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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啟事

2010-12-31 00:00:00莊昌平
鴨綠江 2010年10期

莊昌平,男,1978年生于重慶市開縣。1998年南下深圳,200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在《黃河文學》《作品》《江河文學》《佛山文藝》等數十家雜志發表小說散文等近三十萬字。現居深圳。

1

桂林山水甲天下,甲天下山水養育甲天下美女。美女叫路瑤,我女朋友。或許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總之我認為,路瑤就是美女。

但是最近,我覺得這個大美女很煩,有事沒事總在我耳邊絮叨。對于男人,窮追猛打到手后的女人,就如頭痛時需要的一顆糖衣藥丸,舔著舔著就有苦味出來,也就會開始煩了。但毫無疑問,女人這劑苦藥,的確是良藥。

最近,路瑤總在我耳邊絮叨一件事——什么時候和我一起回趟老家嘛?她所說的老家,是指她桂林的老家。桂林離海州很近,坐汽車只需五六個小時。她的意思是說,她既然認準了我,就應該盡快把我介紹給她父母,第一是相互認識,再就是讓她父母把把關。我調侃她,就我這樣道貌岸然的男人還靠不住嗎?她一抽鼻子,裝出一副千帆過盡的樣子說,這扯淡年頭,男人靠得住,母豬都上樹。越是道貌岸然,越是靠不住。對此,我只得傻笑。她絮叨了很多次,只是每次我都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了。

我在海州晨報做記者。海州晨報和海州晚報雖然同屬海州報業集團,卻經常同室操戈,有時候為了搶一個突發事件的報道權,在報社大樓里相互罵架也不算稀奇。說句丟人的話,那時候一個個爭得臉紅脖子粗,全然沒了半點文化人的樣子。當然,我們也深諳“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如果我不說,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如此,為搶頭彩,每天無論是刮風下雨,我都得東奔西跑地忙碌。我多次向主編提意見,他總是語重心長地說,小蘇啊,你再堅持一段時間嘛。聽得我耳朵都起繭了。

我真的是很忙,不能陪路瑤回家,但她依然有辦法,就是叫她父母來海州。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快中午了,路瑤打來電話,快來山水人家吃飯,我們一家人等你一個了。我一怔,問她,什么一家人?

來了就知道了嘛,快點。路瑤顯得有些不耐煩,說完就掛了電話。

山水人家我知道,經常和路瑤去。那是家正宗的桂林餐館,坐落在海州城北鬧市區,聽說只做桂林菜。老實說,聽說過什么川菜魯菜粵菜,還真沒聽過桂林菜。桂林山水如此了得,想必桂林菜也不會差。

路瑤在山水人家門口等我,見我到了,笑嘻嘻地跑過來,挽著我的手就把我往樓上拽。她邊拽邊一個勁兒地絮叨,干嗎呀,這么久才來,爸媽可都等急了。

上了樓,走進一個小包間,我看見了四個人,兩個老人和兩個年輕人。

路瑤的父母是對兒精神矍鑠的老人。她父親是位高干,現在退休在家,“文革”中曾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挨了不少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結婚,一年多后,其妻生了對兒雙胞胎女兒,大的叫路瑤,小的叫路柯,再后來,又有了個寶貝兒子,叫路林。

路瑤的父母看著我,左瞄右盯,像鑒定嫌犯。一時間,我感覺凳子上有刺猬在一個勁兒地扎我屁股。路柯倒是很大方,我一坐下,她就大大咧咧地招呼,哎呀,我說姐夫啊,忙什么呢,現在才來。路林靠在椅子上,頗老練地抽著煙,對我,如同面對一塊玻璃。他一頭蘑菇云式的黃色頭發,耳朵上三四個耳洞里,塞滿亂七八糟的金屬。

路林?嘿嘿,綠林好漢!

我一個勁兒地給他們陪笑臉,工作忙,工作忙啊,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姐夫,姐姐說你在報社工作,你那工作可是高文化水平的象征哩。路柯從我一進屋就卯上我,東問西問,沒完沒了。

我沖著路柯很勉強地笑了笑說,在海州晨報做記者,整天東奔西跑。這不都是為了生活嗎,沒辦法。我感覺路柯頗難應付,雖是笑容滿面,但她的話總會在不經意間,擊中你的要害。她長得和路瑤一模一樣,不仔細看很難分辨清楚。還好,路瑤早就告訴我了,她說路柯的右眉心有一顆黑痣。

我小的時候,有一天無事在家里亂翻,不知怎么就從某個角落里翻出一本油渣似的書,那是本相書。書上有如此記錄,痣分男女,男女分左右,男左女右主兇,男右女左主富貴。眉心有痣者,男于左,為花心之相,女于右,為淫亂之相,反之則富貴之相。對于這些,我不怎么相信,只是路瑤經常對我絮叨,我那妹妹,怎么得了,又甩一個男朋友。我笑問,你妹妹到底有多少男朋友?她十分氣憤地說,不能用個,得用打來計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談戀愛跟玩過家家似的。現在瞧那架勢,這個談戀愛像玩過家家的女孩,似乎是徹底卯上我了。當然咯,我這樣認為,甩男朋友跟淫亂好像根本就不沾邊。

姐夫,準備什么時候把我姐姐娶過去啊?路柯的嘴毫無遮攔,我疲于應付。路瑤的父親很及時地咳嗽了一聲,路瑤的母親也狠狠地鼓了路柯一眼;最激動的是路瑤,她從椅子上彈起來,在路柯的手臂上使勁兒揪了一下。路柯被揪得跳了起來,口里尖聲嚷著,不得了不得了,還沒過門,就倒戈相向了。哎喲喲,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呀!在窘迫中我居然發現路林的身子在一個勁兒地搖晃,更驚奇地發現,他的耳朵里塞著耳機。

路瑤父親咳嗽了一聲,說別鬧了。看樣子,是要進入主題了。他先端起桌上的茶淺淺喝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說,小蘇啊,聽我家路瑤說,你從小家庭條件很艱苦啊?

是的,路叔叔。我說。路柯插嘴,說我不應該稱呼叔叔,得叫爸爸。結果被她父親嚴厲地鼓了一眼。她不但不收斂,反而朝我吐著舌頭,扮鬼臉。我驚奇地發覺,不知何時,我已經冒冷汗了。

年輕人嘛,能夠靠自己的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前程,非常值得欽佩呀。這么說吧,我也是個受過重大考驗的人啦,聽路瑤講你的成長故事,我認為你是個值得依靠的人,我們不反對你和路瑤的事,希望你們兩個以后呢,能相敬如賓,白頭偕老。路瑤父親說話語速緩慢,把每個字都咬得鏗鏘有力。

路瑤父親剛把話說完,路柯又開始纏我了。她端起茶杯說,來來來,姐夫,以后還請多多關照,小妹這廂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轉頭看路林,他把身子搖晃得跟打擺子似的。似乎在他眼里,這屋里全是空氣。

對于喝酒,老實說我不是很行,而且還有一個頂要命的毛病,只要一喝了酒,話就特別多,話多也就罷了,所說的話又總是不經過腦子。路瑤的父親,這位已經自認的我的準岳父,那酒量,真不愧曾經是高干。雖然我下午還有工作,但是為了使準岳父開心,只得舍命陪君子。做人就他媽的這么難受,很多時候就是抹不下來臉。后來我想,如果我那天不陪準岳父拼酒,接下來兩三個月發生的很多事情,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在我和準岳父拼酒的時候,他老人家對我說過一件事情,好像是讓我幫他找個人,因為我是記者,整天在外到處跑,接觸的人多,渠道自然就多,要找一個人,找到的機會自然會很大。他老人家要我找的是個老人,據說多年前就舉家來了海州,具體做什么,在酒精的攪和下,我沒怎么聽清楚。他老人家最終給我的線索是:男人,四川的,姓陳。對于這樣簡單的線索,說白了,就是叫我去做件大海撈針的傻事。當時的我已經進入了酒精刺激的高級狀態,想都沒想就豪氣干云地說,您老就放心,一定盡力幫您找到。等到酒足飯飽,回家沖了個涼,腦子開始清醒了,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捉了個虱子在頭上躁。幸好,我想,現在路瑤會站在我這邊,到時候真找不到那個老人,她也會幫著我說話。但是我又想,既然答應了,應付形式也得去找找,畢竟海州不是很大。可路瑤卻說,你還真想去找啊?我看算了,在茫茫人海找那樣一個人,不是大海撈針是什么?我爸也真是,見誰投緣就叫誰幫他找這個人。老糊涂了,都幾十年了,是死是活都兩說呢。

路瑤如此一說,我愈發感覺這事很有意思,我的職業是記者,是個怕沒事的職業。事情越稀奇古怪,我越有興趣。我點了些清涼油在手指上,揉著太陽穴問路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給我仔細說說。

路瑤說,哪有什么事嘛,想當年父親挨斗,最后下放到四川,在那里差點死掉,所幸被一個人救了,就是他所說的老陳。那位老陳當時還是小陳,是位教師,因為他父親是個國民黨俘虜,一家人在“文革”中被斗得死去活來,最后被趕到大山里去守林場,父親也在那個林場里。有晚月黑風高,父親和老陳出去巡視,一條蝮蛇把父親咬了。老陳眼看著父親的腳腫得像根柱子,氣若游絲,情急之下,居然俯下身去,用嘴把父親腿上的蛇毒吸了出來。父親死里逃生,后來平反,父親回了老家,老陳也回去繼續教他的書。再后來,老陳曾從海州寫了一封信給父親。可就一封,從此杳無音信。父親常常說,老陳是我們一家的再生父母,那份恩情我們一家人一輩子也報答不了。也就因為這,父親硬把我逼來了海州找工作,目的也是要我找老陳。可我到哪里去找?既沒老陳的照片,又沒確切地址,叫我怎么去找?就算某天我和老陳擦肩而過,也根本不認識啊。唉,我父親經常問我,有沒有你陳叔叔的消息啊?唉,我頭都快爆炸了……

