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正濃的星期天,兒子春樹早飯間說他腳疼時,姚玉慧并沒太在意,她的注意力全在丈夫江永成興奮不已的神態上。有什么事?有什么事讓他那樣興奮呢?昨天夜里她就覺出丈夫有些異常,四十歲出頭的人了,他居然那樣纏人,這是近幾年從不曾有過的事。昨夜她第三次下床去衛生間沖洗身子時就好奇地問他,今天是怎么了你?瘋了?哪來那么大勁兒?喘息未平的江永成卻是意味深長地笑而不答。說話!她帶點兒撒嬌也帶點兒發狠地使勁揪住了他的鼻子,他才推開她的手說:勁兒大不好嗎?我累了,快睡吧你。她覺得他很狡猾,他這樣回答等于是沒有回答,但她知道他的確是累了。她也累了,匆匆洗完身子倒下就睡了,睡得很香。但是今天早上江永成的臉上依然還隱隱約約地掛著那種興奮,嘴里還不住地哼著小曲兒。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姚玉慧覺得丈夫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好事。是什么好事呢?姚玉慧一邊吃飯一邊緊盯著丈夫的臉。她想,那未知之事對丈夫來說肯定是好事,但對她來說就極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若不然他昨晚為什么油頭滑腦地避而不答呢?有什么必要那樣神秘?姚玉慧決定等兒子吃罷早飯出去后好好同江永成談談,看看他到底瞞著她什么事。
沒想到兒子春樹吃完飯之后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出去找同學,兒子站在廚房門口又一次對姚玉慧說,媽,我腳疼。噢,腳疼呀。正在刷碗的姚玉慧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兒子幾年前就時不時地喊腳疼,那時她曾經帶兒子去找過醫生,醫生檢查后說沒事,是小孩子成長發育引起的正常疼痛,算不得病,吃點兒止疼藥就行。后來兒子還是時續時斷地說腳疼,姚玉慧就給兒子吃止疼藥,止疼藥倒也管用,幾粒下去兒子就不再喊疼。去吃點兒止疼藥吧。她對兒子說。兒子皺著眉頭,說止疼藥吃兩天了,不頂用。吃兩天了還不頂用?姚玉慧這才低頭去看兒子的腳,腳好好的,不紅也不腫,看不出有什么異常。兒子今年十六歲,正在讀高中一年級,個頭很高,腳很大,腿也很長,生得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的,很陽光。親戚朋友們都說,兒子的長相是繼承了她和江永成兩個人的優點,是體育明星的身材,電影明星的相貌,再加上學習又好,去年毫不費力地考上了市重點高中,這讓身為教師的姚玉慧頗感輕松。
吃藥不管用嗎?哪只腳疼?姚玉慧甩甩手上的水珠,走近前來低下頭去摸兒子的腳。兒子指指右腳,說,搞不清到底是腳心腳腕還是腳背疼,用手按壓時哪兒哪兒都不覺得疼,反倒是坐著不動時感覺到處都疼。是打球時摔著扭著了嗎?姚玉慧知道兒子愛打籃球。她說,你打球時應該小心些呀!媽看看,媽給你貼上止痛膏。是腳腕呢還是腳心腳背?兒子推開姚玉慧的手說,我沒摔,也沒扭,我覺得這根本就不是摔不摔扭不扭的事,不是哪個具體的地方疼,是整個的腳到處都抽著疼,是從腰里一直抽下來的那種疼。
從腰里一直抽下來的疼?姚玉慧心里一驚,那咱趕緊去醫院做個檢查吧。永成!永成你來洗碗,把廚房整理干凈,我得帶兒子去醫院看病!但是屋子里早已經不見了江永成的蹤影,姚玉慧和兒子說話時,江永成輕輕抓起外套,賊似的順墻根悄悄溜走了。
江永成要去局長家。是局長昨天下午打電話約了他。江永成是文化局副局長,文化局共有三位副局長,江永成是其中資格最老的一位。局長再過兩個多月就要滿五十二周歲,五十二歲,雖然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是制度有規定,制度不問工作能力,也不管身體狀況,制度規定,局級干部五十二歲一刀切,一律退位,到你生日那天,你也別等人攆你催你,那樣難堪,你自己識趣交鑰匙走人便是。局長即將退位,那位子當然就要有人去補,從外面調任,也不是沒有可能,但通常還是要考慮從本單位現有的副職中提任。文化局三位副局長,前些天組織部都做了考察,江永成通過關系得知,自己的得分最高。之后還有個程序,就是要局長推薦。局長推薦,也許就只是個形式,是擺擺樣子,但是誰敢說局長的推薦就毫無作用?于是,副局長們這些天與局長的關系就點微妙了,三個人都想跟局長套近乎,但是又不能做在面上給人看,很多事只能在私底下悄悄進行。江永成早就聽說,現如今流行送卡,他估摸了一下,打算給局長送張萬元卡,雖然他搞不準另外那兩位出手如何,但他覺得自己拿出一萬元應該是分量不輕了。一個清湯寡水的文化局,又不是財政局稅務局公安局之類的肥局,就算是當上了局長也不見得能有多大油水可撈,給他一萬元還能算少?
