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謝如芳已經三年沒回家過年了,于是她決定今年回家過年,蘇楊把謝如芳送上火車。謝如芳與蘇楊在F大學舉辦的“博士論壇”活動中相識,謝如芳的專業為語言學,留校任教,而蘇楊則在資源與環境學院做博士后,兩人所學專業相距十萬八千里,本來是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的。謝如芳明白自己至今與蘇楊保持這種不即不離的關系,是因為兩人都單身。
年近三十還未出嫁的謝如芳成了父母親乃至兄嫂們的心病。謝如芳很清楚自己進門前一家人肯定在談論她的終身大事,于是謝如芳放下行李后,一陣風似的跑出門去找彩芹。
彩芹很早就結婚了,嫁給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建材批發商。如今彩芹的女兒已經上小學,批發商生意越做越大,心心念念要生個兒子日后繼承家產,反正家里有錢,不怕生二胎罰款,于是彩芹的美國兒子就誕生了。
原來,在彩芹懷上兒子四個月的時候,一些闊太太就給她出主意,與其生二胎被罰款,還不如辦個旅游簽證去美國的海外領地塞班島生孩子。一來塞班島簽證容易辦,二來按照美國現行的出生地國籍法律,只要孩子降生在那個太平洋小島上,就可成為美國公民。兒子是美國人,孩子他媽自然就是美國人的娘了。
小兒子裹在大紅大綠的花毛毯里,一雙黑亮的眼睛朝天花板轉動。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生證和美國護照已經用一個精致玻璃鏡框鑲了起來,這樣可以隨時隨地向來客展示,又不至于被弄壞。
彩芹把玻璃鏡框遞到謝如芳跟前說:“你是讀書人,大博士,總歸曉得這張護照的價值吧。人家中介公司說中國護照是紙做的,美國護照是白金做的。”
謝如芳嘴角勉強牽出一絲笑意,不出聲。她深知自己雖然讀了二十多年書,讀成了博士,卻至今尚未跨出國門一步,因而最好別在此類話題上多糾纏,免得讓鄉里姐妹們小瞧。
這天晚上,謝如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白天看到的一切在腦子里來來回回放電影一樣:住在三層樓別墅里的彩芹和她那一雙人見人愛的兒女,還有鑲在玻璃鏡框中的美國護照……都不停攪動著謝如芳心底的羨慕之情。
二
大年初一一大早,蘇楊忽然發短信來問謝如芳過完年能否提前回F大學,他有重要事情跟她商談。于是,她大年初五就早早地回到了學校。
蘇楊一見面便急切問道:“如芳,你知道嗎?今年國家教育部要公派兩千名博士出國進修,國外高校或研究機構可以自行聯系。你我都符合公派條件的,我已經下載了好幾所美國大學的資料,跟你我所學專業相關。”蘇楊把一個精致的文件夾遞給謝如芳,里面是厚厚一疊已經打印好的美國大學資料。
謝如芳對蘇楊說:“我們學院剛跑掉幾個單身青年女教師,我聽說眼下學院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今后只派已婚教師出國呢。”
蘇楊咧了咧嘴,露出一絲嘲諷:“還有這回事,那豈不等于婚姻歧視嗎?”
謝如芳顯得有些無奈:“有什么辦法?我們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突然,蘇楊猛拍一下謝如芳肩膀:“有辦法了,你馬上嫁給我吧,這樣你就不是未婚,而是已婚女教師,你們學院還有什么理由不讓你出國呢?”
