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作為古典漢詩英譯中的翻譯單位

在翻譯過程中，由于原文翻譯并非一蹴而就，翻譯時需要將其分解為若干語段，然后進行逐段翻譯，因此便產生了翻譯單位這一問題[1]。翻譯單位的產生，還與等值問題有很密切的關系。王德春認為“只有正確處理個別語言單位和整個話語的相互關系，才能達到等值。為了達到這一點，就要研究翻譯單位問題”[2]。

對翻譯單位的研究有助于深化對翻譯本質和翻譯實踐的認識。本文簡要介紹了翻譯單位問題產生的緣起及研究情況。并以龐德翻譯的中國古詩為例，討論了其翻譯過程中以“詞”為翻譯單位的策略，以及背后的詩學理念和支配性原則。

一、詩歌翻譯中的翻譯單位問題

翻譯單位這一概念最早是由加拿大維納（Vinay）和達貝內（Darbelnet）在其《法語和英語的文體學比較研究》（1958）中提出來的[3]。維納和達貝內從語言學角度給翻譯單位下了一個定義，認為翻譯單位是最小的話語段，在其中各種符號的銜接達到了不需要分割開來翻譯的程度[3]。巴爾胡達羅夫也對翻譯研究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并將翻譯單位定義為“在譯文中具有對應物的原文最小單位”。翻譯單位本身可以具有復雜的結構，但是它的各部分分開來是不可譯的，也就是說，它們在譯語中絕找不到對應物[4]。紐馬克認為“翻譯單位一般是指能夠在目的語中被再創造出來而不增加源語的意義成分的源語單位”[5]。

翻譯單位的討論，大都集中在散文（包括文學和非文學作品）翻譯上。但就詩歌翻譯單位而言，專章進行討論的有巴爾胡達羅夫和Koller。兩位研究者都從等值理論出發，提出可以把篇章作為翻譯單位，但適用范圍有所不同。巴爾胡達羅夫認為篇章翻譯只適用于詩歌，Koller認為篇章作為翻譯單位對詩歌、廣告都適用。巴斯奈特也討論了文學作品的翻譯單位問題，她認為篇章單位對散文或散文以外的其他文學樣式同樣適用[6]。

到目前為止，國內關于翻譯單位的研究，著眼點大多在非詩歌文類，對于詩歌翻譯單位的討論相對較少。其主要原因是詩歌語言與非詩歌語言之間的差距很大，詩歌翻譯單位的確立，用純語言學方法，缺陷較為明顯。因為詩歌翻譯涉及的困難，比非詩歌文類翻譯大得多。用等值理論來套用，有可能落入陷阱，無法量化，不具有可操作性。將“文化”作為詩歌翻譯單位又過于籠統，因為“文化”是一個涵義甚廣的概念，可操作性不強。王德春在說到詩歌翻譯時，從篇章學出發，認為最好把話語作為翻譯單位，因為“詩歌為了押韻，為了對仗往往打破詩句詩行的界限，以全詩為翻譯單位。整首譯詩傳達原詩的理性信息、美學信息和風格信息，不一定有一一對應的句子”[2]。呂俊、侯向群從文藝現象學出發，提出在文學翻譯中以意象為翻譯單位，并且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討論[7]。金文寧也從傳統文藝理論出發，提出了以“意象”為詩歌翻譯的基本單位[8]。

詩歌語言作為藝術性語言，與普通語言有較大差別。詩人為特定的意圖，可以違背普通遵守的語言規則，運用特定手段，形成偏離常規的變異現象。古典漢詩與普通語言的差距不僅體現在詩的實體形式（the Physical Form，指落在紙上的東西，其中聲音最為重要，包括節奏、押韻、音調、各種回聲、反復）上，而且還體現在它的智性形式（the Intellectual Form，指語詞運用于文學中的常見意義，如語法結構、邏輯秩序、聯想方式；還可指意象方式和感情）上。在這些方面，很明顯，確定一個穩定的翻譯單位難度較大。因此，在中西翻譯家們在翻譯漢語古詩詞時，其采納的翻譯單位是非常靈活的，他們根據自己不同的需要如：作為個體譯者的詩學、趣味，整個時代的文學風尚和藝術規范，或者是根據意識形態、贊助人等的要求，對漢詩英譯做了卓有成效的翻譯。

翻譯家所采納的翻譯單位，有以下幾種常見方式：一是以詞語作為古詩的翻譯單位；二是以詩行作為詩歌的翻譯單位；三是以話語為翻譯單位；或以意象為翻譯單位。本文的重點，就是挑取漢詩英譯中的典型例子，討論翻譯家們以詞作為翻譯單位的背后動因和達到的整體的效果。

二、以詞為翻譯單位的實踐背后的各種動因

把詞語作為古詩的翻譯單位，是因為漢語詩歌是一種高度凝練、意象濃縮的文類，單個的詞對確定全詩的詩意的依賴特別大，有時甚至個別的詞語對決定全詩的意義和意蘊超過整個篇章中其他詩行的作用[5]。還有一點，正如葉威廉觀察到的，中國的詩沒有跨句（enjambment），每一行意義都很完整[9]。所以，可以說有時“理想的翻譯單位是詞”[5]，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從美國意象派士人兼翻譯家龐德翻譯的古典漢詩可以看出作者的翻譯策略與他的詩學觀念配合得較為完好。由于中國古詩本身凝練、意象濃縮，“沒有陳腐的題材、抽象的說教、煩冗的語言和因循守舊的形式”[10]。

