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亭,內蒙古豐鎮人。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有中短篇小說、小小說分別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選登。長篇小說《胭脂溝》在《小說月報》(原創長篇小說專號)2007年第4期發表。報告文學《星星點燈》獲《人民文學》2002年優秀獎,散文長卷《夢圓青藏》獲2001年“世紀大采風”金獎。中國作協會員。
柱兒沒被伙伴們的加油聲吵醒,是奶奶自個走進柱兒的夢里把柱兒喊出來的。
柱兒一點也不情愿,柱兒正在河里和狗剩子比憋氣呢。岸上的小伙伴扯著脖子喊加油,他們既是啦啦隊又是評委,都是柱兒和狗剩子的粉絲。對狗剩子和柱兒的水性,大家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二人又各有千秋,仰泳狗剩子能把肚皮和小雞雞露出水面,這一點柱兒不敵狗剩子。可是要論踩水,狗剩子可就是柱兒的手下敗將了。和其他小伙伴差不多,狗剩子只能踩到露出肩膀,柱兒卻能踩到露出大腿根。泅水過河時狗剩子和小伙伴們都得脫光了身子,把衣褲頂在腦袋上,柱兒不用,柱兒只要把鞋拎在手里,挽起褲管就行了,過了河穿上鞋就可以上路,不像狗剩子他們,還得鉆進苞米地去穿衣服,讓大姑娘小媳婦們起哄,講難聽話。這些大家有目共睹,可是綜合起來考慮,到底誰的水性更強些,則說法不一。對于這樣一個結論狗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早就想和柱兒一決高低,好確定他在伙伴中的領軍地位。那你敢不敢比憋氣?有一天狗剩子把攥緊的小拳頭舉到柱兒的臉前晃動。柱兒迎上前去,兩人鼻尖對著鼻尖,額頭頂住額頭,像一對抵架的小公牛。柱兒大聲說,比就比,誰怕誰呀!噢!憋氣嘍,噢!憋氣嘍!粉絲們歡快地喊起來。二人不由分說,三把兩把扒掉衣服,蹭蹭一揚腳,四只鞋老鴰一樣飛出去老遠,二人頭也沒回,一前一后下了河。香水河繞村流過,清粼粼的河水是孩子們的演武場,也是他們的快樂天堂。當下二人走到齊胸深的水里,面朝一群同樣光腚的伙伴們站下了。伙伴們的喊聲像大旱天長出來的莊稼一樣參差不齊:一……二……三……咕嘟一聲,兩個人的腦袋同時消失了。水面上立刻泛起兩個圓圈,然后一圈套一圈,一圈比一圈大,很快兩個圈圈攪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服輸的樣子。不過只一會兒,水面就平靜如鏡了,小伙伴們眼巴巴地瞅著,水下柱兒卻呆得很自由。柱兒想狗剩子這會兒肯定憋得受不了了,在深深的水底他不由得會心一笑,只等著狗剩子冒出水面后伙伴們歡呼勝利的驚叫。就在柱兒美滋滋地準備享受勝利的喜悅時,朦朦朧朧聽到奶奶的喊聲。水深,奶奶離得遠,聲音不甚清楚。柱兒本不想站起來,免得勝利果實讓狗剩子輕易拿去,又怕奶奶著急,尋思了好一會兒還是極不情愿地站了起來。奇怪的是不但沒有聽到評委們的結果宣判,就連加油助威的吶喊聲也沒有了,迷迷糊糊中,只聽得奶奶喊,太陽都要曬屁股了,還睡懶覺,這還大男人呢。
聽到奶奶說大男人,柱兒一骨碌爬起來,才知道自己在炕上。抬頭四下撒目,窗玻璃上結著美麗的霜花,更證實了現在已是大雪紛飛的隆冬,不是夢里蟬鳴柳暗的夏日了。
