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含煙的詩

微雨含煙，本名李維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現供職于某電力企業。2004年開始寫作。有詩歌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十月》《飛天》《綠風》《星星》《詩歌月刊》《詩林》《鴨綠江》《詩潮》《山花》《芒種》等刊。詩歌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行走在藍色廠房里的魚

一

玻璃杯蓄著半杯透明的水。

紅棗已經不見，它在商場的貨架上

等一場懸浮的開始。

杯上有燙金的“心泉”二字，下面同樣燙金的

兩朵蘭花。

手指握緊杯里傳遞來的溫暖，

那杯底無有沉積，那看不見的即將被飲盡。

水繼續被喝下一口，晃動的水面

便又矮了一截。上午九時四十分

工作仍是昨天的一堆，敲字的人今天化了濃妝。

把放置一冬的耳環戴起來，長長的黑色墜子

是鏡子照見的昨日。昨日和今日沒有不同

仍是一個人，想象眾聲喧嘩。

杯子里的水漸漸涼下來了。自然的冷卻，

令那個口渴之人暫時不想再動它一下。

二

廠房上的煙囪始終冒著白色煙氣，

發電機晝夜不停。發電機是一條沒有感情的轉動手臂，

明亮的地方沒有人會記起它。

這個陪在我身邊的龐然大物，像個不會說話

的老人。

定期用抹布抹去它表面的油漬、灰塵和漏掉

的黑色油泥。

但它始終給我一個龐大的空殼。

藍色的廠房、工作服、藍色的墻壁，

巨大的海包容著我。

有時，大雨忽至，負三米的地下突然漲水，

那地下坑道連接著外面，

我在里面便可知道外面的山高水漲，呵

緊張的排水泵，轉動小小的身子

使一臺臺龐大的電機脫離圍剿而來的水，像是

落潮后翻曬在沙灘上的貝殼。

三

只有幾平米的控制室

夾在轟鳴的機器之間，四面鑲滿透明的玻璃。

那玻璃在夜晚發出幽藍的光，那室內始終端坐

一個孤獨之人。

與明亮的玻璃對視，把交班日志

寫成仿宋體。

午夜一時，接班的人會準時報到。

把設備的細節說給她，

她便成為下一個在這里培養孤獨之人。

那地面上的方磚始終是九塊。

那廠房上空一直冒著白煙。

我在噪音超過75分貝的屋子里，看吊在墻壁

上粉刷的工人。

他們像蝙蝠俠，和飛進廠房的燕子一起

盤旋在我仰視的地方。

四

現在，我臨時在離廠房幾百米的大樓里書寫

它的歷史。

機器的轟鳴聲成為一小段離開。我默默地寫，

手指的節奏仿佛仍是擦拭它的節奏。

十年里的發生，十年里那些鐵扳手旋轉過的

閥門

有的已經被拆下，有的還在繼續開合。

那些等待蓄滿粉塵的氣囊一定還在等我。手心里的鋼管

從零米到幾十米的高空，

它們偶爾會碰一碰走梯的扶手，并在攀升中

體會踏實與安全。

五

從負三米六到八米平臺，

向下的巡視和向上的操作，在鐵扳手里一圈圈

取得時間的軌跡。復水器按部就班的工作，

冷油器、空冷器、給水泵、氫冷水泵這些我熟

悉的

也依然在它們應在的位置。

與這些堅實的機器相比，個人空泛的憂傷實

在不值一提。

流水的人，鐵打的現實存在。

我的工作服上印有藍領標志。我手拿一柄鐵制扳手。

我走在藍色廠房里像一條魚游動在大海之

中。

父親的手

深夜，父親推著我去看醫生

兒科說這么大了，上內科

內科說還是兒科

我和父親在兩個院子里穿梭

兩個最晚的行人，披著一樣的星星

最后，我坐在父親的后面回家

他用酒幫我擦身體

他把點燃的舊棉花灰燼摻在酒里

那棉花是從他棉衣里抽出的

那棉花已經不是很白

不是很白的棉花被父親弄碎

不是很白的父親自己也皺了

用裂紋的大手

撫著我

我多么深刻地記著他的手呵

用毛巾幫我擦眼淚的手

在雨里為我打傘的手

在灶前為我煮飯的手

在卷子上為我簽字的手

………

手，成為父親的代名詞

手，又是我將他寫進文字里的

又一次撫摸

黃昏的病室

我能補回來的，是曾經流在

身體之外的水

現在，它們一滴一滴返回

由清晰的存在到

無止境的封閉

有一天，當我說到疼痛

那個小護士仍會不停按動手機按鍵

幸福是從那里源源不斷襲來的

她調快輸液器的速度

惡心、腫痛，并沒有快速地退去

黃昏里的車轍，抽絲樣搬走

絲綢外衣下的拯救

空蕩的病房，有著同樣空蕩的問候

一些尚待消滅的隱伏著的影子

“修牢那扇百頁窗吧，它的連結處都松掉了”

——它連遮擋一場風雨的力氣都沒有了

蒼白的我和護士拉動時間的鏈條

她一次又一次調快我的輸液器

她的情人等在某個情調浪漫的咖啡館

我可愛的等待愛情的小人兒

在她移動著的步子里

并沒有看到我因病痛而閉起來的眼睛

守住熱情

得像守住一扇從未開啟的門一樣

但是，病室玻璃上反射出的燈光

多么令人窒息地穿過遺忘

甚至是荒涼的破碎

存在或者消失

我在船上，我在水中

我是許多魚兒托起的藍

但我不是天空

在每一處春風經過的地方

我是流動的，我需要推動

我有江南常見的雨，我自己就是雨

我在我心里深深埋下春天的種子

但不發芽

我把自己拋棄了

渴望云朵，一層一層

覆蓋我

我在里面消失

也在里面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