一切都是安靜的。院里的指甲花,正紅艷艷地開著。會下蛋的兩只大烏雞,悠閑地散步,左顧右盼著,它們在想心事,它們納悶,陪伴多年的大白貓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它們看見了,院里的鐵絲上,呼啦啦飄動的小彩旗兒。它們聽到了屋里的動靜,啊啊的嬰兒的啼哭聲。它們豎著耳朵聽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西街坊梁小雨一聽到這個聲兒,就會說,小妹妹餓了。
戴著眼鏡的嬸子,是個城里人,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準是說,寶寶,媽媽在呢,你要干什么呀?
到點兒了,她要吃奶了。梁小雨心里頭在催。他就扔下手里的木棍沖鋒槍,出了后門兒,走幾步,就到了嬸子家。
后門是虛掩的,老房都有高高的門檻,他兩手抱著門框,使大勁邁進他的小胖腿。蔫蔫的像那只大白貓,不弄出一丁點兒的動靜來,這是奶奶囑咐他的。紅門簾垂著,撩起一條縫兒,把臉藏進門簾里,只露出一只眼,可還是被嬸子覺察到了。
她盤腿坐在炕上,撩起衣襟,正給寶寶喂奶。
嬸子笑著,朝他點頭。
他被邀請進來,挨著炕沿站著,不錯眼珠地瞧,小妹妹連眼都不睜,根本就不搭理他。而嬸子也是低著頭,只看小妹妹的臉。
嬸子的奶,又白又大,像吹鼓了的兩只大氣球。里面裝的都是奶水兒,小妹妹吃呀吃呀,總也吃不完。小妹妹吃累了,小嘴巴嘟嘟著打著顫兒,奶頭兒還含在嘴里,嬸子沒有拽,說,寶寶,吐了吧,不吃了,啊?嬸子的聲音像唱歌兒,比電視里的還好聽。
小雨吧唧著嘴巴,一動不動地盯著炕上的娘兒倆個,如果奶奶不找來,他會待半天兒的。
她問他,小雨幾歲了?
五歲。
上幼兒園了嗎?
他搖頭,他說,趕明兒去。
寶寶睡了,她托著她,把她放到炕上。炕,真是好東西,冬暖夏涼,人的身子,挨著炕,土坯打的炕,就是舒坦。別說是在城里,就是在鄉下,如今的炕,也是難找了。她愿意到農村的婆家來坐月子,這是其中一個理由。
農村的婦女總是閑不住的,離不開家,地里的活計,院里的活物,還有幾口人的飯。婆婆都快六十的人了,可還是里里外外的忙。她的月子正趕上大秋,收莊稼,種小麥,指望公公一個人,幾畝地,是忙不過來的。原先婆婆也打算好了,去城里伺候她月子,過大秋,花錢請人幫忙??勺罱K,婆婆的身子在城里,心卻在老家。老是念叨著,豆子該收了,花生該出了,河灘的芝麻不知咋樣了。
她是個看得出事兒的兒媳婦,讓婆婆回去吧,婆婆不放心孩子,也好說不好聽。她就決定跟過來,一起回老家來。
這老家,她只來過一次,是結婚時回來的。原先只是聽男人說,莊子不大,幾十戶人家,在一條小河邊上,攏共兩條街道,一個胡同,還就在他家院墻外。村子的名字很好聽,叫月牙兒莊。是根據村子的地形和位置起的名吧,她想。
和她想象的還是不同,如今的房子都是新樣式的,又高又大的建筑物,里里外外裝修得像城里的小型商場,院子里鋪的是水泥磚,不見一絲土地。家家房上沒了煙囪,一律燒液化氣做飯,點土暖氣取暖,土炕扒了改睡床。家畜家禽沒有了,只有搞養殖的才大規模地養呢。
村里能見到的就是老人和孩子,也有年輕人,衣服光鮮,頭發焗成各種顏色,匆匆地來去著。一看就是回家小住,城市里的打工族。
只有到了夜里,站在后門口,下面就是莊稼地,抬頭就見到了滿是星里的夜空,那么多無遮無攔的星星,低得伸手可觸,她才真切地感到,這才是農村啊。
沒有月亮的夜,是漆黑一團的。只有自己的眼睛在閃著光。這才叫夜呢。這里,經常是沒有電的,即使來了電,家家戶戶也都睡去了,電,是多余,是浪費。有天上的星和月來照亮,就夠了。
