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瓊,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在電視臺工作多年,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已在各類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隨筆百萬余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鍵詞》《我的東方》《楊花之痛》等,中短篇小說《蘇醒》《我的叔叔余樂》《二女》《大逆》《劉香香之革命道路》《老弟的盛宴》等。作品曾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及各類選刊,并獲得過多種文學獎勵。
長久以來,我們這個家族都沒出過什么大人物,一代代的,冒出來的都是一些草根百姓。他們守紀、本分、善良,也有小小的計較、自私,日子過得不太滋潤,磕磕絆絆的,沒享受過什么大富貴,卻也沒遭遇過什么大災難。像大多數平常人一樣,在時光的沖刷下,他們面目模糊,背景乏味。
而我呢,我是個寫書的人哦。出生在這樣的人家,祖上沒有多少傳奇的經歷,不顯赫也就罷了,甚至連個會講故事的長輩、說話風趣幽默點的親戚,似乎都沒碰到過。這虧可就吃大了。哪個大作家回憶童年時,不說自己有個童話傳說裝了一肚子的爺爺奶奶呢?我這屬于先天嚴重不足哦。為了寫書,我窮追不舍,硬逼著父母給我講故事。父母早已退休,這幾年,他們都住在我家,幫我照顧著女兒小寶。
我一個勁地啟發他們:“我們那么一個大家族,枝枝杈杈的,難道真的沒出過什么有意思的人嗎?不是說非得做出了什么大成就,就是經歷獨特點的也行啊,或者,就是性格好玩點的、有趣點的人?你們再想想嘛,難道一個也沒有嗎?”
就這樣,在我的萬般啟發下,終于,父親開口了:“哎呀,我們家的人,向來都是本本分分過日子的平頭老百姓。過日子,你懂嗎?春夏秋冬,柴米油鹽,一天天、一年年的,大同小異,哪有多少故事呀?——喔,對了,按你的說法,你堂姑,可能還算是個有故事的人?!?/p>
“堂姑?我怎么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是啊,她跟我們多年都沒來往了,她的命不好。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我是幫過她的,所以,她的事情我能知道一些。她算是我們家族中的一個異類吧。”
聽父親說出“異類”這個時髦的詞兒,我的興致更高了。我兩眼發光地叫道:“原來你的肚里還藏有私貨哦,你怎么不早點貢獻出來?快講,快講!”
你這個堂姑是我大伯的小女兒。他們家一共有五個孩子,兩男三女。你這個堂姑是最小的,小名叫黃毛,因為她一生下來,頭發不多,而且還黃黃的。不過,她的皮膚特別白,眉毛都像畫上去的一樣,是他們兄弟姐妹中,長得最好看的。
那時,我大伯,也就是你大爺爺,在中學教語文,是個很有威望的老教師,為人師表那一套,要求得非常嚴格。我跟著你爺爺到他們家做過客,他們家的氣氛和我們家完全不同。小孩子要怎樣坐、怎樣站、怎樣跟長輩打招呼、吃飯時要有怎樣的禮節,都管得死死的,把孩子搞得跟機器人似的。而你爺爺對我們,就開明得多了。我記得有次過節,我和你爺爺在他們家吃飯,本來小孩子是不許上桌的,但因為我是客人,你大爺爺就讓我上了桌。后來上了一盤香噴噴的干筍燒肉,就放在我面前,那是我最喜歡吃的菜了,于是菜一端上來,我就忍不住夾了一塊紅燒肉。剛要放到嘴里,就看到你大爺爺停下筷子,死勁地瞪著我,眼睛里放出了匕首一樣的光。我嚇了一跳,肉掉到了地上。你爺爺“啪”地用筷子在我的頭上敲了一記:“你這么急巴巴地干什么?八輩子沒吃過肉嗎?”你大爺爺這時候還在旁邊煽風點火:“規矩要從小養成,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卑盐遗脻M臉羞紅,一頓飯吃得跟吃藥一樣難過。
回來的路上,你爺爺特別吩咐我,說,今后到你大伯家做客,要格外小心,他們家規矩最多,比如吃飯,大人沒動筷子的菜,小孩子決不能先動筷子。我敲你那一記,也是做給你大伯看的,你看,當時他的眼珠子都要瞪下來的,我不做點樣子,能行嗎?
