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逃

曾劍，湖北紅安人，1972年出生，1990年入伍。先后在《青春》《長城》《鴨綠江》《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作品曾獲湖北作協全國詩歌征文一等獎、《青春》讀者最喜愛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全軍“軍旅優秀作品”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等軍內外文學獎。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全軍青年作家培訓班、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遼寧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F為遼西某部宣傳科長，少校軍銜。

正午時，我們來到黑水靶區。車停在村莊的一片空地上，揚起的塵土越過我們的頭頂，越過車身，向前滾滾而去，像一股黑色的塵煙。

營長首先跳下車。他一聲令下，兵們從裝甲車尾部的門里，像雞下蛋一樣貓腰跳出來，很快站成一列。炮長整隊，向排長報“好!”排長向副連長報“好!”副連長向營長報“好!”全營列隊完畢，但很快又解散，休息五分鐘，接下來我們修整炮場。

兵們扯線，動鍬鎬，營長當總指揮。他充滿激情地跑來跑去。營長跑動時，扭動腰肢，腳往后拖，像在訓練三級跳遠。我望著營長的背影，目光轉不過彎，這么帥氣的軍官，咋有點女人味。這時，指導員拍拍我的肩，風趣地說:“你在看頭兒舞蹈嗎?陽光下的舞蹈?！敝笇T喜歡看報，專挑文學版看，說話很文氣。指導員嘴大，一笑眼睛就沒了。他也許知道自己這個弱點，所以即使很開心，他也克制著笑，于是便給別人假笑的感覺。“指導員是個好人?！北鴮ξ艺f，“沒心?！?/p>

指導員是沒心，他立刻告訴我:“營長十四歲進舞廳，跳的是交誼舞，留下了后遺癥?！敝笇T這么一說，我再看營長跑步，便不再替他遺憾，認為那的確是一種陽光下的舞蹈，在單調的隊列面前，讓我輕松不少。

炮場旁邊，是一大片楓樹林。我走過去，在花花閃閃的陽光里撒了長長的一泡尿。初秋，到處是金黃的樹葉，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樹枝上偶爾還在飄落，像我記憶中的一場雪。雪片很大，卻很稀疏。我伸手在空中抓了一片樹葉，捏在手中，樹葉并不碎，不像我家那邊的，紅得像火，一捏就成粉末。

因為有面包，水壺里有水，所以部隊并不急于開飯。我餓了，回車吃東西。我背包里有蛋糕、火腿和礦泉水。軍官又長了工資，我背這些東西，并不奢侈。

我們在這塊平地的四周挖壕溝，將土向里翻，壘起半米高的土墻。正西的一側，每隔兩米壘一個墻垛，凹進去的部分是車輛出入的門。墻垛上均勻地插了彩旗，彩旗在陽光下輕輕飄動，像好看的彩虹。墻垛上用白色的細石頭鑲了“壯我軍威，固我長城”、“鐵甲雄師”“戰爭之神”等標語，引來村里大人小孩站在警戒線外看。他們對我們的臨時炮場贊嘆不已。

營長又開始了他的“舞蹈”。他站在車場的最南端，往北看。他在指揮駕駛員調車?！巴啊螅?”營長大喊一聲，同時將舞動的手掌變成拳頭，示意駕駛員停車熄火。

三十輛車，停在一條線上，車場才有軍營直線加方塊的特點。這時，集合的哨音響起，各連留下兩個哨兵，看守炮場，部隊進駐老百姓家。

我帶著一班的六個兵，跟著一個老兵往西走。老兵比我們先到這個村，特地來聯系房子，各班排住誰家，都聽他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村西頭。路兩旁的房子、空地和高梁秸垛，讓我感到格外親切，熟悉，仿佛五年前我來的就是這個村子。但我想，不會那么巧合，東北的農村，都是這個樣子。

房東大哥四十來歲，個頭偏矮，蓄著胡須，頭發零亂著。他的女人，看上去要比他年輕、漂亮，或許因為得過什么病，留下了后遺癥，一條腿不能彎曲，像假肢。也許因為這一點，才嫁給了這個看上去有些邋遢的男人。他們有一個兒子，十二歲了，很懂事，總是離我們遠遠的。

這個直腿走路的女人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使我心生一絲恐懼。我懷疑這就是我五年前來過的那個村子，但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去往下想。我不相信這么巧合，從軍這么多年，駐訓、實彈演習、戰備拉動、抗洪搶險，都住過老百姓家。也許別的什么地方，也有這么一個直腿走路的女人。

夜里，這個直腿走路的女人給我們燒炕。我們說不用，女人說十月的天并不冷，但土炕是要驅潮的，鍋里的熱水，正好給兵們泡腳。幾句話，說得我們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兵們留下來，打掃村街，收拾房東家的院子，由各連指導員指揮。我們軍事干部前往大山坡，勘察地形。

村西有條淤裂溝，有條土拱橋。淤裂溝很壯觀，站在土橋上向下望，像無底深淵。溝邊的峭壁上，頑強生長著白楊樹和楓樹，零星飄落的樹葉在陽光下向溝底翻飛。

我有點緊張，后背也濕透了。這條大淤裂溝、這拱橋，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腦子里。沒錯，這就是五年前我來過的那個村子。

我不愿來這個村子，我害怕見到一個叫許冬晴的女子?？辈斓匦危揖癫患校X子里總是有許冬晴的身影?？邕^一條小水溝時，我的腳踏進了泥里，那些軍事干部都笑我。營長批評我，說我像丟了魂。我知道，我這樣魂不守舍，在實彈演習中容易出問題。我設法不去想許冬晴，我對自己說，她現在肯定出嫁了，成了一個婦人，有了孩子，有一個和睦的家。