有昏黃的燭光透過后窗的人家,肯定是用功的學生在溫習功課,就這一絲光亮,能傳出很遠很遠。
又多了一個亮著的窗戶,是她在給寶寶喂奶。寶寶吃飽了,噗,她又吹滅了窗臺的紅蠟燭。
婆家的院落是凌亂的,有小棚子、雞窩、柴火垛。房子低矮而陳舊,紙糊的頂棚,有老鼠鉆的洞,從西到東的火炕上,是疊得整齊的一摞被褥,一張大紅花的炕單子鋪在炕頭,一張大綠花的炕單子鋪在了炕腳子,有只大白貓,臥在窗臺上睡著覺,淡藍的布窗簾,正遮蓋了它的腰,這就有了嶄新和喜慶的味道,這樣的家,才是她想要的。
她男人,這家里唯一的男孩,考上了大學,在城里工作安家,娶了她,一個城里的女人,實現了這個家庭幾輩人的夢想。這房,就任它破敗下去,理直氣壯地告訴村人,這家是跟別人不同的,他們是用不著蓋新房的。
西院的老梁家,蓋的新房,花了十幾萬,在村里數得上的好。娶的兒媳婦最漂亮,生的大孫子,也最稱心了。梁小雨就是騎著他爺的脖子,長到了這么大。
這房,有西院比著,就更寒酸了。公婆也打算好了,等他們抱上了孫子,再蓋新房,兒子不用,他們要留給孫子,就是圖個敞亮和痛快。人,心里一旦有了指望,日子就不同了。
女孩,來的是女孩。公婆嘴上也說好啊,省心了。她知道,他們心里不高興,在農村,依然是男孩子吃香。
這從梁小雨身上就能看出來。吃的、穿的、玩的哪樣兒都不缺,在跟城里的孩子賽跑。就連他奶奶都是喊他,梁小雨,是連姓帶名兒地鄭重其事。
而炕上的寶寶明顯地就沒有受到重視。婆婆總是丫頭丫頭地叫。她聽著特別刺耳,不舒服。還有,來時忘了帶上孩子的小枕頭,婆婆就用兩塊舊布片,隨便湊乎地縫了一個,說什么小孩子不知道要好,不稱用好的。她沒說什么,但是那個枕頭,終究她沒給孩子枕,她把自己新買的棉布睡裙扯了,用那綿軟的細布做了枕頭還有尿布。婆婆看見了,知道她多心了,可依然嘟噥著,小丫頭子,不稱用,真是糟踐了好東西。
母以子貴,在這里依然盛行。婆婆不再喊她名字,她成了丫頭媽。
小孩兒的小名,大多是家里的長輩給起的。她一直等著,可是公婆就是不理這個茬兒,于是丫頭這個公共名字,就成了寶寶的代號。她沒有阻攔,任他們去吧。名字賤,好養活嘛。計劃生育的標語,都寫上了房。她坐在屋里,就能看見,南院誰家的后房山上,大紅的油漆,印刷體口號:女兒一枝花,一樣養爹媽。還有一條是:溺死女嬰是違法的。觸目驚心,她嚇得睡不著覺,就眼睜睜盯著孩子看,生怕誰進來,趁她不在時,把孩子怎么樣了。
沒有人進來,公公只看過一眼,婆婆每天都進屋一趟,地里正在搶收搶種。說是伺候她月子,實際上,她早早下了地,一切都靠自己來打理了。
她疊著孩子的小衣服,梁小雨就躺在沙發上,玩兒他的魔方。是她教給的他怎么玩兒的。這么小的孩子連個玩伴兒都沒有,這個莊子,就他一個這么大的孩子。也有年齡相仿的,被打工的父母接到了身邊。因為村子小,連個小學校都沒有。上學,要到三里地外的鄉中心小學去。
梁小雨沒有跟他打工的父母一起走。他金貴,爺爺奶奶舍不得,磕了碰了咋辦?千頃地,就一根苗兒啊。奶奶看孫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她從不問,小雨想不想媽媽?也不問,你爸媽來電話了嗎?小雨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從不提爸媽,他奶奶說,他從來就沒想過他們,他不待見他們。
自從她來,小雨就學會了串門兒,腳一邁進東院,就出奇地乖了。小大人兒似的。
是男人的電話,她拿起手機接聽,男人問起孩子的小名兒。她說,就叫丫頭,大俗即是大雅呀。男人在那頭,就想孩子了,想聽寶寶的哭,想跟寶寶說說話。于是,她就將手機挨近了寶寶。
一個男中音的聲音,寶寶,你在干嘛呢?聽話了嗎?