謝如芳差點驚跳起來,呆呆望著蘇楊那一臉不真不假的表情。她跟蘇楊至今尚未真正確定戀愛關系,怎么可能一步到位直接談婚論嫁。
蘇楊唯恐謝如芳誤會自己意思,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拽住謝如芳胳膊:“如芳,咱倆又不是大一大二的小孩,不該太在意那些虛套浪漫把戲吧。我喜歡你,更希望有機會與你一起出國深造。我想了好久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你不要拒絕我好嗎?”蘇楊本來說話有些輕微結巴,可這幾句話卻說得異常流暢,大概之前反復操練過的。
謝如芳的心在歡笑,她曾經期盼的一幕終于出現了,雖然不如預想中那般浪漫,但實質的收獲是蘇楊要跟她結婚。
三
謝如芳認為結婚與出國并沒有直接關聯,蘇楊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值得她托付終身。她安安靜靜呆在公寓樓里準備自己另一個重大出國計劃,她不甘心自己在任何方面輸給彩芹那樣沒讀過多少書的女人。
謝如芳決定趁這次公派出國機會去美國生個孩子,讓孩子拿上美國護照,自己則過把當美國人娘的癮。謝如芳沒跟蘇楊商量過這件事,他完全把出國進修看作事業更上一層樓的機會,未必會同意謝如芳的計劃。
謝如芳順利懷孕了,欣喜若狂之際她臉上依然保持往常的平靜。直到去美國領事館面談前一晚,她才向蘇楊透露這個喜訊。
蘇楊在最初的喜悅過去之后,長期養成的理性思維習慣使他陷入了莫名的緊張和困惑之中:“我們倆拿了國家的錢出國進修,為期僅一年,要是跑到美國去生孩子,進修計劃怎么能完成呢?”
謝如芳說:“你別老談什么進修啊,既然上帝給了我們生個美國孩子的機會,我們總不能放棄吧,不是每個中國人都有這份好運氣的。”
蘇楊覺得謝如芳的想法有點好笑:“如芳,你為什么要為我們的孩子選擇當美國人呢?中國經濟發展如此之快,你能想象二十年后的中國是什么樣嗎?等我們孩子長大后,說不定會責怪我們強加給他的美國護照呢。”
謝如芳無言以對,她不能否認蘇楊對這個問題的思考理性而且實際。其實謝如芳不是沒有過擔心,她和蘇楊都是第一次出國,在美國舉目無親。國家公派博士生出國進修,僅僅提供學費和最低生活費,而在美國生孩子是要花一大筆錢的,蘇楊不是彩芹的大老板丈夫,他不可能為謝如芳提供像彩芹那樣舒適豪華的生孩子的環境和條件。
四
謝如芳和蘇楊搭乘的飛機抵達了舊金山機場,謝如芳的導師呂教授早就拜托了老友仲昆照顧這對初到美國的學生。于是,仲昆來機場接他們,然后把他們送到住處。這是套四室一廳的老式公寓,房齡至少在三十年以上。四個房間各為十五平方米,租給四家房客。客廳很大,卻只放了臺十八英寸舊彩電,看上去有些寒酸。房東仲昆每月第一天上門收取房租,只收現金,不能從銀行轉賬,大概是為了躲稅。仲昆臨走時對謝如芳和蘇楊說:“今天是八月二十九號,這三天就免收你二位的房租了,誰讓我是呂大教授的老同學呢?九月一號我會準時上門的。”仲昆說完急匆匆走了,扔下兩眼一抹黑的謝如芳和蘇楊。
謝如芳本來還想跟仲昆打聽一下附近有無婦幼保健院之類的醫院,但又不好意思剛來就給人家添太多麻煩,只好把話咽回去。
房客中有個年輕華裔男子,來自中國香港,大家叫他小丁,在舊金山一家華人開的電腦公司打零工,三十五歲還是單身。小丁聽說謝如芳要找婦幼保健院,滿臉驚異:“蘇太太您是來美國生孩子的?那您買了美國醫療保險嗎?聽說生孩子時管產婦住院的那種保險每月得花兩百美元,不然的話您只能去公立免費醫院,可那樣的醫院排隊等上一兩個月也不知能否看一回病。”
聽了小丁的話,謝如芳和蘇楊心里一陣陣發冷,但只能選擇免費的公立醫院。
幾十公里外的這家公立醫院,坐落在離沃倫高速公路不遠的一個衛星小城,看樣子條件還不錯。但等了二十多天之后才排上隊做了B超檢查,結果卻不那么讓人放心。醫生告訴謝如芳,她腹中胎兒位置不正,最好從現在起就住進私立醫院保胎矯正胎位,以免日后生產時困難,而公立醫院不提供這項服務。
回程途中,謝如芳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蘇楊不停安慰妻子,其實他自己也已心亂如麻,說出的話聽起來那樣蒼白無力。
小丁聽說了他們的事,很熱心。他聽老板太太跟那些女人說起過什么月子中心,她好像在做與女人生孩子相關的生意。
第二天,小丁特意去找老板太太,他剛說了謝如芳艱難的情況,老板太太便甩出一連串反問:“她男人是干什么的?銀行戶頭里錢存夠了嗎?買了哪種美國醫療保險?”
