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了三十六了,走在村街上,月桂依然很招惹人的樣子,似乎是連腳下的螞蟻都向她投去關注的目光。甘家洼的男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留下的多是些女人和孩子,還有就是些不中用的老漢了,就這些老沒牙也還是喜歡看她,也還是經意或不經意地把目光探向她的胸,讓她憋不住地想笑。女人們也看她,那目光就有點尖酸了,刻薄了,好像在說你顯擺什么呀,不就是長了一對大奶子,不就是王喜順多去了你家幾趟嘛。換在以前,她和王喜順剛好上那段日子,月桂會覺得很自豪,她們的挑剔對她就是一種褒獎,但現在她心里卻沒了底,不知道王喜順的心思在不在她身上了。
這會兒,月桂就是要去找王喜順的,她覺著這個男人最近有些不大對勁,她要找他去問問,看他怎么說。還沒出村,月桂聽得自己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以為是王喜順打來的,馬上按了一下鍵,喂了一聲。剛才在家里,她給王喜順打了個電話,約他在老地方見,王喜順聽上去老大不情愿的樣子。現在,他打電話過來是不是要反悔了?接通后,聽到的卻是丈夫甘勝利的聲音,吭吭哧哧,慢慢騰騰,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的樣子。月桂不由一怔,這個窩囊廢要么是一天幾個電話,要么是幾天幾十天都沒個電話,讓她覺著他可能是死在工地上了,問他怎么不跟家人說句話,他說不知道說啥。
月桂自然沒什么好聲氣,你咋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甘勝利在電話里憨憨地一笑,想你了,想你和孩子了。
月桂沒笑,不對,你今兒嘴咋這么甜?肯定有事吧?
甘勝利說,其實也沒啥事,這兩天我眼皮老是突突突地亂跳,總覺著家里會出啥事,你和孩子都好吧?
月桂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了,瞧你個烏鴉嘴,你這是在咒我和孩子呢,我娘倆兒好好的能出啥事,啊?
說完,把手機關了,心里越發亂得像一團麻,莫非丈夫猜到了什么?管他呢,猜到就猜到了,你想離就離想散就散吧。王喜順這會兒到底起身了沒有?他今天會不會來見她?這個可恨的家伙,他究竟有什么好的呢?竟然惹得她日思夜想神不守舍呢?近來,月桂老這么問自己,也老是在心里把這個男人顛過來倒過去地看,從頭到腳,連他有幾個骨頭碼都不放過。想著,她眼前又跳出王喜順笑瞇瞇的樣子,即便你對他發脾氣,他還是那么笑瞇瞇地看著你,好像他根本就不會生氣。沒錯,王喜順人確實和善,甘家洼幾乎沒有說他壞話的,誰要說他的壞話肯定會有人站出來跟你發急,是人家王醫生給你們家人看病下錯了藥,還是治死誰了?女人們就更把王喜順看得神秘了,好像他是一尊惹不得碰不得只能高高供在香案上的神,每逢自家的一年見不了幾次面的男人從外面回來,想數落一下這掙了倆錢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開口就是,你得向人家王醫生看齊,你看人家說話多中聽,待老婆多和氣,你要有人家腳趾頭那么大一點兒好處就行了。若是把別人拿出當幌子,男人們說不準會跟她們吹胡子瞪眼,但提了王喜順,再生猛的拳頭再大的男人也會服軟,當然也有人提出質疑,王喜順這家伙對他老婆真像人們說的那么好嗎?還真有人肯下功夫,摸到了鎮上的衛生院——王喜順家就安在衛生院的后院——結果是回了家再不敢說什么大話。王喜順還真有點兒模范丈夫的樣子,把那個比他大七八歲的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家里是十二分的祥和,十二分的安定。
月桂以前跟村子里別的女人一樣,也把王喜順看得很神秘,和他好了一段時間后就不這么看了。每當有人當著她的面夸獎王喜順時,月桂就在心里偷偷地笑,笑這些人看不到事情的根本,沒抓到他核心的東西。王喜順其實是個哄女人的高手,他好像一個會變戲法的魔術師,手里扯著一塊紅布,三下兩下就把你的眼睛蒙住了,讓你圍著他團團轉。沒錯,王喜順是脾氣好,待她老婆也很好,幾乎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但這并不說明他就非常喜歡那個比他大七八歲的女人。月桂記得有一次王喜順從她身上跌下后,意猶未盡地說,你太有女人味了,你比她不知要強多少倍呢。