這兒的夜黑得早，最初的幾天沒有夜訓科目，兵們感到夜很長，圍在炕上聊天，玩撲克。房東把切好的西瓜送過來，把炒好的瓜子送過來。我們不吃，“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們記得很清楚。房東見我們坐著不動，說我們一點都不開朗，看不上他們種地的?！坝械氖?，院子里的甜菜秧里埋了一大堆，不吃，再過十天半月，天一涼，都壞了?！?/p>

“這是專給你們兵留的?！敝蓖鹊姆繓|大嫂說。

我說:“盛情難卻，那就吃吧?！北鴤兙秃衾怖渤云饋?。屋子里一陣啃西瓜吮西瓜水的聲響，聲響嘎然而止時，指導員出現在門口。他見我們這么狠造老百姓的東西，很生氣。但我們的狼狽樣，逗得他忍不住笑了。兵們見他笑得這么有特點，也都抿嘴笑。

房東遞給指導員一塊西瓜，指導員接過來，沒吃，很有風度地放在炕桌上。房東出去給指導員倒茶，指導員趁機將頭伸過來，小聲對我說:“在老百姓家，別太狼。”他的樣子，讓一個抿嘴笑的兵忍不住笑出聲來。

房東端來一杯茶，指導員接過來，同樣很有風度地放在炕桌上。指導員很講究，官不大，卻有專用杯。他像一位來視察的大首長，問我們晚上睡覺擠不擠，炕潮不潮。兵們都說挺好的。

“炊事班與連部在一起，太擠了。”指導員說著，把臉轉向房東大哥，“不知這邊還有沒有沒住兵的人家，我們想讓炊事班搬過來。”

“這邊每家都住上了當兵的。”房東大哥說。

“倒是有一家沒住人，只是他家不肯招。”在外屋忙碌的直腿女人探過頭來說:“他家好幾年都不招當兵的了。那年就因為招了兵，女兒與人家戀上了。那個當兵的后來考上了軍校，把她給甩了。聽說那當兵的兒子都抱上了，她還在這兒傻等呢。”

“干你的活去!”房東大哥訓斥他的直腿女人。女人將頭縮回去，很快又將頭伸過來，嘲諷地說:“她原來有個對象，戀上當兵的后，對象不樂意了，還往她家扔過磚頭，差點沒把那個當兵的腦袋開瓢。后來有人給她介紹過，她都沒答應。都啥年代了，還有這樣癡情的人?！?/p>

“你有完沒完!”房東大哥沒好氣地說自己的女人，又回過頭來對我們笑笑:“真是女人嘴?！?/p>

“她就住在前街。”女人只顧自己說道。

大嫂的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我，我差點昏倒在炕上。這個考上軍校的人就是我，那個癡情的女子就是許冬晴。我怕別人看出我臉上的慌亂，裝作上茅房。我坐在房東后院的草垛邊，一根接一根抽著悶煙。天空的星星像我手中的煙頭，一閃一閃的。

野外演練，沒有午睡，將我的生活規律打亂了。我總是渴睡。我邁著酸軟的腿，走進炮場。我故意走后街，怕碰上許冬晴。我剛走出門，指導員過來了。在野外訓練，他幾乎成了一個閑人。他不搞軍事，只是串串各班房東的門，疏通群眾關系?！白甙??！彼麑ξ艺f。我便跟著他。真見鬼，他走前街。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往前邁。想起直腿女人的話，我心里很不安。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使我打了個冷顫，是許冬晴，我們居然在狹窄的村街相遇了。我把作訓帽沿拉得低低的，向前走。在擦肩而過時，許冬晴斜眼看了我，目光像燃起的火，但瞬時熄滅了，變得冰冷，漠然。我被她的目光刺傷了，像是突然遭了蛇咬。

許冬晴拐進了一個莊院，那是她的家。土墻矮房，院子也是土壘起的。一匹大黑馬邊蹦■邊嘶叫，五年前我騎過它，它看上去老了。

許冬晴也老了，準確地說是憔悴。臉沒有先前那么燦爛，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她顯然認出了我，但我們誰也沒吱聲，繼續向各自的方向走。

到炮場時，炮場已沸騰一片，兵們正在擦炮、擦車身和電臺。最好玩的是擦炮管，三四個人，合抱一個大炮刷，塞進炮管，喊著“一二一”的號子，來回抽動。這時候，我總是把火炮想像成一個女人。有時想著想著，身上的血竟也活起來，有一種想尿的感覺。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訓練。車開到不遠處的大草甸子上。草已枯死，金黃一片。

這幾天我連的訓練效果不好，這令連長指導員很不滿意。我享受排長待遇，干的卻是副連長的活兒。他們讓副連長留守，將我推到副連長這個位置上，是瞧得起我，是想讓我與連長配合，在這次實彈演習中大顯身手，讓連隊取得好成績。

“怎么搞的，大學本科生，不會連士兵提干的都不如吧?！币淮畏菍崗椥龅匮菥毢?，營長在陽光下蹦■過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說。我心怦怦直跳。在來黑水前，在炮場，在營區附近的小場地考核，我每次都是優秀，這是怎么了。

是許冬晴，是這個姑娘的影子擾亂了我的思維。她憔悴的臉，冰冷的眼神，她對生活漠然的表情，讓我深感內疚。她的影子，讓我思想無法集中。我計算的數據不夠準確，口令也常出錯。我得去找她，我得趕在實彈演習之前找她，給她一筆錢，讓我的心平靜下來，不再生活在自責之中。我不愿在這種狀態下，去指揮我連陣地實彈射擊。

我想白天去找她，白天太打眼。我想晚上去，晚上更是說不清道不明。我便去找指導員，兵們都說指導員是個好人，我也感覺他是個好人。從政治高度上，他也許要批評我，但從私人感情上，他不會壞我。我真誠對他，他也會真誠對我。我想讓他幫我拿個主意。

“愿來是你這個混蛋，你怎么認識她的?”

“不是說了嗎，那年駐訓。”

“你咋想起跟她搞對象?”指導員問。

“我沒想?！?/p>

“你當時想?”