看來,我這次的跟頭算是栽到姥姥家了。我想,如果我想和路瑤消停地過日子,還真得先找到這位叫老陳的四川人。

2

路瑤說她朋友邀她下午去逛海洋世界,給我講完老陳的故事后沒多久就走了。

酒勁上涌,眼皮沉重,我不知道怎么就躺沙發上睡著了。一陣急促的門鈴聲把我吵醒。那門鈴催命似的,一個勁兒地響。這樣急促的門鈴聲,只有林正才弄得出來。他來我這里,手一按上門鈴,我不開門,他絕不會松手。

我從沙發上慢悠悠地爬起來,走過去開了門,林正就沖了進來。一進屋他就開始嚷,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按這么久門鈴都沒動靜。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大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倒。林正說,媽啊,快累死我了。

你奶奶個熊。我嘀咕了一句,他居然聽到了,肩膀一聳,鼻子里哼了一聲。

林正現在很忙,說流行點那叫忙得吃飯顧不上嚼,屁憋著沒時間放。他現在可了不得,在海州最大的地產公司工作,職務是市場營銷部經理,經常還能在電視或者報紙上見到他。無論多忙,每個星期他都會抽點時間到我這里來一趟。他來我這里,絕不空手,吃的喝的少不了。以前他帶來的酒多是啤酒或者紅酒。他喜歡喝紅酒,特別是寧夏紅。他知道我工作常熬夜,什么百事、雪碧等提神的飲料不會少。假如帶來的是紅酒,他就從冰箱里拿兩個大杯子,抓兩罐雪碧,抓幾塊冰放在杯子里,先倒雪碧,后倒紅酒,然后輕輕搖晃幾下,慢慢地喝。

哎呀,媽喲,真他娘的爽啊。喝完幾口,這話便會從他嘴里冒出來。但是今天,他帶來的是一瓶白酒,百年糊涂。一看那精致的包裝就知道價格不菲。沒辦法,誰叫我們是哥們兒呢,就算兩個人窮得只剩下一條褲子,都會一人穿一條褲腿。

我和林正是八年前在一家電子廠認識的。那時候的海州,在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下,已經具有相當的規模了。那時我們在一家臺資電子廠的同一條流水線上賣命,每天至少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只有星期天晚上不加班。星期天下午一下班,我和林正就會跑到外面的小菜館里,要兩樣廉價的小菜,幾瓶珠江啤酒,一邊喝一邊像兩個流氓似的亂說。后來,電子廠的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們雙雙炒掉了電子廠,進了一家玩具廠,上班時間沒那么多了,星期天還放假。

終于有一天,林正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咱們這樣混下去可不行。我問,那你說怎么辦呢?他說,咱們得想辦法搞個文憑,他媽的,這社會,文憑才是鑰匙,是開金庫的鑰匙。我說,那我們報名參加自考吧。他說,他媽的,我正是這樣想的。于是,我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學習,一門一門地考試。三年后,當我們雙雙手捧著沉甸甸的大學畢業證書時,兩個人激動得在大街上抱頭痛哭,還由此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堵車。那一串滲滿血絲的日子啊,終于熬出頭了。后來,我應聘到了海州報社,他去了中科地產。我們都一直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干到現在。怎么說呢,我們至少算是進入白領階層了吧。林正工作很勤奮,一年跳一級,現在成了部門經理,月薪兩萬以上,混成金領了。

很多時候我們喝多了,就會聊起曾經在玩具廠廠區的路燈下讀書,被保安當成賊,像攆狗一樣地攆。林正總是感慨,我靠,現在回想那段日子,就他媽如同是做了一場惡夢。

這么多年,我和林正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跟兩個流氓似的,滿嘴粗話。現實生活里,我們工作時形象很重要,粗話只能憋在肚子里。

今天的林正看起來有些不對勁,顯得特別疲憊。先是倒在沙發上,接著居然躺下了。

你奶奶的,鞋脫了行不行,你給我洗沙發嗎?我一罵,他居然很聽話,慢騰騰地爬起來,慢悠悠地脫了鞋子,緊跟著身子一倒又躺在沙發上。那姿勢,真像是死翹翹了,硬邦邦、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嘿嘿,百年糊涂?這酒不錯嘛,多少錢?我抓起酒問。

八百多點吧。他回答得有氣無力。

我說,怎么了嘛,林露露把你踹了?你娃娃,根本就不配那么漂亮的女人,瞧你那副熊樣。

林露露是林正的女朋友,兩人一起生活快三年了,居然都不急著去登記。

少給老子瞎扯淡,煩著呢。林正氣鼓鼓地說,身子都沒動一下。

我說,有什么事,直說,別他媽的在老子這里賣牛肉。

看他那樣子,我想一定有什么事要我幫忙。首先可以否定的是,他不會找我借錢。就他,一個月兩萬多,林露露一個月也上萬呢,兩個人買了房子,出入有小車。當然,話說回來,就算借錢,我也不會借給他,因為我沒有。可他什么都不說,居然爬了起來,懶洋洋地從冰箱里拿出酒杯,倒酒。

別倒,不喝。我說。

我喝,誰說給你喝了?林正詭異地一笑,接著說,真不喝呀,是不是路瑤把你踹啦?

我說,要是把我踹了還好點,她居然把她一家人從桂林叫來了海州,這不,中午陪她父親喝酒……唉,不說不說,丟人丟到外婆家了,一個老頭子都沒喝過。

哈哈,哈哈,新聞,特大新聞。林正笑得前仰后合。

你笑個毛。我小聲嘀咕了句,沒想到他又聽到了。很多時候我都在懷疑,這家伙一定是獵狗投胎,要不怎么聽覺那么靈敏。

你喝不喝是一回事,今天我可是有事求你幫忙來了。他端著酒杯輕輕搖晃著說。

靠,我們兩個誰跟誰,有事你盡管招呼。我說。

你不是在報社工作嗎?幫我登一則尋人啟事。林正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

尋人啟事?又要我找人?開什么國際玩笑?我怔怔地看著他,尋人,你尋人,林露露跑了?你養老二啦?

你正經點行不,我說的是正事。說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我無限迷惑地接了過來。

男人,姓陳,四川人,年齡大約六十左右,中等身材,曾經是教師,現可能以拾荒為生。紙上就這樣寫的,跟沒寫一樣。

我說,林正,我們可是哥們兒,你他媽的就算消遣我,也不能這樣消遣吧?

我說真的,我已經去過你們報社多次了,但是報社不幫我登,說這根本就找不到,登了也是浪費錢。林正說。

我看著他說,這么說,是真的?

你媽的,還煮的呢,老子什么時候騙過你?這家伙居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

別激動,別激動,你先坐下,坐下,有話好說。我按著他的肩膀把他按回了沙發上。他有些悻悻地坐了下來,繼續端著酒杯輕輕搖晃起來。

你說,你就提供這樣一點線索,這不是叫我去大海撈針嗎?我拿著那張紙,翻過去又翻過來,真像捏著個燙手的山芋。但我發現,林正要我找的人,和路瑤父親要我找的人,在所提供的十分簡單的線索上,是那樣驚人地相似。難道,他們要找的是同一個人?

你說,你為什么要找這個人?我問。他看我一眼,繼續低下頭搖晃手中的酒杯。不說是吧?那我可幫不了你。

這樣說吧,當初我剛來海州的時候,在火車站遇上小偷,把什么都偷了,全身上下分文皆無,又沒老鄉在這里,又找不到工作,差點餓死異鄉。是這位陳叔叔救了我的命。林正慢慢地說。

又是救命。我不得不使勁敲了敲自己的頭,居然痛,是真的。可怎么這樣巧呢?難道真的是同一個人?這一切實在是出奇地巧合。我說,我盡力幫你找吧,但丑話說在前頭,希望不大喲。

就這樣,為了準岳父,為了患難與共的哥們兒,我違反了報社的規定,跟負責排版的同事軟磨硬泡,終于把一則不到五十字的尋人啟事嵌在了海州晨報上。我犯了個很嚴重很低級的錯誤,居然在啟事的聯系方式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3

近半年來,林露露不停地約我出去,每次相見的地方都很別致,不是咖啡屋,就是酒吧。在那樣柔和且顯得曖昧的燈光下,不由得我不對她想入非非。在林露露的家鄉,同一個姓的人不能結婚。如果真有那樣一對大逆不道的男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首先會招來整個家族的強烈反對,再則就是鄉親們的笑話。那些鄉親們對于這樣的事情,笑話的時候就一句話,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露露約我出去的時候,一開始總是說我這樣也好,那樣也好,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那時候,我和路瑤才剛認識。

每次林露露約我出去,一開始我都會被她夸得暈頭轉向,想入非非,但真正聊了一段時間后,我就發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夸我一會兒后,她就自言自語,說林正這樣那樣的壞習慣。

唉,林正抽煙真是抽得太兇了,有時候半夜起來咳嗽個不停。他喝酒更不得了,晚上回家,常常是一身酒氣,走路都一搖三晃的。一回到家,倒在哪里都睡得著。林露露抱怨林正的時候,是不看著我的。她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或者是搖晃的舞池。那種時候,她仿佛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似乎忘記了在她眼前,還有一個我。

我幫林正和準岳父登尋人啟事那天,林露露是上午打來電話的,她約我中午去半島語茶屋。自從和路瑤戀愛以后,對于林露露的邀約,我便開始推脫,只是從來徒勞。對付我,她總有辦法,這么久了,似乎頗有心得,無論我以怎樣的理由推脫,她都能想到讓我不得不去的理由。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林露露才應該走到一起。可現實生活里,林正和林露露相處得特別好,使我不由得開始持懷疑的態度看待愛情。這玩意兒,到底靠不靠得住?