第一次聽到奶奶叫自己大男人是半年前的事了,柱兒一開始有些不高興。他知道狗剩子的爹是大男人,二奎叔也是大男人,可凡是大男人都是受女人氣的主兒。對這一點,柱兒深信不移。那天打場,中間歇氣,狗剩爹和二奎叔湊在一起說女人們不好聽的話,幾個女人擠擠眼一哄而上,就把狗剩爹給撂倒在場院上了,摁腿的摁腿,壓胳膊的壓胳膊,好虎架不住群狼,一陣折騰,老狗剩只剩下張嘴喘氣的份兒了。玉環嬸子眼疾手快,掏出大奶子就朝他嘴里擠,一上午沒回家喂奶了,奶子漲得像個葫蘆瓢,陽光下只見白花花的奶汁箭桿一樣射出來。老狗剩大呼小叫,死命掙扎,還是里一半外一半地喝了不少奶,把全場院的老少笑成一個蛋。末了,還不知是讓誰趁亂往褲襠里塞進一把莜麥芒子,狗剩爹癢得咝咝倒抽冷氣,提了褲子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回頭喊,大男人不和你們這些老娘兒們一般見識!再看另一個大男人二奎叔,早嚇得跑出去老遠,一晌午不敢回來。柱兒把這話說給奶奶聽,并說自己不想當大男人,險些沒把奶奶笑岔了氣。奶奶叉著腰說,我們柱兒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誰像那兩個沒方向的貨!奶奶這么說著,還不住地回頭瞅那座山神廟,好像柱兒的大男人是那個一臉麻子的曹老道給的似的。柱兒可是一點也不喜歡那個麻子老道,樣子可怕不說,剛才剃長命根時,下手那叫個狠,痛得柱兒眼淚都出來了,最可恨的是臨完了還用帚苕疙瘩狠狠地在他后腦勺上敲了三下,嘴里嗚嚕的是啥,一句也沒聽懂。柱兒只知道這個儀式叫“圓鎖”,大概意思是,男孩滿八歲就得圓鎖,圓鎖以后奶奶廟里就不再收留你了,今后生老病死都得交給閻王爺管了。對于這個交接儀式,柱兒一點也不以為然,柱兒心里發狠,誰稀罕你們管哩,我不讓你們管,這個世上只有奶奶管我。
柱兒說這話是有根由的,長到八歲,柱兒只見過爹娘一次,那是在三年前,爹娘來去匆匆,長啥樣柱兒早忘了。村里人誰要問起柱兒想爹媽不,柱兒總是不加思索地說,不想!這時候奶奶總會在一邊開導柱兒說,咱可不能說這么絕情的話,爹媽遠天遠地跑到深圳打工還不是為我們這一老一小。柱兒不知道打工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深圳在哪,離香水河有多遠,所以不管奶奶怎么說,他總是對爹娘親不起來。對爹娘不親,柱兒唯獨對奶奶親,尤其是前幾天奶奶委派了柱兒一件大事,讓柱兒實打實地高興了好幾天。那天從山神廟回來,奶奶一臉嚴肅地對柱兒說,記住柱兒,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男人了,往后家里凡是男人們做的事,就得由你出面了。柱兒認真地點點頭,此后天天盼著該由男人做的大事降臨,可是一直不見動靜。奶奶說,別急呀,眼瞅著要過小年兒了,今年祭灶神可是你的事了。一聽奶奶這么說,柱兒激動得臉都紅了,兩眼亮閃閃地問奶奶,灶神是誰呀,怎么個祭法。奶奶說灶神就是灶王爺呀,你沒看一到小年村里人家家戶戶都要祭嗎?哦……柱兒恍惚中好像想起些什么。每年到了小年這天全村人家都忙著蒸年糕買紙馬,燒香磕頭,攏旺火,放炮仗。每逢這天奶奶起得更早,天蒙蒙亮就一個人躲進灶房里摸黑打扮,她總是要找出爺爺在世時的衣帽,把自己重新包裝一番,用鍋灰把臉抹黑,再畫上兩撇重重的胡子。