我玩兒呢。我聽話。是小雨冷不丁地回答,把她和那邊的他都逗笑了。
而小雨卻被他們給笑毛了,小臉刷地紅了,從沙發上溜下來,一調屁股就嗖地沒影兒了。
她還是堅持住下去,婆婆有偏見是暫時的,慢慢就會好的,總歸是一家人吧。
她想起婆婆的許多好兒了。那兩只烏雞是專門為她養的,一只一只的蛋,為她攢著,還有,河灘的芝麻,也是專門為她種的,炒熟了,用搟面杖研碎,芝麻鹽兒,是產婦喝粥的配菜。
婆婆是不容易的,婆婆做媳婦時,沒少受罪。婆婆坐月子,就是生寶寶她爸時,可是沒人伺候的。五天就下了炕,要做一家人的飯,洗衣裳、喂豬,還要做些輕巧的農活兒,像剝棒子、剝花生。坐月子,只是不到田里干農活,至于家務,一樣兒也沒少干過。婆婆就說,現在年輕人享福了,生個女孩,一樣照吃照喝,這在過去,是沒資格的。
她就知道了,這里的女人,只有生了兒子,才配吃糖水荷包蛋,只有生了兒子,才可以坐在飯桌上,跟全家人吃飯,不然,是不讓上桌的。
當婆婆講到她的婆婆,在她月子里把娘家媽送來的一大盆雞蛋給偷著賣了時,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雞蛋也是舍不得給吃的。窮,是病根兒。
婆婆說她月子里,一天就能縫好一個被子,早上拆洗了,晚上不耽誤蓋上。她也就頭上罩了塊頭巾,到院里把泡在大盆里的尿布用開水燙了,再放上柔軟劑去洗,燙三遍,洗三遍,搭在鐵絲上,在陽光下曬透。
婆婆說她月子里,打夾紙,納鞋底,做得了一雙棉鞋。這個她不會。她將廚房里一盆雞蛋,挑了,撿那些時間長的,洗凈,控干,又煮了花椒鹽水,放了料酒和姜片,腌了一壇雞蛋,留給公婆吃。
婆婆說了,月子里,不能看書,累眼;婆婆還說,月子里,不能喝茶,胃酸。她都記住,一一照辦了。
還有貓,婆婆養了八年的大白貓,不得已送人了。那貓,就對炕上的寶寶感興趣,她一旦躺下,那貓就蔫蔫地走過來,臉對臉盯著孩子看,有好幾次,試探地伸出前爪,做出抓撓的動作來,要不干脆臥在孩子腳下,跟著孩子一起呼呼地睡去。真給她嚇壞了,提心吊膽地不敢錯眼兒。這貓,是堅決養不得的,為此,她跟婆婆起了爭執。婆婆對于她的描述不以為然,堅持說,不礙事,這貓,通人性的,它是給你看孩子呢。它懂事?她怎么可能信任一只貓。再說,它身上攜帶多少病菌,養孩子,是堅決不能養小動物的,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偏偏在這里就是講不通。
還是公公給的臺階下,發話,送人,一只破小貓子,至于的嗎?等孩子大了,再養就是了。
送走大白貓時,她看見婆婆追出去老遠,還帶走了兩根火腿腸,牽腸掛肚地不舍得??磥砥牌诺男哪c是軟的。
陽光直直地照進屋里來,已經是滿炕的暖了。小雨的魔方落在了沙發上。這孩子總是將玩具有意丟下,為下次來找個理由。
寶寶睜開了眼,在這如同蘋果大小的臉蛋上,嘴巴和鼻子都還只是符號,只有這一對大眼睛,在黑夜中也放出明亮純凈的光。這是她的孩子,她來到人世間,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這個媽媽。
寶寶撇嘴了,用啊啊的哭聲告訴媽媽,她尿濕了,太不舒服了。果然,就是的,換上干爽的尿布,寶寶就安靜了,大眼睛開始轉來轉去的,這個世界,是多么的神奇呀。
