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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谷

2010-12-31 00:00:00閻世德
飛天 2010年19期

閻世德,甘肅古浪縣人。曾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與別人合作出版長篇報告文學《荒漠清流》、《5.12大地震在隴南》。曾在《飛天》發表系列中篇小說之一《黃毛柴籽》,《生命谷》為該系列之二。現供職于蘭州晨報社。

濕漉漉的炊煙在沙窩窩村彌漫時,煤大寬闊的身體,已經急不可耐地擠進漆老師的院門。萍子急急穿了衣服,有些故意地驚呼:“哎呀,是姑父呀,這么早的?”

揭開門簾讓煤大進屋的同時,萍子急急地催促漆老師:“你快起來,姑父來了。”

煤大毫不在乎地坐在炕沿上。漆老師有些不情愿地揉著眼睛,光膀子坐起來:“哦,姑父來了?”

煤大點點頭,摸出了旱煙袋,隨手把一封信扔給漆老師:“你看看,我的少欠來信了。”

漆老師接過來,一看信皮就知道是文文來信了。展開一看,臉上的笑容就慢慢多了:“爹,最近您的身體好嗎?媽媽也好吧?我把最近的情況給您匯報一下。我聽您的話,學習一直很好,考了前三名。我很注意體育鍛煉,力爭德、智、體全面發展。最近我參加了學校的籃球隊,就是穿著上學時你買給我的解放球鞋,我也不比他們遜色多少。只是跑得多了些,把鞋子扯壞了,我心疼得不行,可就是無法穿了,不過,這雙鞋子已經穿了一年了,春夏秋冬,也算勞苦功高了。不過您別擔心,我借了同學的鞋子先穿著。另外,我最近飯量猛增,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呀?但我很會吃的。早上,我喝一碗稀飯,吃一個饅頭。中午,我再要一碗面湯(面湯是免費的),吃兩個饅頭。晚飯,我就改善一下生活啦,要一個土豆絲(五角錢),再喝一碗稀飯,吃兩個饅頭!您放心,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的,您也要多多保重身體……”

漆老師大笑起來,睡意全消,他說:“姑父,這哪是他給你匯報情況呀,是變著法兒跟你要錢呢。”

煤大長長嘆了一聲:“我知道的,苦了娃。他也知道家里的情況,能過去就不會寫這個信的……”

漆老師點點頭,邊穿著衣服邊說:“也是,我知道文文不是胡花錢的人。”

煤大聲音高了起來,提到文文,似乎驕傲了許多:“就是,我的兒子我知道,娃是個明事理的人,只是生錯地方了。”

萍子捅開封著的爐子,養足了精神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在煤大的臉上轉,說的話兒也很小心:“就是,文文是個好娃呢,等他畢業了,就有你享不完的福了。只是這錢呀,能把人愁死,我還正思謀著到哪里去借呢……”

煤大吐出一口煙霧,搖搖手:“我知道你們也很緊張的,我是來找娃娃給我算一卦,看我今年順利不順利。我思謀著今年還去背煤,讓他看看能掙錢不。”

萍子松了一口氣,而漆老師急得連連喊:“不行的,我不會算,我哪會那個呀?”

煤大不理會他的推辭:“蓮花、大元在沙漠走失了,你不是算得很準嗎?這蓮花開在水里,果真蓮花就在水里面,哈哈,真個把人算服了。”

“哪兒呀,我那是瞎蒙的!”

煤大有些不高興:“你這娃娃,我知道你看那些個書。這又不是迷信,是科學,提前預測一下,我也好有個防備。要是掙不上錢,文文可就麻煩了。”

漆老師有些不快地埋怨萍子:“你看看你這姑父,我哪會算什么卦呀?”

萍子壓低了聲音:“算什么算呀,他還不是指望你給他撐個勁,取取心病的。”

漆老師只好照貓畫虎,認真讓煤大搖了卦,認真地翻書,細細地解了卦:“你一上山就能拿到錢,今年好像能掙個三千好幾。”

煤大立即笑瞇瞇的了:“能掙個三千我就高興死了,文文的學也就供出來了……”

漆老師欲言又止,不停地搔頭,又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在七月份的時候,你要小心點,從卦象上看,好像有些意外,但問題不大……”

煤大好像已經拿到了錢,對漆老師的提醒已不是那么在意,叮囑他存好三個麻錢以后再算,腳步很有力地出門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漆老師笑著搖了搖頭。

陽光很暖和,紅紅的光線,如新春般鮮潤,溢著總想讓人感謝什么的沖動。早醒的草芽已經破土,一群雞娃撲扇著翅膀啄食,陽光好像在躲閃著翅膀的拍打,最后碎成明亮的點點滴滴,躲在了雞的羽毛上。

大山似乎緊連著大漠。山的堅硬和大漠的柔軟,在這里拉拉扯扯,看得久了,很有女人和男人間的許多相同。沙窩窩村,就處在兩者之間。

山谷似乎敞著胸懷等著前來的人。

迎著山走二十多里的路,一把就被山谷拉進了自己的懷抱。一條干枯的沙河,彎彎曲曲地在山谷里游游蕩蕩。行車的路上,大的石塊都被擠在了一邊,細細的沙子便做了天然的路面,平平的,好像刻意加工的。等到無路的時候,一座高高的石山就兀立在眼前。山很高,卻很隨意,隨意得近乎危險,大如房屋的石塊隨意壘砌著,卻很堅硬。一棵棵高過人頭的冬青,這里一枝,那里一蓬,黑綠黑綠的,增添了山的情趣,又很像國畫里皴上去的墨點。陰面的山坡卻有厚厚的土層,生長著茂盛的野草。夏天,牧人就來到這里為羊兒抓膘。在這草坡上,石巖里,還有誘人的頭發菜,每年農閑的時候,都會引來許多的女人進山來做這個營生。

山谷,給人更多向往的還是藏在肚腹里的原煤。煤大稱此為給山神爺放血。因為放血,誕生了他們這些煤客子。

前往煤山的路上,煤大真把山神爺當成了一個和自己關系很好的人,很虔誠地祈禱山神爺保佑自己能掙上錢。嘴里默默念叨的同時,又把自己逗笑了:格老子的,世上也有這種事嗎?一邊放人家的血,一邊又求人家保佑,是個傻瓜也不會答應的。笑過之后,一絲悲涼悄然爬上他的心頭:爺爺煤客子,父親煤客子,自己煤客子,祖祖輩輩的煤客子,祖祖輩輩的煤大呀,不細想想,都不知道自己姓張了……

依靠煤洞子溝崖處,是一溜讓人弓腰進出的窯洞。進了窯洞,對面滿滿當當的石炕占據了大半個窯洞。石炕的下面是空的,緊挨炕頭的是一個火塘,火塘的煙火就從石炕下面穿行,煤客子赤裸的身子就在燙滾滾的石炕上烙著。窯洞斜對面不遠處,牧羊人的家正飄散著午飯的炊煙。再往里走走,拐進另一條山谷,就是石匠勞作的場地了。

煤大熱氣騰騰地在窯洞前下了自行車,剛好遇到煤巷的主人石劉子。他的到來,讓石劉子不勝歡喜,急急奔將過去,抓住煤大的雙手一陣親熱:“哎呀我的張爸,你總算來了,我扳著手指頭等著你呢。”

煤大有些被動地接受著親熱:“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格老子我不來,日子過不去呀。”

石劉子胖乎乎的臉上霎時收斂了笑容,但抓著煤大的手卻不肯松開:“怎么了張爸?遇到煩心的事了?”

隨拉著煤大進了窯洞。黑乎乎、暖烘烘的窯洞又讓煤大長嘆一聲,他不說話,把文文的來信遞給石劉子:“難腸得說不成呀……”

石劉子急急展開看信,煤大就讓旱煙的煙霧把自己藏了起來,而似乎緊瞇的眼睛,卻看著石劉子的反應。石劉子看著信,如漆老師一般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文文是個好娃呢,娃機靈著呢。”完了有些嫉妒地看著煤大,“子女是前世修來的福,你是個有福之人。要是我有這樣的好兒女就好了。”

煤大咳嗽得煙霧一陣亂動:“就是,娃生錯了地方,受罪了。唉,我來看看,今年是在你的小窯干呢,還是去馮胖子的機巷干,不干事不成呀……”

石劉子果斷地揮揮手,揮去眼前繚繞的煙霧:“這樣吧,如果你能保證今年在我的窯里干一年,我先給你一千元救急,好好供你的大學生出來。以后你家文文出息了,也該記住我的好。”

煤大的眼睛瞪得溜圓,似乎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你說的可是真的?”

石劉子就從衣袋里拿出一沓票子來,數了數,推到煤大的面前:“就當我提前支付了你的工資。你只要在我窯里干一年,這點忙我還是要幫的,誰家沒個指米下鍋的時候呀?”

煤大似乎是顫抖著手接過了鈔票:“你放心,我會給你操心好好干的。日后文文出息了,我就讓他來報答你的恩。”

“看你說的什么話呀?”石劉子拍著煤大的肩膀,顯得十分親昵,“今年看來是我的好運到了,你們村上的張五、朱三、二元,加上四川娃子、狗剩子,三人一個班,剛好兩個班。你就操點心,多留心窯里的情況,干得好了,這一千元就算是給你的獎金。”

煤大突然想起了漆老師給自己打的卦,心就突突跳得快了。他連連點著頭,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石劉子又說些貼己的話,站起身:“張爸,你找個可靠人把錢帶了去,不要把娃苦著。”在弓身出窯的時候,又扭轉了頭,“明兒就是初一,我讓張五他們去買羊了,祭完山后,我們就好好地干一場!”

漆老師是伴著萍子的嘮叨吃完晚飯的。一頓飯,讓他吃得煩躁不安。而萍子的嘮叨仍在繼續:“人手夠的,進城打工了;等著救急的,進山背煤了;你呀,纏到這個學校里哄娃娃,一個月才九十元,日子可咋過……”

漆老師咽咽唾液,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我就這么點本事,要不,我也到山里掏光陰去?”

萍子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山谷怎么了?進山谷又沒什么丟人的!那山谷里有光陰,能養活人,能過日子,遠比你的學校強了……”

漆老師正要發作,大元斜披著衣服走了進來。萍子急忙從炕上跳下來:“大元呀,我還正說著要給你交水費去。這日子把人逼死了,我到娘家死纏著才借了兩百元。”

大元跨在炕沿上,掏出了自己的旱煙鍋子,滿滿擰上,點著了:“我不是來催水費的,我想和漆老師說些別的事情。”

漆老師連連揮著大元噴出的煙霧:“大元,你慢些吐,你這煙能熏死黃老鼠的。”

這話像提醒了大元,大元從衣兜里摸出一包三元錢的煙:“你抽這個,專門給你買的。”

漆老師瞪圓了眼睛:“你這是什么意思?”

大元笑笑,笑得煙霧一陣亂動:“我是來和你說說村里的事情。”

大元真切而誠懇地長嘆了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們說說,好不容易從沙漠逃出來,大伙又讓我當這個村長。今天,鄉上的干部又找我談話,要我負責全村的工作,你說說,我這么個人,能干了這個活嗎?”

漆老師點燃了一支煙,也濃濃地噴出一口:“大元,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個事情,都是個好事。因為你處事公平,對人沒壞心眼,一碗水,總是盡可能地端平。你當村長,村里人都服氣,都會擁護的。”

萍子倒上一杯釅釅的磚茶遞給大元:“大元你就好好干吧。想想你在沙漠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蓮花的事情,村里人沒有一個不翹大拇指的。”

大元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顧不得茶的滾燙,深深喝了一口。但是看到了萍子的真誠,自己也坦然起來:“這是兩碼事呀。要我當這個村長,就不僅僅是收收水費,我要想著,怎么帶領大伙多賺錢,把日子過得紅火起來。”

大元慢慢擰著旱煙鍋子,也慢慢擰緊了自己的眉頭:“我們總不能年年冬天去打黃毛柴籽,春天去背煤吧?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你看看,村里的青壯年一把種子埋到土里,就忙三趕四地進山背煤,好像咱們山里人只會干這個一樣……馬上要交水費了,村里大多數人都沒錢。信用社的老黑是你的同學,你要早早聯系一下貸款的事情,千萬不敢耽擱了……”

漆老師點點頭,眉頭卻鎖成了一團:“我那個同學,心黑得很呀!”

大元說:“再黑,也得求人家呀!”

從漆老師家出來,大元并不急著回家。他索性乘了微涼的風,慢慢行走在村街。

煤油燈的光亮,給村子神秘的味道。星星點點的燈光,像睡眼惺忪的夢,而遠處泵站燦爛的燈火,像燃著了的大火,映紅了大半個夜空。大元順著村街,不大工夫,就走遍了整個村子。在學校邊的一個沙丘上,大元坐了下來。

村莊靜靜地臥在了他的眼前,像一個玩累的孩子,俯臥著進入夢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悄然爬上大元的心頭:這是我的村子。從此,不,現在我就是這個村子的當家人了。

這個感覺,讓大元的目光柔情似水,如溫馨的夜色,灑向眼前的村莊,飄過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但很快,眼前的村莊蠕動了起來,似乎慢慢爬在了他的身上,一種幾乎窒息的感覺讓他感到了難受。瞬間起伏著的感情,竟使大元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眼前的燈火,次第熄了,惟一亮著的一盞,像一只眼睛,閃閃爍爍地盯著大元。在惆悵中回過神來的大元,一下被這只眼睛抓了去:哦,這不是蓮花家的燈嗎?怎么還沒熄滅呀?這個女人,這個苦命的女人在干什么呀?都這么遲了,還在辛苦嗎?

大元的心底又泛上他拼命克制的情感,但是,這只眼睛給他太多的東西,他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大元似乎心虛地左右看看,索性放開了自己:去吧,就讓心去吧,反正是在黑夜,反正沒人看見……

該自己面對的事情,永遠也避免不了;該自己走的路,不管是否愿意,都得去走。大元無法忘記冬天在沙漠打黃毛柴籽的事情。一場大風,吹著了他們留下的火星,點燃了藏著水桶的柴禾,把他們活命的水淌得干干凈凈。為了活命,他們分頭找水,可是蓮花在沙漠里走丟了。接下來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朱三偷了蓮花的黃毛柴籽走了,張五也走了,那天早上,他安頓好二元之后,孤零零鉆進了沙漠。在他的心中,倔強地燃著一盞燈,就像眼前的這盞燈,隱隱約約,搖搖曳曳,但那光,卻像蓮花的眼睛,流露的全是這么幾個字:我在這里,我還活著……

大元就是憑著這個感覺走進了更深的大漠。后來秀林問他:“你想過我沒有?想過娃娃沒有?你要是出不來咋辦?”