柱兒好奇地問,奶奶總是不好意思地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誰叫咱家沒個大男人呢。奶奶說這話的時候一只粗礪的大手總是輕輕地撫摩著柱兒圓溜溜的腦袋,兩眼空空地望著窗外的南天。柱兒知道奶奶不開心,就不再問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奶奶是多么盼望她的柱兒快快長大,現在柱兒終于長成大男人了,從今以后諸如祭灶一類的大事真就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于是柱兒就開始盼臘月二十三,盼過小年了。
奶奶一只大手搭在柱兒的光脊梁上,一聲大男人說得柱兒不好意思了。柱兒趴在被窩里揉著眼睛問奶奶,奶奶,莫非現在就要祭灶神了?奶奶笑瞇瞇地說,還不到時辰,現在是寅時,要等到卯時才祭,那時候天上的玉皇大帝正好上朝“點卯”,灶王爺才能匯報工作。不過你也該起床了,水燒好了,好好洗干凈手臉,像你每天泥猴一樣埋埋汰汰,你上的供灶王爺還能愿意吃?莫非你讓灶王爺餓著肚子上天不成?聽奶奶這么一說,柱兒立馬有了一種莊嚴的使命感,他一下鉆出被窩,一個箭步跳下炕,三步兩步躥到灶間,一把操起葫蘆瓢,嘩啦啦從大鍋里盛出水,翻江倒海地洗起來。咯吱,咯吱……柱兒洗得極認真,極仔細,可是洗了半天,肥皂用了小半塊,照照鏡子手臉還是泥鰍的顏色。柱兒長嘆一口氣,忽然沖著鏡子做了一個鬼臉,他想起了自己還保存著一包家雀屎呢。家雀屎不但能治手皴,還有奶白的功效呢,香水河大人小孩都知道,上了秋都會收集一些,仔細晾干,備著冬天洗手。香水河村是個大風口,一進冬天西北風順著河套刮過來,鐮刀一樣鋒利,一雙手幾天就被割得全是螞蚱口了。把家雀屎泡軟了,涂在手背上,細細地搓,手上的老皴就會慢慢地褪去。柱兒捧出一小捧,兩只手都糊滿了,熱水里家雀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谷香,漸漸地彌漫了整個屋子,一時間柱兒被籠罩在一種莊嚴的氣氛中。洗罷了手,柱兒開始穿衣服,柱兒很快就把自己拾掇整齊了,不用像奶奶那樣耗時費力地化妝,柱兒本來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男人嘛!
在柱兒洗臉的當兒,奶奶已經把供菜備齊了,半只豬頭,一碗粘鍋貼,一碗麥芽糖,還有一小碟谷草。柱兒腦袋湊上去使勁抽鼻子,奶奶烀的豬頭真香,要擱平時,柱兒一定會先薅下半只豬耳朵來解饞,可是今天萬萬使不得,灶王爺沒吃,你先吃,灶王爺還能不生氣?一生氣上天還能給你說好話?大男人饞死也不能做這種傻事。這么想著,就見粘鍋貼上的白糖有幾粒掉在了灶臺上,柱兒實在忍不住,食指尖蘸了點唾沫小心翼翼地舔食了,邊舔邊解釋給自己說,掉了,臟了,反正灶王爺也不會吃了,不舔白瞎了。舔過了糖粒柱兒吮著手指問奶奶,過小年為啥要供豬頭?奶奶說,古人供黃羊給灶王爺,結果那家人交了好運,咱們沒有黃羊就供豬唄,供不起豬就供豬頭,供不起一只就供半只。灶王爺是通情達理的好神仙,從不嫌貧愛富,只要你心盡了,供多少他都不嫌棄。哦,供神心要誠,柱兒明白了。又問,為啥灶糖和谷草只供那么一小點。奶奶說,谷草是給灶王爺的坐騎備的,有那個意思就行了。