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養育的精靈

唐興順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散文創作熱潮中出現的散文作家，他曾在《十月》《散文》《美文》刊物等發表作品，其散文《大道在水》入選“2001年度中國散文排行榜”，2002年又獲得首屆“冰心散文獎”，并出版有散文集《心地集》《大道在水》等，在散文界產生了較大影響。知名散文家賈平凹在為其散文作序時曾說：“《大道在水》給我最強烈的東西是精神飽滿……精神，當然指文學精神，既是境界的高遠，也是激情的洋溢。”[1]

唐興順的散文創作，既與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新潮散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又具有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相比之下，新潮散文的大多數作家以五四時期的散文為源頭，在其發展過程中，繼續受到了西方20世紀哲學、文學思潮的深刻影響；而唐興順的散文則更多地繼承了中國古典散文的精神內核，與中國古典散文和中國古老的文化傳統形成了源流相續的關系。

一、對天人合一思想的闡發

（一）關于“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哲學一個獨特的觀點。就有關歷史典籍來看，明確提出“天人合一”這一說法的雖然是宋朝的張載，但早在先秦時期，我們就有了這種思想的雛形。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2]這里的所謂天，即指自然及自然規律。在孔子看來，自然界是具有生命意義且具有自身內在價值的。孔子哲學思想的主要核心是“仁”，其中包括了親情之愛、人類之愛和“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所謂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是說人與自然界萬事萬物是相互依存的，他們同屬宇宙生命的整體，是一體相通并無所謂內外、物我之別的。這既是一種道德情感，其中隱含了對“天”即自然界發自內心的熱愛與敬畏；同時也是一種道德理性，是人類為求生命延續而采取的生存策略。

在中華散文數千年薪火相傳的發展過程中，這一觀點曾經產生過不可估量的影響。及至當代，許多散文家一如既往地表現出對這一思想文化遺產的認同與闡發，唐興順就是其中一位。

（二）對大自然的關注與熱愛

唐興順的散文常常表現出寬闊的視野與襟懷，這種視野與襟懷與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天人合一的觀點不謀而合。“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在很多時候，唐興順的目光是向外的，他用自己敏感的心準確地接收大自然所發出的每一條信息，并用充滿欣喜的語言表達出來，使人感受到一種勃勃的生機。《準備春天》寫春即將到來之前的景致，歸結之處說“灰蒙蒙的外表恰如一抹地平線，灰暗迷蒙之下正有萬物之靈在升騰，在運作。微觀世界里正上演著博大精深、美妙絕倫的春氣回生圖。”

正因為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唐興順對世間萬物充滿了仁愛之心。這種仁愛不僅僅是深藏于心的一種觀念，更是一種行為準則。隆冬之中，他在自家墻旮旯里發現一點綠色：“閃著一點潔凈和鮮亮，像一盞燈兒如豆。”夜半，大雪紛飛，作者惦著這點兒綠命，竟然起身“趕忙把大于它幾倍地方的雪統統處理了去，弄來干燥秸稈搭起小小的窩棚，里面輕輕塞上絨絨草葉。”這種對寄命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大悲憫的情懷，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可能與個體的艱難成長經歷大有關系；但是，并不是所有艱難成長的個體都能以悲憫之心面對世界。個中原委，雖然僅用文學的方法很難得出滿意的解釋，但我們卻準確無誤地知道：正是這種情懷成就了作者，也成就了作者的散文。

（三）思辨色彩

文學（包括散文）無疑是以形而下的方式來觀照這個世界的。但是，作家手中所創造的這個形而下，應該具有一種普遍意義，即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形而上的意義與功能。這就要求作家具有一種洞穿歷史和社會的智慧與眼光。近年來，唐興順的散文正逐漸由對生活細節中詩性因素的關注向思辨色彩轉移，現實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在作者的眼里都充滿了意味深長的啟示，并因之具有一種形而上的意義。

《欲明真相》是作者自己非常看重的一篇散文，2006年在《美文》第5期發表后，被《散文選刊》2006年第9期轉載。這篇長達八千字的散文分為七個部分，分別從人與自然、主觀、法則、食與色、親情、友誼、權力等方面表達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認識，具有強烈的思辨色彩。特別是其中對人與自然的思考，以言簡意賅的方式切中了肯綮。