但是江永成心里明白,即使是這么個清湯寡水的文化局,只要當上了局長,也還是既可以享受一些特別待遇,又可以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畢竟是個正局級職務呢。是啊,人活一世,不能只沖著實惠和油水,男人嘛,一輩子還能不撈個社會地位讓自己多點兒風光長點兒自信?再說了,江永成這些年深有體會,就算是這么個油水不多的文化局,只要當上局長,那好處也還是會令副局長們心生妒意。文化局就一輛小轎車,那當然是局長的專用車,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意支配,再加上文化稽查對大小網吧的生殺之權和每年主辦幾次大型節慶晚會的財政撥款,那人前的風光和暗得的好處都可以被稱之為是一塊小小的精肉而不是食之無味的雞肋,所以舍出這一萬元應該并不算虧。
按常理,給人送禮這種事應該跟妻子商量一下才對,但是他江永成的妻子姚玉慧卻與一般女人不同,她是現如今非常少見的有點兒不食人間煙火的傻女人。江永成做不做官,能不能升任局長,姚玉慧極少過問。她覺得兩口子都有份正式的工作和固定收入就應該很知足了,她當年嫁他,從不曾想過什么官不官錢不錢的,只因為他能悠悠揚揚如泣如訴地拉一手好胡琴。所以,局長昨天約見的事,打算給局長送卡的事,江永成全都沒告訴姚玉慧,姚玉慧甚至不知道丈夫的上司文化局局長即將退位。姚玉慧心里看重的除了父母的身體、心情和自己小家柴米油鹽的家事,就只有她的學生和她的教學工作。閑來無事時,她喜歡聽音樂,尤其喜歡聽古箏和二胡曲,若是江永成能在寂靜的清晨或朦朧的月下為她拉一支二胡曲,那便是她最享受和最幸福的事。得!等事成之后,等局長的位子真正到手時再告訴她吧!江永成這樣想。
江永成從家里出來先去了銀行,近幾年他悄悄存了些私房錢,沒讓姚玉慧知道。現在,這些錢可以派上用場了。
姚玉慧去陽臺探身朝樓下望望,沒望見江永成。他怎么就跟只鳥兒似的,一轉眼就無影無蹤了呢?走吧春樹,回來后媽再洗碗,咱先去醫院看病。你能走嗎春樹?走路時疼不?春樹說,我能走,這腳疼奇怪得很呢,疼勁兒上來時坐著不動也疼得鉆心,那陣子過去后走不走動不動都沒事。這樣啊!姚玉慧也覺得很奇怪。那咱們還是趕緊去醫院吧。兒子的病沖淡了姚玉慧剛才想要找丈夫談話的計劃和沖動,她得先去給兒子看病。
姚玉慧和兒子在公交車上遇見了妹妹姚玉紅。姚玉紅的鼻子嘴巴以及眉毛眼睛都不如姐姐漂亮,皮膚也不如姐姐白,但姚玉紅的身材卻百里挑一地好,尤其是她那纖細緊致的小蠻腰,風擺柳一樣,極盡婀娜,極盡妖嬈,動靜之間風情萬種。
春樹叫了聲小姨,姚玉紅一邊答應,一邊就起身給姚玉慧讓坐。姚玉紅問,和春樹上哪兒去呢姐?姚玉慧說,讓春樹坐吧,我們去醫院,春樹說他腳疼。姚玉紅說,那應該讓姐夫帶春樹去呀,大星期天的,他們文化局閑(咸)得跟鹽似的,又不用加班,他人呢?姚玉慧回答,早跑了!他就是在家,也不可能陪孩子去醫院。姚玉紅抱怨,那你要男人干啥使呢?你就慣著他吧,姐夫就是讓你給慣壞了,你頂多也就是使喚他吱吱呀呀地拉拉二胡。春樹是男孩子,難道給男孩子看病不應該他當爸爸的陪著去?
姚玉慧瞥眼掃見車上乘客的目光箭一樣集中過來,急忙騰出一只手悄悄扯扯妹妹,遮掩地說,這算啥事呢,春樹那么大了,又不要人背著抱著的,誰去還不一樣?其實她心里也覺得玉紅說得對,但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不去指望江永成,因為江永成每次不但不去,還總說她是小題大作,久而久之,她便就覺得帶兒子看病之類的事應該就是她當媽的責任。
姚玉慧記得,兒子從小到大,數不清鬧過多少次病,幾乎每一次都是由她抱著背著或者用自行車馱著去看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兒子還不到一歲時。那天夜里,她起來給兒子喂奶,發覺兒子的小臉通紅,摸摸腦袋,有點兒燙手。她急忙搖醒江永成,說兒子發燒,要江永成去附近診所請醫生。江永成根本連動都不動,還責備姚玉慧,女人就愛大驚小怪,小孩子發發燒有什么要緊?半夜三更的就要請醫生,人家醫生不睡覺?天亮了再說!姚玉慧摸摸兒子發燙的小腦袋,看看時鐘,還不到凌晨三點,她覺得不能等,再一次搖晃江永成,要他去請醫生,但是江永成依然蒙頭大睡。她覺得男人就是心腸硬。叫不動丈夫,她急得哭起來,恨不能替兒子發燒。她下床用冷毛巾為兒子降溫,一眼不眨地看看兒子,又看看墻上的掛鐘,這個夜怎么這樣漫長、這樣難熬啊!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發亮,她再也不指望江永成,自己抱起兒子去找醫生。醫生果然還在睡覺,她使勁敲門,聽見醫生在屋里答應,忍不住就哭出聲來,我兒子發燒,快點兒呀醫生!醫生揉著眼睛開了門,給兒子做了檢查,說是扁桃體發炎,沒什么要緊,打幾針就行。這便就成了江永成譏笑她小題大做的把柄。我說嘛,小孩子生病有什么要緊,何至于那么著急,半夜三更就要去驚擾醫生。姚玉慧說,能不急嗎我?小孩子不會說話,弄不清是哪里的病,要是耽誤了咋辦?你那么無動于衷,簡直就是冷血!江永成說,怎么是冷血呢我?我這叫冷靜!女人家為什么做不了大事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們遇事不冷靜!姚玉慧沖過來大聲說,江永成!你還是不是人?孩子發燒,你叫我怎么冷靜?怎么冷靜?那么小的孩子,他又不會說話,他不能告訴我們他哪兒不舒服,不能表達他什么地方難受,他在半夜里發燒,燒得發燙,你叫我怎么冷靜?怎么冷靜?江永成躲開姚玉慧,擺擺手說,我怕你了行不行?還是優秀教師呢,還貌似高雅地喜歡音樂呢,你這樣子簡直就是個母老虎嘛!