那么，龐德的詩學理念是如何影響他的翻譯實踐和翻譯單位的取舍呢？首先，要明白的是龐德的詩學理念的內涵。1913年的3月號《詩刊》刊載了F·S·弗林斯的《意象主義》和龐德的《意象主義者的幾“不”》，這可視為意象主義的宣言性文件。龐德給意象下的定義是“在一剎那的時間里表現出一個理智和情緒復合物的東西”，在他的《幾不》中，龐德舉了幾個例子闡釋自己的傾向，如“不用多余的詞，不用那種不能揭示什么的形容詞”、“不贊成抽象”、“不用裝飾、甚至不用好的裝飾”、“不把材料剁成零碎的肢體，不讓每一行詩句結尾時突然停住，接著猛一抖地開始第二行”[11]。龐德所標舉的詩學主張，是對浪漫主義傳統和維多利亞詩風中重視情感、技巧（如詞匯堆砌、語言過時、重復累贅、格式復雜，尤其是傳統的章節和音步）和注重道德說教的一個反面，因此他強調直觀性，主張按照自己“所見的事物來描繪”，追求“絕對精確的呈現”[11]。

不難看出，在翻譯中，除了一些無意的誤譯之外，為了追求漢詩意象并置的效果，龐德常常有意識地取消英譯漢詩中的主語、賓語或表示邏輯、因果、時間、空間關系的詞語，完全模仿漢詩的語序。在翻譯漢詩時，龐德傾向于把詞作為翻譯單位，以求得內容或形式上的等效。如他將李白的“荒城空大漠”譯成：“desolate castle，（the） sky，（the） wide desert.” 將李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譯成：“Drawing sword， cut （into） water， water again flows. / raise cup， quench sorrow， sorrow again sorrow?！?[12]除了括號（作者所加）里的虛詞外，龐德的翻譯可以說是完完全全的逐字翻譯。

在龐德的《詩章》（Cantos）第49中，亦可看出他對“詞”作為翻譯單位的喜愛，現在看他是如何翻譯先秦時期的《擊壤歌》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幾句的：Sun up; work/sundown; to rest/dig well and drink of the water/dig field; eat of the grain/imperial power is? and to us what it is？ [13]

以上幾句的翻譯中，龐德對漢語的結構做了最大限度的保留，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些英文仿佛是電報的字碼，從文法上來說，是極不符合英文規范的，然而，對于他標舉的“一個人一生與其寫萬卷書，還不如只呈現一個意象”詩學主張是極其配合的。如果他的翻譯一旦符合英文的結構、讀起來通常自然的話，詩歌在讀者頭腦中懸置的意象就消失了，翻譯就讓原文平面化，他所追求的美感將消失殆盡。

在龐德的《華夏集》中，這種以詞為翻譯單位、亦步亦趨的直譯法隨處可見。但它產生的效果，對英美讀者想象的刺激，是非常明顯的[12]。

然而，在浩瀚的漢詩英譯史上，以詞為漢詩翻譯單位的譯者，龐德并非唯一的一個。韋理在翻譯王昌齡的《閨怨》中“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時，手法幾乎與龐德如出一轍：“(In) boudoir， (the) young lady__ unacquainted (with) grief， Spring day__ best clothes， mounts shining tower.” [12]

韋理的翻譯策略與他主張運用日常口語入詩、以英語民歌體來翻譯《詩經》的一貫做法并不太一致，這說明，有時候，譯者在翻譯漢詩時，并沒有一個非常穩定的詩歌翻譯單位。20世紀翻譯《詩經》的另一名家高本漢，由于他的翻譯方針是“以學術需要凌駕一切”[14]，因而他所譯的《詩經》大部分是逐字對譯，我們可以確定他也是以詞為詩歌翻譯單位，這種偏重知識而輕視詩歌特性的翻譯方法并非毫無價值，其目的是為了讓英美讀者直截感受漢詩的語言魅力，孔慧怡預言，隨著漢學研究的發展，這種翻譯方法會“愈來愈明顯”[14]。這與陸志韋在芝加哥講學時所用的方法差不多[15]。為了讓美國學生了解中國詩的特點，他從學術研究的目的出發，以詞為翻譯單位，提供了一些詩句的“字對字”的譯法。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譯成了：“Two piece yellow orioles sing (in) emerald willow， One row white egrets soaring blue sky.”

三、結 語

從上述討論可以看出，譯者的意圖是很不相同的。龐德以詞為翻譯單位，是由他的詩學取向決定了的；韋理是由他對某一首詩的特定處理的靈活手段決定了的；而高本漢和陸志韋以詞為翻譯單位是為了學術研究的目的（陸并未贊同這種譯法，雖然他在翻譯實踐中經常使用亦步亦趨的直譯手法）。因而，詩歌的翻譯單位的確立是一個動態的系統，在理論與實踐任意一個層面，是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翻譯單位作為依傍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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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Wai-lim，Yip. Ezra Pound’s Cathay[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31.

[14]孔慧怡.翻譯.文學.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98.

[15]陸志韋.中國詩五講[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10.

（作者簡介：張如貴，西南石油大學外語學院講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