聽,棗樹上的鳥在叫呢,寶寶,她把孩子的小拳頭握在掌心里。
聽,有換大米的,寶寶,她就學著小販的吆喝聲。
她愛聽這種吆喝聲。每天,在不同時段,就有各種小販們,走街串巷地吆喝。
一起早,是賣豆腐的,騎著自行車,馱著兩只水桶,白嫩嫩的豆腐就浸在清水里。
再來,就是賣豬肉的,他不吆喝,只把平板車往小賣部門口一放,一條條鮮肉擺在案子上,買主就自動地來了。
賣饅頭豆包的趕在晌午飯前來,不做飯的,順便買了就吃了,還是熱乎的呢。
收破爛的,收古董的一般都在中午來。用小麥換大米,就不定時了,還有灌煤氣的,也不是天天來,他有電話和名片,誰家需要,打個電話,他就開著三輪摩托嘟嘟地到了,準不耽誤做飯。
村里的大喇叭很少響,響了,也是喊孩子回家吃飯,要不就是貓丟了,狗不見了,所有的開場白都是先對著喇叭,噗噗地吹兩口氣,再喂喂地試試聲兒,這喇叭安在了誰的家里,看喇叭的是個睡不醒的胖老爺子。他會用不急不緩,慈愛的聲音,播出那些焦急的消息。
小雨坐在他家的床上玩娃娃。布娃娃,是媽媽過年時從城里給他買回來的,當時他只看了一眼,就給扔一邊去了,他不喜歡。他喜歡爸爸給他買的大汽車,能遙控的,在地上呼呼地轉。
他抱著布娃娃,撩起了小背心,落出了小肚皮,把布娃娃的頭貼在自己的小奶頭上,他學著嬸子的樣子,給它喂奶。他說,你吃呀。布娃娃不吃。他就按她的頭,后來就沒了轍。
他去找奶奶,奶奶在廚房搟面條,這是小雨愛吃的飯。
他說,奶,您給小妹妹喂奶吧。
奶奶說,我做飯呢,你一邊玩兒去。
我的奶不鼓,小妹妹不吃。奶奶的鼓,小妹妹就吃了。
奶奶就轉過身子來,撲哧就笑了,問,你瞅見誰給小妹妹吃奶了?
是嬸子。
奶奶嘎嘎地大笑著,說,真是好孫子,我孫子真能。就打發小雨一邊玩兒去了。
小雨就瞧見了奶瓶,在柜子上,他已經早不用了,他不喝奶了,奶奶說他長大了。他站在凳子上,把它夠下來,把奶嘴放在嘴里嚼嚼,沒味兒,不好吃,又聞聞,不對味兒,又重新放回到原處去了。
他就是靠這個奶瓶喂大的,媽媽的奶啥個樣子,他不知道,他也不感興趣。
他跑去問奶奶,您的奶給誰吃過呀?
奶奶說,你大姑吃過,你二姑吃過,你爸爸吃過。
小雨就糊涂了,就愁了,這么多人,咋吃呢?嬸子的奶,就小妹妹一個人吃呀。他摸摸奶奶的奶,又撩開衣襟看了看,奶奶的奶,是滴里耷拉吊著的,軟塌塌像個癟柿子,跟嬸嬸的不一樣,嬸嬸的奶頭像兩只眼睛,老在看著他,奶奶的朝下,不好看,他皺著小眉頭,一臉的苦相。
她的奶水真足,孩子的飯量不大,每次就吃一側的就飽了。她的奶水經常自動地漲滿,一滴滴涌出來,坐在椅子上,會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濕一大片的。孩子也嫌奶水太沖了,像小噴壺一樣,噎得直哭。婆婆就不樂意了,讓她喂奶時,自個兒掐著,別流那么沖。她那樣做了,可還是不行。
小雨的奶奶就羨慕得不得了,說這孩子福氣呀,帶了飯碗子來?,F在年輕人,能有奶水的,太稀少了。全都白米白面吃著,人高馬大的,大人吃得白白胖胖的,咋就沒奶呢?吃什么也不下奶?梁小雨媽,是偏方都用過了,鯽魚,豬蹄子,大王八都吃了,還扎了針灸,就下來點兒清水兒。那兩坨子肉白長了,孩子都不知道那是干啥使的。這多省事,孩子大人都不受罪。
婆婆問她,你奶水咋下來的?