母老虎就母老虎!母老虎雍容華貴、威風凜凜,沒什么不好!姚玉慧當時順口這樣回答。于是后來江永成時不時就叫姚玉慧母老虎,姚玉慧不惱不怒,也不搭理。他昨晚還叫她母老虎了呢,他說她是母老虎,但他自己是武松。姚玉慧又想起昨晚的事,想起丈夫那莫名其妙的興奮與激情。她還是打算要跟丈夫談談,看看他到底是為了什么事才那樣興奮,只是眼下她必須先帶兒子去看病。
姚玉紅本來要去超市購物,卻沒在超市門口下車,她情愿先陪姐姐一起上醫院去給春樹看病,然后再去超市。
醫院大廳里到處是人,藥房窗口、交費窗口和掛號窗口都排著長隊,走廊里各個門診室門口也站滿了人。姚玉紅說,姐你看看,這年月,就是人多,到哪兒都是人多。在路上走吧,是行人多;去公園溜達,是閑人多;看娛樂節目,是藝人多;想去經商,又見商人太多;到了這醫院,卻又是病人太多。歸根結底,還是這世上人太多,太多太多嘍!姚玉紅感慨著,忽然就想出個好主意,她把姚玉慧和春樹領到了住院部,說是住院部的主治醫師呂文清是姚玉慧當年的高中同學。他可是每次見到我都要跟我說起你的呢姐,我來醫院偶爾有事都找他,你找他就更是應該。
姚玉慧有點兒遲疑,因為讀高中時這個呂文清曾經追過她,被她拒絕了,拒絕的原因現在想來很可笑,她嫌他戴著個近視眼鏡,被同學起了綽號,叫做“四眼兒”。后來呂文清考取了醫學院,臨走時有意傳話給姚玉慧,說他畢業后一定要回來工作,并且要成為當地最好的醫生。呂文清大學畢業回來在縣醫院當醫生姚玉慧當然知道,只是她一直在有意避著他,別說是上醫院找他,就是偶爾在大街或公園遠遠地望見,她也會迅速躲開。之所以不想見他,主要是覺得尷尬,更何況她還聽說呂文清結婚不久就離了婚,至今尚未再婚,他一個單身男人,倆人見了面,能不尷尬嗎?
還是不去吧玉紅。姚玉慧站著不動。
你不去我去!現在哪兒還有你這樣呆板的人,熟人不用白不用!姚玉紅不由分說拉起春樹就走了。不大工夫,姚玉紅就和春樹還有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的呂文清一起過來了。
走吧玉慧,我找個安靜的房間給孩子檢查。呂文清的表情和語氣不僅自然,而且親切,仿佛是經常見面的親人或朋友。這讓姚玉慧原本的尷尬消除了很多,玉紅朝她做個鬼臉,她趕緊應一聲,說,那就麻煩你了文清。又對春樹說,叫叔叔啊春樹。玉紅卻說,應該叫舅舅才對,呂大夫和你媽媽是同班同學,算是娘家人。春樹無所適從,嘟噥著,不知該如何稱呼。呂文清笑著說,那就叫舅舅吧,反正我也沒姐妹,正好沒人叫我舅舅。春樹就響亮地喊了聲:舅舅好!幾個人全都笑了,姚玉慧突然覺得心里好暢快好輕松,她很放松地跟著呂文清進了一間醫生辦公室。
呂文清仔細給春樹做了檢查,他讓春樹連續地蹲下、站起、彎腰、后仰,然后又讓春樹躺在床上,捏捏腰,敲敲腿,搖搖腳腕,摸摸腳背,撓撓腳心,又親自帶春樹去拍了X光片。忙了好一陣,呂文清告訴姚玉慧,春樹腳疼肯定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骨頭的病,至于是不是風濕呀或者神經性疼痛等其它問題,還是應該做個化驗才可以有結論。孩子早上吃飯了嗎?他問。姚玉慧說吃了。呂文清說,那就只有等明天了,明天記得先別讓孩子吃早飯,要空腹抽血,做化驗。接著他又問姚玉慧,問她這些年來是不是曾經覺得過腰疼腿疼或者腳疼。姚玉慧想了想,說腰腿和腳都沒怎么覺得過疼,只是常常感覺腰有些僵硬。那你做過檢查和治療嗎?姚玉慧心里就起了疑惑,我連疼都不疼做什么檢查呢?她感覺呂文清是在畫蛇添足。但是呂文清還是要問,他問姚玉慧是否知道她丈夫江永成有沒有腰腿和腳部疼痛的癥狀發生。這讓姚玉慧更加不懂,我是來給兒子看病,他怎么竟如此詳細地問起了我和江永成的身體狀況?難道他今天給兒子做檢查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暗示什么?表達什么?
