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的最后一道菜叫“水乳交融”。服務員端著個巨大的火鍋,架在事先擺放在桌子中央的小型煤氣爐上。這是本店的特色菜“水乳交融”。她笑吟吟地說,邊打開鍋蓋,白花花的熱氣倏地從鍋底竄了上來,迅速彌漫開,像極了原子彈過后,天空中剩下的蘑菇云。
沈城南的眼鏡沾上了濕氣,很快,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霧靄,白茫茫的。即便如此,閃爍著棱形光點的水晶燈飾,此起彼伏的碰杯聲、劃拳聲,還是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哪。
沈城南所在的地方叫羅生記,是倉州有名的特色餐館。同樣清楚的,還有這桌子的人,哪怕把他的眼睛全蓋住了,他照樣撥得清。
沈城南右手邊是跟了他大半輩子的妻子孟京,再過去是兒子沈思涵,他現在正把臉湊到身旁女孩的嘴邊,女孩半捂著嘴,在他耳朵邊說著什么。女孩叫小云,是兒子處的對象,沈城南曾見過幾次。一旁,女孩的父親愛憐地看著她。沈城南注意到,為了好好地看女兒,這頓飯他都沒怎么吃。他叫什么來著?沈城南頓了頓。沈城南想起來了,他叫李立。李白的李,立正的立。他穿著一件半新的天藍色毛衣,在熙攘的羅生記里很不起眼。說完,他伸出一只手,沈城南也忙把自己的手遞過去,算是認識了。
火鍋的香氣四溢開來,沈城南往鍋里一看,果然是水乳交融。奶白色的骨湯順著水泡在最上層隨意地泛著,偶爾呈不規則的螺旋型。這火鍋好就好在骨湯,他聽到兒子沈思涵頗為內行地侃,這可是用上好的豬棒骨加秘制的佐料才做成的,鮮香卻不油膩。沈思涵說著,舀了一勺給眾人看。果真,勺子里只有奶色的湯同水均勻地拌在一起,不見半點兒油星子。孟京也舀了,啜了一口,鮮,真鮮。她的話含糊不清,話還沒說畢,又連喝好幾口。
菜上齊了,肥牛肉、羊肉片、魚丸、金針菇、生菜等被擱置在盤子里。下鍋吧!沈思涵像是在發布口令。頓時,各色菜被他挑落下了鍋,混著乳白色的骨湯徹底成了大雜燴。少頃,清的水便從鍋底一咕嚕一咕嚕地冒上來。沈城南看到那肥牛已經沸成了嫩肉色,這時候下手正好。沈城南拿起筷子,朝左邊那片漂起的肥牛夾去。不料想,對面也來了一雙筷子,不偏不倚就夾在同一片肥牛上。沈城南沒抬頭,他有種預感,在沒準備好之前貿然做任何事都有失妥當。然而,對方松開了手,你吃吧。對方的應對令他自嘆不如,就在剛才碰面的那會,沈城南還能感受到她的恐慌,像是被追著打的鳥兒,羽毛掉了一地,卻還在拼命地扇動翅膀。
是的,當兒子把自己介紹給她時,他們在彼此的眼睛里讀出了恐懼。怎么會這樣?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他曾想過他們在大街上偶遇的各種情況,但萬萬沒猜到是這種。很快,他們不得不接受現實,他的兒子和她的女兒相愛了。吃過這頓飯,他們基本將以親家相稱,忙著操辦兒女的婚事。
這種電視劇里的蹩腳情節,就是給他幾天,他也消化不了。他只能傻看著對方禮節性地伸出手,像她丈夫那樣,他也禮節性地握手回應,他能感覺她的手是顫動的。然后,女人在她丈夫邊上坐下,她的右邊是沈城南。不過她給的始終是側臉,連一次轉向他的都沒有。
因此,沈城南也就不敢張望她。她的女兒小云就坐在斜對面,沈城南便細細打量她。小云的臉很好地秉承了她母親的優點,小臉,大眼,笑起來也像。只不過,小云的眉毛是往下壓的,沈城南依稀記得她母親不是,是向上揚的。再看邊上的李立,沈城南一下明白了,這里像的是她父親。除此之外,她和她母親幾乎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沈城南有些自責,小云曾來家里吃過幾次飯,他怎么就沒發現呢?
小云邊上的兒子濃眉、厚唇,多半遺傳了妻子孟京。他便想,她是否也像他一般懊惱?其實完全沒必要的,兒子和自己不怎么相像,她沒有料到,實屬正常。順著余光,他看到她正小心地嚼著一塊雞肉骨,吐落在餐盤上的骨頭整齊地排列在一起,不留一點肉質。她又拿起湯匙,輕輕喝一口,動作極其優雅。沈城南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竟有如一個陌生人。
是他弄錯了么?他極力從腦海中搜尋出相關的片段,幾乎快要失態。就在上周末,他還和她同躺在一張床上。他壓著她,在她身體里肆意地游蕩。她的手臂緊緊地抓住他,生怕他逃掉似的,他的背上被劃出了好幾道印痕。然后,她開始嚎叫,歇斯底里的。這時沈城南會想起妻子,那是一種婉轉的呻吟,更像是一種被撫慰的小動物。而她,他說不清,他甚至覺得她才是這場運動的主宰。她尖叫,她興奮,她享受,一如男人在射精后的快感。末了,巨大的虛空感吞噬了他和她,他們只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感受彼此呼出的熱氣。
他安心了,摟著如貓咪般弓著的女人。在這個狹小的居室里,他能關注的就只有天花板、梳妝臺,還有漏進了一點外頭燈光的簾子。他曾問過她,為何要把窗簾拉得死死的?她依舊重復過去的動作,扯住簾的下擺往另一邊拉,笑而不答。其實,他們選的這家旅館本來就地處偏僻,窗戶外只有一盞路燈,在深夜里發出柔和的黃光。然而,她連這一丁點的黃色都不肯放進屋子里來,以至于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其實很好看。
現在,沈城南坐在女人的右邊,他能清楚地斜睨到她那很好看的側臉。由飽滿的額頭順流而下,途經隆起的鼻梁,最后到達豐盈的唇瓣,和他在黑暗中舔舐的曲線如出一轍。但他終究不了解她,她的嗜好、工作乃至家庭。他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約定,誰都不多過問對方的生活,以保持最初的新鮮和刺激。
確實,那是難以言狀的刺激感。他們在夜里擁抱、不斷地做愛,又在濃重的晨霧中離去,靜候下一次瘋狂。等待愈漫長,他們的交媾愈加狂烈,仿佛要把整個生命一次性都燃盡似的。終于,火滅了,他們如同殘余的煤炭渣子,茍且地喘著粗氣睡去。這就是他所了解的全部的她,猶如火烈鳥般熱情、奔放,甚至淫蕩,也可以像只小貓似的毫無防備地躺在他懷里。但絕對不能和面前的女人畫上等號,那是種類似于高貴的鴕鳥的生物,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在高貴后面想到禿毛的鴕鳥二字。
沈城南有些發窘,用鴕鳥形容女人總是不大妥當的,何況還是他喜歡的女人。所幸,沒有人發現他的異樣,他只好把這個聯想歸結為女人白花花的脖子。她的脖子不僅白皙,而且在刺眼的燈光下顯得格外修長,恰如一只伸出脖子準備覓食的鴕鳥。他又想到,她那對細長的穿著高跟鞋的腿在沙漠中賣力地奔跑,將是多么高貴的存在!