月桂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后來覺得王喜順話中有話,便問,她是誰?王喜順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任她怎么問也不肯說那是誰。月桂就有點兒生氣,你不說我也知道她是誰,肯定是你老婆了。王喜順還是笑瞇瞇的樣子,你不要管別人,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很有味道就行了。月桂知道再問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但這以后,她覺得這個男人城府很深,很難讓人一眼看透。
說實話,月桂并不想拆散王喜順的家庭,盡管她很想嫁給他,做她的女人,但她知道這不現實。王喜順不會冒這個風險,她也不會,她有男人有孩子,男人再沒出息也是她的男人,更何況還有孩子。雖然這孩子幾乎跟甘勝利長得一模一樣,說話的聲調也像極了,但她還是愛他,愛得不能再愛了。假如王喜順真的會娶她,又能容得下她的孩子嗎?這她不敢肯定。假如容不下,那跟他一起過又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得每天吵架拌嘴的?那一來,她喜歡的男人也不喜歡了,這日子還有什么盼頭?還不如就這樣暗暗地守著呢。可是這樣不明不白地守著一個男人又值得嗎?她也曾努力說服自己離開王喜順,不再想他,可就是做不到,一點兒都做不到。那么,王喜順到底有什么好的呢?竟然讓她這樣神不守舍呢?說他好吧,他現在對她是明顯冷淡了,說他不好吧,那自己當初怎么就愛上了他?這個追問固執地纏著她,就像他的影子。既然擺脫不了,那就讓它跟著吧,她要去問問他,問問他到底打算怎么辦?好歹也得有個話吧,你得告訴我,最近為啥老躲著我,是又有了相好的,還是你老婆發現了啥?不管怎樣,你都得給我個說法,你這樣躲著不行,你就是躲到耗子窟里我也要把你揪出來。
月桂就又給王喜順打了個電話,問他起身了嗎。電話那頭的王喜順支支吾吾地說,還沒,給點小事絆住了。月桂臉色立刻變了,有事,你總是有事,你到底來不來?王喜順嘿嘿一笑,月桂,我真的有事,要不改天吧,改天我們再約個時間。月桂狠著聲說,你聽好了,今天你要是不見我,我就找到你家里去,跟你老婆談淡我們的事,我說到做到,你信不信?
王喜順急了,你沒發瘋吧,你想毀了我嗎?
月桂說,沒錯,你不想這樣那就趕快來,我在老地方等你。
王喜順吭吭哧哧地說,好吧,我這就去。
月桂聽得出王喜順言語里的勉強,她知道他心里肯定不高興,可現在她好像什么都顧不上了,今天要見不到他,說不準她真的會瘋了呢。又覺得王喜順跟別的男人沒什么兩樣,也犯賤呢,你待他好,他不覺得,你給他臉色瞧,他反倒恭恭順順的。這不是犯賤又是什么?別人犯不犯賤不關她的事,即便是甘勝利也沒什么,可你是王喜順啊,你怎么能犯賤呢?要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看重的人,是我的太陽我的月亮我的神啊。
月桂心里喧囂著,洶涌著,步子也加快了,雖然她知道王喜順到的并不會比她早。
老地方其實就是她家的瓜棚,還是公公活著時搭起的,就在村東的秀才山腳下,孤零零的一座,四周站了些穿著褪了色的破衣舊衫的稻草人。老人是種瓜的好把式,幾年前一蹬腿走了后這瓜棚跟著就廢了,連他兒子甘勝利也不甘勝利這里了。甘勝利不愿種西瓜,他有一句口頭禪,就是進城掏茅坑也比在村里種西瓜強!后來甘勝利就跟人進城去了。月桂知道他出去也是個窩囊廢,又攔不住他,只能任他去了。或許是為了報復甘勝利,月桂幾乎是惡毒地把她和王喜順的約會地點選在了瓜棚。王喜順最初還覺得這地方不錯,后來就有點兒疑神疑鬼了,總覺得有人盯著他們,害怕不知情的人突然闖進來,事情就總是辦不大好,甚至半途而廢。月桂說,你嫌這里不好,那你選個地方呀。王喜順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好地方,末了說,就這里吧,別的地方眼更雜。月桂不知道村子里的女人們有沒有發現他們的秘密,但她知道她們肯定曉得她和王喜順的事,要不然也不會那么看她,那是怎樣的目光啊,嫉妒憤恨抱怨,責備,好像是自家的東西被別人拿了。她知道甘家洼不少女人都喜歡王喜順,甚至跟他睡過覺,不過她總覺得那是王喜順沒跟她好上以前的事,有了她,他和那些女人不來往就行了。她也知道王喜順不是個省油的燈,骨子里有一種不安分的因素。可她就是恨不起他來,她愛他,沒了他這日子就沒鹽沒糖不知道有多寡淡。
這個可恨的家伙!