她說,就那么下來的,自然而然。
婆婆說,是揉下來的,孩子爸爸給吃下來的。當我不知道呢。我兒子可沒成色了。
她就掛不住臉了,臉不是紅,而是白了。小雨的奶奶也訕訕的,不知咋接下茬。只好打圓場,夸那睡著的寶寶了,說孩子撒尿,尿線長,下一胎準保是小子。
兩個婆婆就一唱一和起來。讓她再生一個,過了滿月就懷上,擱老家看著,單位哪里能知道。婆婆說,只要有人,地夠種,糧食夠吃,管他上不上戶口呢。
她就不明白了,男孩有多重要嗎?她們說,那是的,夜里頭澆地,小子能去,丫頭就不行。挑門立戶的,家里沒小子,就受欺負,丫頭是門外人,指望不上的。
她說,女孩一樣為父母養老送終。她們說,不一樣。養老行,這天兒條件好,吃穿都不愁了。就是到那天兒,你死哪兒去,死閨女家,就成了外鬼,魂都回不來了,讓她給你發喪,她同意,姑爺樂意嗎,那個村的人樂意嗎?不行。除非你自個兒在家等死,那不就受罪了嘛。誰給你打幡?你的喪事還辦不辦?街坊們咋隨你份子?穿了你的孝了,哭你來了,賬本上記著了,可往后人家有事兒,誰來還人家的禮?人家不能給你閨女信兒吧?那也給不著的。沒轍,沒兒子的,你就得啞沒悄動地走,人家白花花跪倒一大片,你的墳頭腳底下,可就沒有人了。你永遠成不了祖宗,指望閨女給你上墳添土,那也是一時的事兒,再往后,你是誰,就都沒人知道了。
她就被她們這一大堆道理說得啞口無言了。農村是農村,城市是城市,還真是兩碼子事。
也有得閨女濟的,小雨奶奶說,她的大姨就是兩個閨女,都考上了大學,大閨女還出了國,小閨女把老兩口接到了城里過,享福吧?不行,過不慣,歸齊回來了,非得死家里不可,說外頭死個人,算啥?跟死貓死狗一樣,連對門視戶的都不知道,不當回事兒,火葬場一燒,就沒事了。不讓辦事,沒個動靜兒。在城里,人活著時體面,可走得不體面呢。
這話,她們說得對。只為能熱熱鬧鬧地走,那個美好的形式,人就掙扎了一生一世。
小雨的哭聲穿透院墻,直鉆進人的心窩窩里。這孩子的哭,不是呼喊,是聲嘶力竭地叫嚷,是發泄。聽到的人,心里都是一咕嚷。就連炕上的寶寶也給嚇得哇哇大哭著。
他奶奶的哄勸沒有效果,做嬸子的她來到西院一看,屋里的床上、地上,都是小雨亂摔的玩具。小雨在發脾氣,正撕扯著床單和枕巾。兩眼一合,瞎哭瞎叫著。
他奶奶說,他好久都沒犯了。這孩子有病,哭,都不是好哭。不讓他哭不行,他就咬自個兒的手指頭。等他哭累了,折騰累了,就好了。
她走近他,說,小雨,走跟我看小妹去,小妹妹剛跟我說的,她想你了。
小雨就吧嗒睜開了眼,瞪著看了她兩眼,又嗷地一聲尖叫,亂踢亂打叫著說,你別看我呀——你們都給我走,都出去——
這孩子真是爺爺奶奶給慣的,太不像話了。
他奶奶把她拉出來,說,我們孩子有病,讓神瞧看過,是柳大仙迷住他了,他滿月時,院里有條蛇,讓他爸給打死了。那蛇七歲,只有等他到了七歲,就好了。我老得燒香磕頭。我這就燒香去。
她扒著門簾看,小雨是累了,不再叫喚,哭聲轉成了抽泣和哼哼,他蹲在地上撿他的玩具,抬眼瞥見了她,又將手中的玩具啪啪地摔在地上,又一次哭起來了。這孩子,哪里有病,是成心撒脾氣,使性子呢。