大元很自責地低下頭去,因為當初他確實沒有想過這些,但是,他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也只有這么做,才能對得起良心,即便是回不來,也死得心安理得。他這樣給秀林作了解釋,只記得秀林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你大元的人呀,你是個好人。但我們都得認命,這就是我們的命呀……”

是的,大元記得清楚,當初的確什么都沒有想,他的頭腦木木的。在偌大的沙漠里,他已經沒有方向感,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是憑著一種感覺,在沙海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后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這種狀態下,身體已經沒有了饑餓和口渴的感覺。大元忘記了時間,在夜幕降臨之后,他不得不停止了已經腫脹的雙腳。在一處高高的沙丘上,就著燃起的篝火,又吹起了他的笛子,讓笛子每一個音符都幻化為他心底的呼喚,讓每一個音符都爬上閃爍的星星,在遼闊的大漠里搜尋。而大元的心里,泛上更為強烈的感覺,蓮花的呼聲很清晰地在他心中響起:我在這里,我還活著……

蓮花說,她在井中抬頭看天,她扯著嗓子大聲喊叫,大聲號哭,最后,嗓子啞了,嗓子出血了,被浸泡在水中的身子似乎在慢慢發腫發胖。“我就是沒想到死,我覺得大元會來救我的,大元就在我的身邊,大元就在我的附近呀……”后來,蓮花一遍遍對村里的人說著類似的話。

事實上,大元根本聽不到蓮花的呼喚,而蓮花也根本不會看到閃爍的火光。那天,下了死心要找到水的蓮花,在太陽就要落下的時候,看到一只只麻雀好像從地下鉆出來一樣。蓮花好奇地趕過去,驚喜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撲到井口伸出手去。也許是蓮花想抓到明鏡似的水,蓮花果真就到了水中,水的清涼讓她情不自禁地大喊,讓她狂飲一氣,等一切都過去后,才發現自己已經掉進了水井中。好在,井水不深,只到齊腰的地方;水井也不深,大概十米的樣子,可是蓮花無法爬上來。

蓮花長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事實上,大元和蓮花相距也就是五十多米的樣子,只是大元在高高的沙丘上,蓮花在深深的水井中。要不是蒙古人來飲駱駝,他們彼此都不會發現。困倦了的大元在天亮的時候睡了過去,又在駱駝的叫聲中睜開了眼睛,他好奇地看著駱駝爭先恐后地向著沙丘下的一個低洼處奔去,看到一個蒙古大漢揮舞著水桶趕過去,慢慢清醒的意識讓他預感到了什么,大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滾下了沙丘……

獲救了的蓮花只是叫了一聲大元,就哆嗦著身子昏了過去。等她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邊已經圍了很多的人:杏香、菊兒、朱三、張五、二元、漆老師……透過人縫,她也看到了低頭抽煙的大元,蓮花突然就放開嗓子大哭了起來,哭出了每個人的眼淚。

后來蓮花才知道,幸虧朱三跑了。跑出去的朱三剛說完情況,就被氣瘋了的杏香抓破了臉。瘋了的杏香在村子里瘋跑,大聲呼喚著村里人快去救人。在他們進沙漠的路上,又遇到了張五,張五同樣遭到了菊兒毫不客氣的責罵……

大元知道,就是通過這件事,他突然得到了大伙的尊重,而且,這種尊重來自真心,沒有一點假的成分。

淚光蒙上了大元的眼睛,而蓮花家的燈光終于熄滅了,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了天空,落到了黑黝黝的山谷里。大元的心又顫了一下,那里有村上許多的人,這日子,就要這么過下去嗎?

初一十五祭山,是煤客子傳承多年、雷打不動的規矩,石劉子更是虔誠奉行。

煤大的到來,不僅給石劉子欣喜,也讓煤山所有的人踏實。川娃子和狗剩雖不知道煤大的本事,但煤大寬寬闊闊的身體,方方正正的臉龐,同樣在最短的時間里給他們踏實和依靠。狗剩須臾都不愿離開煤大的身邊,左一個張爸右一個張爸叫得蘸了蜜一樣甜。川娃子冷冷地嘲諷:“是個溜溝子的貨。”

狗剩不屑地吐出一口唾液:“你知道個球呢!”

祭山一般是在中午的時候開始。這當兒,漆老師書寫的牌位已經端端正正供奉在巷口:正中是“供奉山神之神位”,左右又分別寫著“前三”、“后四”。黑洞洞的煤巷口,很像張開的大嘴,等著煤客子的進貢。

川娃子不解:“這前三后四又是什么意思?”

煤大笑了:“這里頭有學問呢。山神爺巡山,前面三個小鬼開道,后面四個小鬼護衛,都是他的手下。不把他們供奉好,能有我們的好果子吃嗎?”

川娃子明白了:“就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呀。”

張五剛跪在地上,朱三湊了過來。張五毫不客氣一掌推過去:“賊娃子,離老子遠些。”朱三漲紅了臉,但張了張嘴,未吐出一句話,乖乖換了一個地方跪下。二元一手抓著祭祀的羯羊,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朱三,鼻子里打了個冷哨。狗剩和川娃子互相看看,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煤大點燃了手中的黃表,在羊的頭上燎來燎去。石劉子兩手分開羊脊梁里的羊毛,將一碗清涼的水澆下去,羊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命運,只是做著最后的掙扎。石劉子又舀來水對煤大喊:“張爸,好好通說一下。”

煤大抬高了聲音:“天上的神,地下的靈,保佑眼前的人們,保佑他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保佑他們掙上幾個活命的錢,保佑他們囫圇進去囫圇出來……”

石劉子澆著水,也在心里祈禱:“山神呀,感謝你保佑我這些年順順利利。今年你就繼續保佑吧,讓我的煤行財源滾滾。每月初一十五,我都用羊祭祀你,供你享用……”

二元感覺到手下的羊已經沒有掙扎的欲望,便松開了手。那羊,果真不再掙扎,叉開了四肢,呆呆立著,渾濁而發黃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黑洞洞的巷口。二元跪了下去:“收定了,神靈們收定了羊的魂靈子!”

煤大和石劉子也跪了下來。那羊動了動,前后把身子抻了抻,滲入毛皮中的水已經讓它瘙癢難耐,但就在這時,山后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連綿而脆響。石劉子罵:“日奶奶,又讓狗日的馮胖子占先了……”那羊,也似乎受了驚嚇,一頭沖過來,剛好扎進川娃子的懷里,不及防備的川娃子仰面倒下。而二元的手如羊一般迅疾,剛好撈到羊的后腿,一把拽了過來,把羊推到它必須呆的地方。跪著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二元又抓緊了羊,拿出準備好的刀子,割下羊的耳朵尖。肥壯的羯羊已經沒有反抗的意思,被二元摔倒在地的時候也沒叫一聲。二元手中的刀子已經準確地捅進羊的脖子。

煤大和石劉子拿了羊的耳朵,到巷口供奉牌位的地方,連同漆老師篆畫的八卦,邊焚燒,邊做著各自的祈禱。

一旁的川娃子,看到了羊眼中渾濁的淚水,他一遍遍喃喃:“羊哭了,羊也會哭嗎?”

大塊羊肉在鍋里滾動,肉香在每個人的呼吸道里進進出出,大家顯得有些激動。吃肉前,算是一個簡單的會議。但在具體的組合中,卻出現了煤大和石劉子沒想到的局面。

按照煤大和石劉子的想法,因為有兩個孩子,科學的組合應該是煤大帶一個,張五帶一個,而二元和朱三因為是老背手,跟誰都行,但張五卻認準了朱三。

張五親熱地拍著朱三的肩膀:“我要朱三,這個好兄弟不和我一個窩子哪能成?有了他,我干活就有勁了。”

朱三有些受寵若驚:“啊啊,張哥看你說的……”

張五卻一把攬過朱三,咬著他的耳根子:“狗日的你少說話,老子就要你這個賊!”

朱三一下子墜到地上,正要惱,二元又笑嘻嘻地跟上來:“好呀,朱三兄弟到哪,我就到哪。我們三個出生入死,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哪能隨便分開呢。”

石劉子急了:“這哪成?你們三個壯勞力一組,張爸怎么辦?都剩老漢娃娃了!”

二元伸出手,捂住朱三張開的嘴:“老漢娃娃才好呢,熱熱鬧鬧,真正的黃金搭檔呢。”

狗剩讓羊肉刺激得有些興奮,他討好地看著煤大,說:“反正我跟定張爸了。”

一錘定音的還是川娃子,川娃子很有些挑戰的意味:“牛不頂牛是孬牛。張爸你就應了,看誰干不過誰!”

煤大就點點頭,但話說得很寬展:“不管誰和誰,狼不咬野狐子,我們都是個跑山的。出門在外,大伙一定要互相幫襯著過,誰也不準欺負誰。”

有了煤大的話,朱三來勁了:“日他媽,一起干就一起干,一個村子上的,我就不相信你們能吃了我!”

張五冷冷地說:“狗日的還知道是一個村子上的人呢。娃長大了,總算懂事了。”看著朱三,和二元故意哈哈大笑。

石劉子不再堅持,揮揮手:“吃肉了吃肉了,今晚大伙都多喝些。”

肥美的羊肉塞住了眾人的嘴。好久沒有進過肉的肚腸貪婪地敞開了欲望。朱三攥著肉塊的雙手已經在滴油,清水一樣的羊油滴在地上,很快凝結成乳白的斑點,那臉上,也滿是油漬。張五厭煩朱三的吃相,按照他的說法,朱三好像八輩子沒吃過肉,所以他不看朱三的樣,只是埋了頭狼吞虎咽,但是他的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瘋狂吞咽的時候,眼睛卻緊緊瞄著盛肉的大盤,每少去一塊,似乎都給他一種緊迫的感覺。相比較,二元的吃相倒是好看多了。而煤大偏好的是羊頭,從羊舌開始,一點點向羊頭發起進攻,最后只留下羊頭三寶:羊眼睛、鼻骨、羊腦子。當看著這些寶貝的同時,煤大心里有著從未有過的滿足,如獨自吞吃了整只羊一般開心。瘦骨伶仃的狗剩可是大飽了口福:先是一塊塊從盤中撈肉,在每塊肉上留下自己的口水之后,再一塊塊拿起來慢慢吞咽,連筋頭子、軟骨以及骨髓都吃得一點不剩。而川娃子的眼前一直晃動著流淚的羊眼睛,當看著煤大把整個的羊眼睛香甜地吞進肚子,他全身痙攣一陣,全沒了吃肉的興趣,鹽開水泡著吃了一碗饃饃后,他就開始飲酒。等到大伙填飽肚子喝酒時,川娃子已經半醉了。

這些景象全沒逃出石劉子的眼睛,不吃羊肉的川娃子,給他一種不祥的感覺。他覺得這個四川人憂郁的眼睛里,藏著誰也無法靠近的秘密。

“管球子,只要給老子背上來煤就行了。”他果斷地選擇了對待川娃子的態度,倒上酒,挨個敬了一杯,然后自己也喝上一杯:“今個天不管地不收,大家伙放開了整!”完了,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石劉子走后,這些人一下子得到了解放,吆五喝六地斗起酒來。張五捋起袖子,開始打關。他很自信自己的拳腳功夫,叫囂和每人都要來上十三拳。二元奮力抵抗,好歹和他喝成了六比七,但朱三卻敗在了張五的氣勢之下,滿滿的十三杯被灌下了肚子。不勝酒力的朱三不服,要再來十三拳,沒想到正中張五下懷,沒幾個回合,十三杯又下到了肚子。

“張五,老子不服!再來,你狗日的劃的是偷拳子……”

“偷?哈哈,你狗日的還敢說別人偷?論到偷,誰能偷過你這個賊呀?”

沒有完全醉的朱三索性耍開了酒風:“老子就愛偷,這就是個偷的社會,人偷人,人偷東西……”

還沒說完,一旁的二元已經蹦了起來:“狗日的說誰呢?想挨老子的嘴錘了言傳!”

才躲過一劫,又跳進火坑,朱三索性嚎啕大哭,完全是一副酒醉的模樣,邊哭,朱三又抓了酒瓶,狠命地灌著自己:“灌死你這個賊,今天老子……灌死……你這個賊……”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是個賊,原來,你也恨著賊呀?”二元有些不甘心地坐下來,舒展了拳頭,挑戰張五:“來,老子和你劃!”

煤大有些貪婪地吃完了最后一口羊腦子,但眼前發生的一切,全沒逃出他的眼睛。他指使狗剩給朱三倒了杯水,舒心地長出一口氣:“要玩,大伙就好好喝一陣,不要再鬧別扭了。”

川娃子鼻子里打了個冷哨:“狗咬狗個啥子嘛,這年月,賊比有些人好多了……”

看到張五和二元同時睜圓了眼睛,煤大急忙搗了一下川娃子:“來來來,你這個四川龜兒子,我和你劃幾拳。”

小小的山谷就讓劃拳聲塞得滿滿當當的,而朱三的哭嚎似是一種伴奏:“狗日的這個世道……還說老子是賊,比老子是賊的多了去……老子苦巴苦力地掙上三個錢,他們想著要偷走四個……你說說,誰是賊……可我也不該偷蓮花的黃毛柴籽,不該呀……窮鬼偷餓鬼我是鬼迷了心竅呀……灌死你這個賊,今天老子……灌死……你這個賊……”

煤大劈手奪了朱三手中的酒瓶:“你這個娃娃,有這么喝酒的嗎?知道自己錯了,改了不就好了嗎?再說了,這點屁事也是個事嗎?這年月,哪個人不是賊?鬧饑荒的時候,我天天夜里都偷糧食,不偷,一家人吃什么?不偷,能活了命?你張五小時還偷我的背篼子,你二元,小時偷同學的鉛筆,還挨了老師的打,你們也是賊嗎?”

張五和二元相視一笑,低下頭去。朱三一口氣灌下狗剩遞來的水,似乎清醒了很多,幾乎是撲到煤大跟前:“張爸,我的好張爸,你的話說到我的心坎了。賊,我們都是賊,人,我們都是人!他媽的,我今個給張爸來個全本的《拾黃金》!狗剩,給老子化妝!”

朱三全沒了酒醉的樣子,讓狗剩取來石劉子的牙膏,把鼻梁涂成白的,又抓些煤粉揉黑了眼圈,站起了身子,亮開了嗓子:

說,說,說我窮,道我窮,

人窮干下了這窮營生。

昨夜晚睡在城隍廟,

西北風吹得我渾身冷。

凍得我啪啦啦啪啦啦啪啦啦顫……

朱三很快入戲,顫抖的身子顫出了入骨的寒冷。張五和二元不再劃拳,狗剩張大了嘴看著朱三,臉上全是驚奇的神色。

朱三的苦音很厚重地鉆進每個人的心,每一個字眼,都浸透了悲苦和哀怨,重重地擊打著人們的心。唱到這里,還沒從悲苦中醒過神的朱三又哭了起來,哽咽的哭聲,讓他無法繼續再唱:“窮呀,老子是窮,要不是窮,我會去打黃毛柴籽嗎?我會來背煤嗎?我會……偷蓮花的柴籽嗎?我會是個賊嗎……”

神情凄然的煤大不說什么,忽地就亮開了嗓門,吼開了秦腔。他吼的是《周仁回府》里的一段,也是他經常曲不離口的唱段:

見嫂嫂直哭得悲哀傷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

煤大的吼叫,吼出了一種悲壯。這些粗獷的唱詞,固執地撞擊著大山,最后慢慢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歌詞后面的愁苦,卻長久地流溢在山谷。放羊的和石匠溝的石匠在愁苦中感嘆:“挖煤的喝醉了,這是煤大的聲音呀!狗日的今年又背煤來了……”

才到春末,夏天就顯露了瘋狂。瘋狂的綠色,迅速蔓延到整個山谷,石匠、羊倌、背煤的一股腦兒擁進山谷,山谷突然間窄小了很多。

地里的莊稼,并沒因男人們跑山而停止了生長。轉眼間,綠油油的麥苗就像墨綠的毯子,在風中起伏著誘人的波浪。但天,一天熱似一天,很快到了澆灌苗水的時候。

太陽似乎縮短了和大地之間的距離,炙熱的陽光就在身邊燒烤。被烤熟的大漠,像一個巨大的火爐子,散發著更多的熱量。處處流溢著的燥熱,讓人更輕易地想到水。可是,沒錢,也就沒有水。

此時,家家的煙囪中已經冒出正午的炊煙,那炊煙,也如被曬蔫了一樣,飄拂得有氣無力。

和炊煙同樣飄拂的還有斗長劉才才瘦弱的身影,劉才才如被烈日融化了的身影,悄沒聲息地進了東家出西家,有些神秘地傳遞著相同的信息。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移進杏香家的時候,杏香正在打著自己的娃娃。才上一年級的朱晨像一只老鷹爪下的小雞,哭嚎著拼命掙扎,而杏香有力的巴掌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偷,我讓你再偷!看我不打死你這個賊……”

朱晨極力狡辯:“我沒偷,是張小軍給我的。我沒偷!”

杏香真是急了,松開朱晨的胳膊,卻順手撈起一截木棍,一下把娃子抽倒在地上:“我看你再犟!說,你是怎么偷的?”

杏香舉起的木棍被劉才才攔在了半空:“杏香,哪有你這么打娃娃的?”奪過木棍扔了,又拉起朱晨,劉才才擦著娃子臉上的淚水問,“你偷了什么?小學生怎么能偷人家東西呢?”

躲過挨打的朱晨似乎很感激劉才才,從口袋里掏出半截鉛筆:“是張小軍給我的,我媽說是我偷的。我沒偷!”

劉才才長長吁出一口氣:“杏香呀杏香,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就這么半截鉛筆,就是偷了,又有什么呢?”

