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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的一次出差

2010-12-31 00:00:00
飛天 2010年19期

弋鏵,女,現居深圳市,深圳作協會員。2004年開始發表小說,已發表八十多萬字,散見于《當代》《花城》《清明》《啄木鳥》《飛天》《世界日報》等報刊,部分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作家天地》等雜志選載。

上午第三節課的時候,音樂老師把我叫了出來。音樂老師姓汪,她很少找我。我一直以為她和我媽很熟,剛有她課的時候還心里得意得不行,自以為有了一座賴以依靠的靠山。直到有一次她在課上沖金輝發了好大的火,把金輝那么堅強、銹了的鐵釘扎到腳板心里都沒哭出來的眼淚都給招出來了,我就開始怵她了。

她的辦公室里有一架腳踏風琴,在每回上課時由強壯的四個男生搬到教室里。我一直覬覦能去觸摸里面的琴鍵一次。

汪老師對我說:“你跟你媽說一下,讓她幫我帶條紫色的綢巾回來。”她從口袋里掏出兩元錢,揉得很皺了,可能還不小心在水里浸過,有點條條坎坎的發白。我呆了一下,沒有敢立即去接那張鈔票。

汪老師還在說:“就是那種紫,你懂嗎?有點茄子色的,沒熟的那種淡茄色,帶點粉的。千萬不能是熟透了的那種茄子紫,那可有點泛黑了。”她的嘴“嗞吧”了一下,環顧了辦公室的四周,找不著能給我說出的相近的顏色。其時她和美術老師在一起辦公,我本來想提醒她用美術老師的色板給我看一下,可是我到底怕她,沒有敢說出自己的主意。

熬到第四堂課上完,準備收拾書包回家了,大隊輔導員劉老師走過來,她在教室口高聲喚我:“李月紅,你到大隊委來一下!”

金輝沖著我走過來。金輝對我說:“你媽要出差了,已經定下了,我爸昨晚就給我媽說了的。”

散了課的同學一下子圍擁過來:“李月紅,你媽要出差啊?真的嗎?”

我突然驕傲地說:“是,去上海,還有大連。明天晚上的船!”同學們的眼里都發散著艷羨的光芒,把我照得像領袖一樣光彩照人。他們說了一大堆巴結我的話,前天還和我撕扯著打了一架的鄧小翠,有點眼巴巴地看著我。我連眼皮子都沒朝她挪一下,踏著大步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把她的寶貝塑料筆盒帶到地上,我聽到稀里嘩啦文具撒在地上的聲音。我知道她的那個筆盒,盒面上有突起的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圖案,如果把一張白紙放在上面用鉛筆涂抹,能完整地拓下那幅生動的圖片。那是她三舅從北京帶回來的,牛得她得意了兩年了,誰都不能碰那玩意兒。前天我不小心地碰了一下,她沖過來沒好氣地數落了我一通,我的嘴沒她那么利索,被她激得急了,沖著她的頭發就抓過去。那一場好架!可是現在……哼!

劉老師已經把飯打回來了,小白菜,還有一點蒜苔炒肥肉片。劉老師長得挺漂亮的,兩把小辮梳得溜溜光光,濃眉大眼的,嗓子也好。她不光是我們子弟小學的大隊輔導員,還兼廠里的廣播員。有時候廠里開大會搞文藝會演,她還當報幕員。劉老師的胸前一直戴著一條紅領巾,她打的結都和我們不一樣,不知道怎么弄的,她就是比我們打得好看。我媽說她是吃了雞巧兒的,小時候吃多了雞巧兒,就在女紅上有天然的領悟力,辮子比別人梳得好看,圍巾比別人戴得好看,毛衣也能比人家織得俏皮。

劉老師看著我進來,把她旁邊的一個凳子搬給我坐。劉老師說:“你坐。”劉老師說,“你媽要去上海出差的吧?讓你媽給我帶兩條綢的紅領巾來。”劉老師還說,“上一回化工廠子弟小學的李輔導員來了,她就戴了一條綢緞的紅領巾,我問了她的,她說人家給她在上海捎回來的?!眲⒗蠋熑〕鲆辉X來,劉老師又說,“錢肯定是夠了的,就麻煩你媽替我找一找這種紅綢巾,李輔導員說文具店里買的,可能要一張子弟小學辦公室開的介紹信。我開好了,你一并拿去。”劉老師把介紹信遞給我。劉老師送我出門的時候還大聲嚷嚷,“你記得要你媽開張發票來啊!”劉老師的聲音仍舊很好聽,有點舞臺腔,像報幕時候用的音調。

中午父母也就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已經從大食堂里打回了飯菜,四份,小白菜和蒜苔炒肥肉片,還有一小碟花生米。弟弟已經回來了,正在扒拉著他的那份飯菜。家里小小的地方擠滿了一幫人,大多是我認識的,我爸我媽老來往的幾個同事,還有些不認識的,知道是誰的爸媽,但平常很少和我們打交道。

李全麗的爸爸給我媽一個紙條,他一直說:“這種藥我打聽過了的,只有上海有賣的?!銈冋f她哪門子著急上火成那樣?一個晚上,頭頂的頭發就沒了。我替她急啊。我還跟她說,這種鬼剃頭,只要心里清凈了,不用藥也能治好。她不聽的,她不知道,便真是她掉光了頭發,我還不一門心思地對她?我們的感情,你們大家伙兒也不是不知道!”

李全麗就住在我們家正樓下。她媽和我媽關系還不錯,有點妖里妖氣的一個人,剛興卷發,她就頭一個把頭發弄成了雞窩狀。我媽還艷羨得不得了,我爸不同意我媽也學她。我媽嘴上答應著,隔了兩天也頂了個雞窩回來了。旁邊的一堆人聽著李全麗的爸說的話,都抿著嘴在那兒笑。我們也斷斷續續地聽說了,李全麗的媽前幾天還跟人搞破鞋來著呢,他們家吵得翻了天掀了房頂快直通我們家了,這會兒怎么又假模假樣地做些感情出來?

我媽也不吃飯,很認真地一行行地記下人家要的東西和遞過來的錢。我爸大概也沒吃,在旁邊給她收著錢。兩個人的表情都有點興奮,終是有人求上門到我們家來了。

鄧小翠的媽說:“你總是要去上海的,干脆到財務科去支點錢出來,捎點那里有的稀罕東西,回來后大家還不搶著要啊?現在誰能想得清帶什么回來呢?我看廠長大金他們出差,就那樣的,每回他們帶回來的東西都不夠分的??扇思业降资穷I導,我們這撥人,不是因為你有這樣的差事,誰還敢求到他們門上?”