“當時倒是有點那個意思?！蔽艺f。

“愚蠢，你那時沒打算考軍校嗎?你怎么想起同一個農村姑娘搞對象，而且是外地人?！?/p>

“我當兵，就是奔考軍校來的。可你也知道，考軍校的因素很多，其中身體也很重要。我眼近視，還有點螺圈腿，走路像個大肥鴨。我那時對考軍校沒有一點信心。后來才知道，只要不是色盲，眼有點近視沒事，羅圈腿也不是毛病?！?/p>

“這跟和許冬晴處對象有啥關系?”

“有關系。我家鄉窮呀!山多，山上不長樹。地少，地里長出的那點東西，都不夠吃。我大哥四十歲的人了，一輩子沒沾過女人。我二哥找了個老婆，是個啞巴。我三哥倒是找了個正常人，卻是個二婚，還帶個小孩。我老四，還有個妹妹。我爸讓我妹妹給我換媳婦，那個男人沒我年輕，沒我有文化。那個女人也比我妹妹丑。我覺得虧，就當兵來了?！?/p>

“我明白了?！敝笇T說，“真不愧是湖北佬，小算盤打得不錯。如果考上軍校，你就走人，沒考上，你就把許冬晴帶回家，過你的好日子去。那個許冬晴我見過一次，長得不賴。你要是把她帶回家，你們村怕是要地震?！?/p>

“我妹妹就可以不嫁那個男人了?！?/p>

“你怎么對她發起進攻的，看你的樣子，你是個老實人啊?！?/p>

“是她對我發起的進攻。”我說，“許冬晴內向，卻是個好姑娘。那年我們住在她家，文化班開始了，幾個老鄉為考軍校拼命地學，我卻還在訓練前線，心里很著急，情緒也不高。有一天我感冒了，我便小病大養，躺在炕上不起來。那天恰好部隊上靶場，我獨自一人，在她家寬大的炕上，暗自嘆息。我忽然聽見院里有響聲，坐起來一看，是許冬晴在幫她爸堆玉米秸子，一小捆一小捆遞給她爸。我見她干得吃力，就過去幫她往上托。有那么幾次，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她就紅了臉。趁她爸上茅房時，她小聲對我說，‘你摸我的手干啥，我帶著手套呢?！f著她就把手套摘了，把手伸過來。她的左手小拇指上有個疤，很明顯。她的手掌很粗糙，手背卻很光滑，很柔軟?！?/p>

“你摸她的手背了?”

“我碰碰就放開了，她爸還在不遠處呢?！?/p>

“很生動，你講故事有細節，手上的疤都記住了。”

“她也記住了我的細節。她說我背上有個痣，有手指頭那么大，青的?！?/p>

“是嗎?我看看?！敝笇T說。我解開衣服讓他看，他打開作業手電照了照，大聲嚷:“那你完了，你這哪里是背上，你這痣都快長到屁股上了。你屁股上的痣都讓人家看見了……”

我心里一緊，我說: “指導員，你可別嚇唬我?！?/p>

“嚇唬啥呀。你屁股上的痣都讓人看見了，你們還能干些啥?這個許冬晴要是到部隊告你一把，你可就完了?！?/p>

“可我們什么也沒干?！?/p>

“誰說得清呢?！敝笇T的聲音硬硬的，我的心一陣冷顫，我說:“真的，指導員，那一次，我肚子疼得厲害，躺在她家的炕上，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她在東屋，聽見我哎喲哎喲地叫，就過來了。她用熱水泡了毛巾，給我敷肚子，又讓我翻過身，掐我背上的筋，她就看見了這顆痣。”

“你得趕緊去看看她，明天就去。你必須了解她未嫁的真正原因，如果她真的是在等你，你就得娶她。除了背上的那顆痣，你還有沒有別的把柄在她手中?”

我搖搖頭。指導員讓我再想想。

“在軍校時，我給她寫過信?！?/p>

“糊涂!你不想處，還寫什么信?”

“她先給我寫的信。她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的地址。她說她等我，死也要等我。我說我當時的任務是學習，不談婚事。但我不敢說得太絕對，我怕她上軍校去告我，于是就讓關系那么朦朧著?！?/p>

“怎么朦朧著?”

“就像這頭頂的月，不明起來，也不暗下去。等軍校畢業，我就申請上西藏，躲入云層，讓她找不著。誰知又回到了這個坦克師?！?/p>

“天真，除非你脫去軍裝，她才找不著你。她等你，也許因為你現在還穿著軍裝，是最可愛的人?！?/p>

月亮還是那么朦朦朧朧的，星星漸漸地隱去了。黑暗從遠處向我們腳下襲來。我只穿了襯衣，感覺到空氣有些涼，指導員卻還沒回屋睡覺的意思。他是政工干部，總是想更詳細地了解情況。我也不想回屋，我還沒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打算給她一點錢，我從上軍校的第一天就開始攢錢?！?/p>

“錢是萬能的嗎?再說，五年青春，你算算，值多少錢，你給得起嗎?你等著和她結婚吧?！?/p>

我默不作聲。

“你有沒有與她同居?”指導員問。

“哪兒的話!”

“那就好?！?/p>

冷汗從我的后背滲出:“除了結婚，沒有別的辦法?”

“有是有，但這是最好的辦法。你不要拿政治生命開玩笑。我們是最可愛的人，所以我們時刻要嚴于律已，寬于待人。你想在部隊長干嗎?”