姚玉慧不想多做回答了。姚玉紅也覺得奇怪,呂文清問這么多是何用意?她知道呂文清曾經追過姐姐,當年她還幫呂文清給姐姐傳過情書。現在她覺得這呂文清一定是還在戀著姐姐,男人好像都這樣,沒得到自己喜歡的某個女人,就會對那女人永遠心存念想,就覺得那女人一定是比現在得到的女人好一千倍一萬倍,所以永遠難忘,并且一有機會就想示愛,就想表現,更何況呂文清現在單身,見到當年的戀人能不動情?
正好這時候有護士來找呂文清,說是有個即將手術的病人情緒不穩,吵著鬧著一定要見主任醫師呂文清。呂文清對姚玉慧說,對不起了玉慧,今天就先這樣,明天你一定帶孩子一起來,有些事我必須得問你,還有些事必須要和你講清,明天一定來啊玉慧!呂文清急匆匆地走了。
天哪姐姐!現在的中年男人可真是要命!姚玉紅悄悄伏在姚玉慧耳邊說,姐姐你今年怕是要交桃花運,你看呂文清都這樣按捺不住明目張膽地約你了,看來姐姐這曾經的校花是魅力不減當年喲!姚玉慧打妹妹一下,暗示她:春樹在呢,亂講什么?
從醫院回來,一直到晚上,姚玉慧的心都是亂亂的,她不知道明天到底該不該去見呂文清,更想不出呂文清說“有些事必須得問,必須得講清”是要問什么,是想跟她把什么事講清。他果真是想要借著給春樹看病的機會重拾舊情?好像也不是,這么多年了,他若想重拾舊情為何不早早聯系早早邀約?姚玉慧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那明天怎么辦呢?明天到底該不該再去見呂文清?
晚飯前,江永成從外面回來,春風滿面的樣子。他已經把萬元卡送給了局長,局長不動聲色地收下了。局長不緊不慢地說,放心吧江副局長,到時候我肯定會推薦你做我的接班人!局長同時還告訴他:據可靠消息,文化局這次調整班子,不會從外面調人,也就是說,只要有現任局長的推薦,他江永成兩個多月之后坐上局長位子,不說是十拿九穩,也可以說已經是十拿八穩了!所以從局長家出來的江永成就有些飄飄然,眼看著那輛黑色奧迪就要屬于自己了,還有那間帶臥室的大辦公室,還有那些個網吧老板隔三差五送來的好處,還有文化館那個一向只曉得巴結局長從不把他江永成放在眼里的小館長,等著吧小子!看我到時候如何擺治你!
從局長家出來后江永成去了趟“小江南”,他自己犒賞自己,一個人去泡了溫泉,悄悄去享受異性按摩,還抑制不住地生平第一次與自己妻子以外的女子做了那種事。把按摩小姐按倒在身下時,江永成不禁想起一個詞:公共廁所。江永成先前對“搞小姐”的事是嗤之以鼻的,他曾經向姚玉慧保證,說他絕對不會碰什么小姐的身體,因為他覺得那種與任何人都可以做那事的女子肯定是不潔的,千人萬人都可以“上”的女人,不就是“公共廁所”嗎?“上”那么不潔的地方,會生病的!但是他現在就在上,他今天為何就愿意上了呢?江永成有點認不清自己了。
臨回家時,江永成在花店給妻子買了束紅玫瑰。這種小情小調小氣氛他是經常制造的,還有他對音樂的愛好和他的胡琴,一曲《江河水》就能把姚玉慧聽得滿眼是淚,之后是撲進他懷里給他深深長長的親吻。想當年,他就是因此才打敗了圍在姚玉慧身邊的眾多追求者,贏得了姚玉慧高傲的芳心。
江永成一進家門,兒子春樹就高興地喊:媽媽你看!我爸又給你買花了!我的禮物呢爸爸?給我的禮物呢?江永成遞給兒子一雙球鞋,兒子一看:哇!鴻星爾克!謝謝老爸!
姚玉慧從丈夫手里接過花,先說聲“謝謝”,低頭一笑,然后聞聞,轉身把花插在花瓶里。她心里暗想,難道他今晚還是會如昨夜那樣激情,那般興奮?他這是怎么了?真是發生了什么事嗎?
