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文學史上,有這么一位作家:他的小說總是那么沉重、累贅,氣氛總是那么夢魘似的,主題總是那無法解除的痛苦,人物總是叫K或卡爾,或者干脆就沒有名字;作品中總是會出現一個專橫、粗暴、冷酷的父親,會有一個軟弱、痛苦、絕望的兒子,父親對兒子的粗暴干涉,成為作品的基本格局,這個作家就是卡夫卡,這種作品被稱為“卡夫卡式”小說。他的獨特的寫作方法和創作主題,成為作家和文學評論家研究的對象,以至于形成了一門新興的學科——卡夫卡學。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出生于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波希米亞(今捷克)的布拉格,父母都是講德語的猶太人。父親海爾曼原為鄉下屠夫的兒子,依靠艱苦創業,白手起家,成為一個百貨批發商。他由于未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因而知識貧乏、頭腦簡單而務實,并且為人偏執、專橫粗暴,在家庭中對妻子和孩子實行家長式專制統治。母親則生性軟弱,氣質憂郁。卡夫卡一直生活在“專制猶如暴君”般的“父親的陰影”中,使他覺得同父親的斗爭,仿佛就是其全部的生活,就是其生活的全部意義。父親對卡夫卡的教育手段是“罵、威嚇、諷刺、獰笑”,造成了卡夫卡極端自卑、內向、憂郁、恐懼、悲觀厭世、痛苦不堪和喜歡內省的秉性。卡夫卡從小就崇拜但又厭惡父親,在《致父親的信》中寫道:“不管我到哪兒,我都受到擯棄,受到壓制,受到責難”,“我寫的書都與您有關”,“我的故事都是我”。耐人尋味的是,卡夫卡的許多小說中同樣有這樣一個“父親”,他專制、粗暴,盛氣凌人,而子一代總是處于軟弱的位置上,總是屈從于父親的位置,父子沖突的結尾往往是悲劇。“他把與《圣經》里的令人敬畏的上帝的關系這種傳統的形象投射到父親身上”,“父親”成了一個“剝去圣衣的上帝”,成了卡夫卡小說的文學母題。這“父親/上帝”形象既是卡夫卡終生郁積在心里的“父親情結”的藝術外化,也是他關于現代存在困境的歷史維度的一種詩化表述。
卡夫卡在所有的作品中都把真實或客觀現實等同于家庭:先是在家庭的原義上,后來意義逐漸擴展,直到泛指社會、時代的延續,或全體有生命之物。他曾經把自己感到與之背離的這個總社會稱之為“人與動物的全部社會”,他把主人公的自我和這個家庭相對照。家庭的代言人便是“父親”。“父親”形象在懲罰性作品中逐漸展開,猶如像素屏幕,越大,越泛化。反之,更加模糊卻無所不在,無時不在。這一形象始終如一的存在,不僅使卡夫卡創造的“極無詩意世界中的極富詩意的形象”呈現出獨特的“卡夫卡”式的審美特性,也使得他的創作成了現代西方人據以觀照自身存在真相的現代啟示錄。
卡夫卡在與好友馬克斯·布洛德談話中,談到他想給自己的全部作品題名為“逃出父親的范圍的愿望”。1913年4月,在他的《司爐》《變形記》《判決》寫成后,曾兩度致信庫爾特·沃爾夫出版社,希望能夠把這三部作品“合成一本很好的書,可冠以《兒子們》的書名”。父親對兒子的懲罰,兒子與父親的對立,這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題材與感受,是卡夫卡心頭永遠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和生活中的可怕父親一樣,作品中也有一位冷酷的“父親”:《司爐》中16歲的卡爾由于受女仆引誘,生了一個孩子后,被父親驅逐出美國,《判決》中格奧爾格由于和父親爭辯了幾句,就被父親“我現在判你去投河淹死”,《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由于喪失了勞動能力,變成了令人生厭的蟲子,被父親追打和遺棄,最后只好絕食而死。卡夫卡以具體逼真的細節描寫,描繪出一個個“真實”的“父親”形象。眾所周知,卡夫卡是個把創作看成是一種生存方式,一種生命燃燒的過程的人,他犧牲了“獲得性生活、吃、喝、哲學思考、尤其是音樂的快樂”,是因為“我必須在這些方面萎縮我的能力,因為我整體力量有限,只有集中起來才能捉襟見肘地付諸寫作”。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內心有個龐大的世界,不通過文學途徑把它引發出來,我就要撕裂了!他為了“靈”的至美,付出了“肉”的代價,以41歲的壽命,奏響了生命的絕唱。卡夫卡將創作當成自己的生命,他在小說中演繹“看清楚了的所有關系”(卡夫卡日記話語),享受著“存在于文學中”的幸福快樂。