飯局總算告一段落,沈城南長舒了口氣。他的思想正在無邊際地游移,指不定想出些雜碎來。兩個年輕人提出去街上走走。現在正是倉州城里頂熱鬧的時節,年味還沒過去,到處都是紅炮仗、花燈。孟京最喜熱鬧,自然是要去的。李立也說好,沈城南猜想是不放心他女兒。六人中同意的占去四人,加上沈城南應允,只剩下女人不作反應。其實,沈城南只想著追隨女人。女人若去,他定去,女人若不去,他去了,也索然無味。他猜想,后一種可能更大。
果然,女人推說身體不適,她丈夫只好打消了原定的計劃。不久,兩人便急急消失在了人頭攢動的街頭。沈城南也決計不去,不免攪了妻子的好興致。回家前,他又定睛看她背影最終消失的地方,他不確定這個周末她還會不會來,這個叫盧心慈的、謎一樣的女人。
2
四月里,天氣依舊忽冷忽熱,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春的氣息。倉州人便說這是晚春。出門時,盧心慈發現路旁的柳樹抽出了嫩黃色的芽頭,沿途的河岸被點綴成了鏤空的新綠畫,天空、河水和一幢幢小洋樓在其間頻頻露面。其實,她是先被那片新綠吸引,才驚覺柳枝吐芽的。但不管怎樣,倉州的春天已然來臨。
盧心慈加快腳步,往伊人瑜伽館走去。女兒小云剛上大學那陣子,盧心慈一度覺得心被掏空了。你明白那種心里空落落的感覺嗎?她不止一次地問李立。李立就給她報了名學習瑜伽。李立曾聽人說起,四十來歲的女人往往最需要的是自我的重塑。先重塑什么呢?對,就應該從身體開始。也是,自從生了小云后,盧心慈就徹底成了圍著小云轉的陀螺。現在,小云長大了,要脫離她獨自遠航,她反而不適應了。
說是重塑身體,實際上就是給盧心慈找點事情做。這點盧心慈也心知肚明。盧心慈的身材一向保持得不錯,她和小云站在一塊,更像是一對姐妹。不過,李立選擇瑜伽是有其道理的。瑜伽重養生,且不似跳舞、打牌,容易出亂子。于是,盧心慈便開始了每周一次的瑜伽。
伊人瑜伽館離盧心慈家不遠,穿過兩條馬路,轉個彎,再走幾步就到。途經清河路車站時,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車站里只有幾個人,一個學生背著書包來回地踱步,晃得坐在條凳上的那對老夫妻直搖頭。盧心慈放心了,她想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避都來不及。
才七八分鐘,盧心慈便發覺自己錯了。遠遠就看到他立在瑜伽館門口。他抽著煙,大口大口的,又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盧心慈知道,他是在等她。她遲疑了,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過去。他似乎發現了她,忙邁開大步向她走來,她只好迎上去。
我等你很久了。沈城南說。哦,盧心慈回應著,你知道的,我為什么不來。氣氛頓時變得僵硬了,沈城南記起了那頓該死的飯。在此之前,他們每周末會聚上一次,碰頭的地兒就是清河路上的車站。沈城南說車站人多,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他們老遠看到對方,然后一前一后地趕往無名旅館。
這是一家外地人開的旅館,地又偏僻,所以盧心慈頗為滿意。他們關上門,拉好窗簾,脫衣服,然后直奔主題。他們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力氣,在對方身上拼命地汲取所需的雄性或雌性荷爾蒙。交往的兩年里,他們從不問對方瑣碎的生活,以至于除了名字,彼此幾乎一無所知。他們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他知道她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就像她也知道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他們也從不提愛或有關愛的字眼。他們都經歷了太多,懂得有些情緒是不需用言語表達的。言語,只有當對方不理解時,才會顯出其價值。他們卻不是,僅僅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足夠了。他們更像是冬眠中蘇醒來的野獸,在春天來臨之際,嗅聞對方身上生存的氣息。因此,他們要做的僅僅是在黑暗中擁抱、呼叫、交合,再擁抱、再呼叫、再交合,不斷重復就好。
然而那頓飯,叫一切都停滯了。那個周末,沈城南照舊在車站等,橘黃的夕陽落下去了,街邊的路燈嗖地亮了起來。沈城南知道,她不會來了。他嘆了口氣,徑直往無名旅館走去,他和家里人說是有公差,不好隨便回去,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有這樣那樣的公差。她的托辭則是瑜伽,她不比他,有時沒到子夜就要急著趕回去。沈城南便有些嫉妒了,嫉妒那個還讓她有所留戀的家。
下一個周末,他仍是去車站。他記得有好幾次,她也沒應約,不過待到下次,她總會前來并解釋原因。家里突然來客人了,丈夫生病了……她無法抽身。沈城南便希冀這回亦是如此,其實他也清楚那不過是善意的安慰。畢竟,這次的理由是不同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更要等下去。沈城南很清楚,他和兒子無非是兩條平行線,沒有必要為了不搭界的事毀了自己的幸福。他們要做的,只是加倍地小心。過去的兩年里,他們隱蔽得很好,他相信他們完全可以勝任。
這似乎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沈城南連續等了兩個月,還是不見她的蹤影。他想,最糟糕的結局就是她不愿再繼續,為了女兒、家庭和他媽的道德倫理。他會尊重她的抉擇,放她走,沈城南從來就是個爽快的人。但他希望至少能見上她一面,聽聽他的申辯,或許還有挽留的余地。他會告訴她,他們是他們,兒女是兒女,不能因為子女而放棄自己的幸福。其實他在等待的過程中,想得更多的是:他不能失去她。如果僅僅是把她當做一個女人,那他完全可以去尋覓其他女人,好過在等待中徒然消耗時間。沈城南意識到,她已不只是具肉體,更是某種精神意義上的寄托。