月桂知道,她也需要王喜順,這個家伙會侍候女人,比她家那個木木的甘勝利不知要強多少倍。這也是她恨不起來的原因。王喜順總是說,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堆,和你好上是我的福氣。月桂知道他這是哄人,每次王喜順這么一說,她就會說,我看你是鮮桃想吃,爛杏也不放手,在這村子你就是女人們的皇帝了。王喜順急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瞎說啥呢,我只要你一個,我要是皇帝,你就是貴妃。月桂說,那皇后是誰,是你老婆吧。王喜順嘿嘿一笑,并沒有作答。月桂又問,你究竟喜歡我哪一點?王喜順指著她的胸說,就這對寶貝吧,日里夜里勾著我。月桂打了他一下,你真沒救了,就不能想點兒別的事?王喜順搖搖頭,我為啥要想別的,別的能讓我幸福嗎?我就守著你一個,你和她們不一樣。月桂說,女人其實都一個樣。王喜順說,怎么能一個樣呢?月桂說,怎么不一樣,你說說。王喜順卻不說,任她怎么問都不肯說。王喜順不抽煙也不喝酒,牙就很白,笑起來泛著玉一樣的光澤。有時候月桂會在心里感嘆,真是個玉一樣的男人啊,可眼下看這卻是塊假玉,靠不住了,他不想跟她好了,要離開她了。
瓜棚離村子也沒多遠,月桂很快就到了。
秋天才剛露頭,瓜棚四周的玉米黑油油的,長得都能把人掩住了。月桂立在瓜棚邊,并沒有進去的意思,全忘了來這里的目的,好像她不是來偷人的,而是看瓜的,即便不是看瓜的也是來鋤玉米的。當然,這時候她什么都顧不上了,就算給人看到又怎樣呢?她不明白今天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全身的每一根骨頭好像都成了干柴棒,一根火柴就點著了,噼噼啪啪地燒。
月桂聽得自己的手機又響了。
是王喜順打來的。
電話里他賠著笑說,要不,改天再見吧,我真的有事。
月桂惱了,瓜棚邊有棵樹,你不來我就吊死給你看。
王喜順無奈地說,好吧。
掛了電話,月桂心里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來。
腳下是一片沙子地,是那種細軟綿白的沙子,當初,公公為了種好瓜,趕著驢車從幾里外的沙溝里一趟一趟地拉,好像一直拉了半個月呢。鋪了沙,據說地就蓄水,雨水啊什么的想蒸發也蒸發不了。月桂盯著這片沙子,慢慢慢慢地蹲下來,伸出一根指頭在白沙上寫了起來,王,喜,順,寫一個,再緊挨著這個名字寫一個。月桂字寫得好,上學時老師就夸她字好,夸她聰明,夸她功課好,夸她將來肯定有出息。但月桂自己也沒想到她的命會這么苦,先是爹下煤窯給砸死了,后來是媽病了,她臉皮再厚也不能再去念書了。就這樣,高中上了兩年半,只差半年就要高考了,卻不得不退學回了村。后來就嫁到了這個村,這是媽的意思,媽說甘勝利人老實,家境也過得去,嫁給這么個人是你的福氣。可嫁過來了,月桂卻找不到一點感覺,有時瞅著甘勝利想,這就是她的男人嗎?她這輩子就這樣交給這個男人了嗎?可是再怎么不甘心,還是給他生了孩子,還是跟著他下地干活,還是跟著他做這做那的。后來呢,王喜順像一縷陽光照到了她的生活里。