另一個女的說:“要不咱們起的那個會,本來這個月是輪到薛猴子的,我們去跟他說說,讓他這個月讓給你得了。你還可以多帶點錢?!?/p>

旁邊的人搖搖頭說:“好不容易輪到他,薛猴子那個小性樣,眼巴巴地等了好久的,這會兒他會讓?”

大家都說起來:“那有什么不愿意的?現在有多大的事啊!人家可是要去上海出差,他要能出這種公差,誰還跟他商量這事啊?別把他太當人了,說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話,起的會都是輪流坐的,總不會礙了他一個人。讓他把這個月的會讓出來,話講狠一點,我們一起去,他能怎么樣?”

我媽說:“這倒是個好主意。去財務室,也就能支一點定錢,捎不了什么東西。這個月的會錢輪給我,真還能給大家伙帶點東西回來。上海啊,開玩笑的?”

有個男的說:“大連也不錯的,也有好些稀罕物……”

旁邊一個人搶白了他:“大連算什么?和我們武漢差不多。人家到武漢來出公差的,還專程去商店買皮鞋呢。武漢的皮鞋總還是全國數得著的。大連?大連有什么?”

我爸說:“你可別小看了大連,大連也有不少稀罕物呢。上回我父親出差去大連,給我們家丫頭帶了好多頭繩呢!那些頭繩可真不錯呢!”

大家就爭起來,有的說上海好,有的說大連也不賴,爭來爭去就到了上班的時間,大家伙兒就意猶未盡地散了。

我這時候才把兩個老師的托付交給我媽。我媽嘴里“吧嗞”了一下:“這個小汪,怎么不自己過來找我,要孩子帶話兒?”

我攀著我媽的胳膊:“媽,你可一定要給她帶回來啊。上次,金輝的爸爸沒給她帶東西回來,你不知道,汪老師在教室里找著茬把金輝一頓好損!”

我媽鼻子里哼了一口氣,對我爸說:“你看小汪,就是這種小性兒。人家金輝的爸是什么?你又算什么?還挺硬實的,拿人家孩子出氣。大金畢竟是個總工,有得報復她的!”

我爸說:“得了,人家大金哪里會為這種小事跟她計較。倒是說真的,你這回提上來,又能出趟差,也多虧人家大金的舉薦。今晚我們去一趟他家,問問他要不要捎些什么回來。雖是同鄉,幫你也要知道感恩啊。”

我媽橫了一眼我爸:“這還要你說?”

弟弟拽著媽的胳膊肘兒,弟弟說:“你給我帶一柄槍回來,能射出水來的那種。媽,你可一定記著?!?/p>

媽沒好氣地說:“不還有明天嗎?這些怎么都像催命鬼似的?讓我這腦子里一通的亂!”

媽雖然裝得不耐煩,我還是能看出來,她心里得意得不行。

我也有想要我媽帶的東西,我現在不想跟她講出來,我要等到明晚送她去輪船上,當最后告別時刻到來的那一分鐘,才會鄭重其事地告訴她。我知道,那樣遠比弟弟現在提出要讓媽印象深刻得多。

媽晚上的時候仍舊很忙??吹贸鰜硭Ω吲d的,財務室預支了錢,薛猴子的會讓給了她。媽帶足了錢,把它們小心地縫在自己的內衣口袋里。晚上來的人一點也不比中午的少,媽還是小心地記上別人要她帶回的東西,讓爸爸在旁邊做會計收著錢。給了錢要我媽捎帶東西的人依舊不肯離去,坐了我們家滿滿一屋子,抽著煙喝著茶,在那兒高談闊論著。

我和弟弟的作業沒辦法在家寫了,到隔壁的陳阿姨家做的。陳阿姨的丈夫是軍人,一年好像也就回來一次,穿著很威武的軍裝。在我們幾家合用的大廚房里,他會一連劈幾天的柴,汗水滴里嗒啦地流下來,把他里面的背心都濕透了。陳阿姨家里也有客人,是串門過來的另一個鄰居。

陳阿姨問她:“你沒讓月紅她媽給你捎什么?”

那人吃著一捧葵花子,把滿嘴的瓜子殼吐在地上。那人說:“我可沒什么好帶的。你也不看看湊熱鬧的那幫人,都是什么歪瓜劣棗的?全是些才翻身過來的小資產階級。我們是誰啊,幾個孩子能吃飽就不錯了,還整這些花花事?”

陳阿姨說:“是啊。都說自己沒積蓄的,這會兒好,都露了本兒了?!?/p>

那人說:“怎么就能輪上她的?出公差這種事,不是就只有采購和廠長,還有那些工程師的事嗎?她不還算工人,怎么就能定下她出這趟肥差?”

陳阿姨沒做聲,陳阿姨在織一件毛衣。

過了一會兒,陳阿姨對我說:“你媽這兩天高興的!”

我點點頭:“可不!”

陳阿姨問:“你媽終于是提成干部了。你媽和大金什么關系啊?聽說大金力薦的你媽。要不,現在你媽還在酸洗房里做活兒呢!”

那人的瓜子吃完了,嘴上有一層黑黑的膜。那人笑著說:“不是早調到工藝科描圖去了嗎?總是脫離了工人這一行當了?!?/p>

陳阿姨解釋道:“就是先抽到工藝科描圖的,然后又調到技術科了。真是的,比王洪文爬得還要利索。”

那人說:“好像有文憑吧?現在開始重視臭老九了?!?/p>

陳阿姨的鼻子里“哼”了一下:“什么文憑,也就一個中專生!大串聯的時候欠了一屁股的公債,剛分到廠里,每個月扣得連飯都吃不飽,結婚以后她婆婆替她還清的。你看吧,月紅她爸以后算是有得受了,原來屁顛屁顛地把她當個寶,現在上去了,還不把她當鳳凰一般的供著啊?”

那人冷笑一下:“你以為是什么好事?”

我心里很生氣,用勁把陳阿姨家的鐵板凳弄出了難受的聲響。那鐵凳是我爸幫她做的,還上了漆,一共兩對。陳阿姨看著我:“喲,小丫頭片子,還真是個人了呢!給我們臉子看了!”

我氣得拽著弟弟就走了。

媽和爸不在家,房門敞著,幾條凳子亂放著,家里一股臭臭的煙味,一地的狼藉。兩張床也是亂的,我爸媽那張雙人床,還有我那張單人床,想是許多人在上面坐過的,兩張床單皺皺巴巴的。我的那條上,還有清晰的一個黑鞋印。我很生氣,罵道:“什么人啊!”