還不解氣的杏香正狠狠盯著朱晨,起伏著的胸脯似要撐破衣服。劉才才往杏香的身邊湊湊:“再別生氣了,朱三帶錢來沒有?眼看就要澆苗水了,要收水費的。我沒給別人說,只悄悄告訴你,信用社的老黑來了,在漆老師家貸款。你趕緊些去,不要告訴別人……”

仍在生氣的杏香像是沒有聽到劉才才的話,只顧自己黯然傷神。劉才才有些不好意思,轉身出門:“我就不到屋里坐了,你抓緊些去呀……”

朱晨也停止了抽咽,認真地說:“媽媽,我記住了,我再也不拿別人的東西了。下午上學,我就把張小軍的鉛筆還給,好不?你再不要生氣了行嗎?”

杏香的眼淚就流了下來,摸著朱晨的頭,聲音有些顫抖:“乖娃,媽媽打疼你了嗎?你要記住,就是窮死,也不能拿人家的東西,好不?”朱晨認真地點點頭,跑出了院門。

杏香才記起劉才才的話。貸款,除了貸款還有什么辦法呀?家里是沒有一個錢了,前兩天朱三回來,說是最近要發錢,但這個“最近”不知在啥時節?她想了想,舀些水洗了臉,就向門外走去。

剛進菊兒家的院門,就遇到往學里走的張小軍。杏香一把抓住了他:“小軍,嬸嬸問你,你的半截鉛筆是不是朱晨拿的?”

小軍點頭:“就是的。朱晨沒鉛筆寫字,急得都哭了,我就給了他半截子。”

杏香心里一咯噔,張小軍已經撒腿跑了。“把娃給冤枉了。”杏香在心里頭嘆了口氣。

菊兒已經看到了進門的杏香,緊著聲招呼:“你發什么呆呀?來了也不趕緊進屋,想要曬肉干呀?”

杏香進了菊兒家,濕漉漉的地面立即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屋子里不多的家具,都露出淡淡的光澤,給杏香清新的感覺。滿間的土炕,鋪著白底藍花的床單,干凈得讓人不忍坐上去,那被子、枕頭,疊放得有棱有角,好像專門做好的擺設,從沒動用過一般。

杏香找到了要說的,而且是真心的:“菊兒,你的家里就像你的人,總是這么清爽、干凈呀!”

菊兒笑出了聲:“你也這么夸我呀?”

杏香說得滿臉真誠:“菊兒,我說的是真的,你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哪里有你,哪里就有不斷的笑聲。你看你這身材!我們都是女人,都在養娃,都在勞動,一個個苦成了個酸棗爛杏子,就你,腰是腰、胸是胸的,就像小姑娘一樣。”

菊兒笑彎了腰:“快,再別說了,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哎,劉才才說貸款的老黑來了,你貸不貸呀?”

杏香笑了:“你還大方得不成,人家就給你一個人說了,你舍得告訴我呀?”

菊兒給杏香倒了一杯涼開水:“他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每家都會說這話的。”也不等杏香回答,就轉移了話題,“你貸不貸呀?聽說老黑心黑得很,拿國家的錢,掙自己的光陰,誰送的禮少些都不成。也不知道煤山上給他們工資了沒呀?”

杏香總算是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話題,坐在炕沿上,長長嘆出一口氣:“煤山上的工資呀,那是個拿命換的錢呀,都不敢指望這個錢用的……”

杏香說話的時候總是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被滑下額頭的長發遮住的臉,總給人一副楚楚可憐的感覺。

“不用,不敢指望,我們又能指望什么呢?”

“想想都害怕呀!上次朱三回來,脊背上青紫了一塊,胳膊也劃破了,腿也瘸著……我問他怎么了,他只說煤巷落石頭了……”

菊兒還沒坐穩的屁股彈了起來:“什么?什么時候煤巷落了石頭?我怎么沒聽說過?張五從未說過呀?”

杏香的眼睛小心地抬了起來,很快看了一下菊兒之后又深藏了起來:“是呀,煤巷落石頭張五應該知道的呀!他就沒對你說過嗎?那我家朱三身上的傷就是被人打的……”

最后的幾個字,杏香好像極不愿意說出來,但菊兒聽得清清楚楚。菊兒的眼睛骨碌了幾圈,好像明白了什么事兒:“我們家張五就是個挨刀的!性子毛毛躁躁的,狗肚子里根本就盛不下個酥油,本身就是個炮樁子,遇火就炸了。我知道,他記恨進沙漠的事情……這個挨刀的,和蓮花男人關系好,就把啥事都當成自個的了,真是……”

菊兒真的氣上心頭,杏香卻坐不住了:“菊兒,我們好姐妹一場,我可沒說我家朱三的傷是張五打的呀!朱三雖然鬼迷心竅,做了不該做的事,但他人并不壞的……再說了,我們這么好的關系,就沖這一點,你會讓張五打他呀……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沒意思了……”

杏香拽拽菊兒的手,臉上流溢的全是真情實意。菊兒就長長出了口氣,但在心里卻留下了事兒:“走吧,我們干脆也到漆老師家里,看看這個老黑怎么貸款。萬一他們沒發工資,我們也好有個后路。”

等他們趕去時,漆老師家已經擠得滿滿當當的。就連萍子也給擠了出來,在屋角的陰涼處,正納著鞋底兒。菊兒踮起腳,從身后捂了她的眼睛:“把財神招來了,不好好當財神奶奶,做的什么鞋呀?”

“哎吆,快把手松開,針扎著手了。”萍子一掙扎,從小凳上摔了下來,“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瘋婆子來了,杏香,快過來坐……財神奶奶?我還想當財神他媽呢……”

杏香急忙伸手捂住萍子的嘴:“死鬼,你小聲些,讓人家聽到了可就麻煩了。”

菊兒的眼睛已經貼在了窗戶上,透過破了的窗戶紙,她看到救星一樣的老黑盤腿正襟危坐在炕中央,前面的小炕桌上,放著辦理貸款的文件包。老黑不多的頭發,被整齊地梳在腦后,一副據說是一頭驢子換來的石頭鏡,很重地架在瘦小的鼻子上。許是茶色的石頭鏡影響了老黑的視線,老黑布滿血絲、無精打采的眼睛不得不翻出更多的眼白,從鏡邊的上方打量前來貸款的人。這些動作,讓菊兒顫著身子笑了起來。萍子對著她的屁股就是一掌:“你就不要動你這個妖精的身腰了……”

菊兒卻不忍挪開眼睛,也不理萍子和杏香的揶揄,繼續偷看著有意思的老黑。菊兒發現,大元和三個斗長朱茂才、張尕子、劉才才都在旁邊陪著,去貸款的人,每個人都恨不得拿出最可人意的笑臉賠著老黑,但老黑黝黑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一點笑意。這個干瘦的男人,每開出一張單子,都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和一面小圓鏡,認真梳梳并不凌亂的頭發,那神情,比開票據時的神情專注多了。菊兒忍不住笑出了聲。

坐在老黑身旁的大元,也似乎不能接受這個嗜好了:“我說財神呀,你能不能不梳這個頭,快些給大家伙貸款?”

在村民的哄笑中,老黑顯然不滿意大元的提議,很認真地說:“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呀?你以為我在梳頭嗎?我是在維護銀行的形象,懂嗎?這是銀行的形象問題。”

大元只好不再做聲,但老黑卻收起了筆墨:“肚子餓了,你總不能讓我餓著肚子干活吧?”

大元收起了旱煙鍋:“哦,哪能讓你餓肚子呢?你說說,你想吃些什么?”

老黑轉轉眼睛:“這樣吧,中午就對湊對湊,殺只雞爆炒了將就一下。酒嘛,喝八元錢的就行了。”

菊兒看到大元的眼睛都直了,喉結上下咕嚕著,卻沒吐出一句話。倒是朱茂才打了圓場:“都準備著呢,你先給大伙放貸,好了就叫你吃喝。”

老黑卻收起黑皮包抱在懷里,躺在炕上伸了個懶腰:“好了叫我。我得午休了。”

大元攥緊了拳頭:“老黑,你看這一地的人,大家都在等著呢……”

老黑顯得很不耐煩:“等著又能咋辦?這是玩錢的活,我犯迷糊了,一旦出錯了,誰負責?你們誰負責?”

劉才才急忙把大伙往外推:“走走,大家伙先回去吧,等老黑醒了再說,醒了再說……”

老黑突然變黑的臉,讓菊兒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急忙縮回了頭:“我的媽呀,這個老黑,還真夠黑的。”

萍子捅了一下菊兒:“你小聲些。你只看到了他的黑臉,卻沒看到他的黑心肝呀。”萍子壓低了聲音,“你看見沒?他今天放貸,開出的只是白條子,改天要到他家里才去取錢。你們想,到他家里取錢,能空著手去嗎?你拿的禮品少一些,就拿不上一分錢的。他要看到哪個女的漂亮,就會在某個夜晚送過去,嘻嘻……”

杏香突然醒悟了:“原來是這樣呀,他家開的小賣部就是為了這呀?”

菊兒狠狠吐了一口唾液:“真是個老黑呀,兩頭子掙錢,還保持形象,真不是個好東西!”

黑著臉的大元走了出來,對著幾個女人發狠:“你們叨叨個什么呀?都到我家去,趕緊幫秀林給弄吃的去。”

劉才才說:“雞咋辦?到哪去買呀?”

大元惡著聲:“哪有錢買雞呀?殺我家的吧,酒先賒上兩瓶。”

杏香拉起了菊兒:“走吧,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不貸這個款了,我們先幫秀林做飯去。”

石劉子耐不住煤大的催,緊著從銀行提出了款,給大伙發了工資。石劉子也給煤大一份工資,煤大卻推托:“礦長,這咋能成?你已經給了我一千了,這次就先不給了。”

石劉子不干:“說好了那是給你的獎金,你再不要提這個事了。救急要緊。”

煤大只好很感動地接了,正唏噓間,川娃子卻嚷嚷開了:“為啥子不給我工資?我就不花錢嗎?”

石劉子說:“你又不澆苗水,又不救急,要錢干什呀?你走的時候老子一次結清了,還能欠你的嗎?”

川娃子不依不饒:“你咋知道我不缺錢?不救急?不行,你不給我錢不行!”

狗剩在一旁勸說:“老板,你就開了川娃子的吧。我的工資你攢著,等我說媳婦的時候再給我。”

石劉子罵罵咧咧地開了川娃子的工資,對煤大叮囑道:“張爸,煤巷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操些心,這些天我要忙很多的事情了。”

煤大只有點頭的份。看著石劉子駕了摩托車遠去,川娃子卻湊到煤大跟前,把自己的工資塞到了煤大手中:“張爸,我的工資先給你急用,我知道你又要交水費又要給學生學費,這些錢不夠用的。”

煤大的手顫抖了,緊緊攥著錢,感激地拍拍川娃子的肩膀。

張五受命,盡快把錢送到了各自的家里去。家里的人已經望眼欲穿了。

一天比一天熱的天氣,更讓煤客子們喜歡煤巷的清涼了。按理說,到了上巷的時候了,但張五三個人擠在巷口不遠的寬展處,卷起了旱煙。三人臉上,都是被汗水沖出的煤糟,除了不時露出的牙齒和賊亮的眼睛,幾乎就是三塊煤炭了。

“朱三!”張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著朱三喊叫,“你驢日的雖然毛病子不好,但你婆娘杏香卻是個人呀。”

朱三十分得意:“想打我老婆的主意?門都沒有!”

“我連自個的婆娘都沒來得及親熱,還能輪到你老婆呀!”張五吐出一口黑的濃痰,“我回去把錢給各家送去,我到朱三家,你猜猜杏香在干什么?在挑水澆菜園!”張五繼續著自己的驚訝,“媽的,渠道在自己家門旁,竟然挑水澆菜園!那么大一個村子,只有杏香這個傻婆娘才這么干。”

朱三狠狠掐滅了煙卷:“就是!這個蠻■就是這么個犟脾氣。你們說說,扒開渠道澆園子她認為就是在偷水,是在做賊。媽的,非要一桶桶從水渠里挑。我就想不通,同樣是水,我扒渠放了就是偷,她費心巴力地挑了澆就是好人?”

張五笑:“這就是你狗日的造下的孽!你要不背個賊的名聲,杏香會這么干嗎?她這是做給村里的人看,她不是賊,你只是鬼迷心竅了才當了一回賊!”

朱三黑黑的臉上看不清表情,但明顯可以感覺到是他激動了:“格老子的,老子是賊,你們呢?你們不也是賊嗎?你們沒有偷過水嗎?”

二元又卷了一支旱煙,笑瞇瞇地說:“偷過偷過,我們都是賊,可是我們從不偷個人的,我們只偷公家的,兔子不吃窩邊草嘛……”

朱三一把揪緊了自己的頭發,煤渣簌簌下落:“唉,我日他媽也是鬼迷心竅了,我偷什么蓮花的黃毛柴籽呀……我可憐的婆娘,你這是做啥呀!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去澆菜地,這么挑著澆,還不累死個驢呀……”

朱三嘟囔著沖出煤巷。張五和二元相視露出了白牙。張五說:“這狗日的是個男人!我們那次打了他,他就是沒給杏香說實話,只是說煤巷落石頭砸了他……但杏香是知道的……我老婆也知道了……”

二元矢口否認:“是你打的,你就認了。我沒打,別往我頭上賴。”

張五納悶:“怎么,你不恨他了嗎?”

二元幽幽地嘆口氣:“狗日的早把老子的心偷了去,那天的《拾黃金》,唱得我難受了幾天。還是張爸說得對,狼不咬野狐子,我們都是個跑山的呀……”

張五看著二元往外爬,抓著自己的頭發,抓下大把的煤末子。

在煤巷呆得久了,出巷閉眼是煤客子的習慣。但就是不睜眼,張五也能感覺到朱三在蠢蠢欲動。張五笑出了聲:“狗日的朱三,你就少找借口吧,你是急著澆你老婆那點地吧?”

“老子還想把你老婆的那點地也給澆了呢。”

“去吧,你能澆上了只管去澆。反正你老婆的那點地我已經澆過了。”

準備下巷的煤大瞪圓了眼睛:“格老子的,你們怎么都知道了澆地的事情?”

川娃子只穿了一條大褲頭子,讓煤粉涂得黑黑的身體,仍能看到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他對著張五和朱三調侃:“你們兩個都得回去了,還是各澆各的吧!”

張五聽著話茬子不對,急忙睜開了眼睛:“什么我們兩個都得回去呀?”

煤大冷著聲說:“大元捎來信了,你和朱三偷水澆菜園,被水管所發現了,要罰款。大元要你們趕緊回去一趟!”

朱三抬起洗了一半的臉:“日他媽邪門了,老子才準備去偷水,他就發現了要罰款呀?”

張五一聲驚呼:“老子好心做了壞事情。朱三,你老婆的那點菜地真是我澆的,啊,不,你們家的菜地真是我澆的。”

“你澆的?你狗日的憑什么澆我家的菜地?你狗日的真那么好心?”

張五急得直跺腳:“你不要急,老子給你慢慢說。我看你老婆挑著澆水挺難的,我偷著澆完水之后,就把水改在了你家菜地。我算計著天亮就能澆完,那時讓我婆娘找杏香關了水閘……一定是這個懶婆娘睡過了頭,媽的……”

朱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張五,我操你先人,你狗日的一定沒安好心,你憑什么澆老子的菜地?你狗日的就那么好心嗎?這下完了,讓狗日的水管所抓住,還不把老子幾天的苦力錢罰走?”

張五火了,一把摔了身上的衣服,兜頭澆下一盆水:“老子做事老子當!大元帶信,事情肯定大了,走,要是賠錢,老子不會讓你掏一分錢!”

“這話你說的張五?男子漢大丈夫你可別后悔!”朱三站起了身。

“走!老子說話算話!”