到了半島語茶屋,林露露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了,這是她一貫的選擇。她喜歡坐在窗子邊,透過玻璃,一副惶惑的表情看待世界。

你來了很久了?我坐下問她。她搖了搖頭,沖我嫣然一笑,說,不是很久,一小會兒。

路瑤真是好福氣,找了你這樣一個可靠的男人。林露露又開始夸我。我看了她一眼,發現她面容憔悴,眼圈紅紅的。

怎么啦?我問。她笑了笑,把頭轉向窗外,說,沒事,沒事。

你今天好像很反常。我說。她端起桌上的拿鐵,優雅地搖了搖,放在紅唇邊,淺淺地沾濕了嘴唇。她的手指,還是那樣的纖長,有力,白皙而又飽滿。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會在人前展示她的優雅。我認為,她是一個從婉約派唐詩宋詞里涉過歷史來到今天的女人,她是一個讓任何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女人。

林正最近有沒有找過你?她緩緩放下杯子,那動作之柔軟,就像給嬰兒蓋上被子。

我說,找我?我們是鐵哥們兒,見面不能說是誰找誰。

那他有沒有叫你幫他什么忙?她問話的時候,居然看著我。問話的語速也很快,似乎特別焦急。

他要我幫忙?我算老幾?我笑了笑,說。林正說過,無論林露露問我什么,一定不能把找老陳的事說出來。具體為什么,不得而知。

你知道嗎?這大半年來,他就像瘋了一樣,滿海州城里找一個揀垃圾的老頭。你說,他會不會把公司里什么重要文件丟了?林露露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十分緊張。

他找一個揀垃圾的老頭?我假裝十分驚訝,問她。我的確也驚訝,林正居然找了半年多,而我還一無所知。我知道,林正是一個很要強、很獨立的男人。

你今天是不是沒看見我的車?她問。我點頭。以前,林露露約我,總是開著自己的車,然而今天沒在門外看見她的車,那時候我就覺得奇怪。

我的車被扣了,駕駛證也被扣了,半個月后才能拿回來。她又把頭轉向了窗外,似乎她是在對著玻璃說話。我沒打斷她的話,她一把頭轉向窗外,我就知道,她一定會繼續把話說下去,近半年來,我和她已經有了某種默契。

上個星期天,林正開著車,滿海州亂轉。在一個車流密集的十字路口,他居然停下車,瘋了一樣向路邊一個差不多風燭殘年的拾荒者跑去。我在車上看見,他拉著拾荒老人的手問這問那,把那拾荒老人嚇得喊救命。當時路上有交警在指揮交通,聽見有人喊救命,急忙跑了過去。后來,我們車后的喇叭聲、辱罵聲一浪一浪地涌進我的耳朵里。交警扣了我們的車和駕駛證,倒沒把我們再怎么樣。可林正居然還在那里一個勁兒地問那拾荒老人,認不認識一個姓陳的拾荒老人。他要是真把公司里什么重要文件丟了,就那樣去找也找不到啊。林露露的表情,焦急得似乎隨時都會哭出聲來。

我很想打斷她的話,告訴她事情沒有她想像的那么危險,但是沒有。我在想有一次林正對我說的話,他說有了女人白天煩,沒有女人晚上煩。那時候,我罵他神經病,林露露那樣溫柔體貼的女人跟了你,你少他媽身在福中不知福。當時林正很不屑地對我說,你媽的,到時候就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林露露就那樣一直出神地望著窗外,語速開始變得平穩,沖著淺綠色的窗玻璃說著關于林正的事。

我以為幸福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爭取來的,可現在我才發現,幸福一直就在我前方,但我和幸福之間,卻隔著一層透明而又堅硬的玻璃。林露露說著說著,伸出她那雙完美的手,溫柔地撫摸著窗玻璃,眼角也悄然滑下了晶瑩的淚珠。我知道,那是她太在意林正的緣故。那時,我有一股強烈的沖動,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可我終究沒有。我只是告訴她,林正沒事,你不要想那么多,有很多時候,男人不會把什么都告訴女人。我想,你一直都是把我當成最信任的朋友,因此,我說的話你應該相信,你更應該相信林正。林正是愛你的,有些事不告訴你,那就證明他太愛你,不想把他的煩惱放一丁點兒在你身上,他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

林露露神情似乎頗恍惚地聽著我的話,美麗的眼睛一直怔怔地望著窗外。窗外,是十分繁華的海州大道,海州大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川流不息的人群。

4

在幫林正登那則尋人啟事前,我就預料到會挨批,但我沒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后果。告別林露露之后,我胡亂找了家餐館吃了午飯,便回了報社。兩點多鐘,主編推開門,陰沉著臉進來了。進來后,他砰地一聲把門關了。

主編一語不發地坐在我對面,拿眼睛死死地瞪著我。我的心里開始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主編,干嗎呢?誰惹你啦?我小心翼翼地問。我一問完,他就像屁股下裝了彈簧似的跳了起來。

還問我,你少給我裝蒜。他順手從桌上抓過今天報紙,手上青筋都鼓了起來,十分粗暴地丟到我面前。你說,這怎么回事?我拿起報紙,一眼就看到了那則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男,約六十歲左右,姓陳,四川人,曾經職業教師,現在海州以拾荒為生。有知情者或提供線索者請按以下方式聯系,聯系電話:13……重酬。

主編指的就是這則不足五十字的尋人啟事。

我只想知道,這是誰給登上去的。主編氣呼呼地沖著我大發雷霆。蘇木,你自己說,你來海州報社多少年了?你會不知道報社登啟事的基本原則嗎?你不知道報社是受群眾監督的嗎?照片沒一張,具體姓名沒一個,具體地址沒一個,你……你是不是成心跟我扯淡?

主編的雷霆聲越來越大,似乎有些氣急敗壞的味道。他圍著我的辦公桌,喘著粗氣,大步地轉過來,又轉過去。我低著頭,很想給他解釋,可不知道怎么解釋。主編是個高干的兒子,在報社是編制內,一生根本沒受過什么重大的考驗和挫折,我說了,他相信那才是怪事。

你告訴我,找你登啟事的人給了你多少錢,馬上給我全部退回去,明天,我不想看見這則啟事還在我們晨報上。你瞧瞧,這哪像是啟事,簡直就是蓋的一枚騎縫章嘛。主編說完坐到沙發上大口喘氣,像一頭剛負重奔跑了十萬八千里的老牛。

我說,主編,能不能再多登幾天,最多一個星期,怎么樣?我抱著僥幸的心理跟主編軟言軟語。我話還沒完,主編就又彈了起來,火發得氣沖斗牛。

什么,還登,還一個星期?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如果明天還在的話,那你就不用來上班了。你現在出去到對面給我聽聽,晚報那群人現在可拿這事聊得不亦樂乎,說我們晨報的人唯利是圖、見錢眼開呢,還有,也有群眾反映遞到報社來了。你知道嗎?上午老總把我叫去了,叫我去挨罵。蘇木,我可告訴你,雖然我一直很欣賞你,我也知道老總也非常欣賞你,但是你別給我做出格的事,不然,一樣趕你出門。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晨報的人看見晚報的人,就像看見多年不見的債主一樣,連頭都抬不起來。就因為你一個人,搞得整個晨報的人都像一下子成了孫子似的。你干的好事,真替我長臉啊……

主編……我小聲說,我錯了,事先也沒通知你一聲,我保證,沒有下次了。我說話的時候,把頭低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起碼,離地面那是相當近了。

蘇木啊,你來報社也快六年了吧?這幾年,你對報社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你看,出現這樣大的事,大家也沒來找我吵,證明你人緣不錯嘛。但是呢,俗話說,別拿別人的寬容當不要臉的資本,至少你也不要犯原則上的錯誤嘛。主編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就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是,主編您老人家教訓得是,下官一定謹記。一句話,倒把主編逗樂了。主編說,去去去,少耍嘴皮子,什么上官下官。很快,主編再次把臉拉了下來。不能有下次啊,一定不能有。說完,主編拉門走了出去。我一直跟在主編身后,一個勁兒地說,不會了,不會有下次了。送走主編,回到辦公室里,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

報社登啟事的起碼條件我知道,但一個是準岳父,一個是多年患難與共的鐵哥們兒,無論怎么說,我都應該抱著僥幸心理去幫他們。一開始我以為,以我在報社的人緣,這么點小事,登一個星期應該沒問題,但主編說的話,使我真正看清楚了自己。看來,自己在某些時候,還真是把別人的寬容當成不要臉的資本了。

主編走了還沒十分鐘,我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個本地號碼。一接,居然是準岳父打來的。他在電話里把我夸了一番——哎呀,小蘇哇,辦事效率夠高的嘛,昨天說的,今天就登了,不錯不錯,前途無量。他越夸我,我心里就越慌,要是明天他看不到那則啟事了怎么辦?還有,林正那里怎么說?一下子,就搞得我頭大如斗。

晚上回家,路瑤也夸我辦事效率高。我想,我應該把整件事情告訴她,她現在是站在我這邊的。哪想,我一廂情愿了。她聽完后,杏眼圓睜,罵了句廢物。接著就氣呼呼地摔門而去,一晚上,手機都關著。

第二天,事情朝我預料的方向快速發展而去。上午,我去做一家公司董事的專訪。正當那位健談的董事在講他如何奮斗才取得今天驕人成績時,我的手機叫了起來。在去采訪之前,我料想到今天電話肯定不會少,于是把手機調成了震動,但那嗡嗡的聲音,在那董事寬敞明亮且安靜的辦公室里,還是被他察覺了。

蘇先生,你的電話。他微笑著朝我擺了擺手。接電話吧,等下我們再聊,跟你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

謝謝。我像是得了特赦,從椅子上快速站了起來,一路小跑跑到樓道里,掏出手機一看,是林正打來的。

木頭,你在搞什么,登一天就不登了?林正在我還沒來得及喂一聲的情況下就逼問開了。

我說,不是我不幫你,是我實在幫不了你,報社有規定。

錘子個規定,規定不是你們報社訂的嗎?你是報社的人,難道不可以改嗎?在電話里,我可以清晰地聽見林正的喘息聲。

我?哈哈。我實在忍不住笑。我算老幾?你以為海州報社是我蘇木的?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林正,請你理解我,我們都只是給別人打工的……

停停停,少給老子上課,你不登就拉倒。林正很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還朋友呢,就這么點小事都不幫到底,操。我正想繼續解釋,林正卻掛了電話。我轉身,剛準備進屋,電話又來了,準岳父打來的。