月桂記得王喜順第一次到她家時,他目光里掠過的那種喜悅,她很快就看出了這個男人內心的饑渴,但他卻極力掩飾著,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他給孩子看完病,給她留了幾片藥,說也就一點小感冒,吃下藥就會退燒的。月桂要給他錢,王喜順搖搖頭,也沒幾個錢,下次補上吧。臨出門時,王喜順又說,你們村離鎮衛生院遠,男人又不在跟前,以后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給我捎個話吧。月桂記下了這些話,也把王喜順的身影記下了。常常地,在寂寞的夜晚,月桂會在心里一點一點地撫摸著他的身影,她發現這個人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被她遺忘,相反,那身影一點一點地在她心里茁壯起來,扎了根,枝繁葉茂了。有了這個人,月桂心里就再沒了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覺得這日子充實著呢。孩子一上學,這院子就沒了人,月桂也不覺得孤單,好像出來進去總有個人伴著她,她走到哪兒他也跟到哪兒,她躺下他也陪著躺下。有時月桂真的很想見到王喜順,希望能在村街上看到他的身影,可是遠遠看到他,卻又躲開了。她真盼著能生個病呢,這樣,她就有了見他的借口。后來月桂真的病了,本來她想喊個人去叫一下他,可是身子竟軟得出不了門。或許是聽到了她心里的呼喊,王喜順竟不請自到,他一進來,她眼里的淚水就不可遏止地洶涌起來,泛濫成一條河了。王喜順呢,好像也對她思念了幾萬年,手一伸就把她攬進了懷里,沒一點生分,就好像她本來就是他的,這一切也原本就是順理成章的。
現在,月桂有點兒后悔當初那么輕易就把自己交給了王喜順。為什么她就是他的,而他不是她的呢?為什么她可以把自己的男人放下,而他卻總放不下他的老婆,還有別的女人呢?這公平嗎?這不公平,一點兒都不公平。現在,王喜順連這點兒可憐的愛都不愿給他了,他讓她燃燒起來,他在她的灶里添了那么多柴,讓她水一樣沸騰起來,他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開始一根一根地往外抽柴,讓她感受到了比冬天還要寒冷的寒冷。
王喜順開著車來了,轟轟烈烈地。
月桂沒想到他會開車,他為什么要開車呢?從鎮上到這里也沒多遠啊。車也不是什么好車,破破爛爛的,她看了一眼,好像是什么長安吉利,轟隆隆的,老遠就能聽到它聲嘶力竭的吼叫。月桂知道王喜順早拿到了駕照,他一直想買輛車,又好像一直拿不定主意。月桂勸他不要出這個風頭,說你騎個自行車也能給人看病,買了車人家反而會覺得你有架子,說不準就沒人找你看病了。當然,有了車搞女人更方便些,這就看你怎么想,出發點在哪兒了。王喜順就夸她看事深,不光是長了個好模樣,腦子也挺好使。月桂便笑,這么說在你心目中,我只會陪你睡覺了?王喜順紅了臉,說我從來就沒這樣想,也沒這么說。你說得對,做人還是低調些好,有輛摩托車也夠我用了。可是現在,王喜順卻不知從哪搞了輛破車,就這樣大模大樣地開著來了。搞這么大動靜,不怕人聽到不怕人看見嗎?他那么一個小心謹慎的人,踩著了螞蟻也會說聲對不起,今天這是怎么了?太反常了,王喜順會對她說些什么呢?看來,人變起來其實也用不了太久,她不知道王喜順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但有一點她很清楚,那就是這個人越來越陌生,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
月桂冷冷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叉著腰,盯著車上的人看。
王喜順剎住車,熄了火,半天從車上跳下來,手里拎著一大串鑰匙,朝月桂走過來。
月桂說,來了?