家里又來了幾個人,看著我媽不在家,我的臉面也不好看,問的話我都夾槍帶棒地頂回去,說了兩句,那幫人都訕訕地走了。

后來來了一個男的,我認識他,是技術科的萬科長,這回和我媽一同出差的。他可能是第一次來我們家,我看見他在樓道門口還向陳阿姨打聽我們家來著。因為是媽的頂頭上司,我還是知道些的,我便對他稍微客氣些,把他迎進了房,給他倒了一杯水。

萬科長問:“你媽呢?”

我說:“不在家,可能和我爸出去串門去了?!?/p>

萬科長點點頭:“也沒什么事,我就想跟你媽提一句,毛巾牙具什么的帶全點,旅社招待所里的不太干凈。還有,這回工作上的文件,提醒她放在一個重要的單獨的包里,別和衣服什么的放在一起,揉得爛爛的。到時候拿出來,看著怪難受的?!?/p>

他在房里轉了一圈。我們家很小,也就十六平米,兩張床倚著一面北墻一面西墻靠著,屋里沒什么周旋的地方。他轉了一圈,就走出門去。我追著留他:“再等等吧,他們很快就回來的?!?/p>

他沒回頭,搖了搖手:“不了。有事明天在班上我再跟你媽說吧?!?/p>

爸媽回來得有點晚了,人家都關燈閉門了,弟弟早躺在家的正中夜里睡覺時才鋪開的那張行軍床上,呼呼入睡了。只有陳阿姨,聽著我爸媽回來的聲音,還探著腦袋說了一句:“老萬剛才來過你們家的?!?/p>

我爸的眉頭皺一下,關上我家的房門后,小聲嘀咕了一句:“他來干什么?有什么話不能明天在單位上說?”

我媽說:“人家總是領導,我的頂頭上司。來了也肯定是好心好意,你就別說這種話了?!?/p>

爸在那里把被子鋪開來,爸說:“我覺得這人挺陰氣的,我不喜歡他。聽說他和他老婆關系也不好,兩口子吵了嘴,半年都可以相互不講話。嘿,這也叫男人?跟自己的老婆都能治氣的。所以你看他們兩口子,只生了一棵獨苗?!?/p>

媽笑起來:“你別胡扯了,月紅還沒睡呢!”

爸就把燈繩拉上了,屋里一下子漆黑一片。

我聽到黑暗中的媽說:“多久沒出去了?真是像小孩子一樣興奮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長這么大,連火車都沒坐過。以為自己是真的漢口人,大武漢的!門都沒出過,哼,小鼻子小臉的,瞧著人家都說是鄉下人,真到了上海,你才知道什么叫鄉下人呢!”

爸笑起來:“我是去過上海的。那年來武漢,就在上海上的船,走了三天三夜呢。我媽給我在大上海碼頭上買的飯,里面有香腸,我吃了一下,還得意地對我媽說:‘不就是咸肉嘛!’”

媽說:“對了,給兩老也買點什么呢?你爸每回出差,都給我們捎東西。你說我們給他們捎些什么呢?”

爸說:“也是,我爸媽給你的東西還真不少。你自個兒有點良心,看著辦吧。”

媽說:“你又在那兒來了!還讓人走之前有個高興點的事不?”

我聽見爸小聲地哄著媽的聲音,媽笑著叫了一聲:“好癢……等會兒,月紅還沒睡著吧……你就那么急嗎……”我的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

第二天下午放了學以后,好多人都到我們家來了。陳寧陳波的爸媽也來了,他們兩口子都是廠里的高級技術人員,平常和我們很少打交道的,有一回我聽媽說:“都是下江幫的人。下江人別看說話吳儂軟調的,走哪兒可都拉幫結派的,一榮全榮,鐵得很?!?/p>

我問媽:“那我爸也是下江人啊,我爸也是他們幫的吧?”

我媽當時鼻子里哼了一口氣,有點泄氣地說:“你爸?你爸是工人啊。他們怎么能拉上你爸呢?”我聽得好一陣心酸。

陳寧陳波的爸媽捎了一個包袱過來,說:“給孩子的舅家和姑家帶的一點東西,麻煩你幫忙遞一下吧?!标悓庩惒ǖ陌种v話不卑不亢的,笑起來也不是那種諂媚的模樣,到底是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平常也不是那種擺架子的人,現在真有事求到你頭上,我媽還沒法拒絕?!睦锬芫芙^,簡直是心甘情愿接受的模樣。又豈止接受,我媽甚至都覺得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榮幸了。我媽討好地說:“小寧小波的舅舅和姑姑還都在上海啊,真是很了不得呢!你們家老人還在寧波吧?”

陳寧的爸說:“早不在寧波了,當時都往上海跑,寧波是我們的老家,上海是我們從小長大的地方。后來呢,唉,碰上這些年鬧的,我們幾個兄弟姊妹都出來了,現在上海也就剩他們兩個。還有幾個更苦些,貓在云南和新疆呢!”

陳寧的媽感嘆地說:“真還是想回上海啊。這輩子怕是回不去了?!?/p>

我媽訕訕地說:“總會有機會的。”

大金來催我媽:“趕緊走吧,我跟廠辦說了,給你們派了輛小車。你們快出門吧。老萬已經收拾好了,就等你了。”

我求著大金:“我也要去送我媽,我也要去送我媽?!?/p>

我爸不高興地呵責我:“小孩子怎么這樣不懂事的,你媽是去辦正事,你以為玩兒去的?”

大金對我爸說:“那就讓月紅去吧,你也去送送。老萬就一個人走,車子坐得下?!?/p>

我急得催著我媽。我弟還在外面死瘋呢,我放學時候路過那塊工地,他和一幫猴孩子正在沙地里摸爬滾打。我真怕他回來和我搶,我媽肯定要我讓給弟弟了。我媽還是想起了我弟,她被人捧送著出了家門,轉回頭對陳阿姨說:“我們家小子回來了,你幫我帶著點。”

陳阿姨用手擺著她:“你盡管放心好了,我弄得住他!”

我和我爸媽坐在小車的后座上,我爸進去的時候還給司機遞了一支煙。司機矜持地接了,爸給他點了火,他探著腦袋抽起來。我爸環顧了一下車里,搭訕著跟司機說:“劉師傅,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得不?上回生月紅的弟弟那一次還坐過你的車,這都七八年了?!?/p>

劉師傅在前排沒回頭,透過后視鏡看著我們一家,他笑笑:“是啊,我這車,接過廠里多少新生的孩子呢!”

我急著問:“生我的時候,也是這輛車吧?”