我聽了,嘴上不說什么,但心里很不服氣。心想:我又不是他們家的兒子,他管他的,今后我不去了,還不成嗎!
真的,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去他們家玩了。因為實在是太壓抑,不好玩。
你這個黃毛姑姑從小就顯得與眾不同。他們家的孩子,都被你大爺爺管得跟小犯人似的,從不敢亂說亂動。只有你這個黃毛姑姑,大概是家里最小的一個,比較得寵,父母管得松一些,加上她的天性活潑開朗,嘴巴子伶俐,人又長得漂亮,能歌善舞的,所以,從小就跟小明星一樣,到哪兒都特別打眼。
那時候,學校都有宣傳隊,文藝活動很多,你這個漂亮的堂姑可出風頭了。唱歌、跳舞、朗誦、報幕,她樣樣挑大梁,大臺小臺她都上過。好幾次舉辦全市中小學生匯報演出什么的,你堂姑都代表我們學校上臺,都演主角,都拿大獎。幾次下來,全校的人差不多都認識她了。只要聽到“汪竹林”這個名字,就要交頭接耳一番。汪竹林是你堂姑的大名。那時,她還得了個外號,叫“小周璇”,是說她像那個電影演員,“金嗓子”周璇,嗓子好,人也長得像。當時,我和她還在一所小學讀書,我比她低一個年級。她的名氣真大,因為我是她的親戚,也沾了點光,大家在背后有時也對我指指點點的,說什么,這就是“小周璇”的堂弟哦。都暗自羨慕著。
你沒見過那時的堂姑,就是個小精靈啊。她也真是有天賦,一化妝,往舞臺上一站,不管是唱啊、跳啊、表演啊,都活靈活現的,還有一種明星的光彩。我坐在臺下看她演出的時候,總是不太相信,覺得那不是平時的她,而是一個仙女把魂兒鉆到了她的小身體里。節目開始的時候,我還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手心里莫名其妙地攥著汗,但看著看著,我就會被她吸引過去,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她就有這樣的本事。所以說呢,這搞藝術的人呀,非得有天分不可,這可真不是培養出來的。像你大爺爺一家人,你看,你大爺爺,是個刻板的老夫子,你大奶奶呢,是個很少說話的家庭婦女,他們家其他幾個孩子,也都有些木呆呆的樣子。這么說吧,藝術跟他們家,就是電流和橡膠的關系,是完全絕緣的。可你這個堂姑呢,像從天上掉的地下冒的一樣,完全不像是他們家的人。
有一次,有藝校的老師到我們學??囱莩觯幌伦泳拖嘀辛四闾霉?,非要把她招到藝校去,說她是個難得的好苗子,將來一定能當大明星。你堂姑心動了,回去跟你大爺爺講??赡愦鬆敔敯阉Y結實實地罵了一頓。你大爺爺思想頑固,非說進藝校就是當戲子,是下九流,下三濫,只有讀書才是正道,若去當戲子的話,就斷絕父女關系。藝校的老師很可惜這樣的人才,還特意跑到你大爺爺家,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說現在新社會不一樣了,演員不是戲子,是文藝工作者了??赡愦鬆敔斁褪遣凰煽?。他說得很難聽,說什么,叫烏龜也好,叫王八也罷,即使叫出一朵花來,還不都是一回事!把人家藝校老師氣得夠嗆。這事也就黃了。唉,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你堂姑當時進了藝校,她的命運肯定就不一樣了。
父親講到這里,若有所思地停下來。我正聽得起勁,突然斷了,心里像貓抓一樣的難受,拼命地催促他。
父親大概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出不來。他一臉感慨地說:“這命運呀,真說不準。唉,你不知道你堂姑那時候有多么風光——她也真是長得好看,又有天賦——可惜了,可惜了,要是生在現在,肯定比那些超女們還出彩。”
我說:“要怪呢,只能怪我大爺爺思想保守,沒眼光,把她的前途給斷送了。”
“不,話也不能這么說。說實話,那時候進藝校的,大多是一些家里飯都吃不飽的窮孩子,農村的特別多,城里但凡日子能過得去的人家,還真的很少把孩子往藝校送的。戲子不戲子的且不說,反正唱戲這種職業,在我們這些正兒八經的人家看來,總覺得不是條正道。所以你大爺爺當時的做法,家里人也都支持的。——只是,誰能料想到未來呢,唉!”