王喜順在她面前停下,一雙手朝她伸過來,嘴也湊過來,嚷嚷著,想死我了,讓我親一下。
月桂一閃身躲開了,僵硬地立在那里,好像全身就剩了一副骨架。
王喜順也就作罷,你說吧,找我究竟什么事?
月桂氣呼呼地,你還裝糊涂?不知道我為啥找你?
王喜順便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月桂,我們都老大不小了,你就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我真的有事。
月桂說,有事你可以回去呀,咋來了?
王喜順依然笑瞇瞇的,我還不是怕你生氣嘛,別說氣話了,有話好好說。
月桂眼里就有了淚,你也知道我心里有氣?
王喜順解釋道,這些天我除了四處出診,還要到包點村搞接種,挨家挨戶走,你也知道院里人手少,我這個副院長不好當啊,離鎮遠的村子,人家不愿去我得去,院長簡直把我當驢使啊,他給你蒙上眼罩套上車,又用鞭子抽你,你拼死拼活地干,還不能發牢騷啊。你一發牢騷人家就認為你對他有意見,說你也是院里的領導嘛,我們當領導的不多干點兒又能指望誰?月桂啊,你說我這做的還是人干的營生嗎?每天回了家,小腿肚子都腫了,碗口一般粗。這不,我跟朋友借了輛破吉利,要不腿都得跑斷了。我最近老在想,這個針眼大的官還不如不當呢,我要是個一般醫生,誰敢把我當驢使?
月桂說,當不當是你的事,別跟我說這個。
王喜順笑了笑,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就不能跟我好好說?
月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為啥非得跟你好好說?
王喜順一怔,兩只手臂又伸過來,想要裹住她。月桂掙脫了他的手,別動手動腳的,你不是要好好說嗎,那就好好說。
王喜順有些尷尬,老半天沒吭聲。
月桂說,你不說我說,我問你,我們究竟多少天沒見了?你為啥要躲著我?
王喜順還是不吭聲。
月桂盯著他,整整四十三天了,五天前是我的生日,你連這都忘了。
王喜順說,生日?瞧我,忙得都昏了頭。
月桂又搖搖頭,你真的有那么忙,不來看我,也不打個電話?
王喜順手摸著后腦勺,只是笑,目光漸漸越過她的肩頭,投向瓜棚東邊的死火山去了。那山叫秀才山,聽村人講,這山能取這個名很有些來頭呢。說山上的破廟里住著個窮秀才,每天讀書至深夜,有一天夜里,秀才讀得困了正要睡覺,案前的燭光一搖,進來個美麗的仙女。秀才當時驚得說不上話來。仙女說,你的精神深深感動了我,讓我做你的妻子侍候你吧。秀才喜出望外,隨后卻搖搖頭,萬萬不可,我苦讀十年,到現在都沒謀上個一官半職,沒立業,怎敢成家?這不是讓老祖宗罵我嗎?仙女說,你娶了我,保你考中,官至閣老。秀才半信半疑,說結婚得有房子,我怎么能在這破廟里娶你?仙女微微一笑,沒房子咱蓋呀,這山的南坡上有塊青石板,我們就在那兒蓋間房子吧,明天你先去看看,記住,千萬不敢掀動石板。第二天一早,秀才在南邊的山坡上找到了青石板,心說這下面說不定藏著錢財呢,要不然仙女也不會把地基選在這里。他忍不住掀動了石板,只聽得下面一陣抖索,一對美麗的白鴿子從石板下騰空而起,眨眼間沒了蹤影。秀才羞愧萬分,一頭觸在石板上死了。后來人們便給這山起名叫秀才山。
月桂忽然拉住了王喜順的手,你說實話,是不是你老婆發現了啥?你才這樣躲著我?
王喜順搖搖頭,這不關她的事。
月桂又問,那你是又在村上找了個相好的?
王喜順又搖搖頭,沒有,就你一個也夠我累的了。
月桂說,那就是你不想要我了,對吧?
