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新井

賀傳峰，遼寧莊河人，生于1958年，大學文化，畢業(yè)后一直在大連長海縣工作，曾擔任中學校長、鄉(xiāng)長、縣黨委學校校長、縣科協(xié)主席。在《人民日報》《中國海洋報》《中華第三產(chǎn)業(yè)報》《鴨綠江》等報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曾獲《人民日報》雜文三等獎。

在黃海深處有一個小島叫海洋島，在海洋島的西南端有一個小屯叫紅石屯，紅石屯住著二十多戶人家，一排排青磚紅瓦的房屋坐落在半山腰，掩映在綠樹青山中，煞是好看。在紅石屯的山腳下有一口兩丈多深的老井，是全屯六七十號人及牲畜飲水的唯一來源。據(jù)說老井建于明朝嘉靖年間，傳說當時的先輩們找不到地下水線，就深挖不止，但一直挖到兩丈多深，才勉強滲出星星點點的空山水。百年來，老井依然如故，井壁上下呈圓柱體，褐色石塊上長滿了墨綠的青苔，井臺上的石板被踩磨得溜光錚亮。平時，井底蓄水不足三尺，一旦遭遇天旱，老井就幾乎干涸了。古輩的紅石人一遇大旱，就焚香磕頭求雨，但無濟于事。只有夏季暴雨連連，老井才儲滿了水。于是全屯男女老少有用水桶挑的，有用鋁盆端的，就形成了一股搶水的熱浪。唉!對于紅石人來說，真是吃水貴如油啊!一代接一代的紅石人為尋找地下水線不知費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冤枉錢。1954年軍隊上島，先在紅石的半山腰打了一眼直井，雖然打了三丈深，但沒有出水。他們又動用地質勘測隊，忙碌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有找到地下水線。駐軍部隊只好用登陸艇從大陸運水到島上以解決陸海軍的吃水問題。

紅石人祖祖輩輩被水困擾了上百年，實在是無奈，一些老住戶就設法搬遷到別的屯里去住了。屯里的大姑娘們都紛紛嫁到外地，小伙子們寧可到姑娘家做倒插門女婿也不愿回紅石屯了。

我愛人的老家就在紅石屯半山腰上。據(jù)說她爺爺?shù)臓敔斴吺顷J關東來到紅石屯繁衍生息的，薪火相傳，如今已經(jīng)是人丁興旺。剛談戀愛時，我趁放暑假急急忙忙來到對象家里，她給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紅石屯千萬別浪費水。我當時還迷惑不解，就悄悄地問她為什么，她很神秘地告訴我:俺這旮旯缺水。小時候，媽媽不止一次地對俺說，誰浪費了水，到陰曹地府閻王爺就罰誰挑十八年水。我聽后感到幼稚可笑，就不太在意。當我看到早晨洗臉時未來的老丈母娘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倒在臉盆里，全家人輪換著用這點水洗臉，然后老丈母娘還舍不得倒掉，又將幾塊抹布放到臉盆里洗時，我才感到在這里水確實珍貴。夜里三點鐘左右，我就聽見未來的老丈人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了，只見他拿了手電筒，在院子里挑著水桶，吱呀吱呀地下山去了。約摸有四十多分鐘，我隱約聽見老丈人吭哧吭哧地往水缸里嘩嘩地倒水。然后他又下山，直到晨曦微露，才挑了兩個半桶的水費勁巴力地爬上山來。他把水倒進缸里后，坐在院子里抽煙，邊抽邊自言自語地說，老井水干嘍，老井水干嘍。

老丈人膝下有六女，無子，年輕時眼明腿輕，從山下老井挑上百八十斤重的水上山輕飄飄的不在話下，可現(xiàn)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再說六個姑娘一個個像鳳凰一樣飛出了窩，家里沒有幫手，老兩口吃水就成了大問題。看著老人披星戴月打著手電筒去挑水，我實在是于心不忍。