小蘇啊,那啟事怎么不登啦?準岳父語氣比起林正好多了。

哦,是這么回事。我非常小心地說,報社登啟事是有具體規定的,那則啟事不符合規定,因此老總不準再登了。

小蘇啊……準岳父在電話那頭微微咳嗽了一下,說,我看你人挺老實的,想不到你也騙我?我可是當了二十來年縣一級官員的人,在這些小事情上,規定,那不過是幌子罷了。規定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嘛。是啊,連路瑤都說我老糊涂了,你也這樣認為是吧?這位準岳父的話一開始還人性著,后來就越來越難聽,每一句都帶刺了。

您聽我說嘛。我一下子急了,慌忙解釋,報社屬于公共性質的媒體,是要接受群眾監督的……

別!準岳父很快打斷我的話。別給我上課,我都老糊涂了,你上課我也聽不懂。反正,你愛登不登。大不了,往后啊,不求你就得了。咔嚓,電話就顯得非常粗暴地掛了。

我招誰惹誰了?真想一拳打爛玻璃,然后把手機從二十五樓扔下去。就在這時,來了一條信息,路瑤發來的。

我爸很生氣,說今天就回桂林去,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緊緊捏著手機,在樓道里像只無頭蒼蠅似的轉過來又轉過去。沒過多大工夫,手機提示又有了新信息。一看內容,我差點沖動得從二十五層樓上跳下去。

蘇木,你幫忙就幫到底吧,怎么能登一天就不登了呢?信息居然是林露露發來的。呵呵!現在連她也開始譴責我這個不厚道的家伙了。

混蛋,真他媽的一群混蛋!我在樓道里氣鼓鼓地亂罵。不就是一則尋人啟事嗎?老子就是不幫你們登,怎么樣?咬我呀?吃了我呀?問題的關鍵是,我想登就登得了嗎?我他媽的冤不冤?找誰哭去?

我回到屋子里時,那位董事已經走了,他年輕漂亮的女秘書在。秘書說,老總去見一個老客戶去了,走的時候吩咐我,向你表示萬分的歉意,老總說會另外安排時間給你的,還說要我請你今天中午去吃一餐飯,算是表示他的歉意。

秘書說話的聲音真好聽,細細的,甜甜的,柔柔的,像出谷黃鶯。我說,不了,你老總日理萬機,能在百忙中抽時間讓我采訪,已經感激不盡了,怎么還敢在這里叨擾呢?再說,報社也還有事,我就告辭了。我說完,轉身走了出去。秘書跟上來,說,既然這樣,那我送送你吧。我說,謝謝,不用了。

出公司大門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保安朝我走了過來,好像還說了句什么“你好”的話。可那時候我腦子一片混沌,什么都沒注意,把公司大門當自家菜園門一樣,推開門就走了出去。居然,保安沒有攔我。

5

從昨天開始,直到今天上午,接二連三發生的一切,真是搞得我見誰都想罵。可是,我到底找誰罵去?報社的規定我知道,可林正等人知道嗎?

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刺眼的陽光從灰白的天空里傾瀉下來,大地、建筑物、人等等,全籠罩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上午,離開那家公司后,我哪里都沒去,徑直回了報社。在收到林露露那條使我莫名其妙的短信后,我一氣之下把手機關了。坐在辦公室里,望著淺藍色的墻壁,虛空得如丟了三魂七魄。

中午快一點鐘的時候,樓下門房老王打了內線上來,電話里說我女朋友來了,就在門口等我。接完電話,我還是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沒動。我想,路瑤這時候找我所為何事呢,十有八九還是責怪我來的。但她既然來了,還是得下去一趟。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才知道來的不是路瑤,而是路柯。路柯看到我時眉心那顆黑痣十分詭異地跳動起來。我不想理會老王的疑問,更不想理會路柯的胡攪蠻纏。但是路柯真是卯上我了,居然跟在我后面要上報社大樓。

姐夫啊,你就幫幫我吧。你看嘛,像我這樣,整天在偌大的海州城里漫無目的亂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呢?你不是經常給那些大老板做專訪嗎?這么點小事,對于你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求你了,姐夫。路柯像我的影子般緊緊跟在我身后,嘴里說得劈里啪啦。

從樓下過道穿過的時候,遇見的人都問我,是不是要帶女朋友出去呀?搞得我要費力跟他們一個個解釋一通。我給人解釋得都快麻木了,但是,沒誰能聽得進去。我說這是路瑤的妹妹。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看著我。哦,是嗎?不是吧?哇,一模一樣啊!嘿嘿,小心啊,以后別搞錯對象哦。看著他們那一副副奇怪的表情,我真想一拳頭狠狠地揍過去。

路柯居然要我幫她找一份工作。她說隨便什么工作都行。她嘴里說隨便,可做起來就沒那么容易了。我實在不知道給她介紹什么工作,就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換男朋友上了,大學倒是念了,誰知道把學到的東西還給老師多少了呢。再說了,這兩天幫別人的忙,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但我得到了什么?還幫,我可沒活夠呢。因此,對于路柯的請求,我堅決搖頭。一開始她死纏爛打,見不管用,在大庭廣眾之下,居然拉著我的胳膊撒起嬌來——哎呀,姐夫,幫幫我吧,求你了。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軟言軟語地跟她說,不行啊,真的不行,實在幫不了你。

哼!她把我的胳膊使勁一甩。不幫拉倒,你什么玩意兒!接著,氣沖沖地扭頭晃著渾圓的屁股走了。那一刻我想,事情肯定會越來越糟糕。

主編的車子在路柯出大門的時候開了進來。主編下了車,一時把頭轉向門外,一時又轉向我,最后,帶著很迷惑的表情朝我走過來。

干嗎,小兩口吵架啦?主編顯得非常關心我似的問。其實主編也確實很關心我。

沒,沒呢,那不是路瑤,是她妹妹。我說。

是嗎?太像了,你可要小心,往后別搞錯對象啊。主編笑得很隱晦,也很夸張,我本來就憋著滿肚子的火,卻找不到對象去發,對于主編的調侃,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兒。快追出去解釋一下吧,不管怎么樣,得罪了小姨子可不是鬧著玩的。主編以過來人的口吻說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一轉身上樓去了。

我沒有去追路柯,我才懶得去追呢,愛怎樣怎樣吧。下午,我沒在報社里,而是回家去了。回到家里沒多久,路瑤來了。

路瑤的表情比我想象中的好了很多,一下子倒把我搞蒙了。這實在太反常了。她說,今天中午我給父親解釋了老半天,一開始他不理不睬,還好,終于讓我說動了。我一激動,一把就將她扯了過來,緊緊抱在懷里。

這年頭,找到一個真正體貼的女人,那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6

就在那天晚上,海州市出了一件驚天大事。城建局長蘇澤的兒子,在城南大道上,被人砸了車子不說,人也被打成重傷。

蘇澤是我非常敬佩的人物,他主管著海州的城市建設,因此,從他家后門造訪的大款,自然數不勝數。記得我第一次去采訪他的時候,他約我去他家里。他的家在城南,城南是整個海州市最復雜的地方。海州作為一個沿海開發城市,近年來發展十分迅猛。發展迅猛的不只是經濟,大小案件也節節攀升,城南尤其突出,被市委戲稱為老大難。全市近五萬家工廠,有三分之二集中在城南,全市近五百萬的外來工,有近三百萬在城南。那里是海州市最大的治安炸藥包。每年海州市各區域中,城南的發案率總是一枝獨秀。

蘇澤的家在一棟舊市委家屬樓里,六樓,沒電梯。我第一次去的時候,他看著我驚訝的表情笑了笑問,怎么了年輕人,這不像是局長家嗎?我勉強笑了笑說,不太像。蘇局長爽朗地笑著說,你的性格倒是很直爽嘛,我喜歡。

蘇局長跟我講了他的奮斗歷史。他出生在湖南,在福建長大,在新疆讀書,最后在上海讀的大學。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全是他父親的剛正性格造成的。蘇局長沒有繼承他父親別的,只繼承了剛正。試想一下現在一個主管著一座城市建設大權的城建局長,腰包可以有多鼓,不需要去明說,誰心里都有一塊明鏡。可蘇局長的家境,連我都替他叫委屈。

蘇局長的兒子,唯一繼承了蘇局長的就是姓蘇。很多光顧蘇家后門的人,在蘇局長那里吃了閉門羹,轉過來就能在他兒子那里打通關節。但凡事都有例外,這次,蘇大公子就沒玩轉,結果被人下了狠手。這些不是我的猜測,現場留下了證據。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消人災,自己受災。這是現場地上留下的字跡,十分工整,瘦體楷書,寫在一張素白的宣紙上。

蘇局長十分重視這件案子,懇請市委徹查。市委知道后,發覺事情確實嚴重,于是連夜召集市公安局開會,并迅速成立了專案小組。市委下達的死命令,最遲一個月,必須破案,不然公安局長回家抱孩子去。但是這些于我沒關系,大可不必操心,我自有我操心的事,具體地說,是揪心的事,真他媽的是件大海撈針的破事。

蘇局長的公子被人打成重傷,卻被一個老人救了。那個老人將蘇公子送進醫院,還交了五千元的醫藥費。問題是,現在這個老人卻不見了。根據醫院的人回憶,那老人起碼六十多歲了,黑黃的臉,灰白而蓬松的頭發,老實巴交且風塵仆仆,穿著也破舊,從外形推斷,應該是個拾荒者,說話有些許四川口音。

我想,醫院那么多人不可能沒一個仔細看過那老人吧?想想也是,一個臟兮兮的老家伙有啥好看。奇怪就奇怪在公安局技術科的人去畫相,居然沒人能具體地形容出老人的相貌,于是,市委把尋找那位好心的拾荒者的任務交給了報社。我想,市委把尋人的差事交給報社,無疑是表明了態度,就是做做樣子吧。我不知道領導們關著門煞有介事地研究來研究去到底研究出了什么。沒過幾天,主編找我。我剛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就笑嘻嘻地招呼我坐下。我摸不著頭腦,努力回想著這段時間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沒想到什么能被揪住小辮子的事。于是我大義凜然地坐下了。主編走到我身邊,把半邊屁股掛在辦公桌上,眉開眼笑地俯下身子,就開始拿那則讓我十分郁悶的尋人啟事說事,說具體點,是求我來了。主編一開始說的時候,我心里跳了一下。不是都過去了嗎,還陳芝麻爛谷子翻出來干嗎?當主編把事情說了之后,我不得不佩服他豐富的想像力。他怎么那么快就聯想到那則讓他大發雷霆的尋人啟事呢?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主編到底是主編!