“當然想，我做夢都想當將軍。我的家鄉雖然窮，卻出了很多將軍。從我考上軍校的那天起，我就下決心要當將軍?！敝笇T聽著，笑了。月光下，我依然能看清他的笑是友善的，帶著鼓勵。

“指導員，我把你當貼心人，你可別往上反映。這不是工作上的事，這是私事。我也不把你當領導看，你是我的親大哥。”

“我們一起研究個萬全之策，當然，實在不行，我就向上面求援，我不能讓后遺癥變成癌癥?！敝笇T說。他的語氣是認真的，沒有往昔的隨和。

“哥!”我大喊一聲。

部隊按專業分訓了一個星期。這個星期指導員都來訓練場，時常敲敲我的警鐘，把我從遙遠的幻影中拉回來，我才能集中精力組織訓練，連隊的訓練效果比較明顯。營長在陽光下蹦■到我面前，眉毛不再緊鎖著。

部隊是一團火，到哪兒，哪兒都升溫，都沸騰。無邊無際的苞米，像是一夜之間熟了。部隊放假三天，幫老百姓收苞米。

這是臟活兒，累活兒。苞米葉，將那些城市兵的臉上劃出一道道紅印。苞米上的塵土鉆進脖頸，弄得全身奇癢難耐，但是他們并不在意，都覺得挺好玩。來回可以坐馬車。瞄準手小王最愛騎馬，他個小體輕，馬有時來了脾氣，把他甩下來，卻傷不著他。他像是從馬背上飛下來的一只鳥，穩穩地落在地上。

我也騎馬，但我不抽打馬。我像騎毛驢，任它慢慢地，自由自在地走。馬脖子上清脆的鈴鐺喚回我的過去。我再次聞到了淡淡的泥土香味，那是許冬晴手上散發出來的。許冬晴伸出手來，讓我撫摸。那是我第一次摸一個女人的手，我的心跳得非?？?，震得胸腔都疼。我家窮，讀書時，別的同學都成雙成對，唯獨我，總是孤獨一人。許冬晴是第一個喜歡我的女人。我當時也幾乎愛上了她，但這幾年，我一直逃避她，害怕見到她，可我什么時候真正忘記過她呢?

我想起了白夢。白夢是年初經人介紹認識的。我們很快確立了戀愛關系。白夢那時常高仰的頭，那長頸鹿樣的脖頸，那從減肥中心走出來的苗條身材，那黑色的眼圈，血紅的嘴唇，真的讓我迷戀嗎?我心里清楚，她那固定工作，她父母那最終要屬于她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我。

我走過一片樹林，走過一座橋，在一大塊地邊，我看見了那匹大黑馬。它駕著馬車，靜立在那兒。一個老頭正把苞米往車里撇。我認出了這個老頭，他就是許冬晴的爸。他動作遲緩，體格好像不如從前了。地中央，有幾棵玉米秸子，像微風下的水波，向遠處移動。我知道，那是許冬晴在掰苞米。

黑馬認出了我，長嘶一聲。許冬晴的爸回過頭來，用沾滿灰塵的手揉揉眼，突然對我大喊一聲:“小周，你來了?你他媽的眼瞎了，又撞回來了!”他回過頭去，對地里的那塊“波紋”大聲喊:“小晴，小周這個混蛋來了?！庇謱α硪粔K“波紋”喊:“老伴，小周這個陳世美來了?！?/p>

我窘得滿臉發燙，我討好地喊:“叔!”

“誰是你叔?我不認識你，你這個陳世美!我家小晴等你五年了。她琢磨你今年該畢業參加工作了，準備賣完這苞米，就去找你。我與她媽還給你們攢了一萬塊錢，準備幫你們在市里買樓呢。”我聽了，忍不住笑了。一萬塊錢，買什么樓，買一個洗手間還差不多。但我的笑并沒舒展開，我很后怕，我不來找她，她也會去找我。她要真找到部隊，我可就徹底完了。

地里有幾行苞米秸子急速波動，像一條大魚貼近水面時的沖刺?！安ɡ恕毕Ш?，出來的不是許冬晴，是許冬晴的媽。我驚訝異常，干瘦的老太太居然跑得這么快。她奔過來，拉著我的手。我又一次討好，問:“嬸，你好嗎?”

“叫我媽?！?/p>

“嬸!”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家小晴為你守了五年寡，我天天求菩薩保佑你平安，你這個天打雷劈的陳世美!”

這一家人太熟悉陳世美這個人了。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不是感動，不是因為許冬晴等了我五年，我被這個老太太罵哭了。

老太太踮起腳，用滿是灰塵的手給我擦淚，我伸出胳膊擋住了。

“哭啥，我知道你想小晴，回來就好。這個死丫頭，還不好意思出來呢?！彼f完回頭對地里喊:“小晴，快出來，小周回來了?！?/p>

地里的“波紋”消失了，顯然，許冬晴沒有繼續掰苞米。但她到底沒出來，她一定是怕我看見她那灰塵滿面的臉。

我本來想幫許冬晴干活，好借機同她談談，爭取和平解決五年前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許冬晴的爸這樣咬牙切齒地叫喊，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急忙往回走，許冬晴的媽喊道:“姑爺子，別走哇，我這就回去給你剁鴨去?！钡降资桥耍目偸擒浶?。我說:“我這幾天正忙著哩，過兩天再說吧?！?/p>

“忙啥，不就是幫老百姓干活嗎?你就幫我家干吧。”

我說我真的有事。

“那過兩天我找你，你住哪條街?”