灶糖可不能多供,只是讓灶王爺嘗個鮮兒就是了,咱們可不能辦那沒良心的事,灶王爺一年到頭為我們值星,多辛苦呀,到頭來還把人家的嘴粘上,怕人家說你家的壞話。這些人心眼不好,不做虧心事,灶王爺能在玉皇大帝面前編你的瞎話?柱兒覺得奶奶說得有理,就是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有些人家卯勁供灶糖給灶王爺吃,盼著把灶王爺的嘴給糊住說不出話來,他們肯定心里有鬼。
備好了吃食,奶奶又返身去拿香燭和酒水,回過頭來問柱兒,柱兒,一會兒給灶王爺敬香的禱辭記下了沒有?柱兒說,奶奶我早記下來了,不信你聽。柱兒把身子從鍋臺上直起來,清清嗓子,大聲念道:
今年又到二十三,
敬送灶君上西天。
有壯馬,有草料,
一路順風平安到。
供的鍋貼甜又甜,
請對玉皇進好言。
奶奶點頭笑笑說,我的柱兒就是聰明。柱兒得到奶奶的表揚很開心,就還想向奶奶請教一些自己一直沒弄懂的事。奶奶正探下半個身子從大紅柜里往出拿香火和老酒,柱兒幫奶奶扶住柜蓋問,奶奶灶王爺姓什么呀?柱兒這么一問,倒把奶奶一下問愣住了。你問這個做啥?柱兒說,我怕一會兒上供時灶王爺一旦問起話來我不好回答呀。奶奶笑笑說,你這個孩子,心還挺細的。奶奶蓋好大紅柜,從小板凳上下來說,來,奶奶給你講個故事。一聽講故事柱兒甭提多開心了,柱兒從小就愛聽奶奶講故事,奶奶肚子里的故事好多好多,什么耗子娶媳婦啦,白蛇許仙啦,鐘馗嫁妹啦,狐貍精變美女啦,反正個個都好聽,柱兒常常聽著這些故事入睡,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長大不少。聽說奶奶又要講故事,柱兒立馬把小板凳用袖子擦干凈搬給奶奶坐下,自己拖過一個小馬扎坐在奶奶對面。奶奶慢慢地坐下講了起來。奶奶說,從前呀,有一個叫張生的有錢人,媳婦叫丁香,生得容貌端莊,溫柔賢惠。開始,夫妻倆的感情還不錯,日子也過得很和諧。一天,張生外出做生意,看到一位漂亮女子叫海棠,立刻產生了好感。海棠見張生很有錢,就主動獻殷勤。不久,張生便把海棠娶到家中。海棠見丁香長得比她秀氣,又是原配夫人,便產生了嫉妒,逼著張生休妻,把丁香趕出了家們。從此,張生與海棠終日吃喝玩樂,不到兩年,就把家給敗窮了。海棠見張生成了窮光蛋,就離開張生,另嫁他人去了。張生孤獨一人,又不會做事,只好沿街乞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又餓又冷,昏倒在一個富戶人家的門前。這家女傭見地上躺著一個乞丐,告訴女主人,并把他扶進廚房。不一會兒,女主人來看他,張生十分驚訝,原來這位女主人正是兩年前被他拋棄的丁香,頓時,張生感到羞愧萬分,無地自容,想躲藏,又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靈機一動,一頭鉆進灶坑里了。丁香到了廚房看不到人,感到很奇怪。后來發現灶膛口有一個東西堵在那兒,上前一拉,原來是張生。他已經被燒死了。丁香認出是自己的前夫,頓時悲憤交加,不久憂郁而死。玉皇大帝知道這件事后很是感動,覺得張生能勇于認識自己的錯誤,還是好的,便封他為灶王。后來,人們把丁香奉為灶王奶奶,同張生一起供奉在廚房里。