王喜順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忙,我忙。
月桂拔高了嗓門,王喜順,你咋嘴頭還這么硬,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王喜順有點兒慌了,你想讓一村人都聽到呀,當初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忙的時候咱們就不見面,你忘了這個約定?
月桂冷冷一笑,我沒忘,問題是,你根本就不忙。別以為你能哄了我,我去看過你,你在跟鎮里的干部玩撲克,對不對?
王喜順臉色一變,你監視我?
月桂搖搖頭,我只是去看看你,誰讓我想你想得都快發瘋了。可沒想到你卻在玩撲克,你玩得那么開心。
王喜順說,那是給他們拉去的,也就隔著一堵墻,我總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們吧?
月桂說,我沒說不讓你跟他們來往,我是說你在撒謊,你根本就沒那么忙,你只是給自己找個不愿見我理由,對不?你看上的只是我的身子,玩膩了就不想理我了,對不?
王喜順退后了一步,月桂,你不能這么說,我不是這樣的。
月桂說,那你說,你說你是啥樣?
王喜順說,你變了,變得我都認不出你是誰了。
月桂哈哈一笑,不溫柔也不體貼了,有點兒野蠻了是吧?不如你老婆不如別的女人心疼你是吧?
王喜順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氣,你說吧,有氣你就撒出來。
月桂說,我沒氣,你也不值得我氣。
王喜順說,月桂,你說完了嗎,我還得下村打防疫針去。
月桂說,你不能走,我還沒說完呢,我才說了幾句。
王喜順呵呵一笑,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不是我認識的月桂了。
月桂憤憤地說,那是因為你變了,你看我的眼光變了,你看看你現在,你看我的目光躲躲閃閃的,你根本就不敢看我的眼睛,你心里有鬼對吧?你又找了個相好的,對不對?
月桂又要說什么,她的手機忽然不知火候地響了起來。她沒去接,也沒看是誰打來的,任它一個勁地響。王喜順看著它,嘴張了張,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手機歇了沒一會兒,又響了起來,月桂還沒有接的意思。王喜順急了,說還是接一下吧,說不準找你有事呢。月桂說,我偏不接,就不接。王喜順搖搖頭,不再吭聲了。手機還在固執地響,月桂終于接起來,一看,又是她男人甘勝利打來的。月桂心里騰地起了火,甘勝利,你想干啥,不會還咒我娘倆兒吧?甘勝利說,我咋會咒你和孩子呢?月桂說,那你有話快說,我這邊還有事呢。甘勝利哦了一聲,你要有事,那我過一會兒再給你打。月桂說,反正也打過來了,有話就說吧。甘勝利支支吾吾地說,你和孩子真的都好吧?我眼皮怎么還是跳個不停?月桂火了,你還有完沒完,你錢掙得沒處花了是吧?有錢你給我跟城里搬一棟樓回來。說罷關了手機。
王喜順小心地說,你這樣對他說話不好吧,他畢竟是你男人。
月桂冷冷一笑,我怎樣用得著你管?
王喜順說,你能不能冷靜點,你這樣不好,真的不好。
月桂說,還不是讓你給逼的,你以為我想這樣嗎?你說,你是不是又有了相好的?
王喜順臉一沉,我沒有,就算有了,也不關……你的事。
月桂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盯著王喜順,沒想到他會這么說。這個人真的變了。不像過去那樣愛她了。他雖然沒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這一點,他的態度卻已經很明朗地寫在動作和言語里了。既然這樣,她留著他還有什么意思?他人留在這里,心還不知野到誰身上去了呢。那就讓他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月桂就出了聲,你走吧。
王喜順沒吭聲。
月桂又說,你走吧走吧,我再也不愿看到你了。
王喜順說,你呢,你不回家?我送你回去吧。
月桂說,我有腿,我回得了家。
王喜順說,那我走了,你想開點。
月桂把臉扭到了一邊。王喜順怔了一怔,朝著他借來的那輛破吉利走去,走到車門邊時,他又回過頭看了月桂一眼,他不知月桂在想什么。月桂在想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心里木木的,什么感覺也沒有了。你走吧,王喜順,要走你就趕快走!否則,我會殺了你。但是,月桂沒聽到車的發動聲,她想他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惹她生氣了,或許他正站在她身后不遠處望著她呢。他不吭聲,他覺得自己犯了錯誤,請求她原諒呢。
月桂回過頭來,沒看到身后有王喜順,駕駛座上好像也沒有他,這家伙藏哪去了呢?過了一會兒,她透過車的擋風玻璃看到了王喜順,準確地說是他一聳一聳的腰背,他把腦袋塞在駕駛座下也不知在鼓搗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看見王喜順抬起了腦袋,王喜順也看見了她,好像還沖她說了句什么,搖了搖頭,推開車門下來了。月桂看到王喜順朝她走過來,他為什么不開車走,為什么又下了車呢?