兩個人急匆匆抹把臉,換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騎上車子風風火火地回去了。

二元搖搖頭,脫光了衣服,赤條條走向溪邊的水坑。煤大催促狗剩:“趕緊下巷吧。”

因為是小窯,煤巷寬不過一米,高沒有四尺,進出都得佝僂著身子前行。彎彎曲曲、起起伏伏的煤巷,總是追逐著那一層煤炭楔進大山的腹臟。沒有精細的丈量,也不知道煤巷的深淺,陡的地方需要人緊貼著巷壁向上攀援,手指必須準確抓住每一塊凸起的石巖,腳尖必須精準地踩穩每一個鑿在石壁上的腳窩。多些,少些,都有可能摔一個跟頭。而窄的地方,僅能容人側著身子和背煤的背簍通過。時間久了,熟悉了環境的煤客子,總能恰到好處地佝僂了腰身前行。在小窯背煤的人,除非新來的,是用不著燈光的。閉著眼睛——就是睜著眼睛,也只能在黑暗中前行,走多少步需要拐彎,走多少步需要攀援,煤客子心里明鏡似的清楚。

頭前走的煤大就是這樣的煤客子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反正睜著閉著都是一個樣子。但腦子里有一幅清晰的路線圖,雙腳就像長了眼睛,總是有板有眼地邁開每一步,把他帶進幽深的煤巷。后面跟著的狗剩和川娃子顯然還不熟練,不時地磕磕碰碰,總是弄出很大的聲響。為了照顧川娃子和狗剩,在煤巷緊要的地方,煤大從石劉子那里要來柴油,點燃一盞燈放著,這讓兩個摔了不少跤的孩子感激不盡。

較之明亮,煤大更喜歡黑暗,更喜歡融進石壁的感覺。而這個感覺正是克服恐懼的最好辦法。按照煤大的習慣,在煤巷是不要說話的,但經不住狗剩、川娃子的問這問那,慢慢地改變了這一習慣,不說話,反倒覺得少了些什么。

你說這個煤巷有多少年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走三步,拐彎,右拐,記住了……我記事的時候,我爺爺就在這里背過煤,后來是我爹……咋成了石劉子的巷,也是說來話長。那時節,這個煤窯是大家的,是村里的,誰家缺少煤燒了,誰家的男人就成了煤客子。后來到了農業社,這煤巷自然成了集體的,石劉子的爺爺就成了總的負責人,生產隊里專門組織幾個人背煤,供全村人的燒煤……后來包產到戶了,石劉子的爺爺說,自個挖了一輩子煤,又不會務弄個莊稼什么的,要求隊里把煤巷分給他。當時大家伙想想,都認為人家的要求不過分,就把煤巷給他了。他的兒子,也就是石劉子的父親,就成了專職的煤客子。你知道嗎?石劉子的媽媽是個少見的女人,也是方圓附近唯一一個背過煤的女人,那時節,我們都叫他們煤哥煤嫂的,兩個人勤快得像早起的公雞,苦性好得像不知道乏的騾子,但是……記住這里走上兩小步,左腳就該踏上第一個腳窩了,右手也該抓住右邊這塊石頭了……我早就說了,女人不吉利,女人不能到煤巷干活,特別身上臟的時候,更不能到煤巷來……煤哥煤嫂憑自個的苦性掙了不少錢,把家也搬到了別的地方,可是,有一天就出事了,塌了的煤巷,把兩個人堵在了下面,等把他們挖出來,人早就沒氣了,從此,石劉子就改名字了,改成了石劉子,因為他爹姓石,他媽姓劉,意思就是石和劉的兒子了……石劉子地沒一畝,又不會別的,只好接過了這個煤巷,但他自己決不下巷背煤,更不許別的女人下巷了……在這里點上燈,記住,到這里腰要更低一些……高了就會碰著頭的……唉,說這些不吉利的干嘛?可是,說了就說了,就這么個命,說不說都不會有改變的……

在煤大的絮絮叨叨中,終于走完了似乎很漫長的煤巷。到了煤層前,煤大不得不點著油燈。

齜牙咧嘴的山體露出橫截面,那層巴掌寬的煤層,在燈光下閃亮。

狗剩和川娃子已經習慣了煤大的講究。再也用不著煤大提醒什么,自覺地跪下身去,聽煤大在那里嘮嘮叨叨:“山神爺,我們這些討吃的又來了,不來沒有辦法活了,您老人家就多護著我們這些孽障人吧。我們不知道到哪里去,您就操心給我們帶路吧,操心讓我們挖到更多更好的煤……”

簡單的祈禱結束后,煤大舉起的頭,刨向了齜牙咧嘴的山體。一旁的燈花突突跳動了起來。可是,狗剩和川娃子每人才背了六趟煤,卻出現了意外的情況。

煤大一頭刨下去,沒有了煤層柔韌的感覺,倒像砸在了鋼板上,震得他的膀子發麻。煤大呲呲牙,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他急忙扔了頭,舉起了油燈。

一面似乎完整的石壁擋在了眼前,原先那清晰的煤的脈絡,就此戛然而止,蹤影全無。

“我的天呀,怎么會把煤丟了呢?怎么會呢?”

煤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覺四周的石壁緊緊圍攏了過來,一股滲入骨髓的冰涼蔓延了全身。

出現這種情況,按照煤客子的行話叫“閉巷”,這種情況偶有出現,但并不多見。一般來說,很快就能找見丟了的煤,可是這次卻沒有那么簡單。

這是考驗一個窩長能力大小的關鍵時刻。

煤大一個人在煤巷刨了一整天。狗剩送去的飯菜他沒動一口。煤大幾乎是把近十米煤巷里的石巖細細搜尋了一遍,敲打了一遍,但是,仍然沒有結論。他好像虛脫了一般出巷,不知被碰了幾下頭,跌了幾次跤。等到出巷,臉上到處都是血了。

聞訊趕來的石劉子抓住煤大的手:“怎么樣?找到了嗎?”

神情呆滯的煤大搖搖頭,一頭扎進窩鋪,倒在炕上。所有的人都一聲長嘆,癱坐在地上。

石劉子喃喃:“原想著今年好好賺一筆呢……看來不行了……媽的……馮胖子咋就有煤呢?他怎么就不閉巷呢?不行,老子死活要爭這一口氣!你們找吧,背出的石渣我照煤付錢!找到了煤,我再給窩長獎金!”

心中有事的石劉子,扔下幾句發狠的話,又匆匆忙忙騎上車子走了。

狗剩有些興奮:“球,這下好了,我們背出的渣也是錢。”

二元吐了一口唾液:“給你個棒槌你還當針呀?沒了煤,他石劉子能變出錢來?”

正在做飯的川娃子喊:“都來幫忙!吵個球呢。”川娃子好像有意要忘了自己的家鄉話,不幾天,就能用地道的本地話和他們對罵了。有煤無煤,他倒是全不在乎的樣子。

煤大呼呼大睡,睡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吃了些昨天的剩飯,只丟了句:“今個都歇著。”就披衣出門去了。

瘋長的青草臃腫了山谷。冬青新長的葉子顯得油亮青翠,而一簇簇山丹花從石巖里擠出身子,給呆板的石巖增添了很多的情趣。一群群被剪了羊毛的羊兒漫過山坡,牧羊人清脆的鞭子在這面山坡舉起來,聲音卻響在對面山坡上。伴隨著的,是牧羊人隨口吼出的野歌子。

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煤大沉重的腳步拐進了一個小山谷,丁丁當當的斧鑿聲撲面而來。石匠的徒弟正在山的半腰撬著石料,而沾滿石粉的石匠正在專心打鑿一個柱頂石。他的身邊,已經成型的磙子、墓碑堆放了許多。

石匠不用問,好像就知道了煤大面臨的煩心事:“怎么,閉巷了嗎?”

煤大掏出旱煙:“就沒你不知道的事情。再不要丁丁當當了,吵得人心煩。”

石匠停下手中的活,接過旱煙卻不要卷煙紙:“你的這個卷煙紙都讓煤染黑了……看看你的臉,什么都在臉上寫著呢……”

“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個,還臉上寫著呢。”煤大卷了旱煙,長長吐出一口,“今年的光景不錯呀?已經打了這么多的石貨了。”

石匠笑笑:“年年都不錯,年年都是窮光蛋。”

煤大也笑了:“格老子的,這世道,你緊著掙錢,緊著不夠花,哪里都是要錢的路子,來錢的路子卻只有一條。”

石匠和煤大聊著天,很在行的眼睛卻不時瞄著一塊已成雛形的石磙子:“有啥辦法呀,日子過成了這樣,有時想想,都難心得說不成。也多虧了這山谷,給了我們這些人活命的路呀……”

石匠臉上的皺紋,就像刀劈斧鑿過的,顯得有棱有角。石匠整日里和石頭較量,可是身體瘦弱得像個骨頭架架。煤大說,心中苦透的人,就是喝油也不會長肉的。石匠就是這樣的人。身上沒肉,可骨頭就像鋼做的一樣處處透著勁兒。

煤大狠狠吐著口水:“天生就這個窮命呀!格老子的,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山神爺,好好地就給老子突然閉巷了,真是個愁死人呢……”

石匠的目光緊緊盯在石磙上,如沒聽見煤大的嘮嘮叨叨。

“我找了整整一天,就是找不到丁點的訊息,真是見鬼了!莫非,這條巷真是給廢了?我這個煤大,從此就該改名字了。”

石匠長長嘆了一聲,從石磙子上收回了目光:“唉,走眼的時候多著呢。看那山勢,再看馮胖子的煤巷,不是沒煤的地方呀,只能說是走眼了。那煤巷,可是順著山勢走的!”

“就是呀,石頭的紋路順順的,突然就斷了,一塊石壁就像銅墻鐵壁立在眼前頭,我看了,根本就沒一點煤的訊息……”

“巷頂的紋路呢?”

“我看了,沒有多少變化。要說不一樣,就是有的地方像被揉皺了的紙……”

石匠想了想,突然舉起一柄大錘,照著剛才看了再三的石磙子敲下去,已成雛形的石磙子斷成了兩截子。

“你過來看,”石匠招呼煤大,“我們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呀!這個石料,外面看石紋順順的,里面已經有了分裂紋了,你看,細細看,這些紋路慢慢的朝下了,又成了新的紋路!幸虧我發現了,要不買主拉不到家就斷了……”

石匠搖搖頭,慶幸自己的發現。但似乎又為自己的發現而擔心,他看著四周的山,看著自己的石料場,像是對自己說:“都幾百年了,山勢也該換個形了。山川都要變樣了,我們就不變個樣嗎?”

認真琢磨著石磙子的煤大突然笑了:“石匠呀我的石匠,你真就是我的救星嘛。我明白了,那石壁,擋住了我們一直追著的紋路,把那石頭揉成了紙,其實,那含了煤層的石巖,早就改變了方向了。哈哈……”

煤大不再和石匠盤纏,仰頭大笑著,很有力地走了,一個山谷里,到處都是他的笑聲。

石匠徒弟納悶了:“這人,陰著臉來,笑著走了……”

石匠笑笑,重又拿起了斧鑿,才鑿打了兩下,扯著嗓子叮囑自個的徒弟:“你記住哦,馮胖子的煤巷閉巷了,就通知咱們村的人不要再干了……”

煤大是吼著秦腔來到了煤窯的,沒想到,張五和朱三也到了。煤大樂了:“好呀,你們兩個來了就好!狗剩,川娃子,你們到放羊的那里去,我聽碎女子說他們一只羯羊死了,給老子扛回來,錢先賒著!記住,把那石匠和他徒弟都請上,就說我煤大要請客了。”

張五不解:“你張皇什么呀?都閉巷了還請客,誰出錢呀?”

煤大笑:“沒辦法,咱的命好。你看著吧,有人會掏錢的,而且會掏得心甘情愿!”

“張爸說的肯定沒錯。走,川娃子,我們兩個弄羊走,今晚美美吃一頓。”一聽要去碎女子那里,狗剩來勁了,拉了川娃子就樂顛顛地奔著羊圈去了。

煤大這才問朱三:“你們的事情怎么處理了?都去了三天了。”

朱三低下了頭:“你問張五吧,都是這個狗日的干的好事。”

原來,張五澆完自己的菜地之后,正要去關水閘,突然想到杏香挑水澆菜地的情形,就悄悄把水放到了杏香家的菜園,當時張五心里還美滋滋地想:第二天看到菜園水汪汪的,杏香還不得叩頭謝老天呀。回家后,他還刻意叮囑菊兒,讓她早上起來后趕緊和杏香去關水閘。然后自己就連夜上了煤山。

張五沒有想到的是,把水放進杏香家后,大渠里的水突然增大,從他提開的閘縫往外流,杏香家的菜園很快被灌滿了,溢出的水泡了杏香家的院子。等到水流進了房子,杏香才發現,這時,天已經亮了。杏香急急關了水閘,可是水管所的人已經來了,順著水印,查到了張五和朱三家。

水管所的小青年很沖,張口就要罰一千,還指著鼻子把大元一頓臭罵。好在大元性子柔,耐得住罵,可是,當罵到“你看著,要不把罰款按時交給老子,我不渴死你們這些窮■”時,張尕子卻跳了起來。

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張尕子一個箭步就沖上去,一把揪住了水管所小伙子的衣領:“狗日的你是誰的老子?你罵誰是窮■?”

鼻子上從沒落過蒼蠅的小伙子不干了:“日你媽你還敢動老子?看我不打死你這個狗日的!”

他抬手就給了張尕子一個嘴巴。哪知道,一個巴掌徹底點燃了張尕子心中的火氣,大元來不及擋,張尕子一頓拳腳就把小伙子放倒在地上,似乎還不解氣,一把拎起來,就勢就要往水渠里摜。這時,朱茂才領著水管所的所長來了。

陳所長一看自己的人被打了,立即瞪圓了眼睛:“你們怎么搞的?偷了水還要打人呀?還有沒有王法了?張尕子,你好歹也是斗長,怎么可以這樣呀?”

張尕子放開了小伙子,卻不料,得勢的小伙子對著他的小肚子就是一腳,陳所長急忙拉住了他。

張尕子忍著疼:“老子們就是殺人了,抵命總行了吧?你問問這個狗日的,是怎么罵人的?又是怎么打老子的?”

圍著的鄉親們也不干了,七嘴八舌圍了上來:

“誰是窮■?”

“你們先罵人,再打人,還有理了嗎?”

更有甚者,舉著鐵鍬吼:“打,把那個■娃往死里打!歲數不大,罵人還厲害得很!”

破天荒的,陳所長臉上堆上了笑,他對著大伙揮手:“鄉親們,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不對。回去,我一定要嚴肅處理他,我一定要給大伙一個交代!”

大元也出了口氣:“就是,大伙都回去吧,事已至此,我們相信陳所長能秉公處理的!”

但是,等村人們都離去后,陳所長的臉像一塊冰炭:“走,讓你們村長跟我們回水管所去!”

朱茂才一把扯住了大元:“陳所,這是我的事情,我跟你去吧。村長還要處理全村的事情呢。”

大元突然醒悟了,指著直冒虛汗的張尕子喊:“劉才才,趕緊找人把張尕子送醫院檢查一下。”

等到朱茂才他們的蹤影消失,張尕子已經疼得直不起腰來。大元和劉才才一左一右攙扶了,到了張尕子的家。

“尕子,你今天太解氣了。你做得對,這個狗日的就是欠打。在所有的配水人員里,就屬他最張狂。你要緊不?要不要到醫院去?”

張尕子說:“緩緩就好了,大元,你扶我到炕上躺躺。”

“厲害嗎?厲害就去看看吧。”

“看什么呀,窮得沒一分錢,看個辣椒子。”躺下來的張尕子開著玩笑。

劉才才這才穩住了心,但他更加憂慮:“我看這事沒有這么好解決的。你們沒看到陳所長那德行?這人,我看陰得很。”

大元想了想:“也是,民不跟官斗。你趕緊通知張五和朱三,要他們來,菊兒和杏香不頂事。”

劉才才才出去,朱茂才風風火火趕了進來,一看張尕子躺在炕上,急了:“你怎么躺在這里呀,要上醫院躺著去。那個陳所,看來要和我們弄個事情了。”

“不去,我們花不起那個錢。再說,又不是我先動手。”張尕子堅持自己的主意。

“陳所說了沒有?這件事情怎么處理?”大元問。

“說個球!這個狗日的埋怨一人罰一千太少了。說既然決定了,就盡快交罰款。不交罰款,不給我們配水!本來輪到我們村子接水,他通知另一個村子的人接水了,我們又得推遲幾天了。那個小伙子,就是個二球,但他的什么親戚在省城做官呢……”

大元收起了自己的旱煙:“都不要急,你繼續和他們纏。尕子,受不住了言傳,讓劉才才送你到醫院。我趕緊去一趟鄉政府。”

大元走了沒多久,張尕子就疼得冷汗直冒。他的媳婦尕英子哭出了聲:“不行呀,趕緊送醫院吧,準是把人踢壞了。如果我的人出個什么事,我就跟你們沒個完!”