沈城南和盧心慈現在坐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這是一個幾乎廢棄了的公園。很多年前,倉州市大批量興建綠色文明公園,它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推開半掩的鐵門,斑駁的銹跡呈現出赤褐、紅褐乃至鮮黃不等的顏色,再穿過長滿雜草的小徑,在一張鋪著零星碎葉的長椅邊停了下來。園內靜謐得可怕,像個遭人遺棄的老頭。聽說這塊地皮已被開發商買下來,不久,推土機、水泥車、吊車將碾平這里的每一寸土地,見證倉州頂級住宅區的新生。
關于公園的興衰,他們提不起任何唏噓的興致,只覺得公園的安靜很搭調。他們并排而坐,互相保持一定的距離,眼睛也不朝對方看,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他們就這樣一直坐著,直到沈城南聽到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沈城南感覺倉州城河里的最后一塊冰碎了,脆生生的融入了奔赴春天的江流。她要離開他了,他心里很亂,之前想好的說辭一句也說不出來。
盧心慈雙手交叉在大腿上,其中一個大拇指在無意識地搓揉另一個。沈城南張開手掌,想要握住它,既是撫慰她,也是寬慰自己。盧心慈卻推開了,她把游移的目光從遠處收了回來,低下頭嚶嚶地哭。她的話伴著啜泣,低沉而含糊,他費力地聽著,似乎是說她很骯臟之類的。沈城南突然想要搖醒她。他想告訴她,他們早就不干凈了,不論有無子女那檔子事都一樣。然而,他只把手按在她因抽泣而抖動的頭上,輕輕捋了幾縷濃密的黑發。他甚至有些可憐她了。印象里如此不羈的她,現在卻同他妻子一般為著毫無意義的事煩惱。
哭聲漸漸小下去了,盧心慈起身告辭。她站立的姿勢恰如一只鴕鳥,兩只因哭泣而腫脹的眼在靜候最后的道別。巨大的失落感充斥著沈城南,他清楚自己留不住她了,偏偏該死的腦袋里全是那只鴕鳥。怎么會是那只鴕鳥?他忙不迭地拉住她,再一次吧,就一次,他近乎哀求。她詫異地盯著他,根本沒想到他會在這樣的時刻提這樣的要求。沈城南趁勢抱住了她,他了解這是他最后的機會。即便以后他們做了親家,那個穿半新毛衣的男人當他的面挽著她,他也無所畏懼。他可以用裝滿女人放浪的姿態、呻吟擊退他,那才是他想要的、可供憑吊的,而不是一只挺著脖子的鴕鳥。
溫存的地點就在公園的某個角落,大片的竹子交錯地長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密密層層的空間。他們每走進一點,就越發覺得下邊還留有空隙,上邊卻需要用身子擠才能行進。竹子橫生枝節,并不代表他們完全隱蔽。他們已經走到竹林的深處,但仍能看見外部的幾棵水杉,由于無人照看,陽光又充足,它們長成了少有的大個。
沈城南在一塊相對開闊的空地上蹲下,他用手抹了抹周圍的地,示意她也坐下。盧心慈起先還忸怩,很快便坐到了他旁邊。事實上,她有些后悔,這些竹葉顯然還沒有長到茂密的地步,她有種扒光了給人看的感覺。沈城南在她耳邊廝磨,說,只管放心,這里沒人看。她知道,他說的她都知道,可天看著呢。
可不是,天藍藍的,不高也不低,幾朵云正從遠處慢慢地移過來。太陽像是杯溫吞水,透過竹葉間的空隙把一個個小光點打在她裸露的肌膚上。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胸脯、手臂,還有壓在她身上親吻著她的男人。這真是一段奇妙的歷程,她仿佛不再是她,而是剝離盧心慈這個具象而存在的。所以,她更像是在審視那個躺在空地上的女人,看她怎么和丈夫以外的男人茍合。不帶有任何情感色彩,只是純審視。
乃至沈城南覺察出那天的盧心慈,有一種近乎純凈的美。即便他們成為一體,她的面部表情也不帶有任何歡愉的成分,也沒有痛苦,這讓他想起了拉斐爾的名作西斯廷圣母,溫柔中夾雜著超脫。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犯罪,這罪足以染黑倉州的護城河。他想要停下來,然而身體卻不聽使喚,更加狂烈地燥熱起來。他看清她了,曾經在黑夜里只能靠觸覺記憶的她,如同一只小羊羔般任由他擺弄。叫啊,像以前一樣尖叫啊,他在她身體里一遍遍沖刺,然而她如同喪了氣的火烈鳥,失卻的霸氣再也無處可尋。
粘稠的液體一經射出,他的身體便疲軟了下來。占據著他腦袋的既不是那只禿毛的鴕鳥,也不是他所渴想的火烈鳥,而是某種空靈的、被凈化了的美。他想要去捉,然而一碰,它就像青煙似的碎了。他的腦袋瓜里終于什么都不剩了,只是白晃晃的一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完了,全完了,他囁嚅著,眼睛里映射出一塊黑色的橢圓形的物體,在白凈的大腿上顯得很突兀。這是什么?沈城南記得曾問過她,這東西即使在黑夜也會影響到他的手感。胎記,她回答道,生來就有的胎記。沈城南白晃晃的腦海里便凸顯出了一塊橢圓形的黑色胎記。
竹林發出清爽的沙沙聲,把沈城南的思緒拉了回來。什么聲音?盧心慈警覺地問。是風。他覺得她過于緊張。風好像聽懂了他的話,起勁地刮起來,吹得林子呼呼作響,又在林間的空地上不停地回蕩。沈城南和盧心慈愜意了,任由風吹拂他們的腿、手臂和面龐。他們聽到額頭上密層層的汗珠被吹得滾落了下來,掉入了土里,悄無聲息。
3
最先發現報紙上那則消息的,是女兒小云。媽——媽——小云像只麻雀似的飛進了廚房,長長的拖音便被丟在了身后,過了一會才一甩一甩地鉆入盧心慈的耳朵。怎么了?盧心慈繼續洗著手上的碗,對于女兒的一驚一乍她早已習慣。有時,她甚至會想,這孩子究竟像的是誰?