第二天上午，我挑著水桶，對象提著個小水桶，一起下山，小水桶的鼻梁上還拴著個長長的麻花繩。我們沿著古老的石階一步一步往下挪，待走到同姓的老叔家窗外時，有一個用石頭壘的矮矮的小院墻，沿著院墻邊有一條僅有半米寬的崎嶇小道，小道的另一側是陡峭的懸崖。我挑著兩只空水桶，小心翼翼地走在羊腸小道上，直感到頭腦發(fā)暈。對象告訴我，前些年，曾有一個醉漢夜間在這條小道上墜崖而亡，這更增加了我的恐怖感。好不容易走到了山腳下的老井旁，只見有兩位中年婦女正哈腰拔水，見我倆來打水，尤其見我是客人，就很客氣地把自己的小水桶拔上來，主動讓我們先打水。由于井下的水不足膝蓋深，對象把小桶放進井里，用手握住繩的一端左擺右甩，提上來都是半桶水，好不容易打滿了一擔水，我挑在肩上，扁擔顫悠悠的，累得我氣喘吁吁。但在對象面前，還得裝出大力士的架勢，硬撐著向前爬行，當走到老叔家窗前那一段小道時，心里打怵，雙腿打顫，后脊背直冒虛汗。對象看出了我的膽怯，就搶下扁擔，挑著水輕盈盈地穿過小道，爬向山坡。我不好意思地要重新接過扁擔，可對象笑瞇瞇的就是不肯。我們倆折騰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才挑了三擔水。挑水，使我對未來老丈人多了一份敬重，同時也增加了一份擔憂。

我們結婚以后，我和愛人都在大長山島工作。我最擔心的就是老丈人黑燈瞎火地去挑水。說實在的，盡管我和老丈人和丈母娘相處時間不足一年，但我們好像前世就有緣，他們把我簡直就當成了親兒子。我籌備結婚時，他們?yōu)槲抑棉k家具，又把西間屋騰出來，為我布置洞房。平時，攢下的好東好西他們總是不舍得吃，放在冰箱里，待我回紅石時才拿出來變著花樣做給我吃……兩位老人忠厚、淳樸、善良，我和他們貼骨貼心，把他們當成了我的親生父母。我們生活在兩個島上，相距很遠，海上交通不便，兩位老人始終是我和愛人的牽掛。

為了解決紅石人的飲水問題，我曾寫信給海洋鄉(xiāng)人大主席團請求解決，曾邀請我在地質學院畢業(yè)的同學來紅石勘測，卻都未能如愿以償。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報紙上介紹的屋檐接水的成功經(jīng)驗，我?guī)缀跣老踩艨瘢ⅠR茅塞頓開。對，利用屋檐接水，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2000年的春節(jié)快到了，我迫不及待地給各個連襟掛電話，約定正月初三“拜丈子”那天在紅石大聚會。

正月初三上午，連襟們一個個喜氣洋洋，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如約而至。午宴安了兩桌，山珍海味俱全。連襟們推杯換盞，笑聲不斷，宴會上洋溢著和諧歡樂的氣氛。借此機會，我端起酒杯，拿腔捏調地說:同志們，黨號召我們關心群眾生活要動真情，見行動。現(xiàn)在，我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連水都喝不上，大家說該怎么辦?

眾連襟一時啞口無言。其實這是一個老話題，在我未進老丈人家門時，連襟們不知討論過多少次了，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找出好的解決辦法。

“誰能找出好的辦法，我就把這一瓶寧城老窖一口干了!”四連襟是個急性子，說起話來直截了當。

好!眾連襟跟著起哄。

“我倒是有一個辦法。”我呷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說，故意吊連襟們的胃口。

什么好辦法，快說出來讓大伙兒聽聽!別磨磨蹭蹭的。眾連襟已急不可耐。我一陣竊喜，看來，連襟們還是真心關注老丈人家的飲水問題的。

“修建屋檐接水井。”

“什么是屋檐接水井?”眾連襟面面相覷，不知就里。

“屋檐接水井其實很簡單，用較薄的鋁鐵皮打造成半圓形水槽，鑲嵌在房檐下的四周并加以固定，然后將水槽一處開一個口，用一根管子銜接上再順著墻壁通到院子里的小型過濾器里，過濾后的雨水再進入大蓄水池，蓄水池中定期投放一定量的殺菌漂白粉，蓄水池里的水便可飲用了。”

“屋檐接的水人能喝?”二連襟疑惑地問。

“能。當年小日本在大王家島的南大山就建了屋檐接水井。現(xiàn)在山東、江浙等缺少淡水的沿海地區(qū)已有利用屋檐接水的成功經(jīng)驗。”

“如果屋檐接水成功，老丈人就再也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冒著生命危險去挑水嘍!”四連襟興奮地說。

三連襟一向老謀深算，看不準的事不會輕易表態(tài)。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頓，莊重地說道:“這是個好項目，咱們一定要合力抓好!大家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眾連襟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地舉杯同干。