父親嘆息了一番后,終于接上了思路,繼續回憶起來。
大概你堂姑文藝活動參加多了,影響了學習興趣,她的成績不太好,小學畢業沒考上重點中學,進了一所普通中學。而我呢,一年后,考上了重點,我們就不在一個學校了,她的事情我也就知道得不那么詳細了。不過,逢年過節的,我們兩家還有走動。我覺得,你堂姑就像抽枝的小竹子一樣,亭亭玉立的,越長越好看。可是,人大了嘛,反而生分了,我不大跟她說話的,到她家也只跟她的兩個哥哥說話。從他們的嘴里,我知道了,你堂姑是他們那所中學的文藝隊隊長,依舊在舞臺上演主角,出風頭,紅透半邊天。她那個“小周璇”的外號不知怎么也傳到了中學里。上學放學,都有不少男生尾隨她,吹口哨,唱歪歌,有的還在他們家門口徘徊,貼紙條什么的,也有一些男生為她吵嘴打架的。那些男生還給她編了一首歌謠,哦,讓我想想,好像是這么幾句:我叫汪竹林,外號小周璇,歌聲比蜜甜,主角我來演。……哎呀,還有什么,都忘了,反正最后一句是:迷死你不要錢!——哈哈,哈哈,有意思吧?——她的名氣真大,都傳到我們學校來了,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傊?,要不是你大爺爺管得緊,家教嚴,你堂姑肯定要變成一朵交際花了。
那時,國家的政策不提倡讀書了。搞學習,那就是走白專路線,要挨批的。中學生都時興學工學農學軍,經常要下鄉勞動,或者到工廠、部隊去鍛煉。文藝宣傳活動特別多,都是演那些革命者、工農兵之類的節目。那時候的人,單純,反正上面怎么號召,就怎么做,管這個叫“積極要求進步”。你堂姑就是到部隊慰問演出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排長,東北人,長得又高又大,確實帥,再加上一身軍裝,就跟電影里的英雄人物似的。他也是部隊里的文藝積極分子,演《白毛女》中的大春,歌、舞都拿得起。他愛上了你堂姑,經常到學校來,借口觀摩、切磋什么的,拼命地追求她。你堂姑那時才多大呀,懂什么!那時的姑娘對解放軍都有一種盲目的崇拜,三下兩下的,兩人就談起了戀愛。
本來他們兩人約會,都借著排練節目的名義,挺秘密的,可是那個排長覺得自己追上了校花,不告訴別人,就像是沒有衣錦還鄉似的,憋屈得慌,所以他就把這件事悄悄地向幾個朋友炫耀了,還讓他們為自己保密??墒撬麤]有料到,這是桃色新聞啊,不長腳也能比風跑得快呀!朋友傳朋友的,沒多久這事就公開了。中學生和部隊的子弟兵搞對象,在那樣的年代,絕對是爆炸性的!學校把你堂姑叫去訓話了,說她是人小鬼大,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泛濫,讓她寫檢查,還讓她給那個排長寫斷交信,又通知了家長。你堂姑回家就挨了你大爺爺一頓好打,身上青的青,紫的紫,在家里躺了三天,沒上學。要不是你大奶奶心疼女兒,喊了你爺爺,還有幾個親戚趕過去勸說,你大爺爺恨不能把她一索子給勒死了!他那樣循規蹈矩的人哦,又是教書育人的職業,覺得家里出了這么一個女兒,太丟人了。這件事后,你大爺爺堅決讓你堂姑退出了文藝隊。當然,學校也正式找了部隊。那個排長也受了處分,提前退伍,被遣送回老家去了。
你堂姑因為這件事,受了很大的打擊,她那時才是十幾歲的中學生啊。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學校里都抬不起頭來。老師見到她,目光里都帶著鄙夷,同學們也躲著她,好像她身上沾著什么臟東西一樣。她從耀眼的舞臺上,一下子就跌到了冰冷的谷底。不過,我去她家找她哥哥玩時,只是發現她比從前消瘦了一些,神情還是自自然然的,眼睛也跟從前一樣,亮晶晶地盯著人,不躲閃。當時,我就有點佩服她,覺得我這個小堂姐確實不簡單。這樣的事情不管擱在誰身上,那人都可能被壓趴下的。而她呢,小小人兒,內心里倒藏著說不出的一股子勁。
這事嘛,本來也就這么結束了。我們都以為就這么結束了。可是,幾年以后,你這個堂姑又做出了一件讓大家目瞪口呆的事情,她居然從家里偷出了戶口本,自己一個人跑到那個退伍軍人的老家,自作主張地嫁給了他!東北啊,那么遠的地方,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南方女孩子,跑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親人都沒有,不是鬼迷了心竅,又是什么?
