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丁耀亢的戲劇創作思想

丁耀亢（1599—1669），明末諸生，字西生，號野鶴，別署紫陽道人、木雞道人、野航居士等，山東諸城人，為明末清初著名詩人、戲曲家、小說家。丁耀亢出身于官僚家庭，生長在名門世家。其祖父丁純、父親丁惟寧皆在明廷為官，弟兄六人中也有數人科舉獲名。丁耀亢自幼聰穎過人，負奇才。弱冠補諸生，走吳會，游說江南，后譽滿京華。丁氏平生所著甚豐，能詩，善小說，戲曲創作在中國戲劇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其作品是繼元雜劇、南戲之后的杰出之作。其戲劇創作達十三種之多。現僅存四種:《化人游》（順治四年完稿）、《赤松游》（順治六年完稿）、《西湖扇》（順治十年完稿）、《表忠記》（順治十四年完稿）。另存劇目兩種，即《非非夢》《星漢槎》。其劇作已被收入《古本戲曲叢刊》第五集。

前些年，學界對丁耀亢的研究大多都集中在對其詩歌與小說的研究，而其戲曲創作正是引起人們極大興趣和奠定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極為重要的一筆。丁氏現存的戲劇作品，均創作于清朝初定中原的十幾年間。其時，國事腐敗，弊政多端，階段矛盾、民族矛盾十分激烈。其戲劇作品勇于鞭撻封建統治的黑暗，表達憂國憂民的思想情感，不難看出他對清朝專制政治的憤恨。其思想較能代表當時處于社會大變動之中文人的精神風貌。本文即以丁氏戲劇作品《化人游》為例，分析其戲劇創作思想。

一、丁耀亢戲劇創作的時代背景

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滿目皆為蕭瑟凄涼之悲。崇禎十三年（1639），清兵入關，攻占濟南，屠戮士民。十五年壬午（1642）冬，清兵攻陷諸誠，頓時諸城滿目瘡痍。丁耀亢弟弟耀心、次兄耀昂和侄子大谷守城殉身，長兄耀斗父子致殘，丁耀亢曾兩次攜母倉皇入海島避難，備嘗國破家殘、顛沛流離之艱辛。“甲申年（1644）三月，丁耀亢向南明當局提出聯合農民起義軍抗擊清軍的主張，但沒有被采納，于是投入劉澤清幕府。在這期間，丁耀亢曾以王遵坦軍隊解安丘之圍，也曾說服農民起義軍取消了攻掠日照濤雄的計劃”[1]。順治二年(1645)五月，南明弘光帝投降，丁耀亢拒絕“降清”敘用，回到諸城家鄉。此時的諸城，一片廢墟瓦礫。順治四年（1647），雖然清王朝大勢已定，然而諸城仍非常動亂，不能安居。所有這些，使丁耀亢對國破家亡之禍有切膚之痛。此外，丁耀亢現存的戲劇作品創作其時，清王朝除了繼續使用武力征服全國的措施之外，也采取了一些諸如恢復科舉考試、開設“博學鴻詞科”等措施籠絡漢族知識分子。丁耀亢家族中雖有眾多明朝官宦，深受明王朝的知遇之恩，但他極端痛恨清兵的暴行。另一方面，他雖與清王朝有著弟、侄被害，兄、侄致傷之仇，但又為局勢所迫，不得不出仕應付。不言而喻，他創作時的心情是極端矛盾復雜的。

二、丁耀亢的戲劇思想內涵

丁耀亢一生命運曲折、懷才不遇，他把滿腔的悲憤與抱負凝于筆端，撰寫出一系列較有影響的戲劇作品。因此，在其戲劇作品中能讀到以作者親身經歷與現實情感為原本加以塑造和升華的創作思想。戲劇作品《化人游》就深刻反映了丁氏的思想情感。

《化人游》（一名《化人游詞曲》）一卷十出，作于順治四年（1647）丁氏南游之時，是其傳世劇作完成最早的一部。劇情寫一個叫做何野航的書生，滿懷奇才，憤世嫉俗卻又雄心未死。現實中知音難尋，心中苦悶無處發泄，何生便借幻想去找歷史上的朋友同登仙舟，開始了度脫何生的“化人游”。作品通過何生泛游海上一系列荒誕的遭遇，揭露了作者矛盾的心理和腐敗黑暗的現實。作者將劇中主人公名定為何野航，而劇本又署名“野航居士漫著”，可見《化人游》反映的即作者的內心世界。鄭騫在《善本傳奇十種提要》中認為:《化人游》是作者“遭逢喪亂，半生不偶，奇情郁氣，無所寄托。此劇乃其自為寫照”。郝詩仙、郭英德在《丁耀亢生平及其劇作》中認為:“丁耀亢由明入清，躬逢滄桑之變……因而其劇作皆有一種亂世氛圍、悲憤情感。”“喜好道家之學是其為人的一大特點，也是其劇作的一大特點。”[2]丁耀亢獨特的創作思想在其眾多作品中都有體現。