我爸說:“也是。廠里這點真是好,哪家要生孩子了,就是半夜兩三點鐘,師傅也趕忙開了車送進醫院去。生了后,也是師傅把孩子和媽從醫院接回來的?!?/p>

劉師傅說:“生你們家丫頭,不是我的車?!?/p>

我爸大著嗓門說:“怎么不是?你忘了?月紅她媽的羊水都破在你車上的。”

我媽上了車就一直正襟危坐地矜持著,這一回,眉頭就蹙起來了。

劉師傅笑笑地搖著頭:“那可真不是我。你記錯了,是范師傅的車吧?”

我爸仍舊大聲說:“我可真是記性好的。絕對是你!錯不了?!?/p>

我媽終于攔了我爸:“你就說點著調的事吧?!?/p>

劉師傅笑起來:“月紅今年多大?我八年前才轉業進的廠呢!”我悄悄地注視著劉師傅握著的方向盤,他時不時摁一下的喇叭從哪里發出的音?他的剎車把似乎和公交車的不一樣。我一直認為司機是個驕傲的職業,我想有一天,最好我弟去當個司機,我們家終有個顯擺的差事。

我爸拍著腦袋,剛想回憶我的往事,車子在拐角處停下了。萬科長拎著一個皮革包,穿得筆挺地站在路邊上。他探頭向車里望了一眼,就把前門拉開,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

一路上因為萬科長的加入,我爸終于安靜了。我側著腦袋一直在看街上的風景。天已經黑下來了,街上的人倒不多。我們很少晚上出門,就記得一次,今年元宵節吧,聽說哪里來了鬧龍燈的,好像好多年都沒經過這種場面了,我爸自己就有點興奮勁了,和我們眉飛色舞地說起他小時候看鬧龍燈的花頭,把我和我弟說得饞死了,我爸就帶著弟弟和我跟著那隊鬧龍燈的人走。走了好久好久,一條街都快走到盡頭了,跟著隊伍的人越來越多,那群鬧龍燈的始終沒有鬧起來,我和我弟弟都累死了,我爸沒法了,這才踅回家的。現在小車就沿著這條街走下去。在車上的感覺和在地下走路的感覺真是不一樣的,我覺得路上的行人都看著車里的我們,我就瞪著眼睛,得意地和他們對視著。

很久,老萬才說了一句:“我從廠辦借了一部照相機?!?/p>

我媽激動地說:“真的?你會擺弄嗎?”

老萬在前頭,也沒回頭,只說:“會了,他們教給我怎么用了?!?/p>

我爸忙插嘴道:“我父親也有一部相機,他挺會擺弄的,我倒不會。有時候星期天出去玩,都是我父親給照相的。他知識多,挺能耐的?!?/p>

老萬在前頭點點頭:“你父親我知道,軍工廠的總工吧?真是挺有風度的一個人。和你……不像。”

我爸沒心沒肺地說:“那是,他解放前還留過洋的。前幾年也沒少受苦,我弟我妹也下放了。我是我媽托了多少關系參的軍,就那樣,也因為他,在部隊都沒入上黨?!?/p>

我媽使勁地用胳膊肘兒捅了我爸一下。

碼頭到了。

船上的人很多,我媽和萬科長在四等艙,小小的一間房,有六個高低鋪,睡了滿滿的十二個人。萬科長對著我媽說:“你睡下鋪吧,下鋪方便些?!?/p>

我媽一直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看,聽著這話,忙說:“不了,我就睡上鋪吧。我喜歡睡上鋪呢?!?/p>

萬科長就沒再堅持,把媽的行李包接了,和他的一起放在鋪下面。萬科長說:“那些工作文件和重要的東西,你隨身放著吧?”他說完,還兀自瞅了一下房間里另外鋪上的人,人家都挺忙的,有的在弄茶水,有的在吃瓜子。

我媽小聲地說:“嗯,我知道,都放好了。我隨身帶著呢?!?/p>

爸也來回看著艙房。爸背著手說:“嗯,還不錯,挺通風的?!卑謱屨f,“包里還放著五香牛肉呢,你拿出來,別悶壞了?!?/p>

我大叫起來:“你們還有五香牛肉啊!”

媽笑起來:“總是躲不過你這張小饞嘴。”媽掏出包來,拿出爸鹵好的五香牛肉,遞給萬科長,也給我幾片。

爸說:“味道還可以吧?我自己是坐過船的,知道船上的東西比火車上的還差勁,自己家里做的總好些?!?/p>

萬科長笑起來:“伙食費是可以報銷的。”

爸點點頭:“我哪里不知道?不過出門在外,也要圖個舒服!”爸又問媽,“你先弄清楚廁所在哪,免得到時候急了……”

媽生生地打斷了他:“你們該回去了?!?/p>

船上響起了一聲長鳴,高音喇叭喊了一氣。有穿著制服的船上員工過來了,生硬著態度,叫著:“送客的趕緊下船了啊,趕緊了啊!”看見我們這里有吃葵花子的,眉毛都豎起來了,“你別吃得滿地都是!累不著你是吧?”那人忙把瓜子收起來了。

媽說:“你們趕緊走吧?!?/p>

我走到媽身邊,鄭重地說:“媽,你可記著,你一定得給我帶一盒泡泡糖回來。你可一定記住了哦!長條的,紅紙包的那種,包上印的一個男孩子……”

我爸催著我:“好了,好了,你媽記著呢。我們趕緊下船吧,否則把我們得拖下去了。”

我還一步三回頭地對我媽說:“媽,你一定記著啊。紅紙包的那種,長條的泡泡糖,包上那個男孩子,吹著好大的泡泡!”

我弟在家里哭得天昏地暗,因為錯過了坐小轎車、上輪渡碼頭的熱鬧場面,而這種場面,幾乎在他眼里不可能再有第二回了,他悲痛欲絕。我爸哄了他好久,也沒能挽回他的一點絕望。我爸還說:“回來的時候我和你姐坐的公車,轉了兩趟車才回的,都累死了。”劉師傅只是出公差,送了我媽和萬科長,立馬就打道回府了,沒等我和我爸。

陳阿姨也跑過來說:“把人給鬧得,一棟宿舍樓里的人都過來勸,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哭聲。后來玩了一下,差不多也就忘了,你們一回來,把他的勁又給激起來了。”

我爸說:“謝謝你,謝謝你!”

陳阿姨倚在我們家門欄邊問:“走了?”