具體情況我了解得不太多。我只知道,你堂姑高中畢業后,就在一家紡織廠做了擋車工。擋車工是紡織廠最累的工種了,而且還要三班倒,你堂姑可能對工作也不太滿意吧。那個排長退伍回家后,一直沒有忘記她,偷偷地跑回來看過她,還托了你堂姑最好的一個女友,幫他們轉交信件,所以,他們的關系實際上一直都沒有斷過。就這樣,你堂姑瞞著家人,跟這個退伍軍人私奔了!把你大爺爺一家人氣得——他們從此就和你堂姑斷了關系!誰也不能在他們面前提起你堂姑。特別是你大爺爺,這件事發生后,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后就像是換了一個人,頭發全白了,背也弓了……
“哇!私奔!太浪漫了!太有勇氣了!為了愛情,我覺得堂姑做得沒有錯啊!”聽到這里,我打斷父親,情不自禁地叫起來。
“什么呀?你亂嚷嚷什么?——你要是知道了后來的事情,你就叫不出來了!”父親白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說,“你還要不要繼續聽啊?”
“要聽,當然要聽了?!蔽夜怨缘匕察o下來。
“那你就別再打岔了?!?/p>
以前,我們只知道那個退伍軍人是東北人,家好像在哈爾濱附近,卻不知道他家是農民,種田的。他退伍回家后,戶口仍然是農村的。所以,你堂姑要落戶,就只能丟掉自己的城市戶口,也變成農民。你堂姑那時年輕,什么也不懂啊,她不知道這事的嚴重后果,就糊里糊涂地隨著那個退伍軍人當了農民。
不能說,那個退伍軍人,哦,他姓王,我們一直叫他小王,他對你堂姑不愛,可是,戀愛和過日子畢竟不是一回事呀!戀愛,是風花雪月,過日子,是吃喝拉撒。你堂姑還是個剛走出校門不久的女學生,哪里懂這些呢?她滿腦子里就是一些浪漫的幻想。后來,那個曾經幫你堂姑傳過信的好朋友,把你堂姑的消息,陸續傳回來一些,我們才知道,你堂姑過得可真是慘呀!那時,你大爺爺對她的氣還沒消,罵她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不管她。還好,你大奶奶心疼女兒,瞞著他,給你堂姑寄過一兩次錢和衣服。那時,大家的經濟都很困難,東北又那么遠,親戚們也都愛莫能助。
小王婚后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農村家庭大多數都是這樣,除非自己能在外面蓋上房子。除了一個出嫁的姐姐,小王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還在讀書,妹妹則在家里幫著干活。一大家子人要你堂姑應付。你堂姑畢竟是城里人,思想觀念上就和他們不一樣,所以和小王家里人處得不好,特別是和婆婆,有點水火不容的意思。而小王呢,小王可是有名的孝子呀!在婆媳矛盾中,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堅決站在自己的母親一邊,這讓你堂姑覺得更委屈了。她是外鄉人,不惜與家里斷絕關系,一個人跑那么遠的地方,身邊沒一個親人,本來全指望著丈夫的,可小王卻不能很好地體諒她。你堂姑要強,那樣的日子,差不多天天都要以淚洗面的,她卻不愿意向娘家求助,打碎了牙齒,就咽到自己的肚里,一個人硬扛著。
婚后沒幾年,你堂姑就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既要帶孩子,又要做家務,還要下田干活,累得你堂姑像非洲難民一樣,又黑又瘦。那時,鄉下很窮的,大多數人家都只有窩頭吃,還吃不飽。你堂姑是南方人,吃慣了大米,到了那里,頓頓只有黑窩頭吃,連白面都吃不上,更別提白米飯了。這樣的苦日子,還不順心,經常要受婆婆的冷眼冷語,丈夫又不幫自己說話,那幾年,按你堂姑后來自己的話,是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完了,把整個人都流干了,以后無論碰到什么事,再也不會流淚了。有一次,為一些家事,她們婆媳又爭吵起來了,小王在婆婆的挑唆下,竟然把你堂姑狠狠地打了一頓。你堂姑傷透了心,就喝農藥自殺了——