奶奶講完故事就扭頭去瞅灶臺上方灶王爺的神像。柱兒順著奶奶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張神像已經泛黃,不過灶王爺和坐在他旁邊的灶王奶奶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柱兒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把兩只手在膝蓋上擺放整齊,再看奶奶,一頭白發銀光閃閃煞是好看。
奶奶余興未盡,輕聲地唱了起來:
灶王爺爺本姓張,
家住順義張各莊。
歲逢臘月二十三,
灶君言事上天去。
寶馬云車小留連,
家有杯盤豐典祀。
豬頭爛熟魚兒鮮,
豆沙香來粉團圓。
男兒上供女兒避,
斟酒燒錢灶君喜。
姑嫂爭斗君莫聞,
貓狗打架君莫嗔。
上天多多言好事,
回家多多降吉祥。
柱兒從來沒有聽過奶奶唱歌,原來奶奶的歌聲這么好聽,奶奶唱完了,歌聲還在灶間飄蕩,飄啊飄,蕩啊蕩,飄過房梁,蕩過門柱,飄蕩得越來越細,卻久久沒有停下來。柱兒說,奶奶唱得真好聽。奶奶紅著臉說,年輕的時候還中,老了啥也不行了。柱兒說,奶奶不老,奶奶啥時都年輕。奶奶呵呵呵地笑起來,總也不老,那不成老妖精了。柱兒說,你看人家灶王爺和灶王奶奶每年都這樣,從來不見老。奶奶斂了笑說,是啊,他老人家可別老,他老了誰來護佑我們祖孫,誰來保佑你遠在天邊的爹娘。一提起爹娘,柱兒的心中就結起個疙瘩,爹娘只會寄錢回來,什么事也不管柱兒和奶奶。
下雪了,雪粒打在窗戶紙上沙沙響。突然,奶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朝里屋走去。柱兒急忙跟進去,只見奶奶掀起炕席從下面掏出一個大紅紙包,才記起這是那天奶奶去三棵柳鎮集市上買回來的炮仗。奶奶說祭灶神時炮仗一定要響,越響越好,千萬不能瞎捻,那樣灶王爺會一路不順當,心里也就不會高興了。奶奶把炮仗壓在炕頭上就是要把它的潮氣逼退,放的時候好響響亮亮。柱兒最愛放炮仗了,趕緊伸手接過炮仗,奶奶叮囑說,千萬不敢弄濕了啊。柱兒應著,小心翼翼地把炮仗和香火放在一起。再看這一堆供品,五顏六色,整整齊齊排在灶臺上,像一隊耐著性子等待檢閱的士兵。柱兒呢,就那么款款地立在一邊,既像是領隊,又像是侍衛,不敢有絲毫怠慢。柱兒早就聽狗剩子說過,誰家如果不討好灶神,他就會向上天告你的惡狀。人與天帝無法溝通,天帝那兒只能任憑灶神胡言亂語,灶神告什么狀,天帝就會給你定下什么懲罰。誰要是得罪了灶神,嚴重的要少活三百天,輕微的也要少活一百天。狗剩子說這話的時候,手里拿著一節狗尾巴草,一搖一搖的,好像他就是灶王爺的傳令兵,在傳達灶王爺的指示。這時候柱兒又想起這檔子事,就問奶奶,當真有這回事嗎?奶奶說,可不是嗎,人們如果要祈福禳災,就得對灶王爺恭恭敬敬,平時不能用灶火燒香,不能擊灶,不能把刀斧放在灶上,不能在灶前講怪話、發牢騷、哭泣、喊叫,不能把臟東西送入灶內燃燒。柱兒明白了,怪不得平日里奶奶總會在這些方面對柱兒一再告誡嚴格要求呢。柱兒這才知道奶奶原來有一肚子學問,奶奶知道的事遠比狗剩子多,想到這柱兒又問,奶奶,還有呢?奶奶抿了抿鬢上幾根零亂的白發接著說,古時祭灶不分身份貴賤、高低,上至皇宮、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對灶神都是畢恭畢敬的。每年臘月二十三,大清皇帝例行在坤寧宮大祭灶神,同時安設天地神位,皇帝在神位前行九拜禮,祭灶升天,迎新年福禧。