她和李立都不愛說話,而小云卻像挺機關槍,說起話來子彈就從里面突突突地發射出來,速度快得叫她招架不住。她愛跑,愛跳,高中畢業那會,非要填報外地的大學,攔也攔不住。盧心慈的心都快被撕裂了,小云出生以來,還沒離開過自己半天呢。她問小云,今后燒飯、洗衣服可怎么辦?小云卻仰著頭,仿佛看到了未來大學的幸福生活。總會有辦法的。她說,輕輕拍打母親的肩膀,好像憂愁就是肩膀上的灰塵,撣下就會走的。
及至小云回倉州當了服裝設計師,還是沒叫盧心慈省半點心。工作才兩個月,就帶回了個男朋友,還說是網上認識的。這個男孩子就是沈思涵。盧心慈起先是一萬個不同意,她說,怎么好去網上找男孩子的,網上的騙子一打一打的,你曉得不?小云便要死要活的,小云還說現在大家都興網絡聊天、網絡征婚、網絡閃婚,說得盧心慈的心又蒼老了一歲、再一歲。
相處久了,盧心慈覺得沈思涵還是靠得住的。單說一點,沈思涵和小云出去,從來沒有晚于23點回家的。這事,盧心慈只和沈思涵提過一次。盧心慈當時是這么說的,小云畢竟是女孩子,你要帶她出去玩可以,但我們家是有門限的。此后,小云就總是在離23點還差幾分時到達家門口,盧心慈就覺得沈思涵很會掐點。沈思涵的模樣,盧心慈也喜歡。他個頭挺高,又結實,太陽照下來皮膚就跟披了層小麥似的,黃燦燦的。
小云和沈思涵談到第三年,李立便說,我看這孩子成。盧心慈曉得,李立也同意這門婚事了。李立那關其實比盧心慈難過,別看李立平時埋頭擺弄他那些個機械,但心里頭比誰都在乎女兒。他不隨意評價好或是不好,但他的眼睛是在看的,耳朵是在聽的,腦子是在轉的。李立用的是男人的方式,所以他說好,那就是真好了,錯不到哪里去。盧心慈還知道,如果李立說沈思涵不好,那小云就是再哭鬧幾回,也會黃了的。
媽——小云嗔怪道,我都叫你好幾聲了。盧心慈轉過頭,笑瞇瞇地看著她,怎么啦?小云這才把皺緊的眉頭舒展了,媽,你看嘛。盧心慈掃了一眼小云手上拿著的報紙,看到封面上印著三個大大的字:“魏綿綿”。盧心慈是知道魏綿綿的,他是有名的攝影家、倉州民間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當然,這些都是聽小云說的,小云特別崇拜像魏綿綿那樣的藝術家。
盧心慈把水龍頭擰小了些,水流順勢流下來,沖刷著差不多洗凈的碗。盧心慈對于魏綿綿絲毫不感興趣,但她還是問女兒,那個藝術家怎么了?小云的勁道就上來了,她不厭其煩地說魏綿綿同他的民間文化研究會要搞一個倉州民間文化遺產。媽,你知道什么是民間文化遺產嗎?小云不等盧心慈回答,又把民間文化遺產解釋了一通,最后她又不厭其煩地闡釋了這項研究的重要性。
小云講完了,盧心慈的碗也洗好了。盧心慈把碗擦干,再一只一只地擺到碗柜里去。小云就像是等她完成這些動作似的,盧心慈一解下圍裙,就猛地朝她扔出炸彈。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小云故作神秘,媽,你看這張照片,能認出是哪兒嗎?盧心慈的臉刷的變白了,她看到了墨色的竹葉,稀稀拉拉地開散在上頭。她的手哆嗦起來,視線不由地往下移,果然,她看到了四條交織在一起的腿。
照片顯然作了處理,除了腿,其余的都沒有呈現,這其中包括更具噱頭的要害部位,也包括四條腿的主人。只是,有條腿上橫生生多出了個凸起的橢圓形,一下就鉆到盧心慈心里去了。那東西像是本白的紙上,無端沾染了一滴偌大的油墨,怎么也揮之不去。盧心慈幾乎快要把持不住,手徑直朝大腿遮去。她摸到了柔軟的棉布,才想起今兒個她穿的是長褲。
小云沒有發現母親的異樣,她繼續聒噪著,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媽,你猜出是哪了?她母親連眼光都黯淡下去了,她在等待著審判。是城東公園呀,就是離我們家不遠的那個。想不到吧,那么破舊的公園里居然也有民間文化遺產。盧心慈呆呆地看著女兒,不知道她所說的民間文化遺產和那纏繞的四條腿有什么聯系。又或者,她的腿成了這座城市的民間文化遺產?
然后,她聽到女兒說,在那破公園的某個角落里有一個壇子,民間文化研究會考證過了,據說是乾隆年間留下來的。保存到現在,你算算那得多少年!小云已經完全被魏綿綿和他的民間文化研究折服了,盧心慈的腦海里就掠過一只石頭壇子。壇子不大,只到她的小腿處,如同其他石壇子一般,也是上頭小,中間大,像個不太體面的胖姑娘。盧心慈還記得,路過那只壇子時,她朝它看了一眼,不為別的,就因為它孤零零地在公園里,顯得很奇怪。接著,沈城南的話打斷了她的遐想,他們一拐,入了與外界相隔的竹林。誰會想到,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壇子,竟又把他們和外部的世界連接起來了。誰會想得到?
盧心慈的胸口像堵了口東西,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這時,她看到丈夫李立從客廳踏了進來,他手上拿著杯子,是來添水的。爸——小云開心地叫起來,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談今天的新聞呢,保證新鮮。哦,他父親倒好水,一副就要走的樣子。爸爸,小云上前攔住了他,你就不能稍微聽我講一會?就一小會。盧心慈的胸口急遽膨脹起來,她呵斥道,小云,你爸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能不能懂事點?小云委屈地看了眼李立,那樣子像是要哭。好,就一小會。李立摸著女兒的頭,又困惑地看了盧心慈一眼,意思是小云不過是個孩子。
小云得了勢,她知道自己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震撼的語言把爸媽鎮住。她索性攤開報紙,照著念了起來:民間藝術研究會考察乾隆年間的古壇,意外發現癡情男女露天野戰。她把野戰兩個字念得特別響,有種嗻嗻的脆感。小云得意了,她看到媽低著個頭,而爸則張大了嘴巴,活脫脫一臉死魚相。小云開始講述那個冗長的故事。小云有個習慣,喜歡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中間還要加上過于豐富的細節。