這件事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唉,那次,命是救回來了,可心卻救不回來了。你堂姑下了決心,硬是從公婆家搬了出來,搬到一間廢棄的牛欄里,還提出了離婚。小王當然是堅決不同意了,村里人也都來勸,加上孩子太小,你堂姑也有點舍不得,這婚到底沒能離成,但你堂姑從此就在牛欄里住下了,死活不愿意跟公婆同住。村里有不少人都同情你堂姑的遭遇,也害怕這個異鄉來的漂亮姑娘再有什么三長兩短,就主動找來一些樹枝、土磚,把那間破爛不堪的牛欄修好了,還為她砌了一個燒火的土炕。就這樣,你堂姑才把日子對付了下去。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見到你堂姑的。也是湊巧,我遇到一次去東北出差的機會。在這之前,我從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中,知道你堂姑過得很不好,我不放心啊,就費了很大的勁,找到她住的那個村子,那間低矮的牛欄。我第一眼看到你堂姑時,驚呆了。不過是幾年時間,你堂姑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人瘦了一圈,臉黃黃的,頭發亂蓬蓬的,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光腳踏一雙破布鞋,背上用布條綁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正坐在土炕前,往灶口里塞著柴禾,濃重的煙霧熏得她睜不開眼。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孩,在地上爬著,手里抓了幾根玉米秸子,獨自在玩。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呀!這可是那個曾經在舞臺上紅透半邊天的“小周璇”啊!這可是那個最愛打扮、總是在辮子上扎兩條紅綢子的校花啊!而那時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個憔悴不堪的農村婦女!你知道,我那時最想做的是什么嗎?我想沖出去找小王,找到他,把他一拳一拳地揍扁了,揍趴在地上,然后再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當然了,這只是我一時的沖動。你堂姑見到我,意外是意外,高興是高興,但她沒有掉一滴淚。相反,她顯得很大方,很鎮定。她給我盛了一碗開水,讓我在炕上坐下來。她自己則把背上的那個小男孩抱在懷里,一邊給他喂玉米糊糊,一邊招呼著在地上玩的那個小女孩,還一邊和我聊天。她的話至今我都忘不了。在那樣的處境下,她說的竟然是——
這條路是我自己愿意走的,誰也不怨。
不怪小王,他是大孝子,是我和他媽媽處不好,他都聽他媽媽的。
現在他們家同意我搬出來住,已經很好了,我很自由的,連小王也不敢管我了。
小王就有點大男子思想,這里的男人大多這樣,其實他的心不壞的,對孩子也好。我跟他糊著過唄,糊一天算一天,把孩子糊大了,就行了。
那么鬧過一次后,他們家對我比以前好多了。我就在家里帶孩子,田里的活兒,小王不讓我做了,我不累的。
村里好心人多,大事都有人幫著,沒人敢欺負我。你不要為我擔心,更不要告訴我娘家人哦。
無所謂,我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么?你放心,將來不管出現什么事,我都不怕的。
我的日子一定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你瞧,這就是你堂姑!本來我以為,她過著這樣的日子,見到親人,一定會哭訴、抱怨、咒罵什么的,可是,統統沒有。相反,她不僅沒掉一滴眼淚,還一直在為小王說話,又反復勸我,別為她擔心,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她的胸懷就像北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一樣,讓人不得不敬佩啊!