報社為什么要急著尋找到那位老人?這樣一個拾荒者,應付形式找一下就是了嘛,需要如此勞師動眾?剛開始的確可以應付形式找一下就算了,可是后來,不行了。不知道是誰把這事發到海州論壇上去了。這可熱鬧了,短短兩天,點擊率十好幾萬,而且跟吹氣球似的快速上升著。剛開始跟帖還是嘻嘻哈哈,漸漸地就嚴肅起來了,到最后一致要求找到這個好人,讓市委頒發好市民獎。網絡是虛擬的,但是它的威力不可小覷。到了第四天,炸鍋了,報社的電話不斷,幾乎連正常辦公都很難進行了。那些電話全是熱心市民打來詢問那位好心老人的情況的。電視臺比報社還慘些,特別是那個“直擊現場”的民生欄目的熱線,據說幾乎把接線員手都接腫了。沒辦法,電視臺只得一天到晚把那么一則搞笑的尋人啟事在每個頻道用字幕播出。市民見尋人啟事還在,就知道人還沒找到,便耐心地等著了。

市委對出現如此強大的民意十分震驚,也十分欣喜。震驚與欣喜的原因都是我市人民如此團結一心!于是,市委破天荒地給報社下發了紅頭文件,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那位好心的拾荒老人。這樣一來,就不是做做樣子就可以敷衍過去的了。從古至今,什么都好敷衍,唯有民意不好敷衍,而且不能敷衍。主編想到了我違規刊登的尋人啟事,在領導們關門研究的時候說了出來。領導們慎重地研究來研究去,都覺得是同一個人。于是決定由主編找我,無論是用威逼還是利誘的方式,都得讓我講清楚違規刊登那則啟事的前因后果。當我把一切老實交代后,主編面色凝重地背著雙手,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最后頗有點一咬牙一跺腳的樣子,將這個無比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主編還打著哈哈說,我這可是成全你做好人啊,別說我沒給你機會。機會呢現在我給你了,怎么去把握就是你的事了。主編還找了一個使我矯舌難下的理由,他說我剛來海州的時候,一直是在城南工作,因此對那一帶比較熟悉。天哪,這都哪跟哪的事呀?

主編的話讓我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找吧,到哪里去找?不找吧,我多半要打包走人。正煩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林正又找我麻煩來了。

林正找我的麻煩倒不是繼續追問尋找老陳的事,他居然說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且那女人還大了肚子。在我眼里,林正可算是個快絕種的好男人了。或許這是應了那句俗話,男人有錢就變壞吧。林正這個高級金領,在社會這個大染缸里,終于沾上復雜的顏色,隨著時間的侵蝕也變壞了。

林正在電話里對我說,木頭,你說我該怎么辦呢?他的聲音很低沉,很驚慌,透過看不見的電波,每一個字都如一塊石頭,砸進我的腦海里。說實話聽到這事的時候,我非常生氣,但我總覺得林正就算再壞,也不可能拋棄林露露。那他和現在這個大了肚子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迫切地想知道,于是我說晚上見面聊。

從來沒見過林正哭。在我眼里,他一直是個無比堅強的男人,但是現在,他卻坐在我面前把頭埋得很低,哭了。本來我憋著一肚子的火,卻被林正那并不晶瑩的眼淚給澆滅了。我知道他和林露露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因此,我或許真的明白了他現在為什么會這樣痛苦,但是我不想原諒他,因為林露露實在是個非常好的女人。那樣的好女人不應該被背叛。可林正卻說他根本沒有背叛林露露。我說,那你說說,是怎么把別的女人肚子搞大的?他說,是意外。

意外兩個字讓我瘋狂。我看著林正,開始不停地搖頭,林正依然把頭埋著,似乎桌子底下才有他苦苦尋找的答案。

我問,你是不是也特別愛現在這個女人?他回答得很干脆,是的。我問,她是不是比林露露好?林正說,不可否認,在某些方面的確是這樣。我笑了,哈哈大笑,林正說出這樣的話,我如果都不笑,可實在是對不起他了。

我得說我理解林正,男人嘛,德行都差不多,吃著嘴里的,望著鍋里的。但是,你起碼得應付得過來吧?啥都可以搞大,千萬不能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呀!這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蠢得徹底。

那晚,我和林正最后不歡而散。走的時候我告訴他,無論怎么樣,兩個你只可以選擇一個。林正把身子陷在椅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他落寞的身影迷蒙在煙霧里,投射到我眼里,顯得無比虛幻。迷蒙在煙霧里的他,深埋著頭,什么都沒說。

林正是我的鐵哥們兒,照我的理解,他現在是有難,我得盡全力去幫他。我最后那樣說,不是在宣揚自己處事果斷,更不是標榜自己多么偉大,而是在逃避自己的無能。眼看著朋友陷入兩難境地,卻束手無策。我慢慢地走在海州的大街上,看著一城晃晃悠悠的燈火,突然驚覺,整個城市無比安靜、空曠,就像一個死寂的靈堂,此刻正在進行著一場無比浩大的葬禮。

誰的葬禮?是我的還是林正的?或者是千千萬萬為了生活奔走在異鄉的人的?但是誰可以承受得起如此盛大而且隆重的葬禮呢?我想,不是我,也不是林正,更不是千千萬萬為了生活奔走在異鄉的人,或許只有這個混沌無比的世界可以。

我的手機響了,剛開始以為是路瑤打來的,結果是路柯。路柯在電話里非常高興地說,姐夫,我找到工作了。還是你行啊,一個電話知會一聲,那家公司的經理就用我了。我笑了一下,說,機會已經在你面前了,往后好好工作就是,謝我干什么呢?路柯笑說,是啊,不應該謝的,都是一家人嘛。聽著路柯的話,我只得對著手機打哈哈。

路柯不愧是戀愛高手,接觸的男人多了,貌似可以聽聲而辨了。路柯問我,姐夫,怎么好像不高興呢?我說,沒什么,工作壓力大嘛。路柯說,才不是呢,我都聽出來了,一定不是工作壓力,可也不像是和姐姐有什么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笑說,真沒什么,別一驚一乍的。路柯嘻嘻一笑說,在我面前你還裝啊?小男人,你還嫩著呢,什么事情都在你的語氣里,非常清楚地告訴我了。現在在哪里呢?我請你喝酒吧,也算是報答你幫我找到了工作。我說,算了,下次吧,現在煩著呢。路柯說,正因為煩才叫你的嘛,姐姐出差了,我這當妹妹的應該幫她好好照顧你呀。快說快說,不然我就去你家里等了。

路柯甩男人干凈利落,做事也說一不二。她說要去我家等我,就一定會去,沒辦法,我只好叫她選個地方。路柯說,這樣吧,你來我這里吧。

7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意外居然也落到了我的頭上。

我很想知道那天晚上醉酒后我和路柯都干了些什么,可她只是笑而不答。她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不安。莫非我和她真的……我沒敢繼續想下去。

路柯穿著睡衣坐在床邊,翹著兩邊的嘴角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而我衣衫不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路柯就沖著我神秘地笑著。一股一股的寒意,伴隨著路柯詭異的笑容朝我侵襲過來,我感覺呼吸都快停止了。路柯伸手在我肩膀上溫柔地拍了幾下,輕聲說,姐夫,真沒什么,再說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對吧?

我們到底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很想知道,可又怕知道。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報社,剛坐下沒多久,手機提示信息來了。打開手機一看,信息是林正發來的,四個字:無法選擇!我拿著手機,想回,可真不知道怎么回,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林露露就打電話來了。

一接通林露露的電話,從電話那邊傳來的就是嗚嗚的哭聲,整整持續了十分鐘的哭聲。我不知道怎么對她說,難道我能告訴她林正有另外一個女人?難道我該不告訴她?我只能沉默,只能透過電波靜靜地聽著她的哭泣。我天真地以為她知道了林正腳踏兩只船的事,結果我大錯特錯了。事情比我想的不知道糟糕多少倍。

林正跳樓了!十幾分鐘的哭泣后,林露露似乎聚集了所有的力量,說出了五個讓我膽戰心驚的字。那五個字說完后,電話就掛斷了,我的手機在嘟嘟聲中掉在了地上,摔出一聲脆響。

主編沒有催促我去找那個拾荒老人,他知道我和林正的關系,特意準了我一個星期的假。

林正是從自己工作的地方跳下去的,青云大廈二十樓。我茫然地站在青云大廈前,仰著頭看著高聳入云的樓頂。耀眼的陽光從灰白的天空里傾瀉下來,晃得我大腦里就如此刻眼前的世界一樣,白茫茫的一片。我不敢想像林正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了多么憂傷的弧線,然后以一種如何驚心動魄的方式到達地面。我所看見的,只是泛青的水泥路面上已經泛黑的一大灘血印。

我想一定是林露露告訴路瑤的,正當我無力地蹲在地上,茫然地注視著那灘血印的時候,一只溫柔的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頭上。我抬起頭,就看見了路瑤。路瑤蹲下身來,小手撫摸在我臉上,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輕聲說,走吧。我強忍著眼淚站了起來,被路瑤拉著手,十分被動地跟在她身旁。

