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勝,男,1956年出生,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長期從事文學工作和文學創作,發表了大量散文、小說,出版作品八部。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副主席。
今天早上,陳言老師走了,我心里空空的、沉沉的。
就在幾天前,我和作協的幾位同志去醫院看他,那天,他精神狀態特別好,邊打點滴,邊要坐起來說話,大家要他躺下,他執意不肯。我知道他好強了一輩子,他怎么能以躺著的姿態面對我們這些后輩兒呢?于是他坐起來,盡量把自己的腰背挺直,臉上平靜祥和,依然一口難懂的蘇北話,依然節奏鏗鏘、堂音很足。
老師的病很重,肺癌,大面積轉移,淋巴上、肝上都是,家屬說老師不知道病的實情,老師也一句不往這上面說,但我絕不相信老師判斷不出實情,老師是有大智慧的人,何況這里是省腫瘤醫院,何況他身前身后的病友都是癌癥患者,他只是順著大家的善意去說,也許這是老師在人世間為別人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吧。
我說:“陳老總(平時我們都習慣叫他陳老總,因為他和陳毅老總在性格上有些相像),還那么精神!你呀,心大,病不重,調理幾天,就回家了,今年機關會餐,你還得蹬車子過來!”
去年機關會餐的時候,老師就是蹬著車子過來的,當時我說:“老總你八十多了,不是小年輕的了,打個電話接你一下,打個車,方便,蹬車子摔了呢?”
當時老師一點兒不領情,說:“方成先生、丁聰先生騎車子騎到八十二歲,我要騎到八十八歲。再說了,車子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車子,是伴兒。”前一句話是大男人的豪氣,后一句話就有些禪的味道了。
我剛調到作協那年,在大帥府的老虎廳,第一次見到老師。那時老師大概也就五十六七歲吧,印象里老師身材高大,穿一件質地很好的薄皮黑夾克衫,里面襯著雪白的襯衫,人很精神,眼睛不大,目光卻十分銳利。老師問我:“從哪里調過來的?”不等我回答,又問:“到作協來干什么?”我有些窘迫,感到對方不太友好,就搪了一句:“我是學中文的。”老師很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學中文的可不一定能當作家啊。”說完就走了,完全不想聽我的下文。別人看我尷尬,就告訴我,他是《當代作家評論》的主編,是新四軍老干部,是遼寧文學理論、評論界的權威陳言老師。“他這人就這樣,面冷心熱。”我將信將疑。
我那時年輕氣盛,想證明自己的文學基礎、文學感覺還不錯,不是跑作協來混飯吃的,我就認真地研究了幾期《當代作家評論》,我覺得自己有能力寫一篇作家作品的評論文章,我要把文章投給《當代作家評論》,讓陳言老師看看,讓他別把別人都看成蘿卜纓子小白菜。我寫了一篇評論作家王中才先生的小說《三角地》的文章,改了幾遍,自己滿意了,就投給了《當代作家評論》的責任編輯許振強先生,振強是我的師弟,自然不肯傷我的自尊,就說了一些肯定的話,告訴我稿子已經提給陳言老師了。我很高興。
大概也就過去一兩天,老師拿著我的稿子竟然親自找我來了。我慌忙請他落座,他卻沒有要坐下的意思,把稿子往我的桌子上一放,說:“什么狗屁文章?沒有骨頭!知道嗎,評論要有自己的觀點,讀后感是業余的,沒有什么用。”我臉皮兒薄,就急赤白臉地解釋,老師像是聽了,又像是沒聽:“意見我都寫了,你看看吧。”說完就走了,并不想和我往下聊。
我當時覺得老師太盛氣凌人了,就有點兒來氣,可當我翻開我的稿子的時候,我震驚了,那稿子上面修改的地方密密麻麻、圈圈點點,另附的一張紙上,列了九篇文章的標題、作者名字、文章出處,我開始有些感動,為了我這篇“狗屁文章”,老師下了這么大的功夫,這不是愛護是什么?我找來那幾篇文章認真研讀,發現這些文章里有我需要的理論支撐,有對王中才先生的小說評論成果,這些文章把我的文章照亮了,我改起來得心應手。這時我才感覺到:有一種扶持叫訓斥!
改好后的文章在《當代作家評論》上發表了,老師見到我的時候說:“寫得還可以。”我把這句話告訴了振強,振強說你千萬不要以為夸得不夠,在陳言老師那里,“還可以”就是很高的評價了。現在我知道,我離“還可以”相當遠,老師這么說我,是鼓勵我在文學的路上繼續往前走,可我資質不夠、努力不夠,我真的辜負了老師的一片熱心。
80年代初,我省幾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多次獲國家級大獎,夸贊之聲連天而至.在大家都說好,好得不得了的時候,老師表現出了一個理論家的冷靜和高度。他在很多公開的、私下的場合說出了這幾位作家現在的不足,將來很可能出現的不足,說得大家特別是那幾位獲獎的作家很不高興。有人說:“陳老總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啊!”我怎么也聽不出這是稱贊的話,反而聽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后來,因為別的事情,這幾位作家遭到了大家的攻擊,老師卻站出來充分肯定這幾位作家對遼寧文學、對中國文學的貢獻。真像名士前賢蘇東坡,捋著正義的經緯行走,不是誰在勢上,就捧著誰說話,盡管這樣做事會“既不見容于舊黨,也不見容于新黨”(史書評價蘇東坡語)。
我在省作協人事處當處長的時候,按照中央的文件要求,要對每個人的檔案做一次清理,把歷次政治運動中留下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掉。老師的檔案厚厚的三大本,我發現每隔幾年,老師就有一份檢討,而每次檢討,都把別人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于是每次老師都會受到“觸動”,我就理解了為什么一個對黨忠心耿耿的老新四軍戰士,一個理論權威官會越做越小、錢會越掙越少。
我知道老師把尊嚴看得比命還重,在他人生的最后時刻,應當讓他充分享受人們的敬意。盡管我知道老師之病無法救治,我還是把我的好朋友——省腫瘤醫院的羅院長請到了老師的病床前,羅院長把科主任也喊了過來,他們跟老師說了不少寬心的話。聽著這些話,我的心里在流淚。
在病房外,羅院長告訴我就老師現在的狀況醫學已經無能為力,恐怕不會拖很長時間。我請醫院千方百計減輕老師的痛苦,羅院長鄭重地答應了。沒想到老師走得這么快,老師真的沒有什么痛苦,走也走出了一個大男人的狀態。人生這出大戲的這樣的結束方式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老師,一路走好,我會想念你,遼寧文學界會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