聽到這里,我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擊倒了自己,淚水已經涌上眼眶。但我不愿意讓父親看到,只得低下頭,拼命地忍著。刺心的酸楚,讓我有窒息的感覺。
“我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么?”生活能讓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人,鎮定地說出這樣的話來,那么,她到底經歷了什么?有多少深淵般的痛苦,她一個人吞咽下去了?苦難,是無底的啊,而一個人對苦難的承受,不更是無底的嗎?這樣想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插上一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父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臉上有一種無限感慨的神情。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插話,只管自顧自地往下說著。
那次去看望你堂姑,雖然她一再叫我放心,可那樣的生活,怎么能讓人不揪心呢?她住的那間破屋子,修是修好了,不漏風不漏雨,但黑漆漆的,又矮又小。除了一張土炕、兩床被子、一只鐵鍋、幾只碗、兩張凳子,再什么像樣點的東西都沒有。我想勸勸她,把孩子帶回娘家去,離開這個鬼地方。反正父母永遠是父母,再怎么生氣,見到自己的孩子遭罪,不會袖手旁觀的。我都打算好了,她父母的思想工作由我來做。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我改變了主意。這回,我對你這個有志氣的堂姑,是真的服氣了,放心了。
是她那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兒,突然跑過來,指著炕頭旁的一個黑東西,說:“歌,聽歌!”
你堂姑突然眉開眼笑起來:“喲,跟你聊天,我都忘了,還是我們家玲玲記性好!”
我這才注意到,炕頭旁有一臺半導體收音機,用一只黑皮套套著,保管得特別仔細,好像新的一樣。我把它遞給你堂姑。你堂姑打開來,拉起天線,原來是一家電臺的音樂節目,剛開始,正在唱什么陜北民歌。你堂姑一聽,就跟著哼起來。那個小女孩,也學著自己的母親,咿咿呀呀地亂唱一氣。她們不時還互望一眼,眼神里交流著一種藏不住的得意和快樂。
原來,每天到這個點上,你堂姑帶著孩子,都要準時聽這個音樂節目。孩子都已經形成習慣了。你堂姑告訴我,幾年前,你大奶奶寄過一筆錢給她,讓她買點營養的東西補補身體,再買件厚實的大衣過冬,可她什么也沒買,還添了一點自己平時攢下的私房錢,買下了這臺半導體收音機。這算是她最值錢的東西了。
“這臺收音機真好,心煩的時候,我就聽聽,唱唱歌,什么都過去了?!贿^,就是太費電池了。還是我那個老朋友好,她經常給我寄來。哈哈,她也是倒霉,從前幫我轉過情書嘛,本來只是想做點好事,成人之美呀,沒想到把自己一下子給套進去了。她心好嘛,我過得苦,她就覺得自己也有一份責任,一直都在幫我。哈哈,你今后千萬別給人當什么媒人呀!沒準,好心辦了壞事呢,人家可要你負責到底的。哈哈,哈哈——”
你堂姑笑得那么生動。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從前舞臺上那個活靈活現的“小周璇”了。是的,那就是她!那依舊還是她啊!