飯桌上,春樹說,媽,咱們明天還要不要去醫院,我的腳現在一點兒都不疼了。
一點兒都不疼了?姚玉慧懷疑地問。春樹肯定地點點頭,又說,腳不疼就不必去醫院檢查了是吧?那我也就不用讓同學幫我請假了,吃完飯我就去學校。不過你得告訴醫院的舅舅一聲,明天就不去做化驗了。
唔?醫院的舅舅?什么舅舅?醫院里誰是你舅舅?正在喝湯的江永成瞪大了眼睛,唇間的一滴湯滴下來,砸在他腿上。他這話聽起來是在問春樹,但他的眼睛卻緊盯著姚玉慧。
春樹的這番話有些突然,江永成的問話又是咄咄逼人,姚玉慧一時想不好該怎樣回答。春樹見媽媽不說話,自己回答說,醫院的舅舅是媽媽的同學,姓呂,叫呂文清。媽今天帶我去找他看病了,他說讓明天再去,要給我抽血化驗。
噢……呂文清?江永成這一聲噢噢得很長很長,是別有意味的那種。他當然知道呂文清,他們是同級不同班的同學,他知道呂文清當年曾經追過姚玉慧,但他卻不知道姚玉慧今天去醫院見過了呂文清,還讓春樹把呂文清認作了舅舅。舅舅要你們明天再去?還要抽血化驗?姚玉慧你又小題大做了是不是?你一貫地就是愛小題大做沒事找事!春樹這腳不是連疼都不疼了嗎?還有什么必要去抽血化驗?難道你不知道現在的醫生屁也不懂就知道從病人身上搜刮錢?他們恨不能滿大街找人去抽血、化驗,再把B超、CT、心腦電圖全都做一遍,你倒是送上門去了?江永成的語氣和眼神更加逼人,并且是直直地逼著姚玉慧。
姚玉慧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心慌,慌什么呢?她有必要心慌嗎?但她卻仿佛是不由自主地急忙就說,那就不去了,春樹腳不疼了,明天就不去了。
還好,江永成的臉雖然陰了下來,但畢竟沒再當著孩子說什么,只是飯桌上的氣氛頓時就冷得發緊,冷得讓姚玉慧覺得很是不安,甚至花瓶里那束鮮艷的玫瑰都仿佛一下子枯萎了,沒了精神。
兒子去學校了,家里只剩了姚玉慧和江永成。夜里江永成依然瘋了似的折騰了一番,情緒似乎比昨晚更加興奮,然而姚玉慧卻不想再去追問江永成興奮的原因了。她不想提起那樣的話題,仿佛是擔心那樣的話題肯定會引火燒身。但是江永成卻不依不饒,稍稍平靜之后,他一把扳住剛去衛生間洗了身子上床躺下的姚玉慧,語氣很重地說,醫院里有我個大舅子?藏得的深嘛,這么多年我怎么竟不知道他是我大舅子?
姚玉慧咬緊了牙,默不作聲。江永成繼續說,這么多年我對你從來不存戒心,任何時候孩子看病都是你帶著去醫院,我是相信你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才那么放心那么寬宏大量,可我沒想到你竟然和呂文清認了親,都讓孩子叫他舅舅了!這舅舅可是非同一般哪,給我講講你和孩子他舅舅的故事好嗎?
江永成!寬宏大量是這樣來用?你不要那么骯臟行不行?姚玉慧氣得嘴唇發青。江永成冷笑一聲,說,我骯臟是嗎?怪不得每次完事你都要不厭其煩地去洗,原來是嫌我臟。醫院里我那大舅子肯定不臟對吧?他是真不臟呢還是你覺得他不臟?
這突如其來的屈辱和憤怒讓姚玉慧有點兒發懵,原本是她有話要問他,怎么現在卻變成他來審問她了呢?但她稍一冷靜,又覺得現在不能對他做任何解釋,她覺得做什么解釋都會越描越黑。她想到了妹妹姚玉紅,讓玉紅來說說今天的事或許還可以說清,但是想想自己的事竟然要讓妹妹來做解釋,她心里的屈辱和憤怒就更深更重。于是她只字不吐,拒絕回答。
默然無語的姚玉慧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心之墻,會在一瞬間高高筑起,即使是同吃同住看起來親密無間的夫妻,這樣的情形也會發生,而夫妻之間的心之墻一旦筑起,則會顯得更高、更冷、也更硬。
背對背躺在一張床上,心與心隔著遙不可及的堅硬的距離。兩人一夜無話。
第二天,姚玉慧當然沒去醫院,她甚至都沒想過應該告訴呂文清一聲,事實上她也沒有呂文清的聯系方式,除非她親自去醫院見他。
夫妻間的冷戰卻在繼續。春樹住校,兩周回來一次,家里就只有姚玉慧和江永成,自那天起姚玉慧中午便不再回家了,午飯她在學校吃,江永成中午回家不見人就自己在外面吃。到了下午,姚玉慧放學后回家做飯,江永成回不回來她并不理會,江永成也繃著個臉,回家來看看有飯他坐下就吃,沒飯他便自己泡方便面。晚上的時光江永成卻依然是理直氣壯,雖然姚玉慧并不配合,甚至是咬牙切齒又抓又踢地反抗,江永成反倒更加起勁,更有興奮,即使是只有方便面提供的營養他也要派上用場,幾乎隔夜就要來一次。
無恥!兩個人連話都不說,卻如此頻繁地做這種事,真是無恥!姚玉慧在心里罵。她覺得人類進化到現在,很顯然男人是要比女人低級,如果說男人和女人的身上都還保留有動物性,那么反映在女人這里的是母愛和母性,而在男人那里卻只剩下了性。當然姚玉慧弄不明白江永成為何自打那個星期六晚上起變得如此瘋狂,原本想要問他個究竟的念頭到現在已經化作了對男人的厭惡甚至是蔑視。她覺得夫妻之間男人一廂情愿甚至是逼著女人做這種事真是無恥!真是無恥!