“你胡說……什么……去醫院,我們沒錢……”

“我不管!你是為了大家的事受的傷!村上不承擔,張五和朱三跑不了的!”尕英子不依不饒,“劉才才,你倒是趕緊送人呀!”

劉才才頭上的汗似乎比張尕子還多:“我的天呀,要出人命了!你趕緊收拾東西,我去找車。”

張尕子實在忍不住了:“就用我家的手扶拖拉機吧……英子,你不能胡弄事……關人家啥事?是我和人家打的……”

“不行!要是沒有偷水,你會去打人家嗎?萬事都有因。反正他們要承擔,就是送你去醫院,他們也要把油錢掏下!”

在這當兒,劉才才已經發動了機器,聞訊而來的杏香和菊兒,幫著把已經昏迷的張尕子抬上了車。

尕英子突然就放開了悲聲:“我的個天呀,這可讓我怎么活呀!我說你這個人,為了人家的地埂子,咋就把自己的鏵打了呀……我可怎么辦呀……”

杏香跳上了車:“我去醫院,菊兒,你就陪著英子吧。”

最后導致的結果,出乎人們的想象,張尕子的脾臟被一腳踢破,幸虧醫院及時手術,這才沒有大的后果。水管所聞訊,態度突然來了個大轉彎,不僅到醫院去看了張尕子,還承諾承擔所有的醫療費用。大元提及張五、朱三偷水的事情,陳所長也答應得十分爽快:“款就不罰了,大家都是移民,都很困難,讓他們每人出三個義務工吧。”

煤大沒有想到,短短的三天,竟然發生了這么多的事,忍不住長嘆一聲:“苦了張尕子了,我們下山去,有機會了都去看看他。”

朱三仍在埋怨著張五:“都是這狗日的惹的禍,還把他心好的,還給我澆菜地呢……”

張五有苦說不出來,也是一肚子的怨恨:“老子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后果?你們知道嗎!我們做了三個義務工是在干什么嗎?是在給那個狗日的蓋房子!蓋他私人的房子!媽的,老子們給他打了三天短工!”

朱三也來氣了:“這是個什么世道呀。你們知道嗎?看張尕子的費用、張尕子的醫療費,全從水費中走了。這些狗日的才是真正的大賊,全憑偷著過日子,偷著撈光陰!”

張五發狠:“總有一天,我饒不了這些狗■!老子給你蓋了三天房子,每天一百元的工資,看我怎么要!”

朱三樂了:“好呀張五,一天一百元,這可是你說的!現在,你就是欠了老子三百元了,領了工資就還!”

張五無可奈何地笑了:“好好,澆了你老婆的菜地,不給錢怎么能行呢?老子給,老子一定給!”

二元感覺很煩,很不客氣地打斷他們的爭吵:“行了行了,你們兩個都不要說了,老子煩死了。你們看看,這是個什么世道?我們這里拼了命掙錢,掙上的錢還不夠狗日的們胡折騰。張爸,你好歹還能從煤洞子里背出個大學生來,我們能背出什么呀?這會煤丟了,唯一的指望沒了,你們還高興得不行!”

二元提醒了朱三,朱三掏出一封信:“張爸,文文的來信,嬸嬸讓我給你的。”

煤大一把奪了過來,急急塞進自己的衣兜:“這個少欠的來信,除了要錢不會有什么好事的。好了,再不說這些個煩心事了,你們煮了羊肉,我們美美吃一頓了干活吧。”

和石匠短暫的交談,煤大有著猛然醒悟的透徹,讓他對丟了的煤充滿了信心。石巖走向的變化,預示著更大的結果在等著他:要么這個百年老巷油盡燈枯,要么這個老巷會迎來前所未有的盛況。而煤大充滿信心地認準了后者,因為馮胖子的小機巷正在源源不斷地出煤,老天,不會冷落了他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帶所有的人都下了巷,從丟了煤的地方開始,他們盯著頭頂的巖層開始回找。越找,心里越明鏡似的透亮:許多巖層,因為前面石壁的阻攔,多處發生了折裂和扭曲。這些日子他們追逐的那層煤,僅僅是老煤層的一個分支,一點小樹枝,而老煤層早已經在阻力下改變了方向,不在他們的頭頂,就在他們的腳下。

“老天很公平的,不會虧待我們。”煤大心里一遍遍祈禱。

回找了二十多米的地方,煤大果斷地下了決心,他指著腳下的石巖說:“就在這了。”

煤大掌舵,開始斜斜地向下鑿打新的巷口。對他的決定,沒人質疑。二元粗壯的身體,天生就是一個窩長的料。他掄著尺把長的頭,如地下打洞的老鼠,快速向前推進。身后的煤大,不時彈去燈花,不時指點。而那幾個人,一趟接一趟地出渣,消耗著羊肉帶來的熱量,渴盼著自己丟失的希望。

二元的聲音有些顫抖了:“張爸,我聞到了煤的味道,很大,很沖。”

煤大抓起一小撮石渣,放到嘴里,點點頭:“快找到了。”

二元說:“張爸,你來吧,你來挖第一頭煤吧。”

煤大擠上前去:“好的,我來。沒有我煤大找不到的煤!”

煤的尾巴露了出來。眾人又被點燃了的希望熊熊燃了起來。朱三幾乎叫床般呻吟:“我的錢呀……”

狗剩接了話茬子,也感嘆:“我的媳婦呀……”

煤大小心地清理了煤層周圍的石渣,比原來大數倍的煤層在油燈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煤大用手摸上去,手在顫抖。煤大把臉貼上去,一股來自地層深處的清涼,讓他全身搐動了幾下。

二元大喊:“我的媽呀,我們現在一天可以掙原來兩天的錢了!”

找到了煤,而且找到了比原來大的煤層,喜悅浸透在每個煤客子的心頭。聞訊趕來的石劉子,看著突然堆起來的煤山,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天爺,我的煤,我的煤呀……你沒有丟呀!你原來還在,你怎么才來呀……”

石劉子不僅報銷了煤大自作主張買來的羊,而且,又買來一條豬大腿,改善煤客子的生活。二元他們下巷后,他讓狗剩和川娃子炒些肉,自己拉了煤大坐到一塊避風的草地上,打開了一瓶青稞酒。

天很藍,很藍的天上舒卷著幾朵似有似無的云團。烈日下的山谷,流溢著濃重的青草味兒,各種不知名的雀子,輕靈靈地劃過天空。羊倌早出的羊兒吃飽了肚子,已經返回到了圈中。碎女子燃著了午飯的炊煙,那一縷青煙,充滿靈性地搖擺著身子,消失在蔚藍的天幕。

“張爸,來,我石劉子敬你一杯!你是大功臣呀。”

煤大木然地接了酒杯,不說什么,一揚脖子灌了下去。

石劉子掏出了一個信封:“張爸,我記得我的承諾,只要你找到了煤,我會給你獎金的。這是五千塊,你不要嫌少。”

煤大木然的臉上,同樣看不到喜悅,他木然地接過來,也不說什么,塞進了自己的懷中。他抓起了酒瓶,對著自己一陣猛灌。

石劉子不解了,這不是煤大的為人呀?他有些不安地說:“張爸,你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嗎?我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說呀。”

煤大咧咧嘴,搖搖頭,他對著愕然的石劉子說:“娃,沒事,沒事,你是個好人,我知足,知足得很呀。”

石劉子咧嘴笑了一下:“張爸,這就對了,你嚇著我了。狗剩說自從你找到煤后,整個人就變了。你……沒啥事情吧?”

“沒事,我沒事。你放心好了。娃,人活著不容易呀!”煤大感嘆得莫名其妙,“沒事的時候要防著有事,高興的時候要想著不高興。唉……”

石劉子有些醉了:“張爸,我說你怎么找到煤了反倒不開心了,你想這么多干什么呀?我知道,你是為我操心,但也不能這么折騰自己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哦,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呀……”

煤大近乎喝醉了般的囈語。狗剩端來了煮熟的豬肘子:“張爸,這些日子你最辛苦,這個肘子,就是你的了。”

石劉子緊著附和:“張爸,別再煩心了。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讓那些煩心的事情滾得遠遠的。”

煤大卻怔怔地盯著豬肘子,似乎沒有一點興趣,在石劉子和狗剩的再三催促下,才捧起肘子啃了起來。

石劉子感到了滿意,但整個人也醉得不成樣子了:“張爸呀,這個世上,除了我爸媽,就數你對我最好了。我知道,你為了供學生才受這個苦,這個罪的。但是,你是真心對我好的!”

石劉子又灌下一杯酒,似乎有意要讓自己醉得深些:“媽的,我這個小巷都算是歷史悠久了,現在卻成了非法小煤窯。馮胖子才開了一年多,卻是鄉上的明星企業。狗日的會弄事呀,送禮送錢送人,這會,又鼓動著上面關閉我的小煤窯……這些日子,我四處磕頭,四處求情,都送出去十多萬的禮了。這會,我們找到了更大的煤,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這個煤巷呀……”

石劉子突然就大哭起來,哭倒在地,不大會兒,就抽搐著身子睡了過去。

煤大沾滿煤粉的臉上到處油漬漬的,他再也吃不下一口,喊來川娃子:“娃子呀,我知道你不愛吃羊肉,這個肘子你就吃了吧……”

煤大搖搖晃晃站起來,也不理石劉子,向著羊圈走去。

不長的路,煤大走得山搖地動,他只是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和自己作對:路像要把自己掀翻,山像要擠過來壓住自己,就連路上的石子兒,也能抬起他的腳丫子。似乎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忽地就放開了喉嚨,喊出了《韓琦殺廟》中的唱詞:“我韓琦呀——來到——破廟前——”

不是喊,也不是吼,幾乎,煤大是哭出了這么一句。

羊倌故作不高興:“格老子的,老子住的地方是破了些,但不是破廟呀……”

煤大并沒有醉:“老哥哥,我也不是來殺可憐的秦香蓮呀。”

羊倌的花白胡子在笑聲中顫抖:“好你個煤大呀,找到了煤,得意得不行了呀?發財的又不是你,你高興個球。”

碎女子已經習慣了爺爺和煤客子這樣的笑鬧,只是在一旁微笑著,麻利地揪著面片子。

煤大連連搖頭:“老哥哥,不要這樣說了。唉,我是找到了煤,找到了霉呀……找到大霉了……”

羊倌并沒聽出煤大的弦外之音,笑呵呵遞過去一杯茶:“喝些茶吧,看看你這個■樣,誰能相信你是大學生的爹!”

煤大倒在了羊倌的炕上,碎女子一聲驚呼,很快又為自己的失態紅了臉,轉過頭,繼續自己手中的活。羊倌寬容地笑笑,煤大已經在炕上躺出了一條黑的人影子。愛干凈的碎女子發出驚呼,羊倌是十分理解的:“不容易呀,吃陽間的飯菜,干陰間的活,就是為了供給大學生呀……”

碎女子淺淺笑了一下,臉上立即旋上了兩個酒窩。碎女子已經長到了十八歲了,好多的事情在心里都有一桿秤的。

羊倌命不好,媳婦年輕時難產死了。沒想到,兒媳婦生養碎女子時也死了,癡情的兒子一時想不開,一頭栽下了山崖……羊倌就拉扯著碎女子慢慢長大。羊奶子給了碎女子白皙的皮膚,山野給了碎女子穩重踏實的性格,爺倆就這樣一步步走了過來。已經六十多歲的羊倌牙口不好,碎女子在給爺爺做著他最愛吃的羊奶面片子。看看面快下完了,碎女子說:“爺爺,爺爺,你不能光等著吃呀。沒有嗆飯的羊胡子了,你去找一些呀。”

爺爺就笑呵呵地出了窯洞:“我哪敢等著吃呀,忘了打些羊胡子,本來就是我的錯了。”

爺爺知道羊胡子長在哪里。選擇了就近的小溪邊,不大工夫,就打了滿滿一把脆生生的羊胡子,就勢在溪邊洗了,交給了碎女子。

碎女子燒好的清油已經冒煙了,幾下切碎了,綠綠地撒在白白的羊奶湯上,跟著澆上清油,隨著刺啦啦的一陣響,滿窯洞都飄著蔥香味。

“張爸,張爸,起來吃飯了。”碎女子舀上滿滿一碗,喊著煤大。

煤大一骨碌翻起身:“饞死了,夢里就聞到了香味了。”

羊倌又掏出一把野蒜:“忘了打些羊胡子,沒忘了挖野蒜,就算給你解饞了。”

煤大不再客氣,呼啦啦就灌下兩大碗飯,熱氣騰騰地抹了抹嘴。碎女子看著碗底的煤渣子,偷偷抿了抿嘴。再看煤大的嘴唇,已經被飯湯洗出了本來的顏色。

煤大感覺到了碎女子的笑,訕訕地為自己解脫:“唉,煤客子吃的就是懶漢飯。人老了,不像年輕人那樣,一出巷就洗洗涮涮的。碎女子,改天去撿煤,找些好的塊子燒。”

碎女子低了頭,不應聲,又是淺淺地一笑。

煤大又莫名地感嘆:“唉,掙銀錢不如修個好子女呀!我這一輩子,沒生個姑娘,就享受不到如碎女子這般悉心的伺候了。”

羊倌笑:“你呀你,真是不知足,都有了考上大學的兒子,你還想怎么著?”

“是呀,我都有考上大學的兒子了,我還想怎么著?”煤大長長嘆一聲,起身和羊倌告別。

正午的太陽很晃眼,酒勁已經讓兩碗面片子壓了下去,只是,煤大頭痛得像炸了開來。煤大掐著自己的太陽穴,卻不向自己的煤巷走去。有點像做賊似的,拐進了另一個山谷。

山谷里長滿了馬蓮花。枝葉堅韌的馬蓮似乎最喜歡炎熱的陽光,越熱,越抖擻了精神生機勃勃。馬蓮叢的下面,是輕輕淺淺流淌的溪水,溪水無語,卻很清涼。煤大埋下頭去,讓清涼的溪水埋了自己的臉。好長的時間,煤大才抬起頭來,眼前的溪水已成黑顏色。看著溪水慢慢變清,煤大的淚水流了下來:“我是誰?我是大學生的爹呀。哈哈,我是大學生的爹呀……”

煤大笑著,淚水卻流得更歡。他努力了幾次,終于掏出了懷中的信,幾乎是顫巍巍地拿出了信。

信是文文學校來的,但不是文文寫的。署名僅僅是“一個文文的同學”,但是字跡很工整,很像一個女娃娃的筆跡,潔白的信紙,已經讓煤粉弄得污跡斑斑了。

“我沒有見過您,但我想象,您應該是和我父親一樣堅強的一位父親。我很敬重您。該不該寫這封信,我猶豫了很久。最后,我才下決心寫了。我知道,這封信也許會救了文文,但也許會傷透一位父親的心。”

煤大的手又一次抖了起來,淚水又流了出來。

“剛開始,文文是一個優秀的學生。可是大二一開學,他就戀上了網絡游戲,寧可曠課,也要去打游戲;寧可挨餓,也要去網吧。我知道,您的錢都是從煤巷里來的,每一分錢都浸透著血汗,可是,我看到文文一點都不珍惜,他買了手機,買了好看的衣服,錢不夠花,就變著法兒和您要錢。這些情況,我都知道,都很清楚。我覺得,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孩子,一旦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就變得十分可怕而瘋狂……”

煤大哭出了聲,如孩子般肆無忌憚,粗獷的哭聲在山谷回蕩,連溪水也蕩起陣陣漣漪。

“最近,文文又談起了戀愛,但那個女孩是有男朋友的,為此,他們已經打了幾次架了。您寄來的錢,基本上都花在了那個女孩子的身上。最近,因為打架,文文被罰款,支付醫藥費,估計最少得五千多。他知道自己犯了錯,他也知道您的難處,不敢開口向您要。而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他不敢向您要,會不會想其他的辦法?想想都可怕……”

淚水很快浸透手中的信。煤大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絞痛,他大口喘著氣,一種就要背過氣去的感覺緊緊抓住了他的心。煤大自己捶著后背,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

平靜下來的煤大認真地把信捂到了水中,看著泡成一團紙絮,又不甘心地一陣亂攪,這才甩甩手:“幸虧我的老婆子不識字,幸虧信沒被打開……這個好心的娃娃呀,煤大在這里給你磕頭了……”

煤大用頭把溪水撞得水花四濺,完了,摸摸臉上的水珠,感覺心里輕快了許多。他又是一聲嘆氣,但臉上有了些笑意:“你日能個啥哩,你以為大學生的爹是好當的嗎?不剝下你老■的一層皮,看他能饒了你?”

