煳雨,本名陳帥,滿族,遼寧興城人。系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文學院第四屆“新銳”作家班學員,葫蘆島市文聯首屆簽約作家,現供職于興城市農村信用合作聯社。2002年在《滿族文學》發表小說處女作《不要回憶過去的事》,之后在省內外文學刊物發表《殘留》《小舅子來了》《奔跑的睡衣》等短篇小說。反映農村信用社改革發展的報告文學《跨越》入選《大地飛花》文集。
我在路邊的地攤兒花一塊錢買了雙襪子,穿上;用脫下的舊襪子擦掉皮鞋上的灰塵,扔掉。踏上自行車,帶領二十個大螃蟹一道奔向福臨門小區……
那天的事因禍得福。我正猶豫著拿二十個螃蟹送禮是不是有點少,自行車前輪被一塊大石頭墊起,我和螃蟹們一起摔倒在路邊的草地上。顧不得身上受沒受傷,我趕緊把四處逃散的螃蟹們召喚到一起,一個不少。
我的臉上帶著泥,胳膊和手上帶著傷口,敲開了領導家的門……我對領導絕對誠實,說了摔倒的細節,說了撿螃蟹的細節,說了用路邊的水洗手洗臉的細節,就差沒說買螃蟹和買襪子的細節。
領導幾次點頭:“小伙子挺執著,是個干事的人,挺難得……”
第二天,我還在公交車上,離工作了三年的山區營業網點還有5公里,就被通知立刻到縣里的機關報到,是市里的領導點名督辦的。
從此,我從山區走進城市,開始了全新的生活。
復雜的社會閱歷是我吸引女孩兒的最大法寶。從李雪花到馬薇薇,從小米到劉丫再到我老婆,在聽我講舊事的過程中,慢慢地向我靠攏,再靠攏,最后我老婆靠得最近。
老婆扯掉我的被子,用膝蓋頂我的屁股,雙手扯著我的耳朵,命令我起床、跑步。我只好不情愿地起床,抓起手機直奔衛生間。最近比較迷戀手機里的“地心探險”游戲,沒多少技術含量,但完全可以打發時間。我在辦公室里玩(單位最近不讓在上班時間玩電腦游戲),在公交車上玩,在臥室里玩,在衛生間里玩,一個簡單的小游戲讓我如癡如醉,說明我的欲望不高。
拉屎永遠都順其自然,這樣有益于身心健康。玩手機游戲就不太一樣,尤其這兩件事結合起來,通常是屎拉完了,游戲才玩到半局,這就考驗人們的耐心了。雖然味道差點,但我憑借堅強的毅力,不玩到兩千分絕不出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離上班時間不遠了,跑步的事只好明天再說。
與李雪花交往時我的經歷還算簡單,基本上把大學時期的事加工之后講給她就行。她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女孩,基本上我講什么她信什么,表情豐富,隨著我故事的情節變化或喜或悲。
那時我在朝陽區一家家具公司上班,在青年路的一個小院子里辦公,銷售部和生產車間相距不過一百米,產品圖冊卻不比大公司的遜色。我和李雪花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除了性別不同,待遇沒有差別,我做春夢的地方與她夢到我的地方只有三十厘米厚的一墻之隔,我們經常被安排去車間幫助工人們趕工時,去現場安裝辦公家具,去郊區的新廠區參加基礎設施建設,去客戶家里維修。
到車間幫忙和到現場安裝是最辛苦的活兒,只有在工人不夠用的時候老板才想到我們,只要想到我們就是通宵達旦,我曾經為此偷偷睡過生產車間的水泥地,睡過安裝現場的辦公桌,算是偷懶了。
我把這樣的事講給馬薇薇聽,她根本不信。我只好把李雪花這個人物加進去一塊兒說,她總算信了,卻吃了李雪花的醋,給我一頓暴打。
李雪花總是安慰我:等哪天新工廠建好了,工人再多招點,我們就專做銷售,那該多幸福!
我經常安慰李雪花:等哪天我們經驗多了、翅膀硬了,換份工作,要么自己當老板,那才叫活著!