江永成卻很明白,他之所以如此瘋狂,是受了兩件事的刺激。第一個刺激,是局長給他的升職信息,第二個刺激,是來自小姨子姚玉紅。
那個星期天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下午,姚玉紅來找姐姐姚玉慧。姚玉紅是上文化公園散步,順路而來,她想約姐姐明天一起去逛超市。但是姚玉慧那時恰巧在路口洗頭坊剪頭,姚玉紅敲門進來時只有江永成在家,因為有局長約請次日見面的電話,江永成那時興致極好,正在家拉胡琴,他手提著胡琴給小姨子開了門。喲!姐夫一人在家呀!好興致啊,正在拉琴?姚玉紅就那么一說,就那么一笑,原本就情緒不錯的江永成更來了精神:是呀!就我一人在家!他觸電一樣,一下子被小姨子帶來的氣息迷倒,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就在姚玉紅風情萬種的腰間火燒火燎地捏了一把。空氣剎那間凝固了,姚玉紅“嗖”地一轉身,臉上的笑容變作了意外和驚訝。就那么眨眼的工夫,姚玉紅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江永成急忙縮手,他擔心小姨子會給他一記耳光或者罵他一聲。然而姚玉紅卻是面無表情地掉頭就走,江永成心驚肉跳地跨出門檻喊道:玉紅,你姐她在路口洗頭坊剪頭!他這一喊,其實是給自己壯膽,他不知道姚玉紅是否會把這件事告訴姚玉慧。但是等姚玉慧回來,他才知道姚玉紅離開之后根本就沒去找姚玉慧,姚玉慧當然就不知道那件事。于是他興奮極了,簡直是熱血沸騰,小姨子沒把事情告訴老婆,她向姐姐隱瞞了他對她的那個舉動,那可是姐夫和小姨子之間的調情呀!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什么呢?他開始想入非非,于是他在那天夜里就極為興奮地來了三次。四十歲出頭的男人,有誰還能如我這般大有作為?江永成大口地喘氣,心情卻相當不錯。
本來這樣的刺激對江永成的作用還不曾消退,沒想到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又發生了“舅舅事件”,這讓他又一次受到了刺激。其實江永成并不敢肯定妻子姚玉慧與呂文清之間真就發生過什么,但他卻覺得兒子認呂文清作舅舅無疑是表明著姚玉慧與呂文清之間有著較為密切的關系,并且是背著他結成的一種關系。女人是我的女人,怎么可以與別的男人有親密關系?更何況我馬上就要升為局長,他呂文清一個整天圍著病人轉的破醫生算什么東西?就那么個東西,如果他與姚玉慧之間真的發生了什么,這豈不是要給我這新任局長的腦袋上扣頂綠帽子?這讓江永成感到羞辱,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這羞辱和壓力又隱含著不言而喻的競爭。我一個即將要升任局長的人,怎能會不如那么個醫生?于是他難以遏制地讓自己在床上施展他作為男人的驃悍與強勁。累嗎?很累,但他卻不能停下,再加上姚玉慧拒絕的姿態和冰冷的反抗,反作用地加大了他蓬勃而起的征服欲望,所以他這些天來幾乎日日發瘋,夜夜發狂。
隔天,姚玉慧接到玉紅的電話。姚玉紅問姐姐那天為什么沒帶春樹再去醫院,她說她早晨在上班路上遇到了呂文清,呂文清要她轉告姚玉慧,盡快帶孩子去一趟醫院。
不去!去什么去!姚玉慧斷然拒絕,在電話里拔高了嗓門跟玉紅發火。這些天她已經受夠了江永成近似變態的瘋狂行為,她后悔那天不該聽妹妹指揮去找了呂文清,還讓春樹叫呂文清舅舅。盡管她問心無愧,然而正是這問心無愧才更讓她覺得屈辱,覺得有口難辯。她沒辦法告訴妹妹她與江永成之間發生了什么,她只覺得,如果江永成再這樣下去,她將不堪忍受。于是她爆發似的喊著說:玉紅你聽著,以后再也別跟我提這事!我不去!不可能去!
不去就不去唄,你沖我發什么火呀你?姚玉紅不明白姐姐為什么發火。江永成那天像個鬼似的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她忍著,沒給江永成難堪,也沒有告訴姐姐,她不想讓他們兩口子因此不快。但是姐姐今天沖她發火卻有些莫明其妙,難道是姐夫江永成讓姐姐知道了什么?我還沒怎么呢,你們兩口子憑什么這樣對我?姚玉紅也火了,她也拔高了嗓門說,呂文清可說了,他懷疑春樹真的是生病了,并且極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病。醫院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到時候你別跟呂文清說我沒轉話給你!
姚玉慧緊跟著說,什么罕見的病,他呂文清少拿話嚇人,春樹的腳根本就不疼了,疼都不疼他能有什么病?能有什么……啪地一聲,姚玉紅沒等姐姐說完,就發狠地掛斷了電話。
又一個瘋狂的夜晚,拒絕無用反抗也無用的姚玉慧在江永成大汗淋漓地停下之后,冷冷地甩出來一句:江永成,你要發瘋到什么時候?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江永成喘著氣說,有意思,很有意思。怎么你覺得沒意思?那你是覺得我那姓呂的大舅子有意思是嗎?
江永成!你不要欺人太甚!姚玉慧真是忍無可忍了,她順手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一邊喊一邊就朝著江永成那張讓她厭惡極了的臉砸過去。江永成急忙躲閃,手機砸在了他的額頭上,頓時就腫起了大包。但是姚玉慧并不管江永成是否受傷,她覺得有必要讓玉紅過來,把那天去醫院找呂文清給春樹看病的事說個清楚。她沖去客廳,也沒看墻上的掛鐘已經是子夜時分,抓起電話就去撥妹妹的手機,邊撥邊喊:你等著吧江永成,我讓玉紅馬上過來,讓她過來把那天的事從頭說清!
江永成一個激凌,顧不得額頭已經受傷,沖過去奪下電話死死按住,然后說,你叫玉紅做啥?還想豬八戒倒打一耙子是不是?那天的事我就能說清!我又沒把你妹子咋著,你妹子是我小姨子,自古以來就有“小姨子有姐夫半只屁股”這一說,那天我只不過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就只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又沒把她咋著,怎么我捏她一把都捏不得嗎?