說干就干。屋檐接水項目具體任務的落實就交給了四連襟。四連襟聰明好學，既當木匠又會瓦匠手藝，是當?shù)赜忻男∧苋恕Ｋ回摫娡仁堑礁浇訊u一漁家考察學習利用屋檐接水的成功經(jīng)驗，回島后就拿著卷尺在老丈人家房前屋后不停地測量，幾天后，他便招來了木工、瓦匠，按照他設計的圖紙，有秩有序地干了起來。不到半個月，老丈人家的屋檐接水工程就竣工了。真是人努力，天幫忙，工程剛竣工兩天，春天里的第一場大雨便瓢潑而下，不到一上午，老丈人家院子里的地下蓄水池就儲滿了水。這個地下蓄水池設計得十分巧妙，上面的蓋與用水泥鋼筋混凝土鑄成的光滑的院子的表面銜接得天衣無縫，只是在院子南側留下一個一米見方的小井口，上面有半封閉的井蓋，打開井蓋，人可以沿著水泥臺階一直走下水池底。整個水池是個長方體，長七米，寬四米，深二米。盛滿一池水，夠兩位老人喝一年半載的了。

老丈人打開井蓋，老丈母娘蹲下身子，輕輕地舀了一瓢水，小心翼翼地品嘗了一口，“嗬!清涼涼甜絲絲的，比老井里的水還好喝!”老丈母娘抑制不住激動和興奮，滿臉掛著淚。“是真的?”老丈人不信，接過這瓢水，先是輕輕地飲了一口，繼而又咕咚咕咚地把一瓢水喝干。“嘿!又涼又甜，甜!”老兩口激動地相視而笑，笑得老淚縱橫。是啊，祖祖輩輩為吃水發(fā)愁，也為此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如今難題讓女婿們解決了，老兩口怎能不激動?

光陰似箭，一晃就到了2000年國慶節(jié)放長假。我又約了眾連襟在紅石相聚。國慶節(jié)那天，秋高氣爽。老丈母娘在寬敞的院子里放了一張大圓桌，桌子上擺滿了生猛海鮮、山肴野蔌，老丈人從米柜里捧出兩瓶陳年老酒。大家圍坐在一起，先一人品嘗一口新井水，都說這新井水比農(nóng)夫山泉還要甜。然后，大家就端起酒杯，共同慶祝國慶佳節(jié)和紅石第一口新井落成。我們幾個連襟先敬了老丈人和丈母娘，然后又敬了四連襟一杯，感謝他建新井勞苦功高。

大家酒興正濃，不覺夕陽西下，殷紅的晚霞灑在山下藍色的大海上，射出萬道金色的光芒。山島上秋風微拂，飄來陣陣醉人的花香。林中的百鳥鳴唱著飛向各自的窩巢。在山中飲酒，居高臨下，山海景色一覽無余。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眾連襟個個心曠神怡，興奮不已。我提議，每個連襟都要用最精練的詩化的語言說一句話，幾個人連成完整的一首詩。大家一致贊同。二連襟是個老漁民，用筷子敲著碗邊，憋了半天，吐出一句:“老井水苦新井甜。”三連襟念過高中，又函授中文大專畢業(yè)，肚子里有點墨水，便脫口而出:“歷盡滄桑幾百年。”四連襟飲了一口酒，吧嗒吧嗒嘴，便高聲說道:“開動腦筋尋水源。”最后一句話由我來收尾，我略一斟酌，就隨口而出:“開拓創(chuàng)新天地寬!”“好!”連襟們齊聲歡呼，頻頻舉杯，歡聲笑語，熱鬧非凡。老丈人也興奮地開懷暢飲，直喝得滿臉緋紅，最終是被人攙到炕上的，而且一睡到熱炕頭上就把呼嚕打得震天響，一覺睡到大天亮。

紅石屯成功興建屋檐接水井的消息像一陣風迅速吹遍了海洋島，于是海洋島缺水的村屯戶紛紛來紅石取經(jīng)，到了年末，又有十余戶興建了屋檐接水井。

水是生命之源。人類一旦缺少淡水，將會是什么樣?你想過沒有?目前全世界有八億多人缺乏清潔淡水，每年約有一百五十萬五歲以下兒童死于與缺乏清潔飲水和缺乏基本衛(wèi)生設施相關的疾病。珍惜我們的水資源吧，堅持節(jié)能減排，節(jié)約每一滴水。保護好、利用好水資源，就是保護了我們人類自己。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