我爸說:“走了?!?/p>

陳阿姨又說:“這下你可有得想了。得十幾天吧?聽說還去好幾個地方?!标惏⒁绦α艘幌?。

我爸立刻搶白她:“你和你們家的,兩口子一分就是一年兩年的,也沒見你怎么想他吧?你倒刺弄起我來了。”

陳阿姨揮手走進來打了一下我爸的肩膀,笑一聲:“死鬼!你還上頭上臉了呢!”陳阿姨就咯咯地笑著走開了。

媽媽不在家的日子,其實也不覺得怎么樣,反正家里的飯菜一直是爸爸做,媽媽就管一下我們的學習,媽媽一直覺得讀上書才能有出息?,F在媽媽走了,我一點也不想她,倒樂得輕松。我偷偷拿著一本書,是《青春之歌》,媽媽在的時候,是不許我看這類書的,就連廠里放電影《柳堡的故事》,媽媽也不許我們看??墒乾F在好了,媽媽走的這段日子,廠里放了好幾輪電影,都是連場。有一天,先是一部《穆桂英大戰洪州》,咿咿呀呀地唱得挺熱鬧,還是彩色片,不過我們都沒興趣,差點走掉了,后來聽到下班趕過來的大人悄聲說,下面還有一部精彩的,我們就愣坐在那里不肯走掉。

我爸到禮堂來找我們,拿了飯盒來,我和李全麗、金輝在一起。我爸說:“你們吃完了就走吧,等會要清場的,下部片子小孩子不能看?!蔽野志妥胶笈湃チ恕D鹿鹩⒋蛲炅苏?,旁邊昏暗的壁燈亮起來,喇叭里面傳出劉老師的嗓音,說是讓我們都回家。我們挺喪氣的,一個個站起來走掉。我們看到隔壁薄板廠的好多人也過來了,搶了我們的座位。

金輝說:“我們不走,我們到廁所里去待一待?!蔽覀兙团艿綆锶チ恕?/p>

下一部電影開始了,我們在黑暗里又鉆出來。沒有空位了,連過道里都是站著津津有味地看著片子的大人們。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酸胳膊酸腿的,目瞪口呆地看完了那部電影。

散場的時候,我問他們:“看得懂嗎?什么意思啊?”

金輝說:“弄不太清楚,她哥為什么要給自己的大腿扎一刀啊?”

李全麗笑起來:“挺下流的,你們沒看見嗎?那個記者尿尿的鏡頭都給拍出來了,還有那個什么婆年輕時候,洗澡的樣子。哇,……”她笑起來,羞得捂了一下臉,我和金輝也笑起來。

第二天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發了很大的一通脾氣,老師說有人用“支”字組偏旁,竟然寫了這么個字。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妓”,又寫了個女,我們都小聲地念起來:ZHI Nǚ。老師很氣憤地問:“你們誰昨天看了《望鄉》的?”我們都不敢吱聲了。我本來想,要是媽回來了,可以給她炫耀一下我們看過的這部片子,我媽是最愛看電影的人,她在外面熱鬧了,可錯過了家里的喧嘩??衫蠋煹哪菓B度……看來是不能跟她說這部片子了。

爸褲衩上的松緊帶不行了,爸拿了條新的,穿不上去,拿了褲衩讓陳阿姨給穿。陳阿姨笑著說:“看來老婆是不能離家的?!?/p>

我爸說:“女的最好在家待著,太能了倒不像女人了?!?/p>

旁邊過來那個鄰居,她仍在吃瓜子,一嘴的黑膜:“一男一女的出差,李師傅,你心里不咯硬得慌?”

我爸生了氣:“你在胡扯些什么呢?”我爸連自己褲衩都沒拿,氣鼓鼓地回了家。

陳阿姨用嘴咬著線頭,小聲地斥責那鄰居:“你不能少說兩句?這些天,碰著老李的就拿這話逗趣他,他早煩了?!?/p>

那鄰居仍舊吐著一地的瓜子殼:“嘿,那不是他自個兒也緊張嗎?孤男寡女的,誰知道一出去二十來天,會有什么事啊?”

陳阿姨搖著頭,把褲衩遞給我:“給你爸拿去。”然后轉向那鄰居,“吃瓜子也堵不上你的嘴!”

那鄰居叫起來:“你是不是耐不了寂寞了?你和老李也可以有一腿嘛,連人家的褲衩你也拿鼻子嗅了?!?/p>

陳阿姨氣道:“你小心別開玩笑過火了,我那口子可是軍人!破壞軍婚是什么罪?”

那女鄰居訕訕地走了。

爸不太管我們,有時候看我們吃完了晚飯,他就跑出去跟別人下棋打撲克,貼了滿臉的碎紙條,還高興得不行。有一次爸喝醉了酒,大聲地叫喚:“我是李向陽,我是楊子榮!”拿著個空酒瓶當槍使,“咄咄咄”地威武得不行。

陳阿姨在一旁給我爸弄著醒酒的醋茶,搖著腦袋說:“你這樣子,讓月紅的媽怎么待見你哦?還是她在家你能像個樣些!”

爺爺奶奶說過爸:“你自己也要長勁點,現在什么時代了,不興再這樣胡混下去了,這樣也讓月紅的媽看不起。她都快提干部了?!?/p>

爸說:“她要當女陳世美,我就去告她!”

爺爺搖著腦袋說:“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p>

爸不敢和爺爺頂嘴,可是爸私下里對陳阿姨說:“我這輩子沒吃過苦,也沒遭過罪,挺知足了?!?/p>

陳阿姨嗔道:“真是的,才三十多點的人,說什么這輩子?這輩子長著呢。月紅的媽想的可不是這輩子這點知足的事。”

媽可終于回來了。

下午放了學,我得了信就往家跑去。汪老師一把我攔住:“李月紅,你記得給我帶回來!”

我停下步子:“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我家吧,你找我媽拿。”

汪老師撇一下嘴:“那像什么樣子?我終歸還是個老師的。”

劉老師在大門口看到了我:“你媽回來了吧?”

我對她說:“明天我給你帶過來吧?”