李雪花深情地望著我,我想這個時候如果我主動去吻她,她一定樂于接受。
“非典”那年我回東北老家躲了半年,和馬薇薇進了同一家賓館。
有了在大城市工作一年的經歷,我直接被安排到營銷部,負責接待旅游團隊的食、宿、玩。馬薇薇起初進不了我的視線,身材不性感,皮膚不白凈,年紀不比我小,職位不如我高(在前臺做客戶登記等簡單工作)。直到我們在地方公務員的報名現場邂逅,感情才算進入起步階段。
兩個具有大專學歷的賓館工作人員開始共同備考公務員……
再次回到家鄉工作,我含淚離開了熱戀中的小米。
這次回來,就再也出不去了。我為此也偷偷流過多次眼淚。
老婆知道我的消費習慣,基本上都是在北京工作時留下的毛病:沒錢的時候憋著,輕易不找人借錢,用方便面和咸菜能夠生活半個月;有錢的時候遇到中意的東西就想買,想到第二回的時候肯定買了,直到把錢花光為止。我在山里上班的時候老婆經常去看我,有時候在宿舍里用方便面招待她,有時候到鄉政府旁邊的館子吃排骨,除了安全套堅持用三十六塊錢一盒(十二支裝)的,我生活狀態的起伏不定老婆一覽無余。
老婆說你得攢點錢了,將來咱們的日子可怎么過?
我說你已經是我老婆了,不結婚也挺好,就不用過日子了。
老婆說你敢對我不負責任我就把你干過的破事都弄網上去,讓你身敗名裂!
我說都弄網上去需要一年時間,夠一部長篇小說了,到時候你又老了一歲。
那時候我們還沒結婚,我剛被父母和親人們從北京的一家醫藥公司逼回東北老家,參加某個銀行的招聘考試,報名時錯把會計專業勾選成計算機專業,考試時充分發揮胡編亂造的長處,竟然以高分被錄取了,沒處說理去!
只是因為學歷有限,被分到山區工作,離城里太遠,平時懶得回家。
機關不是什么好地方。
機關是勾心斗角的好地方。
我到機關之后的明顯變化,就是慢慢變老,慢慢變懶。
從山里到機關,不用做業務了,每天開始重復另外的工作。
年初、年末、季初、季末、月初、月末是我們部門最忙的時候,平時如果不打游戲不喝酒不看大片,就那么趴在桌子上裝模作樣地閑著,簡直對不起工資。
美女同事比比皆是,個個詭計多端,讓人提不起談情說愛的興趣。
大小領導滿樓都是,個個忙忙碌碌,讓人共同期待皇帝的新裝。
老婆說你不思進取,你完了。
我說工資不差,獎金不少,怎么完了?
劉丫是我鐘情過的學歷最高的女孩兒,見到我時我有了老婆孩子,她還在讀研二。
我把女孩兒們當作個人回憶中的線索,多少有點不要臉。
尤其對劉丫這樣優秀的女孩兒,到昨天為止還沒談對象呢,我怎么能把她扯進來?
老婆說你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思進取的,好好反思反思吧,別凈回憶沒用的!