她只好悄悄地退出來。
婆婆說,那孩子,犯病都在天黑,他丟過,天黑時走丟的,肯定是撞見啥歹東西了,小孩子眼凈。
小雨走丟,是去年冬天,有個換大米的來吆喝,他就出溜出溜跟著人家的車,順著大道往北去了。還是婆婆發現的,婆婆串親戚回來,騎著自行車,冬天黑得早,就見眼前的馬路上有什么東西,有個小黑影兒在晃蕩,像個小孩兒,就下了車,一看,這不是小雨嗎?婆婆給他抱上車,他不干,又踢又打地鬧,還說,你別逮我,我找我媽去。婆婆說,你上哪兒找去?你媽在北京給你掙錢呢。小雨說,不是,換大米的把她馱走的。
這孩子真鬼,他媽過完年走時,是搭換大米的車走的,他就記住了,就找去了。
她用臉貼緊了懷里的寶寶,心里不是滋味兒。小雨就愛學吆喝聲,奶聲奶氣地好聽極了,豆——包,他說,破爛的賣,約魚呦——自己就嘻嘻地笑。但他從來不學換大米的吆喝。
婆婆說,丫頭認得人了。叫奶奶,奶奶的大孫子。
她聽了,就想笑。
婆婆懷抱著寶寶,你說,我大孫子長得像誰?
她說,女孩隨爸爸,連護士都說長得像她爸。
婆婆就不說話了,端詳著孩子,他爸是小眼兒,哪有這么大的眼?隨她姑。
她姑?哪兒的姑?
婆婆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婆婆的頭一胎生的是個女嬰,就在這西屋炕上生的,難產,生了兩天,孩子生下來就是死的,是憋死的。接生婆提拉著孩子的兩條小腿,吧吧地拍打著孩子的背,就是不會哭,不喘氣兒,不出聲兒,擱懷里焐著,也沒活。白受了一回罪。那時候,歲數小,還不知道心疼。一個眼淚疙瘩都沒掉。心想著,左不是一個丫頭片子。
那時的計劃生育緊嗎?她問。
正在興頭上,不讓生二胎。要不,何至于呢?婆婆抓起孩子的一塊尿布,擦臉上的淚。心想著,再有,就該是小子了。穿的,戴的都按小子準備的。也是過大秋,算著還不到日子呢,還上地里跟著拉棒子秸呢,也沒鬧肚子疼,就是肚子老往下墜,回家躺著歇著,一站起來,孩子嘩啦就下來了,屋里院里,一個人都沒有,都在地里干活呢。蹲下一看,心就涼了,又是個丫頭片子。就覺著一點兒指望都沒有了,啥都沒想,就知道哭,哭自個兒的命苦啊。等著家里人回來了,那孩子也完了。沒去管她,那還活什么呀?
那孩子長得俊。這丫頭跟她一個模子。婆婆說,我不敢說,誰都沒跟說過。就說,生下來就是死的。
孩子懂事似的哇哇大哭了起來。
報應。合該我這輩子就一個孩子,老天不給我了。婆婆哭了。
她把婆婆和孩子都摟在了懷里。
小雨兩天沒來,他每次哭鬧完,都像得了一場病,不吃不喝,就讓他奶奶背著遛。
再來串門兒,還是跟往常一樣的聽話,乖乖的樣子。
嬸子忙,他就坐在寶寶身邊,看著孩子。小妹妹睜眼了,他喊。
寶寶撇著小嘴哭了,他說,她餓了,您喂她奶吃。
嬸子說,她不餓。
她餓,她都哭了。
嬸子說,她是淘氣,她要我抱她玩兒。
真的,嬸子抱起她,她就不哭了,還轉著黑眼珠看他呢。唉,他特失望。他轉著手里的魔方,顏色還是找不全,他著急地掰著它們。
嬸子問他,你想上學嗎?