坤寧宮設供案,安放神牌,神牌前置香燭供品,殿庭中備燎爐、拜褥。像民間一樣,在灶君臨升天匯報工作前,一定要用粘糖封住他的嘴,以防他在玉帝面前胡說八道。柱兒笑了,接住奶奶的話說,看來皇帝也有心虛的時候呀。奶奶笑笑沒有正面回答柱兒的問題,只是告訴柱兒,在祭灶這天千萬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可別像朱元璋那樣,可惜了那大明江山。柱兒忙問奶奶,朱元璋怎么啦,大明江山怎么啦?奶奶說,朱元璋小的時候,家里很窮。一天,朱元璋的母親正在做飯,突然有一只喜鵲闖進來,叫道:“朱家天下萬萬年!朱家天下萬萬年!”朱母生氣道:“什么萬萬年,快不要開我們的玩笑。我看哪,有個二百七十六年就不錯了。”朱母一邊說,一邊生氣地用勺子敲打灶臺,想趕走喜鵲。這時,被敲得鼻青臉腫的灶神現身了。他無奈地對朱媽媽說:“朱老媽呀,老天爺讓你們老朱家天下萬萬年就萬萬年嘛,你干嗎生氣呀?現在好了,你說二百七十六年就只有二百七十六年了。” 后來,明朝果然正好維持了二百七十六年。
對奶奶的話,柱兒一向深信不移,他為大明江山不能萬萬年好一陣惋惜,心里也就暗暗思忖,在灶王爺面前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錯話,免得讓眼下的好日子失去了。現在的日子多好呀,有大米飯吃,有電視看,除了見不到爹和媽,柱兒再沒有什么遺憾的了。忽然又想起了爹娘,柱兒不知道遠在天邊的爹娘是不是也祭灶,灶王爺會不會也去保佑他們,想著想著不由得嘆出一口氣來。
好不容易盼得卯時到了,天色也大亮了起來,性急的人家已經開始放炮仗了,“嗵——噠!”一股火光當空閃過,炮仗碎屑落紅無數,伴著雪花滿天飄灑,空氣中就彌漫出一陣幽微的火藥香。
柱兒把供品一樣一樣擺好在神像下供著,倒酒時才發現家里沒有酒杯,柱兒靈機一動,拿來一只空飯碗,反過來扣下,把酒倒進碗底的小圈圈里,這飯碗也就變成酒杯了。一直看著柱兒的奶奶激動得眼淚花花,我的大孫子真聰明,這么些年我咋沒想出這么個辦法。一切布置停當,開始燃香,燒紙。紅紅的火苗燃起來了,灶間香煙繚繞,一臉莊重的柱兒雙膝跪下,清清嗓子開始念禱文。柱兒有些緊張,念得沒有平日順暢,念到最后竟然有些結巴起來, 一直躲在門后的奶奶探出頭小聲說,不急,慢慢念叨,不急,慢慢念叨。柱兒這才又穩住了架。心里一穩當,嘴皮子就順溜多了,不知不覺中很快就念完了,念完了仍意猶未盡,柱兒又脫口念出:
進好言來甭嫌煩,
爹娘請您多掛牽,
爹娘打工回不來,
我替爹娘燒紙錢。
柱兒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加上這么幾句,等結束后站起來,小鼻頭已經是一層亮晶晶的汗珠了。奶奶從里屋出來,一把手拉過柱兒,嘴里不停地說,不錯不錯,頭一次就能這樣,還能惦著爹娘,我的柱兒真懂事,我的柱兒定會有大出息。