很快,李立就失卻了耐心。小云啊,他打斷了她的話茬,你知道的,爸爸還有好多事要做。小云的情緒受到了波動,她嘟囔著,就剩一點點了。她說著,把報紙放到李立面前,這可是本年度我市最具轟炸性的新聞了,有圖為證。盧心慈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那塊黑色的胎記赫然烙在了白嫩的大腿上。盧心慈記得,他們結婚的頭幾年,李立總是拿那塊胎記說事。我說,要是在戰爭年代,我只要找著這塊胎記,就一準把你找到。李立說話的時候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和他那齊刷刷的小平頭十分協調地搭在一起。不過,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女兒出生以后,盧心慈的重心就移到了孩子身上,而李立則琢磨著他的器械。但即便如此,盧心慈仍覺得他會看出些端倪來的,她有種被人抬上砧板的味道。
李立卻只瞄了一眼,就把報紙推開了。我真的得工作啦。小云只能無奈地看著爸爸的離去,她像只癟了氣的茄子,索然無味地立在那里。盧心慈突然想叫住李立,她想撿起報紙,掛在他面前,讓他好生地看看。盧心慈甚至期望看到他煞白的臉,是的,照片里的是他信任的妻子的腿,那塊胎記就是最好的證明。她希望他能夠扯住她,搖晃她,打她,罵她是不要臉的賤貨。然而,她終究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沒做。盧心慈有些恨他了,也恨他那間充滿了銅、鐵、機油味的實驗室。
4
雨下了一夜。雨水落到房頂上、窗戶棚上,又順著坡度滴下來,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盧心慈就聽了一夜的滴答聲,先是很小聲,然后慢慢變大,一連串地往下淌。天亮時,窗外已聽不見雨聲,只能看見好大一片霧蒙蒙的水氣,頗有些江南水鄉的韻味。
盧心慈從床上爬起,她聞到了樓下阿強面館的面條味,有豬肝的腥香、有油渣的膩肥,也有蔥花撒在醬油上透露出的清香味。盧心慈知道阿強面館開門了。阿強面館就像一塊招牌,它一營業,人們就都開始起床、洗刷,坐到里頭去吃早點。然后,樓下藥店的卷閘門也拉上去了,零售店的老板笑吟吟地站在店門口,自行車聲、電動車聲、說話聲馬上就會把整條街、整個倉州湮沒。
盧心慈走在一大片水霧之中,走進這座城市新的一天里。她要去報刊亭買昨天的那份報紙。報紙的內容她早就知曉,而且她手頭有一份,那是昨晚從小云那里收來的。她把那則消息來來回回地看了好幾遍,然后找來剪刀把報紙鉸成了一大疊碎屑。盧心慈去扔這些碎末時,小云就倚在門框上,她對于母親的這種行徑很不理解。媽你這是在干什么?都什么年代了,人不能這么古板的。她以為盧心慈是摒棄照片上那茍且的行為。她見盧心慈沒反應,又補充了句,剪了也沒用,我打賭這份報紙保準脫銷。
保準脫銷嗎?盧心慈苦笑了下,走近報刊亭。有昨天的報紙嗎?她顫顫地問。沒有了,老板說得很干脆,昨天的報紙賣得格外好。他說的時候,眼睛里帶著一絲笑意,那神情好像在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要買昨天的報紙。許是看出了盧心慈難掩的失望,老板說他還留有一份,叫盧心慈等等。少頃,他從抽屜里取出一份來,她看到自己那雙帶有特殊印記的大腿裸露在老板面前,同樣也裸露在全市人的餐桌上、木椅上、沙發上。當然,他們并不知道這是她的腿,就像她現在穿著長長的褲子。褲子的下擺拖至鞋面,幾粒走路時濺起的泥巴嵌在上頭。盧心慈意識到她這輩子都脫不掉長褲了,一如曾卡在她喉嚨里的一根魚刺,對,它就是一根魚刺。
盧心慈十歲那年,誤吞了一根魚刺。結果那魚刺就長進了喉嚨口,咽飯、喝醋統統不管用,它還是牢牢地占據著那塊肉。她只要一說話,或呼吸得重一點,那刺便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它的存在。盧心慈還知道,她外婆就是因為魚刺而喪命的。外婆年紀大了,那插入的魚刺攪得她不得安生,無法呼吸。想到這點,盧心慈渾身便起了疙瘩,及至醫生用鑷子拔出那根萬惡的魚刺,她仍常用手去摸自己的喉部。盧心慈認定,那刺并未完全消除,或者它還隱匿在喉嚨深處,等候著下一次的襲擊。
你到底是買還是不買?報刊亭老板手捏著框架眼鏡,探出頭問她。不,不用了。盧心慈說著,倉皇地鉆進一大片水氣之中。她現在連鉸報紙的氣力都沒有,她不可能把倉州每戶人家的報紙都鉸爛。她也不想回家,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在彌漫著濕氣的倉州城里。
沈城南便在一片煙霧中看到了盧心慈。沈城南杵在清河路的車站里,他是昨天吃晚飯時看到那則新聞的。不是周末的清河路,顯得特別冷清,只有幾個行人打著傘經過,偶爾也有幾個沒帶傘的匆匆跑過。老遠,他看到一個女人朝這邊走來。女人沒有撐傘,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走得很慢,那些細細密密的小顆粒便迅速竄進了她體內。沈城南覺得,盧心慈像極了一幅畫,只屬于她自己的、用水作的畫。
盧心慈在沈城南邊上停下,沈城南看到她的頭發上、臉上、衣服上都沾染了雨,睫毛末梢處亮晶晶的,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的眼淚。你來了?沈城南說。他們并肩立在站牌邊上,任憑雨水把他們打得更濕。你不也來了?盧心慈說,眼睛卻不朝沈城南看。我知道你會來。沈城南說完,抬頭望天。天空灰蒙蒙的,像張開了一張大網,往下面不斷地灑水。
他們誰都沒再開口,他們都感覺過多的言語只會破壞了這氣氛。后來的日子里,沈城南可以忘記他們無數次的狂熱,也可以忘記那只高貴的鴕鳥,但那張盛滿了水往外潑的天空卻永遠也無法抹去了。沈城南明白,一段感情結束了。他現在更像是她的一個朋友,聽聽她的傾訴,排解她的憂煩,僅此而已。
他們就這樣一直站立在靜默中,仿佛看遍了倉州的大街小巷,看穿了倉州的春、夏、秋、冬。在街邊的路燈點亮前,盧心慈問他,怎么辦呢?沈城南看到,一股子焦慮正不斷地涌上來。放心吧,報社還沒大膽到直接用那些照片。沈城南頓了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用了,我們可以告他侵權。