那一天,我把帶去的東西和身上所有的錢,都留下來了。我還去看了小王的父母和小王,囑咐他們今后對你堂姑要多體諒一點,關照一點。說實話,他們也還算本分人家,就是封建思想重,心胸狹窄,愛計較,加上日子太窮,所以就跟你堂姑起了矛盾。他們見到我,一直都有點不好意思,一再對我表示抱歉。我的心這才安定了一些。
回去后,我也給你堂姑寄過不少次電池的。差不多有五六年吧。我知道,那臺收音機對她意味著什么。我希望它能一直響下去。直到后來,你堂姑來信說,村里開了一家新的代銷店,里面有電池賣,不用我寄了。從那以后,我跟你堂姑的聯系就越來越少了。
“你后來都沒有再去看過我這個堂姑嗎?”
“后來,我不是離開老家,調到別的城市工作了嗎?老家的事,我也就慢慢疏遠了。你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我每年都要回去一兩次的,順便也去親戚家走走。那時,你堂姑的消息我還知道一些。反正,后來,她的日子的確是越過越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聽說,你堂姑手特別巧,會織毛衣。她成立了一家小小的編織社,專門織那種出口國外的手工毛衣,賺了一些錢。再后來,她就跑到哈爾濱,做起了小生意。她可能是我們這個家族中最早做生意的人。那時,你大爺爺、大奶奶家的彩電、冰箱,都是她出錢買的。他們不要,她硬要給,說自己長年在外,沒照顧父母,要盡一點孝心。你堂姑就是這樣的人,個性強,看上去不懂事,其實很講仁義的。——對了,她還沒忘記我曾經給過她的幫助,寄了一筆錢給我,我給她退回去了。她發再大的財,也是她自己辛辛苦苦掙的,我怎么能要她的錢呢?更何況,她做的還是小本生意呀!她就買了兩件羽絨大衣寄來,一件給我,一件給你媽媽,款式好,質量也特別好,我們穿了很多年。你堂姑這是在還情啊!”
“她跟那個小王后來怎么樣了?她的孩子呢?”我被堂姑的故事完全吸引了,迫不及待地問。
“這婚姻呀,真是說不清楚的緣分。那時,你堂姑在哈爾濱做小生意,站穩腳跟后,就把小王和孩子都接到了哈爾濱。開始的時候,小王也幫著一起做,那是他們家最紅火的時候。后來,小王生了癌,胃癌,病是治好了,但把家里的錢也花光了,自己的身體也拖垮了。你堂姑真不容易啊,一個人把家撐了下去。他們一直都沒離婚。按你堂姑的話說,她本來是為孩子,才跟小王勉強維持的,要是小王發達了,那她沒準真的跟他過不到頭了??墒切⊥踉饬搜辏昧私^癥,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他的。這就是命吧?!铱囱剑闾霉蒙陷呑涌隙ㄇ妨怂裁?。這個小王呀,除了長得帥一點,沒什么長處,也不知他積了什么大德,居然有這樣的福分,找到一個這么漂亮、這么能干、又這么仁義的老婆!”父親搖著頭,不停地感嘆著。
“那她的孩子怎么樣了呢?”
“她孩子都還不錯的。那個小的,兒子,后來上了軍校,好像是在西安,讀了研究生,畢業后就留在軍校當了老師。大的呢,是女兒,沒上大學,幫著你堂姑一起做生意。她現在還在哈爾濱。兩個孩子都成家了,他們的孩子也都不小了?!?/p>
“這么多年,你都沒跟我堂姑聯系了嗎?”
“是啊,自你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親戚們之間,也是逢年過節想起時,才打打電話。你堂姑的這些消息,也是他們在電話里,陸陸續續告訴我的。隔那么遠,老一輩的人,都離開了,一代一代的新人,又都不斷地冒出來了,雖然大家的感情,都還在那里,但聯系真的是越來越疏遠了。人啊,眼淚都是往下流的,都是為自己的兒孫流的。有了兒子孫子,滿腦子就是兒孫的事了,哪有那么多精力考慮其他呢?”