我小跑著走了。我怕老頭子過兩天真的找我，弄得沸沸揚揚的。我一時沒了主意，急忙找指導員?！澳氵€沒上她家去，趕緊去，多買些東西。錢不夠我這有。躲避不是辦法，只會把事情越弄越大。”

我說:“錢是有，可這兒的商店啥也沒有。”

“挑最貴的買?！敝笇T說。

正午時，村街上人少。我提著一大堆東西，匆匆往許冬晴家走。我害怕更多的人看見，又希望許冬晴家人多些，免得引起猜疑。

也許知道我要去，許冬晴簡單地梳洗過，腳上換了一雙半高跟鞋，一身合體的衣服。她臉上沒涂脂粉，口紅很淡，似有似無，卻把臉映襯得很白凈。許冬晴沒有正眼看我。她那雙很好看的眼有些腫，好像剛哭過。

許冬晴的父母在地里時對我大喊大叫，這時卻格外客氣。他們只顧做飯，把我和許冬晴留在西屋，這是我五年前住過的那間屋子，我看著心里極不安，也不好受。

“許冬晴，”我先打破屋子里的沉悶，問道，“你好嗎?”話一出口，又覺得這種問話很傻。

許冬晴低著頭沒有回答我。

“許冬晴，你寫信說等我，我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我不知道你真的在等我?！?/p>

“我沒有等你，我等的是你的一句話?！?/p>

我沉默了一會兒，認為不能再這么沉默下去了。我說:“許冬晴，咱們還是現實些吧，你……我……”

“好了，我終于等到這句話了，現實些。那時你講現實，現在還講現實。你的現實，只不過是處處為你自己著想。你自私，還穿著軍裝呢，你不配!”

“是，我不配，我更配不上你。我們當兵的，長年在外，沒法照顧家……”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許冬晴依然沒抬頭看我，但聲音很響亮。

“許冬晴，你把房子翻蓋一下，給你爸你媽找個養老女婿?；夭筷犖医o你郵點錢來，算是我這幾年在感情上對你的補償?！?/p>

“我憑啥要你的錢，你不欠我什么。你只欠我一句話，今天，你把這句話還給我了，你可以走了。你放心地去吧，去當你的大軍官，我不會到部隊找你的麻煩，我要找，順藤摸瓜，早找到你們領導了。別人沒有良心，我還有良心呢。你一句話，讓我等了五年，但你沒有什么責任，是我太傻，我自食苦果。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心已死，不會再愛任何人，包括現在的你!”

許冬晴說完走出西屋。在門口，她突然停住腳 ，雙手捂臉，哭了。

實彈演習的日子一天天臨近。草原上空，天高云淡，空氣中多了一絲涼意。各分隊正緊張地檢查火炮，擦拭火炮，迎接實彈前的最后一次非實彈考核。

我帶領炮長、瞄準手檢查車體調平裝置，檢查零位零線和發火系統，排除各部件的空回。我要求自己，從準備工作到考核，要認真細致，不求最好，但至少要發揮出正常水平，不可出差錯。

考核這天清晨，我有些興奮。我早早地爬起來，很隨便地在村街上遛達，沒想到碰到了許冬晴。許冬晴滿臉痛苦，她眼中漠然的神情令我心痛。我自責，是我害了她。

如果是上午考試，對我來說也許好些，偏偏我們營是下午考。那時起風了，風不小。許冬晴那張失落的臉，上午焦急的等待，使我心中方寸已亂。我幾乎不戰而敗。下午指揮全連陣地作戰，我犯了一個指揮官致命的錯誤，我搞錯了符號，風應該向左修正，我向右修，結果誤差反而加大了。

“能不能上，不能上換人!這種狀態打實彈，非得出事不可。”營長當著兵的面，罵了我一通。我滿臉通紅，強忍住淚?！盎钤摚际亲杂懙?。”我在心里罵自己。

“你仍在想許冬晴的事，你心中根本放不下她?！毙菹r，指導員走到我身邊，說，“既然你忘不了她，那就接受她吧，不要猶豫，也不要這么折磨自己。許冬晴并不比白夢差，說實話，白夢一點也不適合你?！?/p>

我望著指導員，一聲不吱。指導員娶了個沒工作的老婆，租房住，日子過得清苦，但也幸福。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起身要走。

“你怎么這么不負責任，你走一步看一步，人家卻還要等下去。許冬晴有什么不好，比你嫂子強。你嫂子下崗了，在家呆著，要我養她。許冬晴多少還有點地，一年能收幾千塊。她這樣的人，你把她帶到市里，賣瓜子，擺地攤她都干。白夢有房子，可房子與家不是一回事。別看你是個軍官，同我一樣，骨子里還是個農民，白夢壓根不會把你放在眼里。我們軍人走南闖北，平時也不總在家，白夢那樣的人，能守住空房?苦一點累一點不怕，關鍵是要找到一個真正喜歡你，愿與你同甘共苦的人……”

我腦子亂極了，我說:“指導員，你別說了，咱們不說這事好嗎?”

指導員說得對，我放不下許冬晴，讓我怦然心動的也是許冬晴，白夢那黑色的眼圈，臥蠶一樣的青眉毛，過于直的脖頸，總給我一副水彩畫的感覺。我很難跨越人與畫之間的距離。但是，我從南方來，從農村來，到這個城市，沒有根，我很累，我不想再飄蕩，我需要房子，需要家。我沒有力量帶著許冬晴東奔西走，許冬晴只能屬于我的一個夢，過去的一個夢。

這幾天氣溫又有些回升。部隊擦拭火炮。我離兵遠遠的，到林子里的一個草垛旁獨自坐下來。我悶得慌。自那次營長當著兵的面訓斥我，我就有點直不起腰，有點自暴自棄。我羨慕起政工干部來。實彈射擊時，他們只站在遙遠的地方看，不操作，也不親自指揮。他們不擔風險。我這么想著，指導員坐到了我身邊。

“今天天氣好，我們去看看許冬晴吧?！敝笇T說。

“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正煩著呢。”

“你煩的日子還在后頭呢?！敝笇T一本正經地說，“除非你娶許冬晴?！?/p>

“為什么?”

“從良心上，從道德上，從利害關系上都應該?！?/p>

“那是不現實的。”

“不錯，現在人都講現實?？赡愕默F實與別人不一樣。你得對你的小聰明負責?！?/p>

“那白夢呢?”