姚玉慧先是一愣,她一下子弄不明白江永成在說什么,等她回過神來,想出個大概,便揚起手,朝著江永成的臉狠狠甩過去一巴掌,罵了聲:無恥!之后她跑進兒子的臥室,關起門,無聲地哭泣。
江永成卻被姚玉慧這一巴掌打進了云里霧中,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姚玉慧想讓小姨子姚玉紅來說清的事,似乎與他所說是兩碼事,看來姚玉慧在此之前并不知道那檔子事。媽的!姚玉紅都沒跟她姐姐講,我著什么急呢我?我咋會這樣沉不住氣?
第二天,江永成去局里上班,同事們見他頭上貼著創可貼,問怎么回事,他說不小心在門上碰的。
姚玉慧住進了學校辦公室,她只算好了在春樹回家的星期天回來給兒子做飯洗衣。在家時姚玉慧只當江永成是一縷劣質空氣,即使坐在飯桌上吃飯,她也別過臉,從不肯對著他呼吸,等春樹去了學校,她也立刻從家里消失。
江永成多次打電話給她,她一次未接。江永成終于熬不住,他打電話給姚玉紅,講了大致的過程,求她去勸姚玉慧回來。姚玉紅只丟給他兩個字:活該!
這樣持續了近兩個月,一個悶熱的傍晚,春樹被同學扶著送回家來。家里只有江永成,他問兒子怎么了。春樹說,我腳疼,疼得厲害,一直從腰里抽下來,整條腿和整個的腳都疼,腰也疼,疼得不行。我媽呢?我媽怎不在家?
江永成說,你媽在學校,你給她發個短信讓她回來吧,這些天她根本不接我電話。
春樹問:怎么你們吵架了是嗎?那你趕緊用你的殺手锏呀老爸!以往你不是一送花或者一拉胡琴我媽就沒事了嗎?江永成苦笑:殺手锏?我那殺手锏這次不頂用了!
姚玉慧收到兒子的短信,匆匆從學校趕回,看兒子疼得厲害,她急忙找出止疼藥。春樹說,止疼藥這次他都吃好幾天了,卻總不見效。那也得吃呀兒子!姚玉慧說,好歹熬過今晚,明天一早媽就帶你去醫院。今晚媽和你睡,媽給你按摩。
整整一夜,春樹過一陣子就呼地坐起,抱著腳“媽呀媽呀”地喊疼。姚玉慧心都要碎了,她找出家里所有的止疼膏藥,給兒子貼在腿上、腳上、腰上,又不停地給兒子按摩。江永成也深覺不安了,他想過來給姚玉慧幫忙,但是每一次都讓姚玉慧滿含淚水的憤怒的眼睛給拒之門外。你走開!別上這屋來!我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轉過臉去她又安慰兒子,忍著點兒啊春樹,媽給你捏,媽給你捏捏,等天一亮,媽就帶你去醫院,媽帶你去醫院……
是啊是啊,春樹你忍著點,等天一亮,咱們就去醫院。江永成在一旁急忙附和,姚玉慧并不理會,只管低了頭不停地給兒子按摩。
天將亮時,兒子終于睡了。借著窗外微微的亮光,疲憊極了的姚玉慧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兒子剛剛平息了疼痛之后稍顯舒展的俊逸的臉龐。兒子,我可憐的兒子,是媽媽對不起你,媽應該堅持那天帶你去醫院……姚玉慧現在想到了呂文清,她后悔自己當時沒去見呂文清,她決定天一亮就帶春樹去,直接去找呂文清。
晨曦微露時,姚玉慧給妹妹玉紅打了電話,說春樹這次疼得不輕,要她一起去醫院。江永成在姚玉慧帶春樹出門時討好地說,玉紅陪你們去是嗎?我先去局里簽個到,隨后也去醫院。隨你便!愛去不去!姚玉慧說。
在醫院一找見呂文清,姚玉慧就先主動說,你看這孩子,這孩子腳疼得更厲害了。是要先抽血化驗對吧?我想應該是的,所以今早沒給春樹吃早飯。對不起了文清,上次……
呂文清擺擺手說,先不忙著化驗,我得先問問情況。春樹你告訴我,這些天你是不是去游泳了?春樹說,對呀,我是和同學一起去游泳了,舅舅你咋知道?舅舅在游泳館看見我了?呂文清搖搖頭,說是根據他的病情猜的。接著他又問,春樹你在學校住的宿舍有些潮濕是嗎?春樹更覺得奇怪了,舅舅你去過我們宿舍?我們宿舍是很潮濕,因為緊挨著水房。呂文清接著還問:春樹你不能吃海鮮,尤其是螃蟹,吃了螃蟹會覺得腳疼對嗎?春樹簡直驚呆了,舅舅你有千里眼和順風耳是嗎?
