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當代詩人、小說家、翻譯家D.M.托馬斯的《白色旅館》是一部構思獨特、主題嚴肅、敘文極具震撼力的作品。《白色旅館》沒有直接寫歷史,而是通過敘事者的復述展示了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為慘烈的一幕——巴比亞大屠殺。作者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展現了女主人公因性迷惘和性饑渴而患上的歇斯底里癥,然后又隨心理治療的展開呈現出小說的完整框架,展現了20世紀充滿色情和暴力的創傷圖,從而把讀者帶進了瑰麗奇特的文學之旅。本文將以D.M.托馬斯的小說《白色旅館)為個案,嘗試探討“陌生化”這一后現代敘事手法。
陌生化,又稱做“間離效果”(Verfremdungs effekt),最早出現在俄國形式主義藝術家維克多·斯克洛夫斯基的著名文章《藝術作為藝術手段》中,后來為德國著名戲劇家貝托爾特·布萊希特發展成為更成熟的藝術理論,并作為其最主要理論思想為世人所熟知。“間離”這個詞有著比較廣泛的含義。它首先是一種認識論,一種認識我和非我的途徑。布萊希特本人說過:“間離方法的反映是這樣的一種反映:它能使人認識對象,但同時又使它產生陌生之感。”也就是說,間離的方法在廣義上講,是一種對事物“認識——不認識——重新認識”的過程。間離效果這種戲劇表演理論,如今已經在改頭換面之后深入到幾乎各種藝術形式的創作當中去,已經成為了一種藝術觀。
一、“間離回憶”的陌生化
小說的敘述方式之一——回憶就是一種間離方法。記憶是對事物的再認識,而在回憶的過程中往往會產生對事物的“不認識”,從而產生再認識的好奇心并進而對事物產生更深層次的認識。小說是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進行的,有了這樣的一個大前提,我們就不必再去在乎某一具體事件的邏輯真實。小說在對虛構的故事中詰問歷史和人生何以如此暴虐的同時,在寫作手法方面,集詩歌、病歷、夢和歷史紀實為一體,通過文本間的互動,引導讀者不斷出入“故事”、“故事中的故事”,甚至“故事中的故事中的故事”之中。
小說并沒有明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之分。麗莎生活在一個共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空里。所有潛意識描寫都是通過她一個人。小說人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都是圍繞她的身世進行的。小說以心理活動為發展線索,打破了自然時序的空間界限,并采用了既是現代主義的又是現實主義的某種技巧寫出了兩個不同的經驗世界,即虛幻的、精神的意識和社會的歷史的客觀實在。前者將主人公置于一種白日夢的境界,渲染人的潛意識層面,因而采用一種能夠融象征和傳統詩歌技巧于一體的話語方式,明顯具有抒情性;后者注重現實主義小說的創作模式,主要描寫人物的切身經歷,具有比較鮮明的歷史感。兩者的審美要求并不相同,但它們在交替使用過程中產生了特殊的陌生化效果。
小說對回憶的間離是小說敘事方面的一個主要特征。記憶的滲入使整個故事的敘述真相顯得不甚絕對,但相當復雜化。由于記憶中的事件往往不受時空的約束,因而敘述者常常需要建構某種“第二事實”。敘述過程中有不少混亂和難以言說的東西是不能用真理的形式來呈現的。對于這一方面內容進行陳述不妨可以啟用精神分析中的相關理念用以重構原本斷裂、不連貫、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訴說。在《白色旅館》中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和受分析人麗莎一再重新敘述,將失去的記憶不斷拉回來使之與現實發生作用,并在反復中獲得變化。
二、“暴力描述”的陌生化
《白色旅館》中的麗莎是以《巴比亞》中那場大屠殺的唯一幸存者迪娜為原型塑造的。麗莎不僅未能幸免于難,在臨死之前還遭到一個有虐待狂傾向的法西斯分子強奸,他還用刺刀戳進她的身體。托馬斯的自由發揮是與小說前半部的病態性幻想相呼應的,他暗示麗莎死去之前經歷了一次性高潮,她的身體“不斷抽搐—放松、抽搐—放松”。在托馬斯的筆下,被書寫的史料與歷史親歷者的身世緊密結合,使歷史獲得新的、獨立于文本之外的生命。
為了保全妻兒,麗莎的丈夫維克托違心地“揭發”同事,但在瘋狂的政治運動中仍不免覆滅的厄運。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個弱女子的無私和愛心恰恰是致死的原因。沒有人知道她的猶太血統,倘若她接受鄰居柳芭的建議讓孩子隨柳芭走、自己置身事外,或是向那個哥薩克出示證件后自顧自的一走了之,她本可躲過劫難。她的悲劇既是命運悲劇,也在某種程度上是性格悲劇。克服了深藏在內心中的險惡想法的麗莎太善良了,根本無法獨自面對另一個險惡的世界!