“白夢的問題就簡單多了。處對象不同意，吹燈正常。許冬晴卻不一樣，許冬晴負出的代價太大?！敝笇T拍拍我的肩，接著說，“老弟呀，有些事我不得不同你說清楚。許冬晴是水，可以載舟，也能覆舟。許冬晴如果心狠一點，你身上的軍裝不脫去，肩上的星也得摘去一顆。你雖沒把她怎么樣，可你五年來，明知她在等你，卻一直躲躲閃閃，不給別人一個明確的話，這實際上是一種欺騙行為。許冬晴之所以沒這么做，說明她心里還是扔不下你?！?/p>

我望著指導員。

“這并不難。你曾愛過她，把那種感覺找回來，很容易。托爾斯泰的《復活》你看過吧。因為聶赫留朵夫的誘奸，瑪絲洛娃淪落為一個妓女，多年以后，有身份有地位的聶赫留朵夫知道了這件事，非常內疚，便決定娶她。許冬晴還是個大姑娘呢，長得也不錯?！?/p>

“那是文學作品?！?/p>

“文學作品咋啦，文學作品雖然高于現實，但畢竟來源于現實。它不是供人消遣的，是用來鼓舞人的?！?/p>

炮場傳來兵們說笑的聲音。兵們休息了。我扭過頭去看。我說:“可是白夢……”

“我說過，白夢不適合你。記住，許冬晴是水，順流而下，是你明智的選擇。晚上我們去她家看看?！敝笇T說得很懇切。

晚上，指導員并沒來找我。兵們自由活動，都溜到別的房東家打牌或看電視，把我一人留在西屋。房東大哥大嫂走過來，有意與我閑聊。見我心事重重，又都找借口出去了。我于是越發寂寞，仿佛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指導員說得對，許冬晴是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五年了，我們兩次在這兒相遇，這是緣份，也是命。只是我現在還能愛上她嗎?指導員真高明，讓我晚上等他，其實是讓我一個人在這兒閉門思過。

第二天傍晚，天還沒有黑下來，指導員來到我的住處，對我說:“陪我到外面走走?！痹谝黄瑯淞掷?，指導員停住腳，問我:“你想好了嗎?”我沒有回答他。

“去看看吧，找回當初的感覺。”

我們到許冬晴家時，她家已吃過晚飯。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許冬晴坐在炕沿上，織一件白色的毛衣，針和線在她手中像蝴蝶飛舞。許冬晴的爸媽喝著釅釅的紅茶，看那臺黑白電視機。

我們坐下。許冬晴的爸給我和指導員倒上茶。許冬晴卻把茶杯拿走了。我和指導員都很難堪，以為許冬晴還在生我的氣，在下逐客令。沒想到她把那有黃色茶垢的茶杯洗得鐙亮，給我倆重新沏了茶。

這次，許冬晴臉上有了快活的表情，比前幾天燦爛了。她也沒躲開，文靜地站在一邊，給我們續水，偶爾還插上一句話，問我們訓練的情況。

我倆走出來時，月亮正當頂，夜很美很迷人?！霸趺礃?”指導員問我，“許冬晴在這個地方，也算得上是一只金鳳凰?？此鄦渭儯幸环N古典美，城里恐怕很難見到這樣的女子，你要珍惜啊。你倆之間還有一層紙，捅破就好了?！?/p>

我的心震顫了。許冬晴這樣的女子，根本不愁嫁。她等我，完全是出于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感情。她等我五年，默默地為我承受一切，當她知道等我無望時，依然把青春作為賭注，把痛苦埋在心里。這是怎樣真摯的愛!望著頭頂的月，我心里似乎亮堂了許多。我發覺，我內心其實舍棄不下許冬晴。

實彈演習的前一天，部隊擦拭完火炮，早早地回了房東家。這個時候，部隊不能抓得太緊，休息好，精力充沛才是主要的。我很隨便地翻閱一本雜志，指導員走過來說:“走，我帶你吃飯去。”

我跟在指導員身后，發現他往許冬晴家走，便停住腳:“指導員，明日就打實彈了，你這個時候讓我去見她，不是增加我心理負擔嗎?”

“你越是逃避，心理負擔就越重。你把負擔扔在許冬晴家吧，別帶到靶場去。”

我跟著指導員往前走。其實我也挺想見許冬晴，許冬晴容易讓人親近，不像白夢，眼前總像有一團霧。村街上行人少，偶爾能看見兵走過。他們看上去很快樂，部隊出來快一個月了，他們想回營房。實彈射擊臨近，部隊返營也就快了。

許冬晴家像是早有準備，桌上擺滿了菜，雞鴨魚肉都有。許冬晴的爸大口大口喝著白酒，滿嘴噴著唾沫星子，說著他的過去。指導員也喝白灑，但他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許冬晴在旁邊斟酒，上菜，幫她媽烙大餅子。許冬晴的氣色比上一次我見到時還要好，她不時對指導員大哥大哥地叫著。屋子里的東西顯然重新擺設過，器具都擦得锃亮。

指導員夾菜時，常偷偷瞅我笑?；貋淼穆飞希笇T又笑著問我:“你沒吃出這魚肉有特別的味道嗎?”我想了想，說沒有。

“這都是炊事班的東西，我讓通信員送來的。我們不能白吃人家?！?/p>

“這下你也犯錯誤了?！蔽艺f。

“這不算錯誤 ，通信員送來的東西，我讓司務長記了賬，在我工資里扣。只是我犯了另一個錯誤。我告訴許冬晴，你其實也一直在等她?！?/p>

我腦子里一陣轟鳴，我說:“我還沒考慮好呢。”

“考慮啥呀，你別無選擇!”