真的刊登了,我們還有心思去打這場官司嗎?盧心慈沉默了,沈城南仿佛看到了他兒子、他妻子,還有她女兒、她丈夫,還有無數個縈繞在他們周圍的怎么辦。沈城南想,她是對的,他們始終是斗不過家庭、道德、輿論,其實他們什么也斗不過。然后,他停佇在車站,目送盧心慈遠去的背影,就像她來時那樣。雨仍淅淅瀝瀝地下著,一點兒也沒有個消停的意思,倉州就這樣浸泡得濕漉漉了。
5
秋天終于來了。潮濕的梅雨季一過,便是叫人難熬的夏天。今年的夏天似乎特別漫長,不過除了蟬依舊在樹上嘶叫,并沒有發生什么有看頭的事。倉州人便沒了興致,天天窩在空調房里。
第一場秋風吹來時,盧心慈聽到倉州城里頓時喧鬧起來,那些躲了兩個月的人又重新回到了地面。乘涼的、看熱鬧的,搭成了好大一個戲臺子。盧心慈推開窗子,秋天果真來了,連捂紅了的天都呈現出白白的色調,讓人看了舒心。她手里舉著個衣叉,打算晾好衣服,就去給小云挑選嫁衣。
這段日子,盧心慈陸續同女兒看了喜糖、婚鞋、請帖、婚紗照。現在結婚不比從前。盧心慈還記得她那時候,只一桌酒席,幾床被子就完事了。說是喝酒,其實就是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飯吃完了,雙方家庭算是正式成為了一體。女兒卻說,那都是老底子的舊風俗,她要辦就要辦得熱鬧、體面些。
她們逛了好多家喜鋪,盧心慈挑了一個小錦盒,上面系著個簡單的蝴蝶結,里面能放六顆糖,兩顆巧克力。小云死活不答應,她看上了個圓柱形的,盒子很小,只能放兩顆巧克力,且是裹壽司似的把巧克力包裹在里面的。就要這個了。小云沖著店老板打手勢。這個,能裝的糖太少。盧心慈不大滿意。媽,你不懂!小云擺弄著那個小盒,你看啊,往里面塞兩顆費雷羅,時尚又不失體面。盧心慈便不再多說什么,她權當自己是陪客,女兒開心就好。
爾后,婚鞋、請帖、婚紗照也定了下來,全依著小云的意思。婚鞋是金色的,上面鑲著亮閃閃的水晶,很是晃眼。小云穿著那雙十三公分高的金鞋說,如今不興紅色了。小云又說,請帖的樣式多了去了,有機票式的、電影票式的,光是兩個人頭的,網絡上一大堆,不挑花眼才怪。小云還打定主意不去正規影樓拍婚紗照,她咬準正規影樓拍出來的都跟木魚腦袋似的。小云要去的是個性工作室,說得盧心慈看到一撥又一撥的潮流在她前頭飄來蕩去,她也只有看的份。
只有酒店、婚紗還沒定。跑了幾家酒店,小云都嫌場地不夠大氣。不大氣,就不能演繹一場完美的婚禮。這是她的原話,小云還說她要用一套特別的婚禮儀式,讓到場的人羨慕死。盧心慈把這些告訴李立時,他還在撥弄他的機器,他好像總也研究不完。由她去吧。李立打了個哈欠,結婚嘛,一生也就一次。盧心慈便覺得做他的女兒比做他的女人好。
媽——盧心慈聽到了女兒標志性的叫腔,今天我不去選婚紗了。她一回頭,看到女兒歪著腦袋,一臉的古怪。不是說好的嘛,盧心慈一頭霧水。小云慢慢靠近盧心慈,故意壓低了聲音,我要去見魏綿綿。她咧開嘴笑了,帶著勝利者的姿態。魏綿綿?好半天,她母親才擠出一句話,她像是只受了傷的小動物,一下子從夏眠中驚醒了過來。沒錯,就是他,藝術家魏——綿——綿。小云體內的興奮終于壓制不住,爆發并滋滋地灼燒起來。她告訴盧心慈,沈思涵通過同學的同學聯系上了魏綿綿,他們的婚紗照將由他來拍。媽,你說這得多大的臉面啊。是魏綿綿親自給我們拍耶!
盧心慈的眼前就浮現出那雙帶有橢圓形的黑色胎記的腿,同另一雙腿貼合在一起。這景象一直都沒離開過她,只是現在忽地跳出來,變得愈加清晰。那原來訂的那家工作室呢?盧心慈問,之前定金都付了兩千了。媽,小云急了,如果想用錢請魏綿綿拍照,就是再加幾倍的定金都是請不動的。人家看的可是朋友的面子,而且只收這個數。小云說著,伸出一只手。反正這事您就別摻和了,我和思涵下午就過去商量拍攝的具體事項。
我不同意!盧心慈態度很堅決。媽,爸都同意了。盧心慈聽到實驗室里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你爸懂什么?他就知道他那些器械。才不是呢。小云站在父親這邊,爸說了,只要不是原則上的問題,隨我高興就行。說完,她也不顧母親,像陣風似的跑出去了,留下盧心慈一個人坐在藤椅上生悶氣。
正式拍照定于這個周六,李立說研究還差點火候,他不去。盧心慈也說不去,小云就撅著嘴,一臉不高興。爸是有事不去,媽你又沒什么事。小云認定母親是因為那兩千塊錢,她開始給盧心慈算筆賬。先前的工作室加上兩千塊定金,前后要七八千,魏綿綿這里只要五千,當然加上那打了水漂的兩千,也差不多七八千。可是,這兩個七八千是有著本質差別的。小云極力游說母親,盧心慈卻鐵了心不去。最后,李立從實驗室里出來,說手頭工作先放一邊,總是女兒重要。盧心慈明白,那是做給她看的。她不去的理由只有一個,可又不能和他們說,她只得跟去。
魏綿綿工作室地處倉州郊區,傍著青螺湖,顯得特別清幽。室內則較為現代,各式的工藝品擺放在沿廊、接待室及攝影棚。這些藝術品多為人體雕像,尤以女人居多。再就是壁上高低不一的裸體女人畫像,如同一道道經絡網充斥著你的眼球。
沈思涵早到了,他換上一套白色西服,映得面上的皮膚黃澄澄的。伯父、伯母!沈思涵打著招呼,盧心慈注意到他父母并沒有來。聲音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沙啞中帶著一種迷人的磁性。人到齊了,就開始吧。盧心慈看到沈思涵允諾著,拉著小云往里走。那人八成就是魏綿綿了。盧心慈琢磨著,個高,白凈,和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樣。她原本以為對方是個個頭矮小、說話軟綿綿的家伙。
魏綿綿的拍照方式也很出人意料。他先讓沈思涵和小云到外面隨意地走動,當是熟悉下環境,自己則背著個相機四處拍風景。等小云他們一圈回來,一組照片也就完成了,全是抓拍。惹得小云好幾次抱怨,為什么不早點說,她也好準備準備。魏綿綿卻說,準備了就完了。攝影棚里的拍攝,難度比較大。不是沈思涵動作不到位,就是小云走神,魏綿綿就要求重來,再重來。幾個鐘頭下來,小云早已累得不行,魏綿綿也不休息,就坐在邊上看書。
盧心慈不禁松了口氣,她想自己的擔心或許是多余的,沈城南沒有來,而魏綿綿又沒有注意到她。魏綿綿不可能注意到她。她今天特意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還把平時放下的卷發綁在了后腦勺,活脫脫一個母親的形象。她又想,那事都過去大半年了,除了她自己,誰還會記得?