姚玉慧看看姚玉紅,她們也覺得奇怪,這呂文清怎么神神道道的,他能掐會算嗎?春樹的這些狀況,連她們都不知道。
呂文清轉臉告訴姚玉慧,初步可以診斷,孩子的病是近三十年來才被國際醫學界從風濕類疾病中細化出來的一種病,叫做EHE,是免疫系統的問題。這種病比較少見,主要來自隔代遺傳,嚴重時會引起肌肉萎縮甚至是癱瘓,而住處的潮濕和游泳是發病的誘因,吃螃蟹也是發病的誘因。我上次叫你來,就是想問問你和你的父輩以及上幾代人的身體狀況以及病史病因,因為這種病有可能是來自父系或母系的隔代遺傳,也就是說,你和你丈夫的上幾代人中,一定有人是得過這種病。作為父母,你們極可能有一方是這種病毒的攜帶者,所以我想知道,你們夫婦二人中有誰是否曾經感到過腰腿和腳部疼痛。另外我上次是想跟你說,應該讓孩子注意些什么,讓他住干燥朝陽的房子,讓他少去或者不去游泳,少吃或者不吃螃蟹,還有不能做劇烈運動,可你一直沒來。當然,我現在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孩子就是得了這種病,我想你應該盡快帶孩子去北京作進一步的確診和治療……
一直站在門口鬼頭鬼腦地聽著的江永成這時沖進來打斷了呂文清的話,他說他的爺爺當年就是全身疼痛,那時是當做風濕病老寒腿治療的,不過一直沒能治好,到后來爺爺有一條腿越來越細……
呂文清說,看來還真是遺傳所致,趕緊帶孩子去北京或者上海確診治療吧,咱縣級醫院技術和條件都不行,你們盡快動身吧。其實玉慧你兩個月前來過之后應該再來的,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沒來,是玉紅沒告訴你嗎?呂文清看看姚玉紅,又看看姚玉慧,眼里滿是疑惑。
姚玉慧卻把目光投向江永成,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但那淚水卻不是水,而是火,是冷冷的火。江永成當然能感覺到姚玉慧眼里的內容,他有點兒結巴地說,那,那咱們,那咱們快回吧,快回去準備準備,去、去上海還是去、去北京?他問姚玉慧。
不要你管!姚玉慧別過臉,不看江永成。玉紅說,姐姐你咋還說不要姐夫管呢,這回可真該讓姐夫管管了,應該讓姐夫帶孩子去看病才對,他整天拉二胡有什么用?
對對對,我去我去!這回我去!江永成急忙應聲。
春樹嚇哭了,他問呂文清:舅舅你說我會肌肉萎縮或者癱瘓是嗎?姚玉慧趕忙站起來抱緊兒子,別瞎想呀春樹,那怎么會?咱抓緊治療,不會的,媽一定讓你盡快好起來!
呂文清拍拍春樹的頭說,剛才談你的病情之所以沒讓你避開,是覺得你已經是個大孩子,可以正確對待自己的病了。從你的病情看,尚在早期,抓緊治療,是可以很快康復的,堅強些孩子,舅舅相信你能很快康復,你只要積極配合治療就行。
那我和孩子明天就去北京,玉紅你去春樹的學校給春樹請幾天假,我的假我待會兒給校長打電話就行,好在學校各項考試已經完畢,過幾天就該放暑假了。文清你說我們去北京三0一醫院行不?把你認識的醫生聯系方式告訴我,我記一下。姚玉慧從桌上拿起筆和紙,此時的她顯得鎮定自若,她要給孩子信心,也在給自己信心。
玉紅說,姐姐你不要姐夫去?還是讓姐夫和你們一起去吧!江永成說,對對對,我去我去,我這就請假,我請假。玉紅笑道,別裝相了姐夫,就你們那閑(咸)得跟鹽似的文化局,用得著請假嗎?
不承想,江永成電話打過去,局長卻在那一頭說,他正打算告訴江永成,新任局長就要在近幾天確定,那兩位副局長正在加緊活動,組織部要局長明天推薦接任人。
那局長你到底會推薦誰?你肯定會推薦我,對吧?江永成急切地問。局長不陰不陽地回答:我推薦誰呀,我推薦誰呢,這個這個,你看呢?聽這口氣,江永成心里明白,局長這是貪得無厭,一萬元嫌少,還想再敲他最后一筆。這老不死的,要下臺了,還想多撈一把,狗東西!幸好我的私房錢還有五千,那就都給他吧,再給他這五千,敲定了讓他推薦我,只要我當上局長,送他的一萬五還愁撈不回來?只是明天要去北京陪兒子看病的事是不能了,在這關鍵時刻,我不能離開,決不能離開!
江永成與局長通完電話,發覺房間里只剩了呂文清,姚玉慧姐妹和兒子春樹已不見蹤影,他想同呂文清說些什么,但是說些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說,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擠了擠面部肌肉,就像個影子似的轉身離開了醫院,他現在滿腦子就一件事:把剩下的五千元私房錢給那老不死的局長送去!
當晚,就在江永成給局長送錢時,姚玉慧帶兒子春樹連夜乘火車去了北京。江永成從局長家回來,打電話給姚玉慧,姚玉慧不接,再打電話給姚玉紅,姚玉紅甩給他一句話:江永成你記著,我姐不在家時,我不可能理你!不可能!江永成苦笑,又一次想起了小姨子的纖纖細腰。
江永成坐立不安地熬過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文化局宣布了新任局長,是個女的,還很年輕,原任檔案局副局長,說是路子很硬,是縣長的關系。新局長宣布完畢,江永成差點兒沒閉過氣去,老局長卻是滿臉無辜的樣子,先是同新局長熱烈地握手,讓大家歡迎歡迎再歡迎,然后悄悄把臉色蒼白的江永成拉往門外,伏在江永成耳邊說:江副局長,我推薦的可是你呀,只是咱不知道人家這關系。意外呀,純屬意外!此時江永成還得知,另外兩位副局長也給老局長送過卡,但他倆送去的都只是一張兩千元面值的超市消費卡。
“嗡”地一下!江永成血沖腦門,羞辱惱怒齊涌心頭,他簡直快要瘋了,但他卻不能爆發,只能忍,忍,忍……
當晚,在歡迎新局長歡送老局長的酒桌上,江永成突發腦溢血,被送住縣醫院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