王喜順在她面前停下了,氣急敗壞地說,馬達壞了。
月桂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王喜順就又補了一句,鑰匙插進去一點反應都沒有,肯定是馬達壞了。
月桂說,誰的馬達壞了?
王喜順說,這車,我這破車的馬達壞了。
月桂說,馬達壞了就不能走了?
王喜順說,那是,這么跟你說吧,汽車啟動是靠馬達的齒輪帶動著發動機的齒圈來完成的。馬達壞了,發動機當然不能起動了。我看過一點汽車的書,這問題我知道。可是,我得把車弄回去找個修理鋪呀。
月桂說,那,那我幫你推,推一推或許車就發動了。
王喜順說,這倒是個辦法,不過,你沒多大勁,這兒也沒下坡路,我怕你推不動。
月桂說,上你的車吧。說著朝那輛車走過去。
王喜順怔了一怔,緊走幾步超過月桂,上了車。
坐到駕駛座后,王喜順扭過頭對月桂說,你再用點兒力,猛推幾步,等車跑起來我一掛檔,可能就啟動了。
月桂看了他一眼,說知道了。
月桂就把兩只手搭在車屁股上推,兩只腳使勁向后蹬,這樣她的手臂就積攢了一些力氣,她一用力,車晃了一下,又一用力,車晃晃著就朝前移動了。她看到王喜順把腦袋探出了車窗,一張臉轉向她,月桂你再使點兒勁,再使點兒勁就好了。月桂點了點頭,努力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到手臂上,好像這車就是王喜順,他的馬達壞了,她要幫助沉重的僵硬的他啟動,要把他推走,推得遠遠的。她跑了起來,她看到車也跑了起來。忽然,她感到手臂受到了阻力,車身遲滯了一下,然后,甩開她的手臂呼地向前沖去。跑了一段,車停了下來,王喜順匆促地回過頭沖她說了句什么,也不敢熄火,又駕著車朝前沖去,她能聽到車破破的吼叫聲。
那車漸漸地就不見了。
月桂收回了目光,心里說不出的空落,她扭過頭,一眼就看到了田頭那孤單的瓜棚,她覺得這瓜棚跟她一樣,肯定也是心里空落落的。她怔怔地向瓜棚走去,走到棚口,遲疑了一會兒就進去了。她和王喜順有好久沒在這瓜棚親熱了,看來永遠也不會了,可她卻好像能嗅得到他身體的氣息。過去,她還怕這瓜棚讓人給拆了,現在想想,還不如早拆了呢。靠著棚口的地方堆了一堆干柴棒,是過去燒炕用的,灶臺上方的小洞里還放著盒火柴,不知為什么,月桂看到這盒火柴時,眼前驀地一亮,渾身也激靈了一下。她笑了笑,一探手夠著了那盒火柴,摸出一根火柴擦了,她聽到火柴噗的一聲著了,聲音在這寂靜的瓜棚里放得特別大,簡直像是爆炸了呢。她一甩手把火苗丟在了上面,看到柴火呼地燃著了,她覺得她的心好像也燃著了。
老半天,她好像記起了什么,緊走幾步,把木柵門死死地扣上了。她看到那堆柴越燃越旺,火舌舔上了棚頂,把頂棚的木椽也燃著了……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以為是王喜順打來的,也懶得去接,任著那個聲音在衣袋里貼著她的身體絕望地不厭其煩地響。她哪里會想到這其實是工地打來的,告訴她,甘勝利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也就剛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