從文體的角度看，這篇散文更像是隨筆，它表達的是作者對“天人合一”這一觀念的認真思索和高度認同。“不知在什么時候，在人類進化的什么關節上，人從根本上出了問題，非要把自己從自然中分離出來，當初的這種分離，應該是活生生的血肉分割。人與自然之間的這個細節我們沒法破譯，如果是上帝的有意安排，那無話可說。如果是人類自作聰明的主體選擇，那么這就是人類自我悲哀的開始。”

愛德華·W·薩義德在他的《知識分子論》中曾說：“知識分子的重大責任在于明確地把危機普遍化，從更寬廣的人類范圍來理解特定的種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難，把那個經驗連接上其他人的苦難。”[3]唐興順的散文繼承了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以人類命運為己任的憂患意識，他所具有的洞察力和責任感正是其散文思辨色彩的魅力之所在。

二、對積極進取精神的認同與褒揚

（一）對積極進取精神的認同與褒揚

與新潮散文對人性和人的內心世界的深入剖析不同，唐興順的散文表現出對儒家式的積極進取精神的認同與褒揚。

從古到今，表達進取精神的散文數不勝數，但唐興順寫得格外動人心弦。他常常以詠物的方式剖白自己的情懷。《風塑》寫山谷中風口上的“一棵碗口粗細、丈余高低的樹。”雖然是一棵“被風改變著、又無可奈何的孤零零的樹”，但畢竟“舉起了一桿小小的手臂，發芽、伸枝、綠葉、黃葉……”《石榆》寫一片榆錢不幸落在了石頭之上，為了生存，小小的榆錢硬是在石頭上扎下了自己柔弱的根，長成了檁條那么粗的一棵樹。這些植物，從原型的意義上考察，都是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靠了源自生命深處的求生本能存活下來的頑強而高傲的生命，它們是大自然懷抱中的的精靈，也是作者人生經歷與奮斗精神的真實寫照。

唐興順出生于河南林州一個普通農民家庭，曾在土薄石厚的太行山中跟爺爺下地勞動，后來又跟著做賣油郎的父親走村串戶，“從那一陣陣梆子聲中知道了什么叫世態炎涼”。正是靠了積極的進取精神，作者“隨著一碗紅薯清湯的腸胃旅行，唐詩宋詞、李白、杜甫、歐陽修、王安石、曹氏三父子、《紅樓夢》等枯燥的文字符號便融化在腦海里，在生命的年輪上綻放出鮮活的美麗花朵。”接著，他又“步出山村闖世界”，終于成長為一個風格獨特的散文家和一個出色的教育行政工作者。在《與〈美文〉記者對話錄》中，作者曾說：“為人、為文、為政，我以為最主要的是要有一顆平常心，淡泊情懷，出世入世。”十多年來，作者正是以入世的態度積極進取，同時又以出世的姿態認真為文，才使兩者相得益彰，各得其所。

（二）對權力異化的警醒

作為一個具有積極進取精神的個體，唐興順的人生是成功的。他成功地擁有雙重社會角色：一方面，他是作家，是可以發出自己獨立聲音的知識分子；另一方面，他又是行政官員，是執權柄的人。也許正是這樣特殊的社會定位，使他對“權杖”有嚴肅而充滿智慧的思考。

在《欲明真相·7》中，他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權力異化的警醒。“‘權杖’天生的‘魔力’會把他改變得面目全非。他會發賴，不承認我是人群中的一員。甚至說謊，編造曲折離奇的圈套……這個時候，‘王者’代表民意的本來屬性已經大大改變，從上至下傳遞民意的程序被層層割斷，王者和王者的利益集團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可以說，這些抽象而又睿智的話語包含著一部人類文明的發展史，也揭示了權力異化的全部原因與惡果。對此，唐興順開出的藥方是：“作為‘王者’與‘人群’的協調和妥協，歷史上又產生了許多‘典章制度’，彼此用以‘約法三章’。這樣的東西越來越進步，越來越減少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距離，權力的擁有者首先必須是眾人的服務者，回到權力的‘原點’，雙方都有好處。”唐興順對權力的思考與英國劍橋大學的史學教授阿克頓的思考有暗合之處。后者在《自由的歷史》中曾說：“每一種民主制度，每一個建立在人民主權之上的民主政府，它的命運取決于它在截然相反的兩種原則之間的選擇：一方是絕對權力，另一方是法律的約束、傳統的權威。”[4]作為散文家，唐興順的思考是認真而深入的，作為執政者，他對權力本身居高臨下的俯視和警覺，是清醒而有效的。