供品一直擺著,午間又加了一碗餃子和兩道人吃的菜,菜里奶奶特意多放了豬油,兩碗菜亮汪汪的,好看。這樣,供灶一直持續到傍晚,吃過晚飯后,奶奶說,行了,灶王爺酒足飯飽了,該送他老人家上天了。于是柱兒按照奶奶的吩咐,先把供品撤到一邊,兩手小心翼翼地把這張掛了一年有點黃脆的神像揭下來,連同供著的草料紙馬一起拿到院子里。院子里的柴草奶奶早就準備好了,香火放進去,輕輕一吹,火苗就“騰”的一聲躥出來了。柱兒興奮地叫起來,奶奶,旺火著了,旺火著了!奶奶立馬糾正道,旺火旺了,旺火旺了。柱兒跟著大聲喊,旺火旺了,旺火旺了!一老一少的聲音,伴著紅彤彤的旺火和飄飄灑灑的雪花,讓這座農家小院頓時變得生機盎然。柱兒和奶奶雙雙立在院子里,飄飄忽忽的火光把他們的身影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地印在雪地上,看帶著火星的飛灰黑蝶一樣當空舞動,柱兒和奶奶知道此刻灶王爺已帶著灶王奶奶,乘著他們的白駒,一路疾馳,直奔那深邃幽藍的西天去了。他們抬頭遠望,盼望著灶王爺會把他們的幸福和不幸統統說給玉皇大帝聽,他們相信玉皇大帝也一定會想出各種辦法,來延續他們的幸福,減輕他們的苦痛。說到苦痛,柱兒和其他小伙伴一樣,大家的爹娘多半不在身邊,他們都扔下地進了城,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有些人賺了大錢就再也不回來了。這讓柱兒很擔心,他怕爹娘也永遠變成城里人。敬香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擔心默默地和灶王爺講了,他相信此刻灶王爺已經把他的話原原本本講給玉皇大帝聽了。玉皇大帝是最大的神仙了,還能想不出辦法來?
忽然間村街上響起了孩子們歡快的喊叫聲,柱兒側耳細聽,是狗剩子他們,急得抻脖子往外瞅。奶奶看出了柱兒的心思,就說,好啦,沒事了。奶奶心里清楚,既然一年四季長駐家中的灶神已送走,上天對人間的監督會暫時放松一小段時間,除夕前的這幾天人間就百無禁忌了。長幼尊卑隨便你說笑打鬧,官人百姓隨便你吃喝玩樂,只要不過大格,是不會招惹是非的。大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孩子們呢,奶奶就說,去吧柱兒,出去和伙伴們玩吧,記住早點回來睡覺。柱兒應著奶奶的話朝他的玩伴走去,不知道為什么,步子一下子變得沉穩了許多。狗剩子為首的一伙孩子之前沒見著柱兒不由分說一起跑過來,“呼啦”一下把柱兒圍在中間,眾星捧月一樣地問這問那。柱兒想說,又不知從哪兒說起,奶奶笑著幫他解圍。奶奶說,今兒個過小年祭灶神,我們家柱兒忙了一整天,里里外外全都是他一人操辦,就一直沒騰出工夫和你們玩。聽奶奶這么一說,小伙伴七嘴八舌問個不停,柱兒,一個人敬香緊張不?柱兒,禱文那么長能記下來嗎?柱兒,供完的供品,當真會少嗎,灶王爺真會下凡享用供品嗎?有的沒的,好答的不好答的問題一股腦兒堆上來,好像柱兒一天之內搖身一變成了學問家。柱兒也大人大氣,一知半解地做了些回答。于是伙伴們就十分滿意了,咱們的柱兒不但水性好,懂得的東西還這么多。于是小伙伴們簇擁著柱兒,歡天喜地朝大門外走去,一路上大聲呼喊:過小年嘍,祭灶神嘍!
幕色低垂,霧靄籠罩了村街,燈煙彌漫,火藥飄香,紛紛揚揚的大雪讓家家紅彤彤的窗戶一映,更把村莊渲染得夢幻般迷離。奶奶手搭涼棚遠遠望去,已經分辨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房屋,哪是村樹,當然也就更分不清那一小撮黑芝麻點中,哪個是她的柱兒,哪個是別人家的孩子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