林正是自殺的,死前他留下了三封信,但是全裝在一個大信封里。三封信都在林露露手上,其中一封居然是給我的。給我的那封信里有張銀行卡,信上寫著卡上數目五萬元,但錢不是給我的,是給那個直到現在也沒找到的叫老陳的拾荒者。林正在信上說,無論如何,幫他找到老陳,如果五年后還是沒找到,錢怎么處理我們早就說好了的。看來林正是算死了到時候找不到老陳,我會怎么處理這些錢。那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現在我覺得可以公開了。我們還在城南玩具廠的流水線上賣命時,有一天他對我說,蘇木,要是哪天我們發達了,你說說我們該不該拿點錢出來做點好事,也可以在世人面前風光一下嘛。我聽了哈哈大笑,說,你個瘋子,想發財想瘋了吧?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別笑,我說真的呢。人一輩子多難說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別看今天我們在拼死拼活地為老板賣命,誰敢說明天還是這樣呢?總之我是想好了,如果自己真有飛黃騰達的一天,我起碼拿五萬塊出來,捐獻給養老院。林正說完我就沒再說什么。林正母親在他讀高中時病死,父親為了他能繼續讀書,拼老命干活掙錢。林正最終考上了大學,可面對天文數字一般的學費,看著蒼老的父親,看著一貧如洗的家,再看看一個個將他當瘟神一樣敬而遠之的親戚,他在一個深夜里留了一封信給父親,然后悄悄背著行李到了海州。到了海州后,卻在火車站被一群混混洗劫一空,最后餓暈在路邊,被老陳所救。老陳供他吃,供他住,還叫他先別忙著找工作,而要學技術。

林正和老陳一起生活了三個月,兩個人感情深得如同父子。林正學完技術后,很順利地進了城南一家工廠。那時候城南搞大開發,很多棚房區相繼拆掉了。剛進工廠的林正,沒日沒夜地上班加班,很少有時間去看老陳,終于等到放假的時候了,林正去到老陳原來住的地方,看見的卻是一大片平地,平地上上百的建筑工人,如一只只慌亂的螞蟻在烈日下忙碌著。就那樣,林正和老陳斷了聯系。兩年后,林正父親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幾月光景便撒手人寰了。也就是說林正沒有了至親的人。后來我們自考上了大學,拿到了較高的文憑,重新找到工作后,他才認識了林露露。

8

路瑤是怎么知道我和路柯醉酒夜宿一屋的事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站在屋子中間,茫然地看著路瑤和路柯。路瑤一臉憤怒,路柯一臉無所謂,蹺著腳坐在沙發上翻雜志。

路瑤先哼了一聲,接著冷著臉問我,蘇木先生,請問我買給你的領夾去哪里了?我一聽就知道糟了,但還是裝著著急尋找的樣子,把身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當然是一無所獲,因為領夾正被路瑤捏在手里搖來搖去。

想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嗎?路瑤繼續冷著臉問我。我沒敢亂說什么,只是訕訕地笑了一下,用討好的語氣說,你看我怎么老是這樣丟三落四呢?

夠啦!路瑤身子猛地一彈就跳了起來,指著我和路柯歇斯底里地吼,你們還裝是嗎?

沒,沒啊,我們裝什么?我問。路柯坐在沙發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看著我和路瑤。

哼,好你個蘇木,都這時候了還死撐著。路瑤走到我身邊,一把揪住我的衣領,鐵青著臉說。瞧那架勢她似乎已經氣急敗壞了。好好好,我就讓你死得明白,告訴你們兩個吧,這可是我在路柯的床上找到的。

路柯現在住的地方,以前是路瑤住的,而且現在屋里幾乎所有東西,都是路瑤的。這樣,她會在床上看到我遺留下的領夾并不奇怪。可是路柯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真要拆散我和她姐姐?或者是那天晚上我和她真的做過什么?我把乞求的眼神投向路柯,可她的表情還是那樣漫不經心,似乎此刻她眼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段老套的愛情電影。路柯說,不就是找到個領夾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

說啊!路瑤看都沒看路柯一眼,而是站在我面前吼,既然敢做,難道還不敢說啊?我哪知道怎么說,只得把頭低著。路瑤見只是問不管用,抬手就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啪!十分清脆,聲音在我的臉上四下散開。我的臉上留下路瑤的杰作,五個鮮紅的指印。

路瑤一巴掌幾乎將我徹底打蒙了。我捂著臉驚訝地看著怒容滿面的路瑤,把身子悄悄地往后退。躲什么?路瑤步步緊逼,小手又高高地揚了起來。路瑤的第二巴掌沒有打下來,被路柯的一聲大喊給鎮在了半空。

好啦,我說,我說就是了。姐夫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再說我們又不是小孩子了,發生這樣的事情很正常嘛。路柯把雜志狠狠一丟,站起身來,氣呼呼地說,鬧啥鬧?男人嘛,正常的。

完了,這下可完了。我心里想,你個死路柯,真要害死我啊?瞧你前面說得挺好的,后面干嗎那樣說嘛?

我倒是暫時安全了,但是路柯就慘了,也不能說是路柯慘了,是她們兩姐妹都慘了。路瑤聽完路柯的話,氣得渾身顫抖,拳頭捏得咕咕叫,瘋了一般朝路柯沖了過去,接著兩姐妹就扭打在了一起。

我的天哪,亂了,全他媽亂了。我連連叫著住手,跑過去拉人。我記得我拉了五次,人沒拉開不說,臉上胸口卻挨了三拳兩腳。好歹是打累了。不打了吧?我還以為她們兩個都多有力氣呢?兩分鐘不到,便都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了。

路瑤為什么會如此冷靜呢?她的冷靜使我如芒刺在背。沒多久,路瑤冷著臉站了起來,開始收拾她的東西。我慌了,跑過去抓住她的手連聲說,別,別這樣。路瑤停下動作,瞪著我說,放手!我涎著臉說,別,真別這樣。

放手!路瑤依然是冰冷的兩個字。我沒放,她一口就咬了下來,我還是沒放,任她咬。血從路瑤的嘴角一滴一滴地滴下來。路瑤松口了,我以為她是心軟了呢,結果是又一口咬了下來,咬在我的手腕上。我松手了,心灰意冷地坐在床上。路瑤提著她的東西甩門而去了,沒多久,路柯慢慢站起來,朝我十分不屑地哼了一聲,也走了。

路瑤當天就坐車回桂林了,手機也關著,最可恨的是路柯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第二天老天應該是很悲傷吧,下著瓢潑大雨。上午我坐在報社里,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接了,對方是個女的。她說,蘇先生,我想見你,地點是聽雨閣。我問,你是誰?她說,別問了,你來了就知道了,我在三樓靠窗的位置,穿著白色衣服,長頭發。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誰呢?我在記憶里使勁搜索,終究一無所獲。去吧,管那么多干什么。下樓,搭了的士徑直去了聽雨閣。一路上我想,對方應該是個很懂情調的女子吧,下這么大的雨,去聽雨閣,真不簡單。

聽雨閣是家中西餐廳,在鬧市口。我上到三樓,看見窗邊果然有個穿著白衣服的長發女子,她望著窗外,因此我看不見她的臉。我走過去問,小姐,是你打電話約我來的嗎?她轉過頭來,微微笑了笑說,是的,蘇先生。

我忽然就知道她是誰了,因為她的肚子很鼓。不用細想,這一定是要了林正老命的那個大了肚子的女人了,但是她找我干什么呢?

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我不得不佩服林正的眼光,這么漂亮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不動心呢?她沒有多說什么,而是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她說,這是林正留給我的,但是我不需要。我打開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張銀行卡,另外一張白紙上寫著數目和密碼。

你為什么要給我?我問。她說,因為我是真的愛他。我沉默,雙手捏著信封。女人站了起來,問我,林正有個理想你知道嗎?我點了點頭。她笑了,說,我走了,離開海州,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說完,她優雅地轉身,虛脫的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瘦小的身影緩緩地消失在蒼茫的大雨里。

下午,林露露打來電話告訴我,說她坐傍晚的飛機回家,問我要不要去送送她。終于,我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都走了,全都走了,就留下我一個孤家寡人在海州。這是為什么?短短不到一個月,怎么會發生這么多事?窗外,整個海州雨落如注。雨絲像一條條亮晶晶的項鏈,從深灰色的天空里墜下,條條擲地有聲,摔得粉身碎骨。

我去了機場,林露露看著我,笑了笑說,其實,你不必來送我,都一樣。每年清明,你幫我去把他的墓掃一掃。你們是朋友。

你們是朋友,一個在外頭,一個在里頭。你們是朋友,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你們是朋友,一個有形狀,一個只是一把灰。你和她也是朋友,一個天涯,一個海角——從此!

我低著頭不說話,林露露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說,嘿,大男人,堅強點。我抬頭朝她苦澀一笑。林露露拖著行李,大步往登機口走去,快到登機口時,她轉頭對我說,木頭,路瑤是個好女人,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知道嗎?還有,你記住了,不可以欺負她,否則我跟你沒完。她說完,莞爾一笑,轉身走了進去。

林正也算是海州市里的風云人物,他的死引來各大傳媒的多種猜測。我們深知,一件凡塵中的事怎樣經過泱泱眾人,最終演變成口口相傳的傳奇。

一個關于愛情的傳奇,終于在海州畫上了句號。但是,我們深知,在這座年輕的城市里,還會有另外很多很多的傳奇。我每天都在采訪海州市里的傳奇人物,粉飾他們的傳奇。終將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傳奇——遺臭萬年——這是我粉飾一切的必然結果。

我感到整個世界無比冰冷!

9

半月后,公安就將把蘇局長公子打傷的兇手抓到了。兇手對打人砸車供認不諱,但是他們打死也不說到底是誰指使他們干的。他們說不知道是誰,是通過電話聯系的,錢也是轉賬的。意思就是,要找到事后主謀,就跟我找老陳一樣,是大海撈針。蘇局長主動請求市委,讓他在案件真相大白前休假。其實市委也有這樣的意思,現在蘇局長自己提出來了,市委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那天我下班回家,卻在門口遇見了蘇局長。蘇局長的出現使我萬分驚訝。他看著我,笑了笑說,怎么,年輕人,曾經的城建局長駕臨,也不請我進去喝杯茶?我從恍惚中醒過來,連忙說,沒沒,局長大人駕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呢。我一邊說一邊急忙打開門,連聲說著請進請進。

蘇局長找我有事,說具體點是求我幫忙,他要我盡快幫他找到那個助人為樂還不留名的老人。其實這兩天,主編已經開始催我了,可最近我被接二連三的事整得根本不在狀態。

我對蘇局長說,好的,從明天開始,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這件事上,一定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那個老人。蘇局長說,好,那我先謝謝你了。我忙說,局長大人這樣說,不是要折煞我嗎?他爽朗地笑了起來,問我家里有沒有什么菜。我抓著頭皮說,這啊,還真沒有。他又問,怎么,女朋友走了,連菜都不買了?我只得訕訕地笑著說,其實嘛,我是個生活很沒規律的人。他笑著搖了搖頭說,這樣可不行,年輕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走,跟我下樓去,買點菜回來,讓你嘗嘗我這個曾經的城建局長的廚藝。

真別說,蘇局長的廚藝實在不簡單。喝酒時他說,別局長長局長短地叫啦,你我都姓蘇,八百年前還是一家呢,往后沒人的時候叫我叔叔吧。

真的?