三、語言風格

（一）兩套筆墨

作為一個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古典文學滋養的作家，唐興順的散文語言造詣很深。他對語言藝術的追求是理性的，也是卓有成效的。就已有的散文看，唐興順至少擁有兩套筆墨：一套是以現代口語為基礎的散淡的現代散文語言，另一套是以現代書面語為基礎，適當夾雜以古典詞匯與句式的語言。

“具體到一棵樹身上看，從種子到發芽，從小樹到大樹，發于何地，長于何處。有的成才于英年，有的夭折在幼時，有的默默于深山，有的尊貴于宮廷。得天時之益利，揚個性與通達。時風時雨，生成流變，確是很有一番機緣。”這樣古味盎然的語言，顯然是受到了中國古典散文（其中包括駢體文）的影響。這些古典詞匯和句式彼此呼應，形成一個緊密的語言結構，其密不透風的表達效果，仿佛有韓柳文章風格之余緒。這樣的語言風格表明，語言對唐興順而言，既是一種理性指導下的實踐，同時也是過去閱讀生涯積淀的結果。

另一種風格是典型的現代白話文，詞匯源自口語，句式長短錯落有致，讀來自生一種優美的語感。“土打的院墻已經洇濕了半截，那水痕還在擴大，墻頭上面開始有一塊一塊濕土松落下來。父親把鋪在床上的塑料布抽出來蓋到了墻上，蓋著的就蓋著，蓋不著就蓋不著了，顧不了許多，只是做一個生活的努力。”這樣的表述，又建構出一種疏可走馬的、靈活的彈性空間，在平淡之中蘊含著耐人尋味的雋永與蘊籍。

（二）筆意樸素簡潔

當前的新潮散文在散文語言方面多有嘗試，他們常常借用詩歌的語言表達方法，如意境營造、意象疊加、詞語的全新搭配，新奇而頻繁的比喻等等，最終形成一種不無華美的文學語言，其陌生化效果確實取得了成功。相比之下，唐興順仿佛只關注語言表達的恰如其分，而不太在意它是否優美。唐興順的語言是簡古而樸素的，他最常用的是白描和有節制的直抒胸臆，敘事也有歸有光式的簡潔。這些，都表現出了作者所遵循的藝術準則和對語言的態度。

身為作家的唐興順非常信賴語言，滿懷信心地追求語言準確表達的極致。也正是因為這種對藝術語言歸真返璞式的執著追求，唐興順的散文語言常常給人以一語中的式的閱讀快感，在樸素勁健中之中凝結著一種充滿質感的力量。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新潮散文出現持續不斷的創作高潮，從散文發展史的角度看，這是令人欣喜的。新潮散文在語言方面的探索與追求，相對于以文革文學為代表的偽文學語言是一種有力的反撥，它突出了散文“美文”的含義，給人們帶來一種非常新鮮的藝術感受，正在形成一種較為固定的藝術特征與風格。但是，正像當年朦朧詩某些藝術手法在流傳過程中漸漸變質一樣，對新潮散文這一藝術特征競相模仿的潮流之中也隱含了一種危機：“文”與“質”是一對相輔相成的元素，它們就像中國古老太極圖中的陰陽魚，如果白的一方過度膨脹，黑的自然會受到擠壓。而最終結果，唐宋古文運動對六朝散文的取而代之已經是古已有之的先例了。

或許，唐興順在散文語言方面的探索能夠使我們在兩相比照中發現新的啟示。

【參考文獻】

[1]賈平凹.大道在水序[A].唐興順.大道在水[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2.

[2]孔子.論語·陽貨[M].韓路.四書五經全注全譯[M].沈陽：沈陽出版社，1996：322.

[3]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M].北京：三聯書店，1997：40.

[4]阿克頓.自由的歷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162.

（作者簡介：劉涵華，安陽師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