指導員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許冬晴的好處。不知為什么，這次我并沒覺得他羅嗦。

快出村口時，許冬晴追上來。她遞給我一個潔白的手絹，上面用金色的絲線繡了“祝你成功”四個字。我的心無法平靜。

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演習場面，在軍校時也沒見過。軍區所有的炮兵部隊都集中在這塊大草原上。我們常見穿著一樣的軍裝，帶著一樣軍銜的兵，駕駛著涂了迷彩的炮車從身邊經過。飛機拖著靶子，在我們頭頂飛過。我們能清楚地看見靶子被高射炮彈擊中，在空中炸開。休息時，我們躺在小丘上，與相隔不遠的兵打招呼，彼此卻并不認識。天氣很好，太陽不冷不熱地在頭頂照著。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沒有見過的新式武器。我被這種氣氛感染了，莫名地興奮不已。

正午時，我們在各自的武器面前列隊，等著迎接軍區司令員的檢閱。總指揮下口令向右看齊時，隊列在我的視野里向遠方延伸，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有個上校走到我們跟前時說，這兒聚集了兩萬人的軍隊。我忍不住將脖子長長地伸了出去，但我仍然看不見排頭與排尾。

將軍站在敞篷車里。車緩緩從我們面前經過。將軍肩上的金色五角星和帽子上黃色的綬帶，在陽光下很耀眼。聽說將軍是我的老鄉，雖不是一個縣的，但是在同一個地區，我真想沖過去同他套套近乎。

檢閱完畢，將軍就回到臨時搭的主席臺給我們作指示。我伸手摸出望遠鏡，將身體斜出隊列。我終于看清了將軍的臉，當個將軍真氣派!

將軍作完指示，部隊就解散了。部隊雖多，卻都有自己的陣地、觀察所和目標區域。大草原上行車很自由。我不太會開車，也上去過了把駕駛癮，信馬由韁，很是愜意。我們很快回到了自己的陣地。炊事班迅速架鍋，燒了一鍋牛奶。我們吃著面包，喝著牛奶。兵們都很興奮，都搶著拍照留念。

秋天的大草原很美，不遠處有羊群和牧馬。我們還沒很好地欣賞，上級就下令，要求我們在十五分鐘內作好戰斗準備。

我沒有慌亂。我已不再把這次實彈演習看成是演習，我把它當成一場真正的戰爭。戰場上應該連死亡都不怕，我還怕什么呢!我拿出許冬晴送我的手絹，“祝你成功”幾個字很耀眼。我細心地摸了摸，手絹很光滑，像許冬晴的手。我心里一熱，全身血也活了。我收起手絹，沉著指揮全連發動車輛，站領陣地，然后通過有線兵和無線兵向上級報告:“陣地完成射擊準備?！?/p>

幾分鐘后，射擊口令果然下來了:“全連射擊，101號目標，沙爆彈瞬發引信，齊射裝填，標尺350，高低30—00，方向，基準射向向左0—03?！蔽覐驼b，傳達口令。今天天氣好，風速小，方向修正量也小?！帮L!”我向測風員要數據，迅速計算修正量。“高低加1，方向向左0—02，一炮一發放!”

只見炮管里閃出一道笤帚形的火光，接著聽見一聲巨響，炮彈出膛了。但炮彈出膛的那一瞬間，我們是看不見的。我們只看見遙遠的高空，有一個黑點，像小鳥一樣，向遠方旋去。幾秒鐘后，我們又聽見一聲巨響，炮彈在目標區爆開了?！皹顺呒?，方向向左0—01，全連齊射放!”我復誦并傳達口令。陣地上尤如電閃雷鳴，很是壯觀。地面震得仿佛在搖晃。有線兵無線兵很快傳來消息:“好!全部覆蓋目標!”火箭炮射彈散布大，命中目標的概率小，全部覆蓋目標，成績就是優秀。我興奮不已，命令收炮。這時，一炮長用電臺向我報告，有一發炮彈沒有發射出去，可能是電路受阻。

我急忙命令連隊停止收炮，都上車體內隱蔽，我自己沖向一炮。我怕出事故，我得親自去檢查?？旖咏慌跁r，我再次聽到震聾發聵的聲響，一股強大的熱浪，將我撞倒。

我清醒過來時，眼前是綠色的海洋。戰友們都圍著我，軍醫的手壓在我的胸脯上，輕輕給我做人工呼吸。越過軍醫的臉，我看見天空的白云悠閑地飄著。我的眼隨著白云轉動。我看見了一張白云一樣蒼白俊美的臉。是許冬晴，許冬晴竟然也來到了炮場。

其實我沒有受傷。炮長報告完情況后，自己試著再次按了發射按鈕。在我來到車體處的那一刻，炮彈射出了，強大炙熱的氣流將我擊倒。我昏了過去。

軍醫摸了摸我的頭。我的頭發和眉毛被高溫燙焦了，一摸，全成了灰，但皮膚沒有受傷。我后怕，更慶幸我依然活著。我感激地看著周圍的人，看著許冬晴，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一直在那片樹林子里看你指揮射擊?！敝笇T說。我聽著，心情很復雜，說不出是感激還是慌亂。

我這次頭腦發熱，赤膊上陣，引起上級的極大不滿。

“我很可能要受處分?！敝笇T來看我時，我說。

“沒將小命丟掉就不錯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以將功補過。”

“我也是命大。這么大的實彈演習，據說就一個允許死亡名額，它找上我，但到底沒看上我，走了?！蔽倚χf。

“當時誰都以為你沒命了，都向你跑過去，只有一個人跑得最快，像草原上的一只鹿，跳躍著?！?/p>

“許冬晴?”