當時我基本上嚇蒙了。就我這泥腿子,天上朝我掉餡餅了,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居然就莫名其妙地有了個局長叔叔?

那晚上我們都喝醉了,歪倒在沙發上,一覺睡到大天亮。

早上送走蘇局長,我去到報社,直接找到主編,讓他安排相關事宜,因為我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尋找老陳的事上去了。主編說,你盡管放心去找吧,其他的事我會安排好的。

海州,找一個拾荒者其實很容易,但是要找個具體的拾荒者,可就難了。

海州分為五大區,即城東城南城西城北城中,每個區各有它的特點,如城東是交通大樞紐,城南工廠大集中,城西是旅游開發區,城北是富人集中地,城中當然是海州最繁華的地段了,所有的市政、媒體都集中在那里。

從位于城中的報社大樓去城南,得轉兩次車,先坐車到城南汽車站,然后轉去城南各大工業區的車。可那個拾荒的老陳具體在城南什么地方,我可是兩眼一抹黑,只能每天去城南瞎轉悠,指望瞎貓撞上死耗子,完全讓運氣說了算。

一個星期,我一無所獲,心情沮喪得都想上吊了。我很奇怪,尋找老陳的不止我一個人,雖然市委把尋找他的破差事交給了報社,但是媒體嘛,誰不想搶個頭條呢?明著是沒什么動靜,暗地里幾乎海州各大媒體都出動了。這么多的人,難道都沒有尋找到半點蛛絲馬跡?還有,每天我還得打十幾個電話,四處詢問路瑤的消息。我知道她是回家了,但是她的工作還在這里,不可能長期呆在家里吧,或許早就過來了呢。但是每次得到的消息都跟尋找老陳的結果一樣。媽媽的,這世界亂了,徹底亂了。

第八天上午,在車上我接到一個讓我激動萬分的電話,是路柯打來的。她在電話里首先向我道歉,接著說路瑤今天中午到海州,讓我去接她。掛斷電話,我急忙給路瑤打電話,真的通了。路瑤在電話那頭什么也不說,就是一個勁兒地笑,說真的,當時笑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笑什么嘛,有什么那么好笑嗎?我問。路瑤終于說話了,我十一點半到,別遲到了。我說,好。她罵,好你個頭。我對著手機笑。她又罵,笑笑笑,有什么那么好笑?笨蛋。

路瑤問我,你不想知道路柯為什么要那樣做嗎?我聽了急忙說,我和她真沒做過什么啊。路瑤說,我知道你們真沒做什么,要是做了什么我還會回來嗎?豬啊你。我是說你知道不知道路柯為什么在那時候不說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好問她。路瑤說,我說了你可別笑。我說,行,絕對不笑。她說,我和她是雙胞胎,我比她先到這世界十幾分鐘,就成了姐姐,路柯那人嘛,很要強,可不甘心當妹妹了,因此從小什么事都喜歡和我對著干,目的不是想把我搞得怎么樣,主要是想氣我。可是從小到大她都沒氣到我。怎么樣,我厲害吧?我忍著笑,說,厲害,特別厲害,你是誰呀?你是路瑤哩,能不厲害嗎?

去你的,沒個正經。路瑤哈哈一笑接著說,從小到大她都沒氣到我,但是這次真的氣到我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我哪知道嘛。她氣呼呼地說,去你的,笨得跟豬一樣,氣死我了,不理你了。別遲到啊,遲到了要你好看。說完嘻嘻一笑掛了電話。

我無比激動地摸著手機,要不是周圍有一車的人,我真會拿著手機親了又親。我望向車窗外,車流洶涌,路邊綠樹成蔭,百花開得正艷。好一副春暖花開的迷人景象啊。突然,車窗外兩個熟悉的字躍入眼簾:永新!

永新是城南最大的玩具廠,也是我和林正學自考時所在的那家玩具廠。那時候,白天我們拼命工作,晚上宿舍關燈了,我們就在路燈下學習,剛開始的時候被保安當賊攆了數回。我決定,下午陪路瑤到處去走走,明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就來這附近找找,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呢。我這人最大的毛病,或者說優點,就是不相信奇跡。但現在我有點相信了,就在我快絕望的時候,這不,路瑤回來了。而最近發生的事情,有哪件不奇呢?然而,還有更讓人驚奇的事,路瑤居然求我,求我一定要找到老陳,而且要快。路瑤說她父親被查出患了重病,可能不久于人世了。他老人家十分想在死前再見見他的救命大恩人。我說,你不是為了這才回來的吧?她眼一瞪,氣呼呼地說,我收拾東西去了。我急忙抱住她,說,那你把我也一起收拾了吧。她又笑了。嘿嘿,女人真是好哄。

局長“叔叔”的請求,老岳父重病中的夙愿,好朋友林正身后最大心愿,這三個理由加起來,就算我蘇木把小命搭上,也得找到那個叫老陳的拾荒老人啊。

老陳啊老陳,您老別再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好不好?算我蘇木求你了,只要您出來,您要我做牛做馬我都愿意啊。

10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報社報了到后,便再次登上前往城南的公交。城南的城巴真夠破的,窗玻璃有一塊沒一塊,座位海綿都露了出來,似乎在朝乘客嬉皮笑臉。司機的駕駛技術應該算是超一流,把個小小的中巴車,在其他的大小車輛間開得如一條精神亢奮的小魚,飛速游來游去。

車到了永新玩具廠時,上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穿著永新廠的廠服。看那廠服我能分辨出來,她只是個普通的員工。車上除了我旁邊,沒有空的位置了,于是她在我邊上坐了下來。她一坐下,我就聞到一股清新的香味,那應該是茉莉花的味道。這種味道很熟悉,路瑤一直用這樣的香水,因此我沒忍住多看了她幾眼。她對我的留意似乎并沒有什么反感,居然對我笑了一下,我也對她笑了一下。真別說,這女孩子挺漂亮,再加上她的文靜,應該也算是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對象了吧?

如果是以前,我別說和她說話,連多看兩眼的勇氣都沒有,到了報社做記者后,我木訥的性格漸漸改變了,再說,這女孩子在城南工作,我已經多年沒在城南了,因此對于城南的一切,她應該比我熟悉。于是我問,小妹妹,你在永新玩具廠做事嗎?她轉過頭看著我,點了點頭。我問,你做了多久了呢?她說,一年多點吧。她的聲音很脆,使我想起了出谷黃鶯的比喻。

現在永新還有多少人?我問。她說,現在嘛,大概三萬多吧,我也不敢肯定。我點了點頭,說,還和以前差不多,我以前在這廠里做過。她呵呵一笑說,是嗎,多久前的事?我說,很久了吧,都六年多了。

那么久之前我可就不知道了,怎么說呢?這個廠比上是不足,但比下卻有余,至少正規。現在城南好多小廠,加班沒日沒夜,工資還低得可憐。現在要找份像樣的工作可難了。你想找什么樣的工作呢?我對這一帶還是比較熟悉的。她看著我居然一臉正色說了這么一通。

我說,我不是找工作的,我有工作,我來城南有事,要找個人。她低頭嘻嘻一笑,頗有點不好意思,說,我還以為你找工作呢。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曬得這么黑呢?

的確,這幾天風里來雨里去地尋找,南方五月的太陽也很毒辣了,昨天接到路瑤的時候,她就很大聲地“呀”了一聲說,怎么,你去非洲啦?不看不知道,回到家一照鏡子嚇自己一跳,曬得黑不溜秋的,真和非洲土著差不多了。

我說,我是報社記者,整天在外面跑,免不了風吹日曬。她聽了我的話,居然很驚訝地“啊”了一聲,她說,那你是不是叫蘇木?這下,輪到我大聲“啊”了。我問,你怎么知道?她一下子高興起來,說,整個永新廠誰不知道廠里出過兩個大人物,一個叫林正,一個就是你蘇木了。只是可惜,那個叫林正的居然自殺了。我聽老員工說你們兩個是很好的朋友,你能告訴我他為什么要自殺嗎?

我看著她期待的目光,不說話。她訕笑了一聲說,算了,不勉強你了。我問她,你認為他為什么要自殺呢?她想了一下才說,這個嘛,不好說,但是我不相信廠里傳說的他盜用了公司錢款畏罪自殺的說法。我笑了笑,覺得這女孩子有點意思。我問,你憑什么這樣說呢?她說,就憑他曾經是個勤學上進的人。我說,那你知不知道他剛來海州時差點餓死的事呢?她搖了搖頭。我說,那你知不知道他家窮,考上了大學卻沒有錢去讀的事呢?她繼續搖頭,還把身子往邊上挪了挪。我感覺我的表情有點沖動了,但覺得還是有必要把我想說的說完。我說,他是個受過窮的人,那么他就有可能以職務之便中飽私囊啊。我以為我這樣說了,她會點頭認為我說得有道理,但是她卻是搖搖頭,說,一開始我就懷疑事情不是那樣,現在你這樣一說,我就更敢肯定了,絕對不是。我說了兩個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字,謝謝。她說,不用,理解萬歲。看來,這女孩子不簡單。

城巴一直往前開著,我也不知道到底坐到了什么地方,終于她說她要下車了。我說,那我也下吧。就這樣我居然跟著她下了車。下車后,我朝馬路對面看去,居然看到了三個暗紅色的隸體大字:桃花巷!

喂,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我話沒說完,她就打斷了我的話,她說,我叫張小紅,別喂來喂去的了。我覺得好笑。她繼續說,你剛才想問什么?我說,你知道這附近哪里有拾荒者集中的地方嗎?

