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族大融合的狀態下,不同民族、不同階級的人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本民族以外的文化的沖擊。在元代,少數民族文人以極強的適應力和包容性不斷地接受新的文化元素,回族詩人薩都剌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例。作為回回,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伊斯蘭文化傳統觀念;作為蒙軍將領的后代,他從祖輩的身上承繼了蒙族文化中的合理成分,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一些思想觀念和生活習俗;作為一名生于漢地、長于漢地的回族詩人,其漢化程度在元代少數民族詩人中可謂至高者。三種文化形態的碰撞與融合,形成了薩都剌獨特的文化觀。
一、經商習俗與儒“道”的碰撞
薩都剌乃回族詩人,楊維楨稱其為“答失蠻氏”?!按鹗U”一詞泛指西域諸國中伊斯蘭教傳教士,原始的伊斯蘭教帶著明顯的游牧、沙漠、商業的特征。到了元代,西域商人發展迅速,許有壬《西域使者哈只哈心碑》說:“我元始征西北各國,西域最先內附,故其……大賈擅水陸利,天下名城巨邑,必居其津要,專其膏腴?!庇捎趯ξ饔蛏倘说奈镔|依賴,元朝廷還給予西域商人種種優惠,如免差役,免租稅等,更加促進了西域商人的發展。
薩都剌祖、父輩以武力起家,在元朝當屬二等人,應處于貴族階級的地位,薩都剌之時,卻到了“家無田,囊無儲”的地步。此時本民族意識形態影響著他的認知觀,帶有民族性質的謀生方式——經商,成為首選。陳垣先生《元西域人華化考·回回教世家之中國人》一文中就記有“薩都剌曾為商,遠商亦波斯、大食人本俗”。雖然薩都剌選擇了經商,詩中也不諱言,但也只是將其作為暫時謀生的手段,《醉歌行》云:“嗟余識字事轉多,家口相煎百憂集。”詩后案語云:“一時經商之計,其為百憂所迫,已見于此?!?而經商客旅的痛苦從他這階段的詩中可以體味到:“寥落天涯歲月賒,每逢佳節每思家。無錢沽得鄰家酒,不敢開窗看菊花?!保ā犊椭芯湃斩住分唬┛吐盟l、思家難歸、無錢沽酒的痛苦難以承受。但更加刻骨銘心的痛苦應是經商的選擇與遠大抱負之間的矛盾:“客身去住與心違,誤投漁竿下釣磯?!保ā妒鰬选罚?。以軍功起家的薩都剌原本選擇的是棄武就儒的人生道路,現實環境又迫使他棄儒經商;在生命價值觀上,儒家內圣外王之“道”的追求和實踐,是實現自身存在價值的唯一途徑,此時的經商選擇就使他飽受著心靈上苦悶、困惑、憂傷的糾纏,“草生金谷韓信餓,古來不獨詩人窮”(《醉歌行》)、“懷珠豈立此臺下,要上黃金臺上釣”(《南臺月》),渴望走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路的情感在詩中時時流露。
由此可見,伊斯蘭文化的某些方面仍然植根于薩都剌的思想之中,漢文人所恥言的經商,在他只是很自然的謀生選擇。然而,薩都剌又充分接受了漢族傳統文化,漢族傳統文化的深厚積淀深刻地影響著他對于自我人生價值以及社會價值的理解,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姑濟一時”的經商絕對不可能成為文人生活的主要,心不在商也就決定了薩都剌不能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兩種文化的撞擊之下,最終形成了薩都剌不恥于言商而最終棄商從儒的主體理念。
二、尚武精神與“仁愛”思想的融合
薩都剌生于“世以膂力起家”的伊斯蘭世家,阿拉伯人勇敢尚武,勇武是他們的天性。同時,他又成長于蒙古人統治下的元朝,古代蒙古族以游牧為主要生產方式,并形成了強悍尚武、直率質樸的民族性格,影響著元朝的風尚。雖然薩都剌“舍弓馬而事詩書”,走出了游牧和征戰的生活,但在民族精神上,兩種文化形態之下的共同精神狀態——尚武,仍時時表現,融入詩中化為一種雄渾豪放剛健的氣勢。如《泊舟黃河口登岸試弓》一詩:“泊舟黃河口,登岸試長弓??叵覞M明月,脫箭出秋風。旋拂衣上露,仰射天邊鴻。詞人多膽氣,誰許萬夫雄?!彪m然,此時詩人已經年近古稀,但舟泊黃河口,登岸試弓,儼然一副颯颯男兒志氣橫天的英雄氣概。