他說,不知道。
那你知道學校在哪兒嗎?
在北張莊子。
對,小雨真聰明。
得到了表揚,小雨就高興了。他趕緊說,那天兒,我瞅見我老師了。
嬸子說,是嗎?真好。
一點兒都不好。小雨撅著嘴。他跟我爺打架著。
嗨,那他也喜歡你。
他不喜歡。他瞪我,說我是小破崽子。
那是說著玩兒的。她試圖哄勸他。
小雨卻滿不在乎起來,我爺說了,等我爸回來,找他家去,揍他×養的。
哦,天哪,這么小的孩子就學會了罵人。她說,孩子,別罵人,你爺說的不對,打人,該犯法了。小雨是好孩子,將來去北京讀大學的。
一聽說去北京,小雨就笑了。這孩子還有兩個酒窩呢。
罵人,就越長越寒磣。有禮貌,就越長越好看。小雨好看嗎?
好看。
她的奶水又滴答滴答地流出來,掉在地上,濕了一片。兩個奶漲得硬梆梆地疼,她起身向廚房走去,去拿碗,擠到碗里,好用來洗臉。
那兩只大烏雞正趴在花叢里打盹。等兩年,指甲花就可以派上用場了,她要把女兒的小腳指甲染得紅紅的。一顆顆紅色的小豆豆,可愛又漂亮。
再養只大公雞,這樣,老母雞就能抱窩了,等著一幫雞娃娃出來,嗨,多熱鬧。還有那只貓,也抱回來。女兒在院里跑,她一邊看書,一邊喊著,慢點兒,別摔著了。那情景多美好。
當她再挑起門簾,進得屋來,就差點兒踩到了小雨。
她嚇了一大跳,就愣住了。
小雨正用手指頭蘸起地上的奶汁,放在嘴里吮吸著呢。
她撩開衣襟,袒露出那兩只大奶子,小雨卻從她懷里掙出,低著頭,小兔一樣跑走了。
她坐著發呆,自己的奶究竟是什么味道?真怪,自己的東西,竟然不知曉。白瓷碗中的奶,是微黃的,已經凝結了一層奶皮子,她把嘴貼在碗沿,不行,胃里翻騰,還是不敢喝,就學著小雨的樣子,用手指頭,蘸了一小點兒,放在嘴里,哦,就是那種,淡淡的味道。
小雨的魔方靜靜地躺在沙發上,唉,這個孩子已經完成了一面,是紅色的面,閃亮地打眼。
孩子啊啊著說著話,她抱著她,走到窗前跟她說,指甲花,大母雞,還有小雨哥哥。
換大米的小販,把農用車停在了門口。
換大米吧,是新米呀。這米不錯。她看見小雨奶奶領著小雨,也來換了,還有幾個婦女,端著盆,提著塑料桶,陸續地走來又走去。
她聽見小雨奶奶跟小販說的話,說,那回,就是因為你,我孫子差點兒丟了。
小販就無奈地笑,對小雨說,不能亂跑,跟奶奶好好在家待著。
聽見沒?你跟著他,他把你當大米賣了,到時候,想找奶奶也找不到了。小雨就愣愣地望著小販,也不吭氣。
這就是她見到小雨的最后一面。那孩子真的沒再跟著換大米的小販。
那孩子出事兒,是第二天,他跟著奶奶去趕集,搭一輛親戚的面包車,奶奶坐在副駕駛位置,他自個兒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東瞅西看的,一路都在興奮著。這孩子愛坐車。
到了鎮里,路過汽車站,他小臉貼在玻璃窗上,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他喊著,媽——那是我媽。車子就在這時被撞翻了。
她如潮般的奶水,那一天就沒了。寶寶餓得嗷嗷哭。
后來,她一直找那個魔方,可到處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
再來這里,是第二年。她手領著丫頭,走到西院門口,緊閉的大門就開了一條縫,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媳婦,從門里出來,不用問,這該是梁小雨的媽媽了。一閃身,那個孕婦就關上了大門。她始終沒有看清她的臉。
淘氣的丫頭就摔倒了,她抱起孩子時,看到了地上,那絆倒她的東西,是一個魔方。
沒錯,梁小雨的魔方。紅面朝上,鮮紅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