卡夫卡的作品可以將1912年的《判決》作為標志,在這部一氣呵成的作品中,他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寫作手法,一種特別的思想表達方式。他在日記中得意地寫道:“這是從我身上自然而然生下來的產兒,滿身污垢和泥漿,而只有我具有可以通過泥漿觸及軀體的手”。這個“自然而然”的產兒,沒有任何的做作與邀寵,純粹是內心活動的流露,是一種生命的釋放。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我們讀他的早期作品時,總能在《變形記》中,找到海爾曼的身影,在蟲形人心的格里高爾身上,能看到卡夫卡自己的影子。人物雖然變形了,情節雖然荒誕,象征隱喻手法的使用使作品的主題云遮霧障,但我們卻能感受到作品的真實,甚至比現實主義寫作手法更大的真實。此后,在《審判》《在流放地》《鄉村醫生》《在法的門前》《致科學院的報告》《城堡》《地洞》《饑餓藝術家》中,“父親”的形象越來越模糊,范圍越來越大,含義也越來越抽象,但“父親”的形象依然成為我們解讀卡夫卡式小說的線索和法寶。
“卡夫卡式”小說為什么總這樣絕望?前西德評論家安德爾曾對卡夫卡有過非常精辟的概括:“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教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作為勞工保險公司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者。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勞動者。但他也不是公務員,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作家。但就作家來說,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家里,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卡夫卡是復雜的:他同情社會主義,結識了捷克共產黨、杰出詩人諾依曼,參加過捷克左派無政府主義者會議,研讀過圣西門等人的著作;他接受了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存在主義學說,認為世界和人生都是荒謬痛苦而絕望的;他也涉獵過中國的老莊哲學,“據古斯塔夫·雅諾赫在他的《卡夫卡談話錄》中說,卡夫卡差不多擁有所有老子著作的德語譯本。卡夫卡還說自己‘長期以來相當深入地’研讀老子的作品,雖然,出于一貫的謙虛,他聲明,在老子的《道德經》里,他‘只發現自己的理智范疇膚淺得可憐,根本不能確定或適應老子的理智范疇”。卡夫卡覺得,周圍仿佛總有一堵玻璃,似乎與世界相通,卻又被阻隔于世界之外。現實世界中沒有他的位置,唯有孤獨才是自己自由自在的天堂。因此,他才始終“渴望絕對的孤獨,只想單獨的和自己在一起”。對他來說,閱讀和寫作不啻為“一種奇妙的解脫”。這就是為什么小說中的“父親”總那么神秘而冷酷,“兒子”總那么痛苦、孤獨而絕望。卡夫卡是難以捉摸的,綜觀“沉悶的卡夫卡學”(米蘭·昆德拉語),人們似乎覺得,“解說卡夫卡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始終有一條線索,那就是作品中的“父親”對“兒子”的懲罰,“兒子”與“父親”的抗爭,那是作者將生活揉碎于其中的形象!“父親”是解讀”卡夫卡式”小說的線索和途徑,是我們理解卡夫卡懲罰性主題的關鍵。天才的卡夫卡已感受到人類的困境和災難,他急于向世人報告和呼吁。遺憾的是,當一種新的時代審美信息到來的時候,還只有個別敏感的“春燕”能夠感知到,大部分“凡鳥”卻無動于衷。普通百姓不懂,就連同是作家兼好友的馬克思·布勞德也讀不懂,這往往是天才的歸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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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曾慧萍,新余學院人文系副教授;李建萍,新余學院音樂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