指導員點點頭?！吧霞壗刮覀兛拷?，怕里面再有炮彈射出來，許冬晴卻是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p>

“她不懂?！?/p>

“什么不懂。我喊她，她就是不聽，向你沖過去。起先我們誰也沒發現她，她像是從草叢里鉆出來的。接著軍醫也沖了過去。”

我沒有見到這一幕，但我相信指導員的描述，相信許冬晴。

部隊完成實彈演習，并沒有立刻返營。根據上級命令，我們進行野戰生存能力訓練。

我們必須在三天之內挖好掩體，并偽裝好。部隊要全部轉入地下，在掩體內隱蔽一周時間，不得見天日。

營里把我列入重病號之列，但我極力要求上前線。我沒受傷。我只是失去了頭發和眉毛，頭皮上擦了橙色的碘酒，這讓我很難堪?，F在讓我躺在老百姓家里，仿佛是對我的嘲諷。我戴上作訓帽，把帽沿扯得低低的，同兵們一起挖掩體。

營長善長跳舞，對軍事地形的研究，似乎并不精通。他選了一塊小丘，作為全營隱蔽區。他自以為這樣的地形無論是挖掩體，還是最后偽裝很都容易。結果挖掘工作特別艱難。他選中了一塊鹽堿地，泥土潮濕，粘性強，一鍬土扔上去，粘回大半鍬。挖到半米深，地下竟滲出水來。

“營長，是不是重選個地方?”

“我們就是來鍛煉的，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睜I長嚴厲地對我說。

但營長這次給我們創造的困難似乎太大了些。我們雖然在規定的時間完成了任務，人員全部下地，裝備也都開進了掩體，但我們是在夜晚加班突擊的。官兵干活時一身汗，一歇息，汗就干了，襯衣冰涼，感冒的不少。

第四天上午8點，我們準時進入了地下。掩體內一片漆黑，人走在里面，跌跌撞撞的，身上蹭滿泥土。掩體內修了炕臺，上面厚厚地鋪了玉米秸子，再鋪上我們的被褥，這就是我們的床鋪。我們按要求原地休息。我們很興奮，談笑風生。也有點燃蠟燭打撲克牌、看報紙的。玩累了，大家都臥在床上，一首一首唱著歌，有兩個兵還公開了自己的情書，掩體內熱鬧的氣浪幾次差點將篷頂掀起來。

在這個大掩體內住著我們一排三個班，我是最高首長。我比兵們大不了幾歲，他們不像在連長面前那么拘束。他們同我開些玩笑，最后竟然都將矛頭指向我。

“排長，那個沖向你的人是誰?”

“挺漂亮的。”

“就是有點土。”

“那叫樸實?！?/p>

“排長，那人跟你啥關系?你咋認識她呢?”他們像早晨林中小鳥，七嘴八舌。

我說:“不該問的不問，這個紀律你們應該知道吧?”

“說說吧，排長，又不是軍事機密?！?/p>

我告訴他們，許冬晴是我的同學。

“別扯了，你家湖北的，上哪兒找這么遠的同學?！?/p>

“你急啥呀，我話還沒說完哩，她是我軍校一個同學的對象。同學知道我上這兒演習，委托我看看她。”

“是嗎，我咋看她像是你的對象。你晚上也去看嗎?”

“放自重點，開玩笑別太過分?！蔽矣柍膺@個兵。

炊事班轉入地下。掩體內有廁所，我們一上午都沒有到地面去。下午時，兵們樂夠了，鬧夠了，漸漸地都睡去了。我沒有睡意，心中有事。我對著跳躍的燭光，獨自冥思苦想。這時，戰地電話鈴聲響起，我抓起話筒。

“喂，我是哨兵，找一排長?！蔽腋嬖V他我就是。哨兵說外面有人找我。

我走出掩體，外面的世界真亮堂，我好半天才敢把眼睛睜開，一看，是許冬晴。她手中捧著一床白色的新被子。

“是鴨絨的，墊在褥子下隔潮。令晚要下雪，多穿點?！痹S冬晴說完就往回走。陽光下許冬晴穿著草綠色的上衣，像個女兵，走在金色草地上。我突然覺得許冬晴是那么堅強，就像亂石間倔強生長著的一株翠竹，我沖過去，說:“許冬晴，我不知道你真的在等我。”

許冬晴抬眼看著我，眼淚涌了出來。我拉住她的手，一見身邊的哨兵，又被火燙了一般縮回來。

傍晚時分，我感到悶得慌，走出掩體。天空果然飄起了雪花，雪花柳絮一般，在空中翻飛。氣溫驟然變冷，十月底的天，如同寒冬臘月。我趕緊回到掩體。掩體的篷頂矮了下來，還有水珠滴落。

我們在地下呆了七天，按戰備要求，有時一聲不吱，原地待命休息，有時可以出去透透風，或捕捕野味，鍛煉野外生存能力。我帶領一炮班，奔跑了一下午，沒追到一只野物，最后在一個騎馬打獵的青年手中，買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回去向營里交差，算是完成了野外覓食任務。

指導員帶著文書、通信員，一天也沒找到野物，他們不知從哪兒挖了幾只蚯蚓，但拿回來后沒人敢吃?！拔业氖斋@最大，我發財了。”指導員咧著嘴笑道，“我在一個水溝邊撿到幾枚古幣，一個就是好幾千元。”

我看過古幣收藏方面的書。我搶過來看，那是民國時最普通的圓形方孔硬幣，是我們常見的那種，也就幾塊錢一個。我笑笑遞給指導員:“擺一桌吧。這些意外之財，只有破費點，才能保住?！?/p>

指導員說:“我壓根就沒打算保住，我打算捐給希望工程?！?/p>

我們撤出掩體時，雪還沒化，除了出口的那叢草，誰也難以想象地下曾住過兵。偽裝太精妙了!

我們完成了任務，受到軍區參謀部的通報表彰。只是我們的代價太大，許多兵得了風濕病，指導員也喊腰疼。唯有我，全身暖烘烘的。我知道，是許冬晴那床鴨絨被幫了我。

部隊撤出前，我上許冬晴家。許冬晴的爸朝我要戰備鍬。“部隊的東西就是好，那個鍬，翻起地來，那個快呀?！?/p>

我沒給他，我給他買了兩瓶吉林老燒，把我的軍棉襖也給了他。我說:“爸，天冷了，暖暖身子?！?/p>

“你叫我什么?”

“爸!”我大聲喊了一句。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