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開始了近年來這次最為集中的開掘,以甘家洼為標本,展示城市化歷史進程中,一個正在消失的村莊的過程和情景。小說里的人物相互關聯,每一個章節又可以獨立成篇,前面寫過的人或事看起來是結束了,到了下一個章節又會得到延續,前一個章節的某個不起眼的小事物到了后面可能就成了主角。我把這樣的謀篇布局或寫作練習,叫作系列小說。
為了讓寫作得以有序進行,我依著自己的想象繪制了一幅荒涼而又詩意豐饒的地圖:火山巖壘就的屋舍,狹窄的街巷,一只叫作小皮的無憂無慮的狗,心事重重的老甘……這是我的村莊,一切都包圍在像時光一樣老舊的死火山之中。在此前的大半年時間里,我幾乎攀越過這個群落的每一座叫得出名的山體,迷戀著它的每一處細小的皺折和皺折里小花小草散發出的醉人氣息。現在,當它們以舒緩而溫柔的面貌出現在我的小說里,便構成了一種非常簡潔而牢靠的背景。這樣的“背景”,對我小說里的人物可能是撫慰的,是一種精神的根據地,也有可能是傷痛的,是一種桎梏和折磨。就是說純粹地理學意義上的背景在小說里是不存在的,它不可能逃避時代。小說里的甘家洼人至少可以分成幾類:一類是像老甘、仙枝、月桂這樣的留守農民,他們的留守有著各自的苦衷和無法言說的傷痛;一類是像甘喜喜、甘成這樣的拖著泥腿進城“找幸福”的打工者,或者像“婆婆”這樣的想回去而又回不得的城市暫居者;再一類是像甘小雪這些生在甘家洼,但后來走出去之后就與村莊沒多少瓜葛的年輕人。后兩類人口的存在,決定了甘家洼多數的時光是空落的,疲憊的,村莊里真正的主宰者或許就不是老甘了,而是那個被我稱作背景的“背景”了。由此,我想到了一個問題,背景就是思想,選擇了什么樣的背景,就會有什么樣的小說。
當背景決定了你小說的品質和走向之后,技術就是至關重要的了,你在這個系列里能看到反復實驗的地方,所以很難用一個尺子度量里面的章節。我知道我要的是一片森林,不是一棵大樹,這里面肯定有高大的樹木,但也有矮小的,還可能有灌木和雜草。這里有現實主義的爬行,也有浪漫主義的飛翔,一條叫小皮的狗可以駕著大如席片的雪花愉快地飛行,老甘也可以在醉酒中突然陷入某個早已過去的年代。在這樣一個荒涼而落寞的村莊,有什么不會發生的呢?——真的是什么都會發生嗎?也不是,是小說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
我說過這是我的村莊,或者說我就是這個村的村長。所以,當那天我在大院里遇到現實中的甘村長,當他失卻了平日的謙卑,吐著酒氣問我怎么把他寫成那個樣子時,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他說。我很難告訴他,這是小說,小說只能體現小說家的策略和思想。但是,我知道這樣的溝通很難,好在他也不想聽我說什么,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丟下這句話之后便一搖一晃地向院子的更深處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覺得真實而又虛幻,這是我小說里的那個人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酒醒后的他還會守著那一群老火山,就像我會守著這一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