等回到巷上,煤大又成了原來的煤大。酒醒過來的石劉子,放心地對著煤大笑笑:“張爸,這山上有你,我就放心了,我就繼續燒香磕頭去,你就多操些心吧。”

煤大拍拍他的肩:“去吧,我知道你不容易。”他掏出了那個信封,“這是你剛給的,麻煩你給我的文文匯過去,在那匯款單子的留言上,再幫我寫上一句話。”

石劉子接過來:“文文有你這樣的父親,前世的福呀!你說,寫一句什么話?我保證一個字都不差。”

煤大笑笑,轉過了頭,一字一頓地說:“你就寫上:我知道你急著用錢。我們又找到煤了,比原來的大。”

石劉子愕然:“寫這個干什么呀?讓別的同學看到多不好。”

煤大很堅決地點點頭:“你就這么寫上!讓娃也享受一下我們找到煤的快樂呀。”

十一

別的煤客子們并不知道小煤窯將要面臨的命運,可是石劉子的話卻沉甸甸壓在煤大心上。這個世上,就沒有個十全十美的事情呀!煤大接受這個現實,但卻害怕這個現實來得太快。為了出更多的煤,他延長了在井下的時間,想:能多掙兩個就是兩個,眼前的肝子比隔夜的肉香。我們要是有來錢的路,也不會鉆這個黑洞洞了。

瘋狂的煤炭源源不斷從大山深處流出,在煤炭的滋養下,田野里顯得溫暖,給人踏實的希望。但是,二元的歌聲,永遠是那么的哀婉而凄涼:

煤客子苦,煤客子難,

天下可憐的人是煤客子;

吃了陽世間的飯,

再受陰間里的苦。

四片片石頭夾著一片片肉,

天天進出個石棺材;

活一天,算一天,

苦難的日子沒個頭……

正在撿煤的碎女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坐在了一塊石頭上,用衣袖抹了抹額頭的汗:“這個歌,總是讓人心里涼絲絲的,苦難的日子怎么會沒頭呀?”

她似乎不相信,看天,天藍藍的,看水,水仍然清凌凌地流淌,而一束束的山丹丹花,開得那樣美好而嬌媚。它們可曾聽到這首歌?可曾覺得苦嗎?

蹲在煤堆上的狗剩正在生悶氣:“煤客子不光苦,而且沒人看得起,心里更苦。”

碎女子剜了一眼狗剩:“沒有人看不起煤客子呀,只是煤客子多想了。”

“就有人呢。煤客子把最好的煤塊抱到窯洞,可是人家偏不領情,偏要挎個小籃來撿煤……”

碎女子偷偷笑了:“車是車,馬是馬,那個塊煤是煤客子送的,主人家用羊奶揪片子還了情。到這撿煤渣,一來看著好煤混到石頭里可惜,二來撿上些存著,緊要處總要燒的。”

狗剩有些不安,挪著屁股,說出的話已經結結巴巴的:“總之,就是,就是有人看不起煤客子的……”

碎女子笑出了聲,清靈靈的如喧響的溪水流淌,直入心底的清涼:“狗剩,狗剩,你怎么就叫這么個名字呢?”

“爹媽取的名字,沒辦法,名賤命貴。”

“可憐著,狗吃剩下的,連狗也不吃了,命貴什么呀?”碎女子又用眼睛剜了狗剩一眼。

狗剩感覺到那目光的分量,突然覺得臉有些燒,心里一動,話已脫口而出:“碎女子,你的名字倒是很好聽喲:碎眉碎眼碎鼻子碎身子……哪一樣都小小的,哪一樣都耐看,真是個碎女子呢……”

碎女子突然就起了身:“沒想到,煤娃娃還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我要走了,去做羊奶揪片子。就給你唱一首歌吧。”

碎女子挎著煤筐向窯洞走去,灑下一路的歌聲:

有心栽花了花就開了,

有心想事者事就成了;

黑臉黑嘴黑身子,

眼睛不要黑了者心就明了……

很像隨口哼出的幾句話兒,卻很清晰地傳進狗剩的耳朵。碎女子鉆進窯洞的當兒,又回頭看了看,狗剩還在煤堆上呆坐著。

倒是躺在斜坡上的二元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也把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就扯了嗓子喊:“狗剩,你這個憨■還在發呆嗎?你娃的好事來了!”

狗剩醒過神來,知道二元看到了一切,就小跑著到了二元的身邊:“我有什么好事呀?什么好事又能輪到我的頭上?”

二元壞笑:“狗日的沒看出來還是個鬼心眼挺多的人呀,有事沒事,就把大塊的煤往人家屋里抱。有意無意地,就把好煤倒進石頭里。還真沒看出來呀狗剩。”

狗剩急了:“二元哥,我們沒少吃人家的羊奶揪片子呀!”

二元還是壞笑:“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吃得比我多多了。”也不理狗剩,翻來覆去唱著碎女子的歌:

有心栽花了花就開了,

有心想事者事就成了;

黑臉黑嘴黑身子,

眼睛不要黑了者心就明了……

煤大從這歌里聽出了味道,問二元,二元說:“碎女子唱給狗剩的。”

煤大問狗剩:“娃娃,真是碎女子唱給你的嗎?”

狗剩憨笑著低下頭去。

煤大拍了一下狗剩的頭:“你這個愣■呀,咋不早說呢?”

狗剩一臉愕然:“說什么呀?”

煤大想了想,哈哈大笑:“沒想到,在這荒山野嶺也能成就了一樁婚姻。娃娃,你的婚動了。趕緊請我當媒人吧。”

狗剩還是不解:“就憑這個歌呀?碎女子隨便唱的呀。”

“你呀,還真是黑臉黑嘴黑身子,黑了眼睛也黑了心。真是個愣■。”

狗剩撓頭,撓下一地煤末子:“張爸,我信你,你就……看著辦吧……”

“對碎女子中意不?”

狗剩點點頭:“只要她不嫌我是個煤客子。”

“這不就對了!明天十五。十五月圓,是個提親的好日子。”煤大笑了,“我就做回媒人,把碎女子給你說個媳婦子。”已經決定好了的煤大被自己的想法鼓舞著,“再是個荒山野嶺,我們也不能壞了規矩。四色禮還是要拿的,不能讓人家說我們煤客子不懂規矩。”

大家都跟著起哄,狗剩只有低了頭憨笑:“張爸,你說,我準備。”

“四色禮就是兩斤糖,兩條煙,兩斤茶,兩個被面子。”

“這個好辦。狗剩,趕緊騎了車子去買!買了碎女子就是你的了。”二元催著狗剩,幾乎是連推帶搡地把狗剩趕出了窯洞,“你娃要是真把碎女子弄到手,就給咱煤客子長臉了。”

煤大想想,已經有了六成的把握,起身出門:“我得洗干凈了去提親。明個,就是咱煤客子的好日子。”

煤大認真洗漱了一番,換上干凈的衣服,整個人變了一個模樣。煤大在煤客子的相送下,提了四色禮,興沖沖走向了羊倌的窯洞:“你們看著,我走出窯洞端著茶杯,就讓狗剩使勁唱碎女子唱過的歌。我要是出窯洞把茶水潑地上,你們就放鞭炮。”

興沖沖的煤客子們點頭稱是。今天他們都洗了換了,和平日大不一樣。他們把桌子擺在了能看見窯洞的地方,在高高的山崖上掛上了長長的鞭炮。羊肉,已經在鍋里沸騰,酒瓶也排開了陣勢。

但是,誰也沒想到的情況卻出現了。

煤大興沖沖來到窯洞,卻聽到石匠在里面說話的聲音。多了個心眼的煤大一猶豫,把四色禮悄悄放在了窯洞旁。

煤大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哎喲,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兩位掌柜的都到了我的窯洞。”羊倌瞇了眼笑,笑得花白的胡須抖成了花。

石匠如鑿打石貨般揮揮手:“瘦狗鼻子尖,聞著稀屎跑三天呀。給我們道喜,也太早了點呀!”

煤大打著哈哈,卻看到了已經放在桌上的四色禮,心里咯噔一下。

“你能有什么喜事?要說喜事,也該是我和羊倌老哥有呀。”煤大也不客氣,盤腿坐在了炕上,碎女子對著他一笑,遞去一杯茶。

這一笑,煤大心里穩妥了些。同樣,這一笑,沒逃過石匠的眼睛。石匠笑嘻嘻抽出一支煙卷:“來,兄弟,抽上一支喜煙。找到煤就把老哥哥忘了,你也太不厚道了。”

煤大咬咬牙,堅持不接煙。最后實在推不過,接了,卻放在桌上不抽,取出了自己的旱煙:“平白無事的,抽哪門子喜煙呀?還是我這個過癮。”

石匠只好自己點著了,已經被石粉填滿的心肺,經不住煙的熏染,石匠劇烈咳嗽了起來,急忙把煙滅了:“當然是有喜事的。我來向羊倌哥哥提親。大了的碎女子,很適合我的徒弟娃。兄弟,你說是不是很般配的一對呀?”

煤大吐出一口濃重的旱煙,只希望石匠的咳嗽一個勁繼續下去:“你的徒弟娃?一個小石匠?我看一點都不配碎女子。”

石匠讓煙霧嗆得咳嗽不止,緊著灌下一杯涼茶,才稍稍好了些。他猜測著煤大的來意和用心,臉上笑瞇瞇的,說出的話,卻如石頭一樣硬邦邦的:“小石匠將來就是大石匠,就能掙大錢。不管怎么說,好歹也是繼承了我的手藝,總比小煤客子強吧?”

羊倌捋著自己的胡須,笑出了很多的皺紋:“看看我這可憐的孫女,好不容易來了個提親的,不是石匠就是煤客子的,唉……”

碎女子添滿了石匠的茶杯,對著爺爺笑笑:“你不也是個羊倌嗎?我不還是個放羊的嗎?”

石匠笑了:“就是,一個羊倌,一個石匠,多好呀!”

“好什么好?也等著讓石粉填了心肺?”

“那也比煤客子強多了,時間久了,少不了磕磕碰碰的,下去了還說不上上不來呢。”

羊倌緊著讓:“喝茶,都喝些茶。”然后也不看兩個人,捋著胡須感嘆,“要我說呀,石匠還是煤客子,都是了不得的人呀,石匠吃石頭拉姜錘子,硬扎呀;煤客子,吃陽間的飯,干陰間的活,厲害呀。”

“就是,這個世上,沒有石匠干不了的活,再沒有能比過石匠苦性好的人了。”

“苦性好又有什么用呀?能掙幾個錢呀?煤客子,頂天立地,想想看,連死都不怕的男人,這世上還有什么能難住他的事嗎?看看我們煤客子的媳婦,張五的菊兒,朱三的杏香,哪一個不是人尖尖?要長相有長相,要品行有品行。碎女子跟了煤客子,只有享福的份,沒有受罪的份!”

“等等,等等,”羊倌急忙擺手,對著煤大睜圓了眼睛,“石匠是來給他徒弟娃提親的,你來干嗎?你又不是來提親,干嘛攪和人家的事情呀?”

“就是嘛。煤客子嘛,總像是在井底下,日急慌忙的,說話就沒個高低!”

煤大笑了:“沒錯,我今天就是來提親了,給煤客子提親來了。狗剩,就那個精精神神、壯壯實實、誠誠實實的小伙子。羊倌哥你見過的,天天往你家抱煤塊子的那個娃;碎女子你知道的,就是在你撿煤時老把好煤往石頭里倒的那個攢勁小伙子。”

石匠張大了嘴巴,才知道自己和煤大撞車了,但是仍不甘心,說出的話,像石頭一樣砸出來:“我說你狗■怎么這么沖呀,唉,有你這么提親的嗎?煤客子就是煤客子,野路子,連個禮數都沒有,難怪人說有女不嫁背煤漢呀……”

煤大端著茶杯站起來:“煤客子是粗人,但心細著呢,這些禮數,知道得清楚得很呀!我不識字,但全本的《鍘美案》《游西湖》《斷橋》都會唱,那上面,做人的道理和規矩多了去。”

煤大端著茶杯出了窯洞,提進準備好的四色禮,放在了桌上:“羊倌哥哥,你看著辦吧。”

羊倌哈哈大笑,認真看看兩份都準備得齊全的四色禮:“兩樣我都喜歡呀,只是不知道我的碎女子喜歡哪一個呀?”

紅了臉的碎女子不語,而狗剩的歌聲已經響亮地傳進了窯洞:

有心栽花了花就開了,

有心想事者事就成了;

黑臉黑嘴黑身子,

眼睛不要黑了者心就明了……

煤大看著碎女子。碎女子低下了頭,抿抿自己的嘴唇,拿起了石匠的四色禮:“石匠爺爺,麻煩你又得拿回去了。”

石匠尷尬地笑笑,接過了四色禮。碎女子又拿起煤大的四色禮遞過去:“你把你的也拿走吧,有本事了,自個拿來才算數的。”

煤大幾乎是沖出了窯洞,倒了茶水,扯著嗓門喊:“放炮,狗剩你過來一下!”

等待已久的煤客子們一陣歡呼,接連炸響的鞭炮,在山谷騰起陣陣煙霧……

石匠笑了:“煤客子呀煤客子,原來你是早有準備的呀?”

煤大朗聲大笑:“這么大的事情,不做充分的準備,那哪行呀?”

羊倌緊著招呼:“來來,你們都坐,今個,我們就好好熱鬧一下。碎女子知道的,她看中的人,以后就不是煤客子了,而是要拿羊鞭子了。”

石匠放下手中的四色禮:“老哥哥,那我就祝賀你了,就算給你的賀禮了。煤大呀,你這個霸氣的家伙,就沒有你狗日的干不成的事情。”

煤大拍著石匠的肩膀:“老哥哥,狼不吃野狐子,都是一家人呀!管什么石匠煤客子羊倌的,都是跑山的,都是一樣的命……你徒弟,是個好娃,不愁說不上媳婦,有合適的,我愿意當媒人。今個是我們煤客子大喜的日子,肉管夠,酒管夠,我們就一醉方休吧。”

三個人開著玩笑,親親熱熱坐在了一起。

碎女子臉上的紅暈像輕輕搽上去的胭脂,她偷偷抿了嘴笑,臉上的酒窩里,盛滿了無數的喜悅和歡欣。

十二

似乎眨眼的工夫,日子就到了夏末。山谷里到處流溢著生命的跡象。山雀子的兒女已經跳出了窩,雖然笨拙,但很固執地向著藍天沖刺;謝了的馬蓮花,已經長出拇指粗細的馬蓮骨朵子,孕育著自己的果實;蹦蹦跳跳的兔子,帶著兒女穿行在草叢中……煤客子們的歌聲,伴著石匠丁當的斧鑿聲,給山谷實在的內容。狗剩和碎女子來往的身影,跳躍著令人向往的幸福……

可是張五回了一趟家,坐不住了,剛坐下不大一會,就像屁股上扎了刺,蹦起來不說,又像得了羊羔瘋一般搖著頭走來走去。

朱三罵:“你安穩一陣行不行?晃來晃去晃得人暈乎乎的。怎么,你婆娘的地讓人澆了?”

張五破口大罵:“去你媽的!澆三苗水有問題了!”

大家都睜圓了眼睛看著張五。張五顯得無比煩躁:“我們頭一、二遍水澆得早,現在該澆三苗水了,可是水管所把水調給了其他的村子。我算了算,我們輪上,要到十天以后了。”

十天,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呀,煤客子們都緊張了起來。他們知道,這個時節正是小麥灌漿的時候,十天,幾乎是把一半的收成耽誤了!