張小紅咬著嘴唇作沉思狀,終于搖了搖頭,露出抱歉的表情。算了,還是說具體點吧。我說,是個老人,大約六十來歲,四川的,叫老陳。

老陳?張小紅又作出沉思狀。這個嘛,還真沒什么印象,但是呢,我倒是見過一個拾荒老人,年紀跟你說的差不多,普通話里經常夾著四川話,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姓陳。

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她說的和醫院的人說的幾乎相差無幾,那么那個拾荒老人應該就是我千辛萬苦尋找的老陳了。我問,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嗎?張小紅說,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桃花巷里,哦,想起來了,他說他住在八十一巷。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剛來海州,膽小得不得了,還是他告訴我永新玩具廠在招工的呢。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真會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昨天我就瞎想,今天有沒有奇跡光顧,看來真有。

張小紅問我,你找他干什么呢?我說,也沒什么,一點小事。張小紅笑了一下,說,算了,不問了,我知道問了你也不會說,如果能說你一定會告訴我。我說,的確是不能說,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對于老陳絕對是好事,沒有半點加害的意思。張小紅問我,知道桃花巷怎么進去嗎?這我真不知道,雖然我早知道城南有個叫桃花巷的地方,也知道所謂的桃花巷非但沒有桃花,甚至連桃樹都沒有一棵。這地方為什么叫桃花巷,據說是因為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故事里的桃花島上,桃樹以八卦五行排列,不懂的人一走進去,就別想出來。這桃花巷那時叫九回巷,有人看了電視劇后瞎說,咱們這巷子應該叫桃花巷了,九拐十八彎,外人一進來就轉不出去了。就這樣,這叫法呼啦一下傳開了,桃花巷誕生了。記得那時候我也來過,但是沒往最深處走,所以張小紅問我知道不知道,我便說,不知道,那你知道嗎?張小紅說,我當然知道啦,每個星期天我都來這里。我問她,你來這里干什么呢?她神秘地笑了笑說,嘿嘿,不告訴你。

千萬別和女孩子斗嘴,真的。我剛才沒回答她,轉頭她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但她說,我帶你進去吧。

走到三十九巷的時候,張小紅說她到了,叫我沿著一條直路一直往前走,如果找不到了,可以找路人問一下,她也沒有去過前面。我對她說了聲謝謝,便沿著那條石板鋪成的路一直往前走。走到五十幾巷的時候還可以看見一些店子,到了六十多巷,連過路的都少了。我總算明白全海州那么多傳媒機構,派了那么多人,也沒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的原因了。更讓我想不到的是,當我走到八十巷的時候,出現在眼前的除了幾間破敗的泥屋,就是一個很大的魚塘了,根本沒有什么八十一巷的影子。我繼續往前走,最后站在了魚塘邊上一堆茂密的茅草前。

我站在魚塘邊四處張望,希望可以找到一個人問一下路,但是別說人,麻雀都沒有一只。我感到很沮喪,悻悻地用腳踢地上的泥土,一小塊一小塊的泥土飛進魚塘里,撩撥出一圈圈漣漪。

喂喂喂,誰呀?從魚塘下忽然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看去,居然有條小木船,木船上一個中年男人正躺著休息。魚塘邊上那叢一人多高的茅草,剛好可以遮住太陽,剛才也剛好遮住了我的目光。

我忙不迭道歉。那人把船劃了出來,站在船上問我,你干什么,買魚嗎?原來是個養魚的,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啊。我說,不買魚,我要去八十一巷,先生你知道嗎?他說,知道啊,我在這里十多年了,還會不知道嗎,但是你不買魚我不告訴你。我算是服了。我說,只要你告訴我,我給你五十塊。他偏著頭問,真的?我說,真的。他說,魚是五塊錢一斤,五十塊就是十斤……

我不要魚,只要你告訴我在什么地方。我打斷了他的話。他摸著頭似乎在考慮,過了一會兒說,那我可不告訴你了,不買魚我不能要你的錢。

我怎么遇到個這樣的怪人。沒辦法,我說,那我買吧。他拿起網撒了開去,接著慢慢收網,網里便是活蹦亂跳的魚。他拿稱稱了十斤給我。我接過魚,掏了五十塊錢給他。他說,你沿著魚塘邊一直往前走,到了山邊的荔枝樹林,然后沿著樹林里的小路爬上去,到了山頂再走下去,那里有幾間泥屋,那就是八十一巷了,不過那里就住了個揀垃圾的老頭子,你不會是找他吧?

沒錯,我就是找他。我幾乎就興奮得跳了起來。我說,先生,你太可愛了。他哈哈笑了起來,說,不是問路嗎,現在告訴你了,還不去?媽的,我就一賣魚的,可愛個錘子。

我謝過了賣魚的,提著魚往山邊走。走到山邊的時候,我把袋子里的魚全放回魚塘去了。我沿著小路爬上去,一路上成片荔枝飄蕩著淡淡的清香。到了山頂,我看見了幾間泥屋,靠邊上那間門前,正站著一個老人。那老人外表與醫院的人說的無比相似。我知道,我終于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11

對于我的突然出現,老陳居然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他看著我說,你終于來啦?我點了點頭說,是的,我終于來了。老陳說,既然來了,那就請屋里坐吧。我說,謝謝陳叔。

走到門口,我忽然站住,身子開始慢慢地顫抖起來。屋里正中的墻上,一張鮮紅的紙上寫著:愛子林正之位。看著看著,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老陳慢慢地走過去,從桌子上拿起一簇香點著了插在桌子上的一個瓦缽里。他轉過頭看著我說,多好的小伙子,怎么就那么想不通呢?

我也走了過去,在靈位前鞠了一躬。老陳招呼我坐下。老陳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找來的,因為你們是朋友。我看見了旁邊桌子上擺著一大摞報紙,最上面那張夾縫里,那則不倫不類的尋人啟事格外引人注目。看著這些,什么我都明白了,只是不明白,老陳為什么一直不肯出現呢?

我坐下,問,陳叔,既然知道我們在找您,您為什么不出現呢?老陳笑了笑說,年輕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說,好。

大約二十年前,有個教師帶著全家來到海州,很快他們就在海州穩定了下來。第二年,他老婆帶著孩子回家,長途汽車卻在貴州境內翻了車,一車人無人幸免。從此那教師心灰意冷,開始消極度日。沒多久,他因工作懈怠,被公司開除了。那時候他已經一把年紀了,沒有哪家工廠要他,看他瘦弱的樣子,連工地都不要他。迫于生計,他成了拾荒者。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教師慢慢從悲傷中走了出來,漸漸地喜歡上了自由自在的拾荒生活。

教師遭遇了那樣大的傷痛,也看明白了世間的變化無常。后來無意中他救了一個少年,那少年對他講了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初到海州的遭遇。教師很同情他,心想自己膝下無子,便將那少年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待,讓他去學技術,后來少年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城市的發展注定要淘汰一些事物。教師住的破屋被拆了,他不得不另外找地方棲身。那時候那少年已經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了,于是教師非常放心地走了,從此與那少年斷了聯系。多年后,教師從電視報紙上看到了他曾經救的那個少年。此時,少年已經算是海州市的一個人物了。教師很欣慰,覺得自己的人生充滿了能量。但是教師不想去見曾經的少年。他不想去打擾人家的正常生活。

在前不久,教師拾荒深夜歸來,在城南大道上看見一個身受重傷的年輕人。看見那年輕人,他想起了當年那個餓暈在路邊的少年,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救起了他,直奔醫院,差點花掉他一半的積蓄,為年輕人交了醫藥費。雖然后來他知道了那是城建局長的兒子,但是他沒后悔,因為他十分敬重城建局長的為人。那樣一個掌握著城市建設大權的局長,居然住在那么破敗的樓里,可見他是個稱職而廉潔的局長。

教師喜歡看報,每天都會買一份報紙。那天他居然看見了當年那個少年自殺身亡的消息。那一刻教師覺得天都要塌了,從那以后,他就沒有出過門。他也知道,外面很多人在找他,但是他現在只想安靜地生活下去,不想讓任何人和事來打擾他。

老陳說,我的故事講完了,現在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我問,陳叔,您還記得路文恭嗎?

老陳聽完我的問話,臉上露出了凄苦的表情,他說,記得,很好的一個人。我說,陳叔,最早叫我尋找您的就是他。老陳問我,他是你什么人。我說,他是我女朋友的父親,現在身患重病,恐不久于人世,但是他有個心愿,希望在自己辭世前可以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啊!老陳抬起頭仰望著泛黑的屋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光陰似箭啊,遙想當年我們在林場改造時,他和我是何等意氣風發啊,一轉眼,孩子大了,人老了,行將就木了。時間啊,真無情,也真公平。曾經少年,不堪回首啊。

見一面吧,都老了,敘敘舊。我說。老陳搖了搖頭說,不見了,他生活得好我就安心了。都老了,見不見都無所謂了,見了想起往事,兩個頭白背駝的老家伙還抱頭痛哭的,多煞風景呢。要是他一激動,病情加重,就更不好了,還是不見了,讓我們都安靜地生活下去,然后再安靜地離開人間吧。

12

現在,我走在城南大道上,看見一家銀行,就徑直走了進去。取完兩張卡上的錢后,我問營業員這附近的養老院在什么地方?很巧,營業員知道。

人生,無論朋友,或者敵人,互不打擾是最難能可貴的。這是老陳在我臨走前說的話。我沒有把林正和那女人交給我的錢拿給老陳,我想,就算是拿給他,他也不會要。我在想該怎么向報社交差,該怎么向我的局長“叔叔”說我還沒有找到老陳,還有,我那病重的準岳父那里,我應該怎么說?還好,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因為有一個叫時間的東西。

把一切交給時間,看起來是一種圓滑,是一種世故。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是也可能在時間的堆積下,其他一切也跟著堆積起來,從而在某一天將某些人徹底壓垮。你可以說我圓滑,你也可以說我世故,我甚至擔心,那個被時間堆積的重量最終壓垮的人就是我,但是我依然要這樣做。我這樣做不為別的什么,只因為我一定要遵守對一個老人的承諾,讓他可以安靜地生活下去,直到他最終安靜地離開這個看起來無比混沌也無比美好的人間。

責任編輯 喬 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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