劉老師猶豫了一下:“算了,還是我和你一起上趟你家吧。你知道嗎?今年可是國際兒童年,有好幾個活動呢,我還要去參加市里的輔導員大會,得要這樣的紅領巾。”

我和劉老師一起去了家。

家里已經圍滿了人。

媽帶的東西已經在床上攤開來,真是琳瑯滿目的一堆。媽看見劉老師,忙起身招呼了一下:“劉老師,我給你帶回來了,真是難找啊!”媽忙從那堆東西里翻出兩條紅綢的領巾,真是鮮紅的色澤,摸上去還滑膩膩的,一看就跟我們的紅領巾不一樣。劉老師忙說:“謝謝您?!眿屇贸隽怂哪莻€小本,把上面寫的東西畫掉,又找出放得齊齊整整的一包發票來,翻出一張和找的零錢一塊兒給了劉老師。劉老師還在說“謝謝謝謝”,卻也并不走掉。

床上攤了好多東西,鄧小翠的媽還有陳阿姨一幫人都在揀著看。有一條灰色的褲子,有一件繡花白毛衣,還有一件白襯衣,但是那白襯衣和我們平時穿的純白的不一樣,那上面胸前兩側都繡著淡綠的花。還有幾段布料,一雙紅色的涼鞋,涼鞋也和我們平常的不一樣,紅皮面的,看著挺張狂的。還有好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吹娜硕荚谀抢飺屩?。劉老師很喜歡那件白襯衣,用它在身上比畫了半天。劉老師問我媽:“多少錢?”我媽笑一下,剛想說什么來著,鄧小翠的媽就把白襯衣搶過去了,還給劉老師翻了個白眼:“你可來晚了,這件我要了。”劉老師愣了一下,就又翻揀別的東西去了。

我一直在問媽:“泡泡糖呢,我的泡泡糖呢?”我媽始終在跟人家忙個不停地講話,一直沒搭我的腔。我媽的樣子有點不太一樣了,好像這二十來天的出門把她給弄漂亮了。我還記得媽有一次問我:“是我漂亮還是隔壁的陳阿姨漂亮?”我當時回答說:“陳阿姨漂亮?!标惏⒁淌情L得不錯,特別是她家玻璃板下壓著她年輕時候的相片,眉眼很像演海霞的那個女演員,而且她身條也好,比我媽高些也瘦些。最主要的,她脾氣挺好的,從沒見過他對他們家那兩個上房揭瓦的調皮小子發過火,不像我媽,吼起我弟和我來,幾棟宿舍樓的人都能聽到。我媽當時挺不高興的,我媽說:“什么眼光,陳阿姨那么黑呢!”我媽這回回來也黑了,可我媽看著就比原來漂亮些,不知道是哪里變了,可能是精神頭吧?神清氣爽的,腰背也直了,看著挺像個女干部樣了。

李全麗的爸上來了。我媽給他找出那管藥來,我媽說:“挺難找的,大小去了好多家藥店,才找著的?!?/p>

我不喜歡李全麗的爸媽。媽出差去的那幾天,我和弟弟有一次在家里比賽跳繩,還沒多久呢,她爸就掄著一根鐵竿在下面戳我們家的地板,她媽還尖著嗓子說:“鬧什么鬧?鬧喪啊!”我和弟弟都嚇得不敢出氣了。

李全麗的爸并不接那管藥,李全麗的爸說:“我還正想跟你說呢。全麗她媽的頭發已經全好了。我就說過的,鬼剃頭這種病,只要心情好了,哪有什么事呢,你就把錢給我好了?!?/p>

旁邊的人都盯著李全麗的爸。我媽的臉都漲紅了,我媽說:“老李,你可不能這樣辦,我退給你錢了,這藥可讓我怎么處理呢?”

李全麗的爸說:“那怎么辦呢?全麗的媽已經都好了,再弄上這種藥放在家,倒覺得心里難受得慌。你把錢退給我吧,你自己看看還有沒有人要這種藥。”

陳阿姨也在旁幫著腔說李全麗的爸:“你也是的,怎么這樣呢?”

李全麗的爸索性坐在我們家床上:“那不行。我不要這東西了,你今天一定得把錢還給我。要不,我賴在你們家不走了?!?/p>

一屋的人都向著我媽,開始狠狠地數落李全麗爸的不地道。李全麗的爸就那樣蹺著腿坐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媽氣得把錢數給了他,我媽一字一頓地說:“好,你記著,你看日后有誰再給你帶東西!”李全麗的爸拿了錢,哼著小曲就走了。我媽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喜歡我媽帶回來的那件有突起的豎條紋的綠花衣裳。我媽說,這是上?,F在最時興的料子,叫燈芯絨。我比了一下,就是照我的身材買的,我想媽一定是給我買的。我又問媽:“我的泡泡糖呢?我的泡泡糖呢?”

媽眼淚吧唦地瞪著我:“你還在旁邊起個什么哄?”

陳阿姨哄著她:“算了,當他是個人呢!”然后就要媽講一些出差的趣事來。這引發了我媽強烈的表現欲,我媽的興致馬上上來了。

我媽說:“上海人管冰棒叫‘棒冰’,比咱們這兒的好,還有刨冰賣,刨冰你們懂嗎?”有人插嘴道:“知道知道,就是把整塊的冰放在刨床上,打出花來放進玻璃杯里……”我媽又說:“上海還有黑人。和老萬從南京路走過去,一個女的走前面,我當時還納悶呢,覺得她哪里有點怪,一回頭,沖我咧嘴一笑,差點沒把我給嚇死,一嘴的白牙,整個人全是黑的,像從炭里出來的?!奔依镒娜硕夹ζ饋?。我媽說,“人家上海女的,從大賓館里出來的,還有穿連衣裙的?!迸藗兌俭@訝地叫一聲:“連衣裙?那么大的人還穿連衣裙?連衣裙不是小孩子才穿嗎?”我媽嘆道:“要不怎么說我們這兒土呢?人家大連的馬路上,也有女的穿裙子呢,就這種天,真穿裙子呢!”有人就在那兒看著天花板想了一下:“哇,那得是呢料的吧?呢料的做裙子能行嗎?”媽說:“武漢人在外邊還挺仗義的。我們從上海坐船去大連,老長的隊伍,老萬和我都想插個隊??匆娍斓酱翱诘挠袔讉€東北人,我就擠上去,問能不能讓我們一塊兒買票。我的東北腔沒變化吧?可人家連著翻白眼,愣沒理我這個茬。老萬聽見前面還有講武漢話的,也跑上去求人家,說我們有急事,怕買不上這趟船票。武漢人一點沒含糊,說,你就排我前面吧。真讓人感動?!币晃莸娜司腿空f起武漢人的好來。

媽打斷他們,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們,我差點在大連喂了鯊魚!”

大家都驚奇地叫起來:“怎么了?你掉海里去了?”