我說那還得說劉丫,沒有劉丫勾不起我的回憶。
我們單位對劉丫的高水平接待得益于領導對企業文化建設的重視。此前我們的企業文化建設基本上是空白,從樓上到樓下沒人能說清楚什么是企業文化,喊口號的時候難免有些心虛。我們領導認為到建設企業文化的時候了,劉丫她們三個就被從北京的一家文化公司請過來。
吃住在縣城最高檔的酒店,從接站到食宿到洗浴到吃飯到唱歌到買紀念品到送站都有我這個文化人全程陪著,我相信只要能讓劉丫他們高興,隨時派我獻身領導們都舍得。
來者兩男一女,我當然更愛跟劉丫交流。
實際上他們三個都是剛畢業或者沒畢業的研究生,在文化公司兼職,能把學費和生活費掙出來。
劉丫說她每天上班還在擠公交車,那個我曾經擠了兩年多的300路,上車后哪都不用扶,雙腳都能離地。
我說劉丫你擠車的時候最好把包放胸前,一是防盜,二是防色狼。
劉丫說你不在北京,秩序好多了。
我在醫藥公司做業務的時候收入比較穩定。
總部在海南,老板只在北京安排兩個業務員,另一個哥們兒做醫院,我做批發市場。
我相對穩定的收入主要來自基本工資,與業績關系不大。但是我很上進,每周到批發市場做好必要的客戶維護,就開始忙自己的兩件事:往小診所推銷藥,到圖書館看小說。小米就是我在首都圖書館認識的。
背包里裝著阿奇梅素注射液的全部身份證明,包括原料化驗單、質檢單、成品出庫單、藥品生產許可證……說多了你也不懂,總之我推銷藥給小診所,手續上是合規的,價錢低于批發市場的出貨價,利潤比批發市場高兩倍,掙來的錢全部是我的“績效”。
我在圖書館看書看累了,背著包順著馬路走,或者坐幾站地公交車,然后專往小胡同里鉆。這些診所五花八門,有的很顯眼,進出的患者光明正大;有的開在居民樓的樓頂,只在樓下立塊兒不顯眼的小牌子,估計廣告都做在電線桿子上;有的只有兩平方米的小門臉,想輸液得穿過胡同到后面的出租屋;有的擺半屋子藥,擺半屋子“情趣用品”,買藥的人眼睛的余光全射在“情趣用品”上……我的阿奇梅素主要銷往兩個方向,一個是社區門診,一個是性病門診,聽大夫說阿奇梅素的消炎效果還是不錯的,我推銷的時候也這么說。
第二次送貨的時候,我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這些診所,累是累點,每接到要貨的電話,心里都跟約會一樣莫名地興奮一陣兒,然后頂著烈日,搬著十二公斤重的一箱液體,上車下車,走街串巷……
只是遇到小米之后,我又開始攢不下錢了。
劉丫說企業文化建設是個系統工程,不光是喊喊核心價值觀、經營理念什么的。具體包括開晨會啦、做廣告啦、做新聞啦、搞文體活動啦……
除了“啦、啦、啦”的我不愛聽,她說的通俗易懂,我們領導不住地點頭,我們一幫沒文化的中層干部們都跟著點頭了,我很佩服劉丫的表達能力。
劉丫一點兒也不俗氣,像個大城市的本地女孩。
一桌海鮮,每一樣劉丫都知道怎么個吃法,一看就比她的兩個男同事見的世面多。
喝酒的時候,她總能說服酒桌上的大小領導,領導多了,她一點不多。
到基層網點搜集資料,她總是虛心地向我請教,向基層員工請教,沒一點高高在上的架勢。
坐船去島上玩,她一屁股坐到頭等艙里幾年也不洗一次的座墊上,我都心疼她那潔白的裙子了,寧可讓她坐在我的腿上。
老婆打了我一巴掌,想得美!
“非典”那年我還是很上進的。
晚上不回家并不是迷戀馬薇薇,跟那個傻姑娘在一起,大部分時間真是用來備考公務員了。我們“AA”制買了一套教材,我顯示君子風度買了一大包草紙,我們在一起算啊,寫啊,討論啊,整個賓館的服務員們都向我們打聽什么時候還能報考公務員。
馬薇薇腦袋瓜子不如我聰明,也不如我老婆聰明。一起學習的時候很容易看出來。但是馬薇薇比我老婆虛心多了,不明白的東西知道跟我研究,樂于聽取我的意見,不像我老婆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從不認輸。
馬薇薇當時一心一意考公務員。她不可能在賓館干一輩子,像她那長相的賓館也不會用她干一輩子。她也不可能去北京打工,跟我一起學習她母親還經常偷偷派眼線看著呢。她只能考公務員,或者嫁個公務員,但這兩樣都挺有難度。
我的想法很樂觀,我認為如果馬薇薇能考上,我肯定也能考上,如果我們都考上了,可以考慮跟馬薇薇結婚。
學習累了,我偶爾獎給馬薇薇一個吻。
老婆說你當年跟我接吻的時候,咋那么能裝嫩呢!
畢業之后剛到北京你很上進,“非典”之時離開北京你還算上進,“非典”之后回到北京你比以往都上進,再次離開北京到了山里呢?
老婆逼著我往下回憶。
我說到了山里不長時間就認識你了。
我說認識你之后老想著上床,算不算上進呢?