（一）儒、釋、道思想

丁耀亢作品中有著濃厚的儒、釋、道思想。他提倡“天理”，認為“天理者，因乎人情統乎天倫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君臣、父子、昆弟、夫婦、朋友五者，弗勉而知”（《管見·天理》）。[3]以此喚起世風回歸到傳統倫理。同時，丁耀亢也肯定“人欲”，他在《化人游》中寫道：“小生詩酒情豪，江湖興遠，若不載名姝而列鼎徵歌，未免賦窮愁而悲風吊月，此游亦覺索然。”認為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人也，非天也”，“得之正者則為理，得之邪者則為欲”（《管見·天理》）。在此看來，丁耀亢是把儒家傳統倫理視為“天理”，認為只要在日常生活中嚴格遵循儒家倫理，那么人人都可以成為仙圣。

丁耀亢生活在王朝更替、政局動蕩的年代，頻頻的災難讓他對禪釋懷有信仰，開始了十年的學佛參禪，以徹底與塵世隔絕，獲得內心的平靜和安寧。另外，受父親丁惟寧的影響，丁耀亢對山林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在后來坎坷多災的一生當中，他也有著很長一段時間的山居生活。他以紫陽道人、木雞道人為號，也正表達了他超然物外的道家思想。《化人游》中，何生與眾仙泛游海上飲酒徵歌，一切煩悶困擾都已拋去，包括從魚腹出來之后，左慈問他如何出來，他回答道“我進得去便出得來”、“我拿得起便放得下”，都表明了一切磨難曲折他都能置之度外的思想境界。

儒、釋、道思想深刻的影響著丁耀亢的創作，他的小說及戲曲作品中都有明顯的印記。雖然晚明儒、釋、道思想呈現了合流趨勢，但丁耀亢實際上早已在思想和行動上融合了這三種人生態度。因為他知道“儒道釋原同派”，“道家要一個有，佛家要一個無，儒家要一個現在。各臻絕頂，俱是長生。”[4]這種融合思想，反映了他排遣苦悶、追求逍遙與平靜的人生態度。

（二）治生思想

丁耀亢的作品充滿了宗教氣息，也時有體現治生思想。縱觀他磨難的一生，正是這種顛沛流離的境遇和逃亡的生存環境練就了他的治生能力。在丁耀亢生活的年代，社會崇尚的是“四民之業，惟士為尊，然無成則不若農賈”[5]的功利標準，丁耀亢顯然應歸于“無成之士”，因此在逃難的過程中，他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生計問題。丁耀亢曾說自己“新置田宅十倍于昔”，甚至在清風島避難時，也不忘租賃“丁給諫海內田四百畝。”在他的戲劇作品《化人游》中，左慈和王陽詢問何生可否同舟共游，何生說：“這等看來，二位一個云水，一個江湖，非賣藥成都，安爐燒煉，我舡上用不著的。”可是當知曉二位一個能吹平大海，踢到昆侖，一個會點金術時，又說：“如此看來二位便是異人，小生有緣相遇，便請登舟。”因為他知道生存是第一位的，這是他們泛游海上必須有的本領。丁耀亢的兒子丁慎行在《家政須知·跋》中有這樣的評價，“先太父柱史公，遺產不及中人，先大人胸有成畫，造無米之釜炊，成空中之樓閣，皆能以無生有，以少勝多，自童年以至古稀，未嘗淪躓窘乏，殆創業之無不足也。”[6]可見，丁耀亢的治生思想不僅在他的作品和日常生活中有所體現，也深刻地影響了丁氏子孫。

（三）遺民思想

遺民思想是丁耀亢一生當中都抹不去的，因為他生活在明、清易代之際，親身經歷了內憂外患，國破家殘之苦，親眼目睹了清兵的殘酷暴行。丁耀亢躊躇滿志，雄才難施。可以說遺民思想滲入到丁耀亢的內心深處。如在《化人游》中，開場就以何生的“四海遨游，風蓑雨帽，知音少”來表達自己在現實社會知音難覓的苦惱。又說：“天下無非一片亂昏昏的排場，何苦獨尋樂地，只是懷古情深”，交代了作者對社會黑暗無能為力，想到自己不堪的生活和悲慘的命運，只能暗自神傷。另外，由于是前朝遺臣，雖有雄才大志，但自己不愿入仕清朝也得不到清政府重視，于是《化人游》中的何生便有了“生來志不猶人，氣能蓋世，十年花筆夢江淹”的悲嘆。