聽了父親的話,我想起父母這么多年來,確實一直都沒閑著。他們退休后,先是幫我哥哥帶了幾年的孩子。等我和阿寧結婚,有了小寶后,他們見我們工作忙,又不放心保姆,就來到我家,幫我們帶小寶。他們真的是典型的中國父母啊,為了兒孫,癡心了一輩子。想到這里,我感到很愧疚。這么多年來,我為父母考慮了什么,做了什么呢?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起來。我慌忙掩飾著,裝出咳嗽的樣子,清清嗓子,轉了一個話題:“你有我堂姑的電話嗎?”
“沒有呀!她到哈爾濱后,開始都是租的房子,換過幾次。后來,是買了房子的,但為了給小王治病,好像又賣了。這么幾下折騰,哪有她的電話呀!”
“哦——那你,你有我堂姑的相片嗎?”
“這個——讓我想想——唉,這么多年了,即使有,也不知道放哪里了?!备赣H站起身來,伸伸腰,“哎呀,講這么多,可真累,要不是你催著問,我也都想不起這些事了。還是那句老話,人生如夢啊!”
父親的話讓我的心里像墜了只鉛塊似的,無比難受。我不甘心地追問道:“那你說,我堂姑年輕的時候,長得真的像大明星周璇嗎?”
“那當然了,這還有假嗎?在我看來,她可能比周璇還要漂亮呢。只不過,她的命不好,就上了那么幾年的舞臺,還是小舞臺。這人跟人啊,不能比?!?/p>
聽了父親講的這個故事,有好幾天,我都神情恍惚,若有所失的。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那天晚上,我無聊地打開電視機,碰巧是檔“選秀”節目,也不知是哪個臺的,總之都差不多,花里胡哨,又鬧哄哄的。我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沒頭沒腦地看著。
那些報名參加的,大多是些時髦光鮮的年輕人,十幾、二十幾歲的樣子,頭發弄成火雞樣,打扮得奇形怪狀,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在舞臺上賣命地唱啊跳的。底下坐了一些親友團成員,拿著熒光棒、宣傳畫什么的,邊舞邊喊。這時,上來一個女孩,長得眉清目秀的,身材像模特,頭臉很素凈,穿了一件繡花滾邊的織錦旗袍,一開口,是周璇的那支成名曲《天涯歌女》。“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女孩聲音甜美,扮相清純,唱的又是老歌,給人一種久違的古典美的感覺。我的興致一下子被提了起來。我在心里給她打了個最高分。看來,評委們也跟我有相同的感覺,一曲終了,在現場熱烈的歡呼聲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舉起了PASS牌。女孩成功晉級了。這時,主持人走上來采訪她,問她,為什么要穿旗袍,唱老歌,走古典路線?女孩激動地說:“我唱這支歌,是獻給我外婆的。我外婆年輕的時候,被人稱作‘小周璇’,長得好看,嗓子也好??墒?,她為了我外公,從城里跑到農村來,當了一個農民,日子過得很苦,沒有機會上舞臺。我這次報名,就是在我外婆的鼓勵下,才來的。我外婆現在生活好了,參加了我們那里的老年歌舞隊,經常在什么社區呀、公園里表演。這支歌就是她幫我選的,教我唱的,就連這身旗袍,也是她親手為我縫制的——”
“是嗎?”主持人頗感意外地抓到了一條“大魚”,他興奮地喊起來,“你怎么會有這樣偉大的外婆呢?她今天有沒有來到我們的節目現場?”
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當然,最緊張的,還是電視機前的我。因為,我有了某種奇妙的預感。
“是的,她來了!”
隨著女孩一聲清脆的回答,我用變調的聲音高叫著:“爸爸,媽媽,你們快來呀!阿寧,小寶,你們都來呀!快呀——”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