其實,讀者在前半部書中根本看不出麗莎的經歷與她后來在巴比亞溪谷被納粹殺害有何邏輯上的必然的聯系。書的前半部幾次提到麗莎具有特異功能,能預見未來。折磨她的左側胸部和骨盆的慢性病痛不僅是無意識對于她施行的懲罰,也是對若干年后巴比亞溪谷大屠殺的預見。麗莎被子彈擊中,奄奄一息,一個納粹警察猛踢她這兩個部位,結束了她的痛苦。這種顛倒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打亂因果關系的敘事本身即是非理性的、陌生化的。
三、“主人公性意識”的陌生化
《白色旅館》對性和死亡的描寫頗有戲劇性。托馬斯并沒有直接書寫死亡的恐懼,而是把人物的死亡意識與情欲對應起來,并有意在描寫激烈的性愛場面時渲染死亡的恐怖。這是一部多層次、多角度的心理小說,它力圖展示的是人的精神世界。
“正像愛神維納斯照鏡子,看到的卻是關麗莎的一張丑臉。”弗洛伊德仔細勾勒出的這兩張臉代表性愛與死的愿望的交鋒。麗莎承認,“不想性的事情時我就想到了死,有時候會同時想到這兩件事。”以道德標準衡量,她的心事即是一種惡。在第一部“唐璜”、第二部“蓋斯廷日記”中她十分色情的性幻想均籠罩在可怕的死亡威脅之下,為她帶來歡悅的性事總是與洪水、火災為伴,而高潮到來的時刻也就是朋友或熟人暴死之時。弗洛伊德從麗莎難以超越的特有的自我傷害病態行為中得到啟示,認為“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的交鋒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
保羅·艾伯爾曼談到《白色旅館》認識上的缺陷時指出,“這部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把握現實的難度。任何記實性文字都有可能歪曲和篡改歷史真相。因此,要認識小說里描寫的歷史必須通過再三審視”。《白色旅館》的創作使20世紀現實的本質與對其進行文學性閱讀的闡釋之間產生了隔閡。
從文本整體來看,《白色旅館》以超現實主義的第一人稱敘事(詩體)、現實主義的第一和第三人稱敘事、對歷史的復述等手法從不同角度反復講述麗莎在弗洛伊德幫助下治愈因性迷惘患上的歇斯底里癥,最終卻被無比邪惡的異己力量吞噬的故事。在深入研讀作品后,我們會進一步發現《白色旅館》在語言形式、敘述視角、敘述方式等方面體現了后現代敘事文本的眾多特征:作家通過敘述視角的轉換及模糊性敘事手法的運用,引導讀者反復進入現實與虛構的迷宮;通過夢境與現實、歷史片斷和記憶碎片的“拼貼”,打破了權力話語和傳統的美學觀念;通過對弗洛伊德、俄狄浦斯等經典人物的戲仿及詩歌、病歷、夢和歷史紀實于一體的不同文體寫作,將幾種敘事并置的敘事技巧臻于完善;通過陌生化及碎片式敘事手法的運用造成了性、暴力及現實的間離效果。正是這種后現代主義敘事技巧維持了小說的張力,制造了閱讀懸念,帶來閱讀快感。從這個意義上講,《白色旅館》的確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寫作手法與思索深度均令人贊嘆不已的表現后現代主義敘事技巧的實驗性小說。
(作者簡介:胡大芳,牡丹江師范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