我媽搖著腦袋,臉上有了點潮紅。我看著我媽,覺得她確實變漂亮了,我忙擠上去,聽我媽的故事:“在上海碼頭吃了點海鮮,蛤蜊還是毛蚶什么的,我也鬧不清,味道真是好極了。你說這輩子在武漢,哪能吃到那種東西?我貪嘴,多吃了兩碟。老萬說他是聞不得那股味兒的,他一丁點沒沾。好了,這下好了,從在海上開始,我就不停地拉,又吐又拉,拉的吐的全是水,人整個兒虛了,在廁所里出都出不來。船上幸虧還有護士,看著說不像暈船,不知道該用什么藥能止住,船離了岸進了海,不可能再為你一個人去靠岸搶救啊!把老萬都給嚇傻了。要護士給我打了點滴,也不知什么藥,最常用的消炎藥還有葡萄糖什么的吧。護士說,再頂不住,她也沒轍了。你們說,那我不得死了就地扔海里,給喂鯊魚了嗎?老萬當時頭發都急白了,一直守著我。我終還是命大的,熬過了一晚上,虛得流了一身汗,人還是止住了拉和吐。后來都是老萬要船上的廚房給我熬的白粥,說我肚子空了,味口又不好,吃這個才能頂點事。真是虧了他?!眿尩哪樤诩依锇谉霟舻挠痴障拢兂闪嗣倒迳芎每吹?。

大家聽到這兒倒都不出聲了,陳阿姨干干地說了一句:“也是,出門在外的,同志間的友誼嘛?!蔽铱匆娪腥嗽谙嗷ミf眼色,捂著嘴在那里偷笑起來。

我們家的來人一直沒斷過,到臨睡時還有人過來。媽已經忘了李全麗爸帶給她的憤怒,很多捎帶的東西都給人家了,還有些,是媽用這個月的會錢從上海大連買過來的東西再賣給人家,好多是媽的朋友,也有得了消息趕來的人。我瞅了個空出去玩了一會兒,下面有好多小朋友在玩捉迷藏,他們問:“你媽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吧?”我不吭聲,驕傲地把臉仰著,明天我就要穿那件燈芯絨的春裝了。

弟弟回來了,在屋里哭,媽忘了給他買那支能射出水來的槍。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我問:“那我的泡泡糖呢?”我媽嘴巴張成了個大圈,比我想要的泡泡糖吹出來的圈還大,我的眼淚也出來了。

屋里很晚了還有人敲門,是我們不熟悉的一個女人。她笑笑地望著我媽:“還有什么嗎?我聽人家說你帶了好多稀罕東西呢!”

我媽忙說:“都挑得差不多了,也沒什么了。就一件白毛衣了,因為貴些,沒人敢拿去?!?/p>

那女人比畫了半天,狠下心來:“我就是聽別人說了這毛衣,真還是不錯的。你把發票拿給我看看!”

我媽忙把發票遞給她。她看了看發票,把衣服套在自己身上,我覺得那人真是好看了一截。我媽說:“真是要想俏,一身孝啊!多襯人啊!”

那人跑到我們家的穿衣鏡前,穿衣鏡被吃飯的桌子擋住了一半,只能看見上半身。她點點頭:“那行,我買下了!”她把衣服拿走了。

爸有點生氣地說:“你怎么把這些帶回來的東西都賣給人家了?你怎么也得給月紅留一件吧?”

我心里一慌,我問:“那件綠花的燈芯絨上衣呢?”

我媽笑一笑:“給金輝了,她媽剛過來拿走了。”

我大哭起來,為我的泡泡糖,為我的綠花燈芯絨上衣。我罵媽媽:“就你會拍馬屁,就你會拍馬屁,連一樣文具都沒給我帶!”

我媽摟著我:“誰拍馬屁了?那么貴的衣服,我哪有錢送她啊?她自己拿錢買的?!?/p>

門又響起來,爸過去把門一開,是李全麗的媽。

媽沒好氣地說:“你們家老李,可真讓人受的!”

李全麗的媽笑道:“唉喲,你也替人想一想,誰家會要那種不中用的東西?”

我爸生氣說:“你們家不要,只好放著進別人的垃圾箱了。”

李全麗的媽不理我爸的茬,李全麗的媽說:“你看,這不給你賠不是來了?”她手里攥著一條絹花的手帕,拉住我的手,放進我的手心里。然后又笑著說,“早就覺得樓上鬧騰得不得了,不想來湊那個熱鬧,現在終于清靜了。來,那件白毛衣給我吧,聽人說漂亮得了不得的,就是貴了點。我要穿著好,我買了去!”

我媽翻著眼說:“你來晚了一步,被前樓老黃家的女人買去了,才走。”

李全麗的媽叫道:“她?她能穿什么白毛衣?她也不看看她什么身條!”

我媽就不做聲了。

李全麗的媽咬著嘴唇說:“我不管,你還有什么東西,你可得全給我拿出來?!?/p>

我媽攤了攤手:“真沒有了。”我媽想一想,從抽屜里拿出兩個假領來,一個雪白的繡著一圈藍花,一個粉紅的繡著一圈紫花。

李全麗的媽忙沖上去,急急地說:“我都要了!”

我爸搶過來那個粉紅的,瞪著眼說我媽:“這個一定得給月紅留著?!?/p>

李全麗的媽看著我,笑了笑,遞過錢來,拿了那個白假領,就下樓去了。

送了客,掩了門,我們家終于安靜了。我爸笑著對我媽說:“可終于靜了。沒想到我們家也會有這么多人巴結的。你看他們看著你的樣,要么是羨慕,要么就是嫉妒?!?/p>

我媽把我們偷偷地叫過來。我媽神秘地很是興奮地對我們說:“你們看,我給你們帶回來什么了?”

媽拿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紙盒來,小心地打開。我和弟還有爸都屏住呼吸看那件東西,豁亮的,一個煙灰色的放著亮光的長方形金屬盒。媽小心地把電線接上,小心地摁了一下按鈕,一股好聽的音樂從那里涓涓地細細地流出來。弟弟、爸爸和我全都呆住了。媽低著嗓門告訴我們:“這就是三洋,叫收錄機!”

爸有點驚訝地說:“咦,留聲機現在弄成這樣的了?我爸原來有過一個,好像有一只朝天的大喇叭的,現在這喇叭哪里去了?”

我媽笑起來:“這是最新式的,可以錄音的。再不用那種唱片了,只要卡帶就行了。我當時愣在上海第一百貨大樓的柜臺前,像中了魔咒一樣地看著它。老萬曉得我的心思了,老萬挺體諒地說,要不你就買一個吧,這在武漢可見不著呢。老萬還說,你是不是沒帶夠錢啊?我能給你湊一點的?!?/p>

爸有點生氣地嘀咕著:“這東西,不當吃不當喝的,你買這個干什么?”

可是我和弟弟興奮得不得了,整個家屬院里,誰家有這么個玩意兒啊?去年金輝家里買了一個華生牌的座扇,一個夏天他們家都在廠里神氣得不行呢,再也不用在外面的大陽臺上睡露天了。陳寧陳波的家倒是有一臺留聲機的,可從來沒見他們放過音樂給我們聽,用她媽勾的紗罩著,寶貝得不行。

爸有點生氣地說媽:“咱們攢的錢,你就弄這個了?我還以為你會帶回來一點火腿肉什么的?!?/p>

媽討好地說:“吃的不好帶,油膩膩的,吃下去也留不住什么念想?!?/p>

媽推搡著爸:“老萬也說,我可真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不是小鼻子小眼的人呢!吃穿算什么啊?”