二元喊叫:“我哥是怎么弄得?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敢耽誤呢?這不是找村里人罵嗎?”

張五揮揮手:“這不是你哥的事情!你哥按時交了水費,按時完成了人家攤派的義務工。這是那個陳所長故意難為我們!”

“格老子的,敢在這個上面難為人?這不是活生生把人往死里弄嗎?”煤大正用細鐵絲連著下巷用的衣服,一生氣,鐵絲鉆進了肉里。他生氣地扔了衣服,抽起了旱煙。

朱三已經猜到了大概。這種猜測正在張五的發泄中慢慢得到證實:“張尕子出院了,人也恢復了健康。你想想,水管所的那幫狗■們能咽下這口氣?本來排好的隊,非要跳過我們。別的村澆水嫌早了,輪到我們又嫌遲了。這幫狗■們就不把我們當回事。你看著,這樣胡折騰,把一灘的人都害下了。”

煤大吐出一口煙:“這些人,咋就沒人管管?由得他們胡折騰?”

張五繼續發泄心中的不滿:“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你看著吧,挨打的在后頭。”

朱三已經愁云滿面:“日他媽,老子們煤洞子里爬出爬進的,就為了這一口水,臨了,還是讓這一口水給害下了。媽的,早知道就不來這個球地方了。”

二元聽到沒大哥的事情,心里已經釋然了:“媽的,天塌下來由大個子頂著,又不是我們幾個人!你愁,你生氣,屁事也不頂!”

煤大也釋然:“唉,還不如多背幾背篼煤。不管結果怎么樣,有錢就不害怕。”

嘴上說得很堅決,但在心里,每個人都眼巴巴等著澆上水的好消息。越等越沒耐性的張五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出了煤巷,就往家里跑,但每次都帶來的是大家不希望聽到的消息:

“小麥的葉子黃了……”

“麥仁兒小得像針尖……”

“再不澆,今年就完蛋了……”

遲了十多天的水終于進了地,但張五的眉頭卻擰成了繩:“這會就是把油澆給,也挽回不了損失了。”

澆了三苗水,意味著一年的希望就到了收割的時節,水費、化肥給人的壓力,在炎熱中蒸發了。關于遲澆的埋怨和不滿,慢慢淡化,正常的煤層,總給他們實在的希望。馮胖子的小機巷也把煤丟了,似乎比他們還慘,每天出來的都是礦渣。而煤炭的價格,似乎瘋了一樣上漲,煤大他們只要背出來,就會被車拉走。就要到來的夏收,也給石匠充盈的收入,很多的石磙子都被買走,斧鑿的丁當聲中,即便是那咳嗽,也似乎充滿著喜悅。羊倌的羊群驟然大了起來,肥胖了的羊只,好像要擠爆了原來的羊圈。狗剩抽空,和碎女子堆砌新的羊圈。兩個年輕人的笑聲,和這山谷一樣,流溢越來越多的成熟的味道。

石劉子喜憂參半,整個人似乎消瘦了一半。嘩嘩流進腰包的鈔票,也不能給他平靜的喜悅。這天,他又買了半扇豬肉,招呼大家吃喝。

煤大對石劉子的大方,有了疑心,在肉香充溢山谷的時候,他偷偷問石劉子:“怎么,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了嗎?”

石劉子皺緊了眉頭:“我的煤窯,被劃到了關閉的線。我花了的那些錢,買來的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里不踏實得很。這個狗日的馮胖子,還一個勁在背后倒騰我,難呀!”

煤大很不屑:“他倒騰個屁。這不把煤丟了嗎?”

石劉子壓低了聲音:“我就是為這個事買的肉。張爸,我估計他遇到了和我們同樣的事情。你給大伙提個醒,都把嘴巴閉緊點,讓這個壞■去找吧。”

煤大點點頭:“我盡量提醒,只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背后會不會說呀?”

石劉子說:“關鍵是你,你不說,別人說了也是扯球淡。”

煤大拍拍胸脯:“這個你放心,我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

石劉子感激地點點頭:“張爸,挺過了這一關,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狗剩和川娃子端上了大塊的豬肉,招呼大家吃飯。大伙都圍了過來吃肉,饞肉的朱三卻遲遲不動彈,他在認真看著包裹了豬肉的廢報紙。報紙已經被弄得油乎乎皺皺巴巴的,但朱三看得很認真很仔細。

張五罵:“豬鼻子里插大蔥,裝得還挺像。”

石劉子的擔心并非多余。這天煤大休息,閑著無事地走向了后山坡,用一把小鏟挖著草叢中的野蒜。肥嘟嘟的野蒜,總能勾起他極強的食欲。現在已經到了野蒜結籽的時節,一旦開了藍瑩瑩的花朵,土里的蒜頭就小了起來。但山坡上的野蒜多得到處都是,遇到了開花的,煤大就手采了,這些花朵曬干了,可就是噴香的蔥花子,還沒來得及開花的,悉數被煤大挖了出來。

馮胖子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煤大的身后。煤大自己也驚奇,怎么會聽不到馮胖子牛一般的喘氣聲。胖得像皮球一樣的馮胖子,正流著滿頭的大汗,滿臉堆笑地看著他:“張爸……”

肥胖的馮胖子,永遠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肥嘟嘟的臉上,總是堆著求人憐憫的笑。

煤大一驚之后,看著馮胖子笑了,在心里暗暗罵:就這個長相,財運還旺得不行!嘴上卻說:“哎喲,是礦長呀,怎么悄不聲息地來了?你也來挖野蒜嗎?”

馮胖子抹著臉上的汗,連連點著頭:“張爸,想找你幾天了,一直就沒個機會呀!”

煤大接過馮胖子的煙卷,點著了,笑瞇瞇地說:“你是大財主,找我干什么呀?”

馮胖子像坍塌了的肉塔,堆在了草坡上:“張爸呀,我是哪門子的財主呀,都快揭不開鍋了。要是你到我的巷上,我可就燒了高香了……”

煤大哈哈大笑:“你那礦,是正規的,技術員都是有文憑的。像我們這樣的黑人黑戶,哪里敢去呀?”

馮胖子搖著頭:“那些個娃娃,哪有你一半的本事?張爸呀,我是真有事求你的呀!”

煤大搖著頭:“我能幫你什么忙?幫不了的呀!像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的,還要我幫忙?”

“你說的沒錯。要錢,我還有幾個;要人,我就缺你這樣的人呀。張爸,真人面前我就不說假話了。我的煤丟了,一道石壁擋住了。技術員說,打通了石壁,煤就在后面,可我心里沒底,想問問你,你也遇到了同樣的事吧?”

煤大的心撲通撲通跳著,斜著眼看看,馮胖子正半張著嘴真誠地看著他,好像他不回答,或者回答不滿意,那嘴,就永遠不會合上。

煤大急忙扭過頭:“我們這小打小鬧的,怎么能和你的大巷相比呀?”

“張爸,你就幫幫我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我們這人背頭挖的,和你的煤巷根本就沒法比呀。”

“求你了,張爸,這是我的一點孝心。你就幫幫我吧!”

煤大睜開了眼睛,大些,再大些,馬上就圓圓的了:“我……真幫不了你……煤丟了,各有各的找法……背煤人,最忌諱找煤……”

“張爸,你嫌少嗎?我再加上一個數,兩萬,就算你的辛苦費,好不?”

煤大不敢再看,閉上了眼睛,心里卻在喊:“媽呀,兩萬,兩萬是多少?兩萬我得掙幾年?兩萬,兩萬……”

看著煤大不做聲,馮胖子悄悄吐出一口氣:“張爸呀,就算你救了我。事成之后,我再好好報答你。成嗎?”

馮胖子的語氣可憐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按照以往的經驗,錢,加上這些話,那些當官的就會答應了他的要求,更何況煤大這樣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煤客子?

煤大慢慢睜開了眼睛,拿起厚厚的兩沓錢掂了掂,手,有些顫抖:“我說了,”煤大說得很吃力,馮胖子急忙往前湊湊身子,煤大使勁咽下幾口唾沫,“我說了我幫不上你的忙。這錢,我也不能要你的。”

煤大幾乎是把錢扔在了馮胖子的懷中。馮胖子一下癱在了草坡上。煤大急急起身,沒忘了拿上自己的野蒜:“礦長呀,你也別多心,不是我煤大不缺錢,可是山有山規呀!做人,不能沒良心……再說了,狼不咬野狐子,因為大家都是跑山的呀,你也好自為之吧,老天不會虧待好人的……”

煤大急急向自己的窯洞走去,真害怕不死心的馮胖子追了上來。他想說幾句硬邦邦的話,臨了卻又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拐過了一個山坡,煤大幾乎是滾到了小溪邊,把頭埋進去,胡亂地洗了一陣,心跳才慢了下來。

“唉,不是老子不愛錢呀,老子愛死錢了!”煤大在心里喊,“可是老子不能要這個錢呀!要了,要遭報應的。”

往回走的時候,煤大卻又笑了,很滿足的樣子:“媽的,我總算見了這么多錢,兩萬,真多呀……”

十三

雖然艱難,但生命總以其獨有的活力,在山谷靜靜流淌。

一場干熱風過后,田野里的麥田突然黃了。煤客子們用煤滋潤出來的田野,讓他們遇到從未有過的尷尬:沒有及時澆灌的麥苗,減少了近乎一半的收成,可是收割成熟了的小麥,畢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更讓他們開心的是,煤窯也遇到前所未有的好行情,煤大,煤的銷路又好,大把的鈔票,流水般進入他們的腰包。

煤大原來準備要去割麥的,但聽到文文放暑假已經回家,想了想,遂放棄了回家的打算。川娃子也沒有回家的打算,但看到大家都商量好了回家,他的眼里涌上一股別樣的情感。

川娃子瞬間的情緒變化,沒有逃過朱三的眼睛。朱三突然就湊過身去,對著川娃子大喊:“毛軍軍!”

川娃子全身一顫,驚恐地盯著朱三。但朱三早已扭過頭去,裝做什么都沒發生,騎上自行車走了。

川娃子癡癡地呆坐了一陣子,眼睛里突然就涌上了淚花,淚花在眼中盤旋,隨著情緒的變化不時地增多或者減少,但始終沒有流下來。

平時喧鬧的礦山一下寂靜了。

煤大只當是川娃子想家了,輕輕嘆口氣:“娃子呀,想家就哭吧。你離家那么遠,等過年了就回去。帶這么多錢,還不把你爹媽高興死呀!”

川娃子的淚水傾瀉了下來,他的嘴唇顫抖著:“我再過不上年了,也見不著我的爹媽了……”

川娃子是在哽咽,但煤大卻很清晰地聽到了他的囈語般的話語。煤大心頭突突跳了跳,張了張嘴,卻終沒說出話來。

“張爸,你是個好人。平時,你擋著他們,不讓問我的歷史,我很感激你……”

川娃子抹抹淚水,看著煤大。煤大顯得很迷茫:“你不說,自有你不說的道理……就是說了,我們都一樣是煤客子呀……”

“不是我不說,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呀!”川娃子笑了一下,是苦笑,笑得煤大膽顫心驚:小小娃娃,哪來這么多的苦?

川娃子轉移了話題:“張爸,其實我和你的文文同歲,我們都是一年的高考生,只是他上大學了,我沒有……”

“你這娃呀,咬咬牙再讀一年,也就用不著受這個苦了。”

川娃子搖搖頭:“用不著再讀一年的,其實我已經考上大學了,考上的大學比你家文文的要好多了呀張爸……”

煤大的眼睛睜圓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只擔心自己聽錯了。

川娃子真誠地看著煤大的眼睛,認真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我進了大學,我的父親會和你一樣驕傲的,會和你一樣為我交學費的……”

煤大醒過神來:“娃娃,到底是真么回事呀?”

川娃子搖了搖頭:“我從來也沒有下過煤巷,我的父親也沒有。我們家有一片好大好大的柑橘園,為了這片園子,父母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可惜,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煤大還想再聽下去,川娃子卻轉移了話題:“張爸,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嗎?是能忍,是大度,是誠心。你缺錢,卻能拒絕馮胖子的兩萬元現金。你有些傻,但你有自己做人的原則。你是一個受了天大委屈都能裝在肚子里的人……”

煤大撓撓頭。川娃子的話,讓他有了云里霧里的感覺,一瞬間的變化,讓他充滿了懷疑。他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呢,還是不相信川娃子的話:“你這娃娃,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把話說清楚呀!”

川娃子搖搖頭:“你很快就會清楚的。張爸,我只要你相信,我是一個很好的娃娃。在學校里,我從不說一句臟話。在家里,我最聽話懂事,我是我爸媽的寶貝。在這里,我說粗話,我罵人,那都不是我,不是我!”

煤大總算回過神來,他感覺到眼前這個娃娃有很多的心事,而自己,卻什么都不知道,難怪平日里大家問他的身世,他都想法設法地不予回答。心里的事,要是自己不愿意說,別人,怕是永遠也問不出來。莫非,現在他是愿意說了?煤大小心地問:“四川在哪里?離這里很遠吧?你是怎么來的?”

川娃子笑了:“不是很遠的。原先我想去沙漠,卻沒想到鉆進了這深山;遇到了你們,我就哪都不想去了。這會,我又想走了……”

“你這娃,說明白一些好不?你走,去哪里啊?我欠你的錢都沒還呢……”

川娃子看著煤大一個勁搖頭:“不用了,張爸,不用還了……不是我想走,是我不走不行了……有些事,還是不說清楚的好。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煤大愣神的工夫,川娃子已經跑到了溝底的溪水邊,甩了身上背煤用的衣服,把自己完全浸泡在溪水里。

看似柔弱的水流,很有力地沖擊他的皮膚,身子時時都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在這種感覺里,川娃子真覺得自己浮了起來。哦,天藍得如此幽深,如此充滿了生命力。那云,絲絲縷縷游蕩,又是誰,給他們漂浮的活力?這馬蓮,明年的春天,還能開出藍瑩瑩的鮮花嗎?它還能記得這個世上,曾有過他這樣的一個人嗎?

淚水從川娃子眼中流了下來,像歡快的溪流,盡情沖刷著他臉上的煤末子,川娃子的雙手用力揉搓著自己的皮膚,嘴里神經質地叨叨:“我要活著,我要這藍天,我要這白云,我不想死……”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川娃子赤條條白凈凈地走向了自己的煤窯。碎女子看到了,羞紅了臉罵:“川娃子,你這不害臊的男人……”

川娃子竟不羞怯,對著碎女子露出白凈的牙齒:“日后你想看,還看不到了。你就好好看你的狗剩吧……”

川娃子換了干凈的衣服,對著一身漆黑的煤大笑了:“張爸,這會看著我像一個大學生了吧?你也洗洗,洗干凈了舒服。”

煤大看著川娃子,心里顫顫的,他問:“娃子,你真要走了嗎?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欠你的錢還沒有還呢……”

川娃子笑了:“張爸,我說了的,你不用還。這是我爸爸的地址,等你領了我所有的錢之后,就幫我寄給我的父母……”

煤大接過紙條子,溝谷里已經傳來了警車刺耳的鳴笛。他和川娃子一驚,同時扭過頭去,眼睜睜看著警車沖他們撲了過來。

川娃子癱在地上,臉色白得嚇人:“完了,完了,怎么這么快呀……”

可是等警察過來之后,川娃子已經回過了神,他沖著警察平靜地伸出了雙手:“來吧。”

“姓名?”

“毛軍軍。”

“是你用炸藥炸死了村長兩口子嗎?”

“是的。”

锃亮的手銬一下子鎖住了川娃子的雙手。

川娃子似乎松了一口氣,很輕松的樣子,他說:“你們能告訴我我的家里人還好嗎?”

警察似乎被川娃子文質彬彬的氣質感動,回答了他的問題:“你可是干了捅天的事了,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大學生,竟然炸了村長一家。你逃了,上面展開了調查,調查結果是村長橫行霸道,欺負鄉鄰多年,也欺負了你的父母。這會,柑橘園又是你父親的了,只是,你的媽媽為你哭瞎了眼睛……”

川娃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這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媽媽——”

整個山谷里,都是“媽媽”的回音。

川娃子忍住了哭,咬緊了嘴唇,直到有血流下來。他站起來,走到朱三面前,笑了:“朱三,我不怪你。我想到了你不會回家的,可是沒料到你會這么快就帶警察來……”又轉過頭,對著煤大笑笑,“張爸,我走了。殺人償命,從此,世上就沒有我這個人了……”

就像一陣旋風,警車很快消失在眼前,而瞬間發生的一切,卻讓煤大好久沒有回過神來。

朱三卻揪緊了自己的頭發:“日他媽呀,我是不是又干了壞事?我是不是不該這樣做呀?”