6
照片是兩個月后領來的,那真叫藝術。盧心慈看到照片后才明白,為什么魏綿綿說準備了就完了。偌大的青螺湖像一個空靈的鏡面,投擲出女人和男人的俊逸的背影。他們也不互相看對方,而是透過湖水傳達出脈脈的情意。秋風拂過周圍的樹啊、草啊,仿佛都被幻化了,竟是飄渺的。盧心慈覺得,那照片中的不是女兒和沈思涵,而是所有男人和女人美的集合。
還有一張,小云坐在一團巨大的黑影前,黑影由淺及深,最里處,沈思涵的臉若隱若現。這組照片被命名為窺,身著絳紫色禮服的小云宛若皇后,典雅中藏有一絲暴戾。看得盧心慈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但眼睛卻仍盯著不肯轉。照片里的小云實在太美了,美得扎心。
照片是沈思涵送來的,他坐了一上午也沒見著小云。給他泡的茶早涼了,盧心慈加了又加。是不是和小云鬧別扭了?沈思涵搖搖頭說不知道。盧心慈嘆了口氣,小云就是這樣的,意思是你多讓著點她。沈思涵說他會的,他只想見小云一面,什么問題都可以商量。
小云說,沒法商量,算她對不住他。盧心慈呆在小云房間里,盧心慈說,就是拽也要把她給拽出去。小云捂住臉,哭了,媽你放過我吧。沈思涵他沒有錯,錯的是我,我愛上了藝術,愛上了有藝術氣息的男人,你叫我怎么跟他說?盧心慈拉扯小云的手一下松了,她明白女兒喜歡上了魏綿綿。前些天,她還以為小云和沈思涵不過是鬧鬧矛盾,很快就會好的。但現在她必須清楚,這不是玩笑。
盧心慈出了房間,看著那個還等女兒回答的小麥色男人,她不知道該怎么同他說。他們就一杯一杯地喝茶,沈思涵喝完了,盧心慈就再給他添上。茶終于被沖淡了,像是鍍了一層極薄的粉黃,沈思涵起身要走。盧心慈一直送他到樓下,她心里是喜歡這孩子的。小云她,對不起你。她說這句話時,覺得臉上徒然增加了幾道皺紋,變成了更加可憎的老臉。然而,她又舒了口氣,她真心希望他好。沈思涵停住腳,他要她轉告小云,他會等下去。
婚鞋、喜糖、婚紗照轉瞬間成了廢棄品,盧心慈邊清理邊說,幸虧請帖還沒下發,不然丟臉可丟到家了。小云默不做聲,她看上去也不好受。只是對于所做的,她依舊堅持。所以當盧心慈念叨婚姻可不是兒戲時,小云忽然開了口。小云說她就是懂得這一點,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不想勉強著結婚,再離婚,那樣對彼此只會是更大的傷害。她的話像是從上游一路跑下來的沙礫,飽滿而沉重,讓盧心慈再也無力還擊。唯有李立的實驗室仍是一片零件的碰撞聲。李立說,孩子大了,就由她去吧。摔疼了,自然會回頭的。不摔幾跤,那哪叫人生?盧心慈第一次覺得李立是對的,其實就算是不對,她也改變不了什么。
吃過晚飯,盧心慈去了趟清河路的車站。在車站里,她看到了沈城南。他吸著煙,確切地說,是點著煙。因為他并不吸,只是拿在手上,看著火星子一點一點地把卷煙蠶食,空氣中便混雜了一股滯重的煙草味。小云的事……我都知道了。盧心慈還沒說完,沈城南就接上了。沈城南要她陪他走走,他們就沿著護城河慢慢地行進。
倉州的秋天雨水并不充沛,他們在河水的拐彎處分手,只能聽到溪流般的細碎聲。快走出一百米時,盧心慈回頭望了望沈城南的背影。那是個類似于黑點般的物體,她想不起來他曾經有多健碩,骨骼上的肌肉塊塊分明。她頗有種被玩弄的意味, 他們之間的障礙(孩子)已不復存在,可他們卻也走不回去了。盧心慈繼續朝前走去,她有些落寞。她不知道就在前一分鐘,沈城南也是這樣看她的。
7
小云現在常常去魏綿綿工作室,她的生活中又重新有了笑容。魏綿綿來過她家一次,是小云硬拖著來的。李立照舊在實驗室里,他對于魏綿綿一點興趣也沒有。盧心慈則在廚房里做飯,必要時才和他說一兩句話,既不熱情也不冷淡。小云就充當了聯絡的角色,綿綿長、綿綿短的。盧心慈看出來了,他們兩人完全是女兒在一頭瞎折騰,對于魏綿綿的厭惡就又多了一分。
但盧心慈樂于見到這樣的場景,她曉得光是一方火熱的戀情是維持不了多久的。有一次,她問李立,女兒什么時候才能摔跟頭?李立笑笑,說快了。她便掐著手指頭,盼那一天早點到來。這里頭除為女兒,也有為自己的成分。誰會希望在身邊安個定時炸彈,時刻提醒著她那條烙有橢圓色胎記的腿?