爸嘟著嘴,一直沒再吭氣。

拉了燈,我聽見媽小聲地還在對爸說:“什么上海人啊!你不知道,他姐姐一家六口擠一屋,有輛鳳凰牌自行車,當寶貝似的,每天抬回來,就掛在墻頭上。鐵釘倒是夠粗的,能承得下那重量,可看著,讓人擠兌得慌。小氣死了,就給我和老萬一人一杯水。是吃飯的時間了,也沒客氣幾句,想我們大老遠地,替她弟弟給她送東西來的?!蔽抑缷屧谀钸蛾悓庩惒ǖ墓霉?,我的眼快閉上了。我聽見媽說,“老萬真是個好同志,挺照顧人的。那頓飯還是他請我吃的,爆京片,真是全肉的,沒一點夾帶,比你爸上回請我們下的那家館子要好。武漢的菜式,真還不能跟上海的比。老萬就動了三筷子……”

爸在暗夜里沒有吭聲。

媽又淡淡地嘆了一口長氣:“出差的感覺真的很幸福啊!回來的感覺也真好。你看全麗的媽,平常都是她頤指氣使的,現在她的眉眼里,卻是那種順著我的表情呢。也知道自己兩口子不講信義的,還拿了絹手帕來,算是了了一段過結。真想再能出差呢!總能出去該多好啊!”

爸咕噥說:“你以為!也就一次逮著個機會了!”

媽聲音大了一些:“要是能評上工程師,像你爸那樣當個總工什么的,出差怕也只是平常事的?!?/p>

爸冷笑了一下:“你以為那么容易的?出個差可把你給興奮的!”

我在床上終于叫起來:“媽,你去考個工程師吧,我也喜歡你出差的。”

媽笑起來:“這丫頭,還沒睡喲。也怪虛榮的。”

汪老師很高興地看著我媽給她帶的紫色的綢巾,汪老師說:“就是這個色,你媽眼光真還是不錯的?!蔽铱粗衾蠋煟衾蠋焼?,“你媽沒給你帶什么嗎?”我搖搖頭,汪老師說,“這家伙,聽說帶了一行李的好東西回來,就盡著顯擺自己的能耐去了,也不記著點孩子。”

我沒有吭氣,我沒覺得特委屈,我差點想告訴汪老師,我媽給我們家買了個三洋呢,不光能放聲音,還能錄聲音呢,你們等著瞧稀罕吧!汪老師說:“下午的音樂課,你來彈一首曲子吧,我好像聽你彈過的,你好像會彈《草原英雄小姐妹》吧?”我興奮地點著頭,我想,媽的出差給我帶來的好處可抵銷了那包傳說中的泡泡糖了。

星期天一起回了一趟爺爺奶奶家。媽給奶奶帶了一雙毛巾襪,給爺爺帶了一個皮革的筆記本。爸爸的臉上全是討好相,可我看得出來,爺爺,特別是奶奶,一點也不怎么高興。奶奶把襪子給了我,奶奶說:“這種顏色,我哪能穿得出去呢!”媽的臉上訕不搭搭的。

我聽見爺爺在廚房里小聲對奶奶說:“總是她一片心意,你何必不給她點臺階呢?”

我奶奶冷笑著說:“我給她多少東西了,你能算得出來嗎?好容易出一趟差,就給我一雙毛巾襪,給你一個筆記本?這媳婦,和我們家那傻兒子,長不了的。小事能看出來的。我把話放在這兒了?!?/p>

奶奶的話放了一年,我爸我媽終于把婚離掉了。

媽那趟出差就有了太多的閑言碎語,好多同事都說我媽和萬科長在外頭搞了破鞋,好多人把話傳到我爸這兒,繪聲繪色地講述我媽和萬科長在外頭的風情。我爸原也不信的,可媽出差回來后,真的越來越喜歡和技術科的人耗在一起,和萬科長,幾乎白天夜里都廝磨在一處。我爸哪能受得了?爸天天和我媽鬧,雞飛蛋打的,弄到了非離婚不可的地步。那些人又過來勸我爸,他們拿李全麗的媽舉例子,人家被捉到床上了,還不照樣關起門來過日子?敞開門走出來,人家夫妻照樣恩愛,誰也不敢欺侮他們!

可我爸受不了那些了,一級一級地上去,連廠長和大金都出面了。廠長和大金不信人家的傳言,廠長說:“大家都是出過公差的,多少人能一個房間的睡著?在哪里能搞上破鞋呢?”

大金說:“船上照顧也是應該的,出去了不就是親人一樣嘛。吐得拉得成了那樣,還能干什么破事呢!”

我爸不依,我爸是鐵了心的。我爸說:“就那趟出差,她就變了,回來后就去做了好多套衣服。廠里第一個穿連衣裙的就是她!第一個買高跟鞋的也是她!她還偷偷地學跳舞,她徹底變了。你看她出差帶回來的是什么?不是火腿不是香腸,甚至不是皮鞋不是新衣裳,她竟然帶回來一部收錄機!”

大金勸著說:“她也變上進了。你看技術員考試,她可拿了第二名,已經轉成干部了。”

我爸犟著脖子說:“那趟出差,把她給毀了。她以為她出去見了世面了,什么也瞧不上了。還每天抱著個收錄機假模假樣地學外語,她以為她還能出國了呢!”

大金說:“那倒不能這樣說她,考工程師得要過一門英語的?!贝蠼痤D一下,“以后,興許出國對我們來說,也真是平常事呢!”

我爸冷笑著說:“你們看她照回來的那些照片沒有,都是誰給她照的?沖著鏡頭的那副臉子!哼!十九天啊,男男女女的在一塊兒,你想怎么也能磨出感情來了。人家大小也還是個頭兒!”

廠長氣得大叫起來:“以后不管怎么樣,我也不許一男一女地出公差了。怎么描也是黑的了,這還整出這種事來了!”

大金在旁邊看著氣鼓鼓的我爸,嘆了一口氣。大金只說了一句:“唉,真是秀才遇到兵了?!?/p>

我爸恨恨地道:“什么?什么?這還有階級了么?”

大金就走掉了。

許多年以后,我參加工作當了一名中學老師,我爸挺高興地說:“這工作挺適合女孩子的?!?/p>

頓一頓,我爸淡淡地說:“就是把人給捆住了,你想出差都是很少有可能的事了?!?/p>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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