醒過神來的煤大明白了什么,他一拳結結實實地砸在朱三的臉上,把朱三打倒在地。

朱三哭嚎:“張爸,我沒有錯呀!他是個殺人犯,兩條人命呀!我檢舉揭發是有功勞的呀……”

煤大全身哆嗦了,罵人的話,到了嘴邊竟成了:“告訴我,他是怎么殺人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朱三掏出了油乎乎的報紙:“張爸,你看吧,你看吧,上面寫得很清楚。我沒錯,我真的沒錯呀……”

十四

接下來的幾天,煤大有著失魂落魄的感覺。想上廁所,卻進了煤窯;想要做飯,卻抱來了煤塊。有時發了瘋般鉆進煤窯,自己挖,自己背,直到大汗淋淋喘氣不止,完了,又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百無聊賴,躺在隨意一個地方就是半天的工夫。有時在半夜三更,都是他突然吼出來的秦腔在山谷回蕩:

忍不住痛煞煞血淚交流,

恨法海逞蠻橫下此毒手,

害得我好夫妻不能聚頭。

……

西湖山水還依舊,

憔悴難對滿眼秋。

霜染丹楓寒林瘦,

不堪回首憶舊游……

羊倌聽得真切,感嘆:這是《斷橋》里的唱腔呀!這煤大,川娃子和他很投緣呀,唉……這娃娃是個好人呢,怎么成了個殺人犯……煤大,你這苦音慢板唱碎我老漢的心了……

被吵醒的碎女子,也在聽,當那一個“西”字飛竄出煤大的煤窯,一種被扯長了的苦痛,顫動著,悠長而愁苦地在山谷穿行,碎女子的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爺爺,爺爺,張爸心里怎么這么苦呀……”

“傻丫頭,你張爸在難受呀……他也不一定是在唱自己的苦,也是在唱別人的苦呢……”

碎女子輕嘆一聲,遂在煤大的吼聲中沉浮,夢中,竟然夢見是狗剩在唱。她急忙伸出手去,捂住狗剩的嘴:“我不要你唱,不要你唱……”

再聽煤大的秦腔,碎女子總感覺是唱給自己的,那淚,就怎么也擦不完了。

失望的收獲,讓更多的人擠進了山谷。狗剩的二伯也來了,但他拒絕了狗剩要他留在小巷的要求,去了馮胖子的機巷。馮胖子的機巷人滿為患,煤大他們又開始了自己固有的生活。但是,川娃子的事情,成了每個人揮之不去的疑問,奇怪的是,朱三在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要么極力回避,要么逃之夭夭。

煤大結清了川娃子的賬,親自跑到郵局,連同自己欠的錢一并匯到了川娃子的家中。煤大在附言上寫了一句話:“娃是個好娃,是個男子漢!”

“人呀,最難忍住心頭一口氣。忍住了,風平浪靜;忍不住,翻天覆地。相信老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給多大的難心事,人就要有多大的肚子裝。咬咬牙,挺挺肩,這世上就沒過不去的坎!但川娃子是個男人,是男人做了男人該做的事情,值!”

煤大就這樣對川娃子的事情做了總結。張五第一反應就是:“媽的,這個龜兒子還真是一個男人。還真沒看出來呀!”

二元充滿疑慮:“就奇怪了,警察是怎么知道川娃子在這里的?”

朱三忽地站起了身:“是老子揭發的!他人再好,也是個殺人犯!”

狗剩很不高興,漲紅了臉叫喊:“他是不是殺人犯關你什么事呀?”

二元鼻子打了個冷哨:“狗呀,永遠也改不了吃屎的病。”

朱三似乎早做了準備,喊叫的底氣十足:“他的是命,人家兩口子的就不是命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的道理,我有什么錯?再說還有獎金,放著這個錢不賺,我傻呀……”

張五睜圓了眼睛:“獎金?你狗日的出賣人還有獎金?多少?”

朱三不回答,只是喊:“老子沒錯,老子這叫行俠仗義,這叫嫉惡如仇……”

煤大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沒人說你做得不對,人做事,只要自個心安就行了。你心里踏實,就是做得對……”

朱三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低了頭,一句話都不再多說了。

馮胖子的機巷還是沒有找到煤。

按照石劉子的話,就是這人瘋了。他告了石劉子窩藏殺人犯的狀,又讓石劉子花了一筆不小的錢才擺平這些麻煩。可是,他卻不能阻止石劉子的小窯出煤。憑著越來越多的人來巷上,他壓低了工人工資,把更多的炸藥填了進去,炸得整個山似乎都在搖晃。煤大他們的小窯,就在不時的震動中繼續著。

這天,正好煤大他們一組早班。狗剩和新來的背手手腳麻利,出了比原來還多的煤。煤大看著狗剩大汗淋漓的臉,有些不忍,就招呼狗剩休息一會。

借著油燈的光亮,狗剩也學煤大卷了一支旱煙,才抽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了。

煤大笑:“不會抽就不要抽了,碎女子可是不喜歡抽煙的人。”

提到碎女子,狗剩的臉上馬上樂開了花,他急忙滅了旱煙,好像碎女子就在身邊。

煤大又笑了:“看你這個怕老婆,沒結婚就這樣害怕呀?”

狗剩撓撓頭,又是一笑。完了,他往煤大身邊湊湊,小心地說:“張爸,再幾天,我就不背煤了……”

煤大吐出一口煙:“怎么,碎女子不讓背了嗎?”

狗剩點點頭,笑得越發甜蜜了:“我們商量著收拾一眼窯洞,秋后就結婚了……到時,總不能和爺爺住一起吧?”

煤大笑得很開心:“煤客子變成了放羊娃,還是個跑山的呀。好好,我就等著那個時候了……”

狗剩熱情邀請:“到時張爸一定要好好喝酒,好好唱秦腔,碎女子最喜歡你的秦腔了……”

正說著,馮胖子的炮聲又響了,小煤窯一陣搖晃,小石渣子紛紛落了下來。煤大收起了旱煙:“趕緊背吧,把這些煤出了我們就下班。這個馮胖子,遲早會惹禍的……”

狗剩背了煤走了不大一會,一聲更大的爆炸聲傳了過來,還沒等煤大反應過來,一塊石頭掉了下來,他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

已經習慣了在黑夜中的日子,便也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不知多長時間,煤大才有了思考的意識:……媽的,臨了還是被圈在這個石棺材了,唉,就這個命呀,哪里來的哪里去。只是,娃娃的學還沒念成呢,這可咋辦?要是休了學,又成了另一個煤大了,我們這個家可就徹底沒有指望了……不對呀,我死了咋還能想這些呢?人死了也能想問題嗎?陰間也就這么個樣子嗎?我的手,我的手呢?哦,這是我的右手,這是,這是左手……怎么黏黏糊糊的?是血,是流血了。媽的,山神爺給老子放血了。放吧,我都放了你這么多了,是該給你還賬了……我的腿呢?哦,在哩,這是左腿,這是右腿。腳呢?都在,好好的都在……

煤大試著動了動手腳,也不知哪來的勁,就向著巷口爬去。“這都什么時候了?狗剩怎么不來救老子?莫非他也挨砸了?不對呀,他要砸了,那其他的人呢?其他的人咋不來呢?”

越來越清醒的意識,給了煤大從未有過的恐懼。第一個想法竟然是狗剩也被砸了,而且,煤巷被埋了,沒有出去的路了。那么,這真就成了一口石棺材了,而他面臨的唯一結果就是被活埋了……

煤大的頭一下大了。他看不清前面,也看不清后面,只是憑著感覺爬行。他感覺黑色已經粘稠成石巖,越來越阻礙他的爬行,而身后的黑色,像長了手,正在用勁地拉扯他,想把他拽回去。煤大已經沒有思考的時間了,只有一個動作:手腳并用往前爬。在爬的時候,一股黏糊糊的液體一直在流,他知道,那是自己身體里的血在流,可是爬不出去,就是流干了,也不知道傷在哪里呀。可是這黏糊糊的液體在離開他身體的時候,也帶走了他的氣力,他感覺自己越來越無力抵御這黑色的阻攔,好在一股清涼的風好像突然竄到了他的眼前……

煤大興奮了,手腳又恢復了氣力:“山神爺呀,你保佑了我,巷沒有埋住,沒有埋住。有風,就是說快要出巷了,快了……”

當看見那一點亮光的時候,煤大幾乎是飛竄了出去。他驚奇自己竟然能站起來,但剛一直起身,眼前金花直冒,他像山一樣倒在了巷口……

十五

一塊尖銳的石頭,不僅削去了煤大的多半只耳朵,而且砸折了他的肩胛骨。又流了很多的血,煤大人整個換了一個模樣。在醫院搶救之后,他才醒了過來。

石劉子長出一口氣:“張爸,你總算活了過來!嚇死我了。”

煤大臉上纏著繃帶,看不到他的笑,但語氣中卻有笑的意味:“閻王爺看到我,算了算,說你煤大的苦難還沒受夠,就打發小鬼把我送了回來……”

石劉子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張爸好人有好報。等你傷養好了,我們再好好大干一場。”

煤大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來,叮囑石劉子:“不要把我受傷的事情告訴家里人,讓張五他們嘴巴嚴實點。”

石劉子點點頭。他知道,只要活著,煤客子們是不會把自己或者別人受傷的消息告訴家里人的。煤大再問他別的什么,石劉子總是小心地躲避過去,或者裝作沒有聽見。直到煤大回到巷上,才明白發生了天大的事情。

狗剩走了,和他的二伯一道走了。走了的,還有另外兩個煤客子。

那一聲爆炸,是馮胖子炸開了石壁的響聲。在炸開石壁的同時,也放出了里面的一氧化碳。煤客子們正喜慶發現了煤炭,沒想到毒氣已經鉆進了他們的肺腑。轉眼之間,一個個倒在了地上,有經驗的兩個用衣服堵住了嘴鼻,連滾帶爬上了巷,一聲“死人了”的喊聲,驚醒了剛出來的狗剩。狗剩知道二伯在井下,扔了背簍就和張五、二元他們瘋跑而去,全沒看見對面山上對他招手的碎女子。張五、二元無法阻止狗剩進巷,進了巷的狗剩就這樣跟著二伯走了……

碎女子哭啞了嗓子。

碎女子淚眼汪汪求爺爺:“爺爺,爺爺,讓我送送狗剩吧。”

羊倌纏著花白的胡須點點頭。

碎女子取出了給狗剩結婚用的新衣服,心碎了:“爺爺,爺爺,我給他穿上吧!”

淚水涌出了羊倌蒼老的眼:“穿上吧,穿上吧。”

狗剩全身煤末子,狗剩一身漆黑。碎女子說不出話了:“爺爺……爺爺……我給狗剩洗洗吧……”

羊倌轉過了身,顫顫巍巍走到了別處。

張五他們把狗剩抬到溪邊,悄悄放下,悄悄走了,害怕驚醒了他。

碎女子用自己的眼淚,用溪水,為狗剩洗干凈了身子。張五他們聽得清楚,碎女子一遍遍哼著她給狗剩的歌,不,是一遍遍哭著她給狗剩的歌:

有心栽花了花就開了,

有心想事者事就成了;

黑臉黑嘴黑身子,

眼睛不要黑了者心就明了……

狗剩,就在這歌中,撇下了碎女子,走了。

一下死了這么多人,馮胖子悄悄拿了存款,跑了。石劉子的煤巷也被關了,但上面給了石劉子話:盡快辦手續,只要石劉子妥善處理了死者家屬的事,改成機巷,這里就由他開采了。

石劉子因禍得福。處理完了死者的事情,把山上的一切事情交由煤大之后,就趕著辦手續、進設備。

走光了人的煤山寂寥而空曠。為了養傷,也為了看山賺錢,煤大拒絕回家,一個人游蕩在空蕩蕩的山谷,看羊倌顫顫巍巍地牧羊,看碎女子癡呆呆地靜坐流淚,或者是到石匠的窩鋪,也不多說話,默默卷煙,默默靜坐。但在煤大的心里,只有他知道,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他難受:要是當初告訴馮胖子井下的秘密,要是他們不炸開那道石壁……

煤大無法給自己解脫的力量。

轉眼就到了秋天的季節了。酸刺果子褪去了墨綠的衣裳,換上了鮮潤的紅衣,讓山谷有了許多生機。而冬青,已經綠得透出了深深的寒意。秋天的山谷,總是多雨。多雨的山谷,總是翻騰著無邊無際的云霧,讓人看不到前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文文和一個很漂亮的姑娘來到了煤山,來到了煤大跟前。

是碎女子帶他們來的。煤大正蜷縮在黑黑的窯洞里抽煙。滿窯洞的煙霧一陣晃動,文文已經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爹呀,你為啥不回家?為啥不告訴我們受傷的事呀?”

煤大有些慌亂,但慌亂中仍然沒忘了戴上帽子:“你回來了,我回去干啥呀?就那么幾根莊稼,我看煤山也是在掙錢呀……”

文文看到了煤大殘了的半個耳朵,抓住煤大的手就嚎啕大哭:“爹,我知道,我全知道呀!你太苦了自己了……”

煤大拉起文文:“娃娃,男人不該哭的,流這個淚沒用呀!”

文文抹著淚,告訴煤大家里的事:“爹,莊稼我收了,地我犁了,埂子也打好了,只等著冬天澆水了……”

煤大點點頭:“好呀,這就好……”

文文艱難地張開了口:“爹,我在學校……”

煤大看到那個漂亮的姑娘在對他搖手,就急忙打斷了文文的話:“好娃呢,我知道你在學校表現很好,很優秀。爹一想你,就有使不完的勁。只是錢不好掙,我們都咬咬牙。等你畢業了,一切都就好了,都好了……”

文文捂住臉,咬著牙,但淚水卻流個不停,他發出近乎嗚咽的哭嚎。碎女子流出了淚,這個女孩,現在動不動就用眼淚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止住了哭聲的文文抬起臉:“爹,我明天就要回學校了。這是我的同學,我們一起來看看你,就到學校去了……”

煤大點點頭,滿懷著歉意:“姑娘,煤山上也沒有什么好東西招呼你,你就不要見怪了。你來看我,我高興得很。這份情,我會永遠記住的。我還不了,文文會還了的。”

叫亞琴的姑娘點著頭:“我來看看你,希望沒有傷害到你。我們會好好學習的……”

亞琴的聲音哽咽了,她再也說不下去。煤大作出了果斷的決定,他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黑漆漆的,塞到文文手里:“娃,這是你的學費,你趕緊帶你同學回吧,好好待你同學,不要虧待了她呀……”

文文又一次哭出了聲,但在煤大的催促下,還是鉆進了濃重的霧。煤大睜大眼睛,再也看不到兒子的身影,心里多少有了些落寞。

突然,這濃霧中,響起了文文幾乎是吼出來的歌:

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

央求您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

煤大聽著,咧開了嘴:“格老子的,這娃歌還唱得好聽哩,但是個傻娃。下輩子,格老子還要老子背煤嗎?下輩子,你還要找一個煤客子的爹嗎?”

那眼角,不知怎么就滑出了淚,煤大擦擦:“格老子的,這霧,就像在下雨呢,老天也在傷心呢……”

文文的歌聲消失后,那壓在心里的石頭,卻是越來越重。這些天來,他總能夢見狗剩偎在自己的身邊憨憨地笑,憨憨地說:“張爸,你要是把那兩萬元收了多好?你也不用受這個罪了,馮胖子也不用炸巷了,我也死不了了。這會,我也和碎女子結婚了……”

煤大無力地蹲在地上,淚水盡情地流淌著。他知道,自從煤山出了事,朱三、二元、張五,都被女人們關在了家中,死活不再讓他們上山。可是,不背煤,煤大還是煤大嗎?煤大的日子還能繼續嗎?

濃重的霧,突然流動起來,翻卷著,滾動著,在山谷流淌……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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