盧心慈的愿望在下一個春天到來前實現了,小云不再往魏綿綿工作室跑了。盧心慈的心卻依舊蒼涼。小云把自己悶在房間里,說她沒法活了。一開始,盧心慈也沒在意,過去小云也時常玩這些把戲。過不了半天就會從里面出來,照吃照睡,小云就是條魚,不透氣就憋得慌。可這回,小云卻是橫了心了。一連三天都關在里頭,不吃也不喝,連眼神都是呆滯的。盧心慈慌了,李立也少有的慌了。李立說,這事不妙。果然,第四天小云從里面出來,說已經打電話給單位辭了職,她準備去南山的老岳庵終老。
盧心慈決定去找魏綿綿。她一早起來,給女兒煲雞湯。雞是只小笨雞,她把當歸、黨參、蔥、姜、料酒、鹽一并放入雞腹中,再加水用文火小心燉爛。雞湯散發出馥郁的香氣,她把湯盛在碗里,端到女兒床頭。好歹吃一點吧。盧心慈說,萬一魏綿綿來了,看到你這樣也不好受呀。小云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旋即,又滅了,她仍是蜷著身子,一動不動。
盧心慈出了門,前往青螺湖畔的魏綿綿工作室。春日的青螺湖呈現出一種流動的綠意,同上次的蕭瑟感很不相同。魏綿綿立在工作室前的草坪上,他看到一個女人正向他走來。
我想和你談談。女人說。
他們在工作室內坐下。盧心慈開門見山,小云病了,病得很嚴重,希望你能去看看她。魏綿綿拒絕了,他說他不能去。為什么不能去呢?盧心慈問,哪怕是朋友,也應該去看看啊。問題就在這里,魏綿綿說,我們算不上朋友,我們的關系比較復雜。那算什么?曾經的戀人。魏綿綿的回答叫盧心慈的思維完全混亂了,她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你知道嗎,他為了你,都要出家做尼姑了。哦——她聽到魏綿綿發出長長的驚嘆聲,然后是一陣沉默。好半天,他才說他更不能去看她了,因為他有了喜歡的人,他不能害她。
盧心慈的心就掉了下去,掉到很深很深的地方。盧心慈很想問他,既然不喜歡小云,為什么又要招惹她呢?但是她忍住了。事到如今,一切已沒有意義,她僅存的顏面被踐踏了一地。她頹喪地起身,她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小云。然后,她感受到了手的溫度,她詫異地發覺那只握著她的手的人是來自于那個叫魏綿綿的男人。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以至于她來不及分辨,便抽出手來,朝男人臉上打去。啪,她的手和他的臉一經摩擦,發出劇烈的聲響。她只能窘迫地站在那里,看著男人笑瞇瞇地望著她。
很好!魏綿綿是真笑,我帶你看樣東西吧。盧心慈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了。果然,一大疊光裸的身子,黑色的橢圓形胎記被攤在了桌上,盧心慈看到自己熟悉而陌生的臉,在搖曳著的竹林里散發出柔和的光澤。你想怎么樣?她為自己的冷靜吃了一驚。不怎么樣,魏綿綿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女兒可以選擇喜歡我,我也可以選擇喜歡你。
盧心慈覺得魏綿綿說的是本世紀最好笑的一個笑話,她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不笑。為什么呢?她問,難道藝術家都是怪人,非要喜歡身體和心靈過分蒼老的女人?魏綿綿表示不同意,心靈是脫離身體的獨立的存在,就像她的心靈有如藝術品一般熾熱、美麗,又令人迷惑不解。魏綿綿還說,盧心慈的美是難以言喻的,他越接觸小云,就越發覺得小云沒法跟她比。
大概是因為成熟吧。盧心慈說。但轉念一想,自己所欠缺的,似乎又恰恰是成熟。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想要怎樣的生活,其實連她自己都說不清。不是,魏綿綿搖頭,我說了是種難以言喻的東西。他什么也沒說,她卻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丈夫的好妻子,女兒的好母親,沈城南的好情人……
盧心慈開始哭起來,越來越大聲。他把手按在她背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別哭了,他說,我都知道,從你第一次踏進這間工作室時就知道。盧心慈這才明白,優秀的攝影師必然具備犀利的洞察力,他看到了她,也就把她和照片上的女人等同了起來。她不聽勸,還是很用勁地哭。盧心慈說,她這是在為小云哭。
盧心慈的眼淚風干前,魏綿綿把一摞照片塞在盧心慈手里。為什么要把照片還我?他的舉動令她驚愕。天意吧。我,你,你女兒,從此誰也不欠誰的了。魏綿綿就像一尊肅穆的雕像,盧心慈想起不知是誰說的一句話,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會禁錮藝術的。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會禁錮藝術的!盧心慈在心里重復了一遍,她頭一次對魏綿綿有了好感。
8
從魏綿綿工作室出來,盧心慈沒有回家。她去了兩個地方,其中一個是南山的老岳庵。老岳庵已經很老了,庵里的柱子、擺設統統掉了色,灰頭土臉地顯露人前。這讓盧心慈想起北山的靈波寺,里面裝飾一新,善男信女捐贈的香火始終在壇子前裊裊升空。靈波寺的和尚也不是一般人能當的,到了里頭,幾年下來,個個都是肥頭大耳,不若這里,只有三四個瘦弱的老尼姑穿著簡樸的甚至可以叫襤褸的衣衫在坐墊上念經。
盧心慈喜歡老岳庵的清凈。她找到了坐在中間的那個頂老的尼姑,供奉了些香火錢。然后盧心慈告訴她,過不久,或許會有人來陪伴她。老尼姑淺淺一笑,施主說笑了,出家之人又怎需要人陪?盧心慈便覺得這老尼姑得了道,她想就是小云不來,她以后也會來的。哪怕是掃掃院子,聽聽老尼姑講佛法,也是好的。
去的另一處地兒,是倉州市整形醫院。她同醫生講,要把自己腿上的胎記全取掉,一點都不剩。手術完成得很快,她除了有灼燒感外,什么感覺也沒有。她看到黑色的橢圓形變成了肉白色。醫生叮囑她,千萬不能曬太陽,否則色素是會再生的。
盧心慈在醫生的嘮叨中走出了醫院,她要回家,她要回家。途經清河路車站的時候,她看到了沈城南,沈城南也看到了她。他們互相一笑,彼此都沒再打招呼。她看到他上了一輛7路車,她想那一定是送他回家的車。她沒有目送著他離開,而是繞著圈子走了回去。
一路先走過伊人瑜伽館,門口的小姐想要把她拉進去。美女,您都好久不來了。小姐說起話來嗲兮兮的,她管誰都叫美女。盧心慈沒有理她,她又路過那家阿強面館,里面依舊是人聲鼎沸。阿強面館不論什么時候都是人聲鼎沸,就像羅生記。可是羅生記里吃頓飯,在阿強面館里便可以吃上好幾天。最后,她在報刊亭邊停了下來。盧心慈看到報刊亭老板捏著他的框架鏡,探出腦袋問,要買報紙嗎?她搖搖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記得小時候搞惡作劇時,她就是那樣笑的,笑得肆無忌憚。
她不走了,開始跑起來,跑過一棟棟房子,跑上一個個階梯,一路跑到了家里。她推開女兒依舊緊閉的房門,看到床頭柜上的雞湯一滴未少。雞湯上泛著的油早已結成了膜,浮在上頭,如同一片浮萍。我去看過老岳庵了,還不錯。盧心慈覺察到蜷成一團的女兒漸漸打開了,她繼續說道,里面有四個尼姑,都挺和善的。你明天就過去吧,可以幫忙打掃一下衛生,或者陪她們聊聊天。盧心慈沒有告訴小云,老尼姑其實是不需要陪的。她說完,出了房間。她能感到小云惺忪的眼睛突然像玻璃球那樣大,小云就用玻璃球那樣大的眼睛瞅著她出了房間。
盧心慈開始沖澡。她把水龍頭開得很大,使勁地沖刷著自己的腿部。她覺得腿部略微有些疼,然而她并不看一眼。她就這樣一直待在淋浴室里,以至于出來時整個人身上都沾染著晨露的氣息。
然后,她碰到了正從小云的房間里出來的丈夫。他手里拿著只空碗,顯得很高興。女兒開始進食了,看把她給餓的。他見盧心慈沒反應,又說,我那項目研究成了,上頭說申報到國家級的可能性很大。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一低頭,看到盧心慈的大腿上空空的,原本黑色的胎記處變成了一塊淡淡的肉色。你的胎記呢?他終于把話題轉移到了妻子身上。我把它弄丟了。盧心慈說著,笑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