丁耀亢的遺民思想還表現為在其戲曲作品中多以戰爭為背景。他的戲劇《西湖扇》從劇本來看，寫的是宋金戰爭，但作者實際上是用金兵暗喻清兵，所描寫的金人的殘暴行為實際是對清兵的抗議和痛訴。在《表忠記》中，作者主要是寫以楊繼盛為代表的忠臣與以嚴嵩父子為代表的惡勢力之間的斗爭。這種忠奸斗爭的描寫正表現了丁耀亢在國破家亡之際， 思索治亂之道，呼喚更多的民族脊梁。而在《赤松游》中，作者隱以闖王李自成為秦，以清兵為漢，以明朝為韓，而暗以南明為楚，讓張良施展周旋于其間，以恢復故國。雖然張良最終沒有實現恢復故國的愿望，但他在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之際，仍然做出修祭韓家陵墓之舉，這就是他不忘故主的情感表達。作者這種借古喻今的描寫以及張良對故國的懷念，實際上反映了清朝統治下明朝遺民的心愿，也表現了丁耀亢愛國、愛民，痛恨侵略、痛恨強暴的遺民思想。

（四）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思想

經歷著朝代更迭，丁耀亢的思想狀態極為復雜，他的戲劇創作流露出濃厚的入世精神和出世情懷的矛盾交織。在明清鼎革前，丁耀亢的入世思想是十分濃厚的。他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盡管仕官之路坎坷，但畢竟表明他心存用世。《化人游》開場詞中何生“鐵馬金戈日月，困英雄行樂當年”到“只今雄心未死”、“逸興難消”，表達的是作者在社會黑暗的逼迫和打壓下壯志不能酬，但他并未忘懷世事。另外，劇中何生泛舟海上雖然遭遇吞舟魚腹的危險，但他有金光護體，蟹精無法傷害他，并最終羽化成仙，也反映了作者對現實社會還是抱有幻想和希望。丁耀亢在《化人游》中何生這一藝術形象身上寄托了他的個人情感和人生理想。何生雖然想縱游四海，但是劇中又提到有“一雙看風氣的眼睛、一副共生死的肝膽”反映了丁耀亢想為自己的才志和抱負尋找發揮之地。

雖然丁耀亢有著滿腔的愛國愛民熱情，但是國亡家難使丁耀亢的精神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化人游》就正流露了丁耀亢在經歷現實社會的黑暗、命途的多舛以及理想的幻滅之后，產生了濃厚的出世思想，他自命“居士”、“道人”也是對這一思想的呼應。《化人游》中用“南北飄零鬢發消，凄凄長嘯”這一背景渲染了何生也即作者自己所處的“紅塵如幻蟻，青史似迷蕉”的悲嘆現實。另外何生“狂游江海，遍集英流”，享受在優美風光和與古往今來的眾仙詩酒唱和中怡然自樂。正如劇中寫到的“而今青海成黃土、做個泥鰍樂在中”。何生的“決志逍遙”，正是丁耀亢真實思想的反映。可見，此劇所表達的出世思想也十分明顯。在丁耀亢的戲劇《赤松游》中同樣表現出了入世精神與出世情懷的矛盾。作者將自己的思想賦予張良這一角色，張良輔漢滅楚經歷作者也感同身受。明滅后，作者一方面因為生計而出仕清朝，另一方面卻要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包括自己內心的譴責。而在劇本的后卷作者寫到張良最終功成身退，羽化成仙，表明了他渴望與塵世隔絕，獲得精神上的皈依。

丁耀亢的出世思想是與入世思想相互交織的，如《化人游》中的何生“三江四海五岳十洲，任意游上三年五載”之后，仍然要回到現實生活中。作者對何生忘卻世事、云游四方和雄心未死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觀、價值觀表現出了同樣的追求， 這種入世精神與出世情懷的矛盾交織也可以說是當時一般中下層知識分子心態的典型反映。

【參考文獻】

[1]趙智海.丁耀亢與《丁耀亢全集》[J].山東文學，1999，(2)：59—60.

[2]郝詩仙，郭英德.丁耀亢生平及其劇作[J].齊魯學刊，1989，（6）：60—61.

[3]李增坡.丁耀亢全集[M].張清吉校點.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3.

[4]赤松游.第四十五出歸山[Z].丁耀亢全集(上)[M].905.

[5]李維楨.大沁山房集：306卷[Z].

[6]王瑾.丁耀亢思想論略[J].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5）：22—23.

（作者簡介：許俊杰，東華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