然而,建立在蒙元英雄崇拜思維和尚武精神基礎上的征服野心正是戰爭的起源。薩都剌從小受儒學教育,充分承繼了儒家“仁”的思想核心,并將“仁者,愛人”(《論語》)的人生哲理融入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之中。因此,在他崇尚少數民族尚武精神的同時,對蒙古統治者不斷挑起的不義戰爭,表現出極大的憤慨,予以強烈的揭露和指責,對天下和平、人民安樂的生活表現出無比的向往,《過居庸關》是典型的一首。元皇族爭奪帝位,曾于1328年在居庸關一帶發動戰爭,詩人借此譴責皇族戰爭,詩末寫道:“居庸關,何崢嶸!上天胡不呼六丁,驅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織天下平,千古萬古無戰爭!”呼吁消除一切不義之戰,從而天下太平,百姓安樂。這樣看來,薩都剌基于仁愛思想的尚武精神又具有了現實批判性。
三、對忠孝觀的執著
“儒學為中國唯一產物,言華化者應首言儒學?!保愒对饔蛉巳A化考》)作為回回詩人,薩都剌在《溪行中秋玩月》一詩中稱自己是“有子在官名在儒”,以儒自居,可見儒家思想對薩都剌的影響。儒家傳統觀念對個人道德修養的規范是相當嚴格的,“忠孝節義”在儒家學說里占有重要地位并對每一個成員具有相當約束力。伊斯蘭教的教義中亦講“忠孝”,王岱輿《正教真詮》中說:“吾教大者在欽崇天道,而忠信孝友與儒者同?!痹陔p重文化傳統共同影響下,薩都剌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忠孝”觀念。他對最高統治者絕對忠誠,“小臣涓滴皆君賜,惟有丹心答圣明” (《賜恩榮宴》)“丹心”一詞將薩都剌對皇帝的所有忠誠全部道出。薩都剌的“孝”也是有目共見,《溪行中秋玩月》詩序云:“始以進士入官,……皆奉母而行,以祿養也?!贝嗽娭幸嘣疲骸胺钅傅擆B南北區,晨昏不忍離斯須”,“惟期母壽莊椿榆,有子愿效返哺鳥”,可見他對母盡孝之美德。
“忠臣孝子千年意,永刻豐碑不敢忘”(《上內臺治書阿魯圖立先塋石》),此言正道出薩都剌心中對忠孝觀的執著。但在現實中,薩都剌所堅守的這一整套倫理觀念受到了沖擊,他所效忠的君王不以孝悌為懷,為了爭奪帝位,文宗圖帖睦爾暗下毒藥把明宗和世梀毒死,這段文宗弒兄的公案史家或避而不談,或語焉不詳,或含混其辭?!对贰肺娘椩疲骸案?,明宗崩,帝入臨哭盡哀。”薩都剌則果敢地采用了史詩筆法,以《紀事》一詩直言揭露了君臣不信,兄弟不容,以臣弒君,爭位自立的不義之舉:“當年鐵馬游沙漠,萬里歸來會二龍,周氏君臣空守信,漢家兄弟不相容。只知奉璽傳三讓,豈料游魂隔九重。天上武皇亦灑淚,世間骨肉可相逢?!鼻孱櫵昧ⅰ蹲x元史》評此詩:“史家多忌諱,紀事只大氐。獨有薩經歷,諷刺中肯系?!笨梢姡瑢χ倚⒂^的執著直接決定了詩歌的價值取向。
漢、蒙、回 三種文化傳統在創作主體薩都剌的文化思想領域中以各自的方式存在并不斷地相互作用、補充和融合,形成了薩都剌獨特的文化精神,影響著詩人的審美傾向,體現出詩人本身的創作個性,也成就了詩人在元代詩壇的重要地位。
注:該文系2009年河北省教育廳社科基金項目(S09080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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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秦惠彬.中國伊斯蘭教與傳統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
(作者簡介:張俊敏,河北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