劉丫一行停留兩天半,我兩天半沒閑著。
我到機關之后沒少干這樣的事。
業務工作不是很多,陪客人也算工作,總比在辦公室閑著強。
剛到機關的時候我并沒閑著。
我那攤兒業務簡單,但我很用心。
我翻閱了五年以來的工作計劃、工作總結,發現這五年的文字資料沒什么變化,實際上是文字資料落后于企業的發展了。
我天天看行業類期刊,看我那攤兒業務的最新理論和實務,發現我們單位用不上多少。
我早來晚走,在大家上班之前把衛生打掃好。
同事們都用異樣的表情夸獎我,說我上進,說我勤快,說我將來能當領導。
我用溫和的眼光默默地聽著,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老婆鼓勵我跟大家打成一片的。
鼓勵我多參加同事的聚會,干什么工作不要太要強、太優秀,該玩游戲的時候玩游戲,該聊天的時候聊天,不能不“合群”。
老婆不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強項。
只是實踐的時候老覺得對不起市里的那位領導。
服務員端上一盤水果沙拉,直接擺到劉丫面前。我沖劉丫會意一笑,劉丫知道這是我為她提供的特別禮遇。
我對女孩子咋那么細心呢!
吃過第一頓飯的時候,劉丫就認定我是我們單位最有文化的(領導除外),所以有什么事愛向我提問,沒什么事的時候愛跟我聊天。
喝酒之前我偷偷把解酒保肝的藥遞給她,喝酒的時候我暗中保護她,實際上她根本用不著我保護,但劉丫顯然是很感激的。
我說我在北京打拼過四年。
劉丫說她大學畢業后工作了兩年,覺得沒意思又去考研了。
我說我要想考研得帶著你嫂子和你侄女了,我老了。
劉丫說你家孩子挺可愛的。(我給她看了手機里女兒的照片)
我說長得像我。
我在山里最大的夢想就是走出去,不是走回北京,而是走到城里,走進機關。
我為此每個月強迫自己攢三百塊錢,等有朝一日給領導送禮用。
攢到第三年的頭上,我只攢下三千塊錢,老婆在婚前婚后沒少幫著我花我的錢。
這三年里我始終努力工作,干了不少好人好事,但我只是個窗口服務人員,即便我們窗口得了“優質文明服務獎”,也沒有領導發現我。
后來在安全保衛檢查的小事上,我隔著玻璃、硬著頭皮堅持向市里來的領導要介紹信,要檢查證,要工作證,要身份證,不然不讓進營業室。正看著我們單位領導鐵青的臉色,卻迎來了市里領導滿意的微笑。
頭一天夜里唱歌唱到凌晨1點,第二天上午8點多我才叫劉丫他們吃早飯。
劉丫說你們的節奏太緩慢了。
我說怪我來晚了。
劉丫說不是,是工作節奏,工作效率。
我說你要的資料我心里有數,你下去跑一天,跟中層干部座談半天,不如跟我聊一個小時。
劉丫說你到現在也沒聊過正事啊。
我到底從哪天開始變懶的呢。
從第一次和機關的同事們喝酒,從第一次在單位的電腦里“種菜”,還是第一次在網上抄襲個人述職報告?
老婆讓我報考中級經濟師,我沒怎么當回事,沒怎么看書,找個替考的,被當場抓住了。
老婆讓我參加成人高考,考上了才知道根本不用上課,平時的結業考試都有答案,是花錢買學歷的勾當。
老婆讓我考駕照,我一天一盒煙跟教練混熟了,考試的時候臨時跟考官混熟了,這樣的考試一點激情都沒有。
老婆讓我每天早上跑步,減減日益增長的肚子。
……
老婆讓我干的事,用科學發展觀衡量都是好事,只是我實踐的方法不對,需要整改。
老婆說你要找到問題的根源存在,找到你是從哪開始懶的,從根兒上改。
李雪花,馬薇薇,小米,老婆,劉丫。
這些形象輪流在我的腦海里閃現,像放電影一樣,偶爾還出現在我的夢話里。
我累了,睡著了。
凌晨三點半,我的出生103天的女兒陳文序在嬰兒床上練習翻身,我和老婆被她的喊聲驚醒時,她已經成功地趴在床上,努力地抬著頭……
我對老婆說:天亮之后,我去跑步。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