小丁頓時語塞,他只能老老實實回答第一個問題:“那對夫婦都是剛從中國大陸來的博士,拿中國政府獎學金到美國大學進修。”
老板太太臉上立刻顯出一絲譏笑:“原來是兩個窮學生,我還以為是大老板帶了二奶來美國生孩子呢。”
收起臉上笑意后,老板太太一本正經給小丁算賬:待產費、保姆費、孩子出生后委托辦理美國出生公證、護照等手續費,胎位不正還得支付一大筆產前保胎治療和護理費用……
小丁低下頭輕聲道:“他們要是有這些錢,我就不用來麻煩您了。”老板太太冷笑起來:“我開月子中心是為了賺錢,不想當慈善家。中國有十三億人口,要是中國女人都能輕而易舉跑到美國來生孩子,美國不就變成中國了嗎?”
這天晚上,小丁回家不知該怎么面對蘇楊和謝如芳夫婦期待的眼光。他無言地坐到蘇楊身邊那張舊沙發上,低下頭盯著自己腳尖說:“蘇先生蘇太太,其實辦法還是有的,可起碼要花兩萬美元才能搞定。”小丁把老板太太的賬又算了一遍給他們聽,三人同時沉默下來。
五
與謝如芳蘇楊門對門的房客是個名叫艾瑪的墨西哥女人。這個星期天早上艾瑪見謝如芳一大早就坐在客廳里看無聊的電視節目,便主動問道:“謝,你愿意跟我一塊去教堂嗎?在那兒可比看電視有意思。”
謝如芳紅著臉對艾瑪說:“我懷孕了,胎兒位置不正,怕出門行動不當影響孩子。”
艾瑪看上去跟謝如芳年齡相仿,這時卻像母親一般拍拍謝如芳臉頰:“我可憐的孩子,要知道我是正宗產科學校畢業的助產師,現正在私人診所當主管護士。聽我話,越是胎兒位置不正越應該多活動,這樣才有利于日后生產。”
謝如芳驚喜不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誰想到門對門住了好些日子的鄰居竟然是位助產師,簡直是上帝為她派來的救星。謝如芳毫不猶豫站起身來跟艾瑪去教堂。
謝如芳在教堂門口受到許多陌生教友的歡迎,有幾位老太太過來跟謝如芳打招呼,同時也稱贊艾瑪為主帶回一頭迷途羔羊。
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舉止儒雅的中年華人男子走上臺去講解《路加福音》中某一段落,艾瑪悄悄告訴謝如芳:“這位先生就是‘華人基督福音教會’主教邁克·羅先生,羅先生的妻子開著一家私人婦科診所,我就在那家診所工作。”
禮拜結束后,謝如芳拉著艾瑪故意在教堂門口磨蹭,一見羅先生走出來,謝如芳不等艾瑪作介紹,搶先迎上前去跟羅先生打招呼。羅先生笑道:“謝女士剛來美國就參加教會活動,家里也有人信基督教嗎?”
謝如芳母親每逢初一、十五去寺廟燒香,家里供著觀音菩薩像。她回答:“是的,我母親也信基督教。”
羅先生聽了很高興:“謝女士,看來我們不光同為炎黃子孫,還是共同侍奉天主的教友,是兄弟姐妹啊。謝女士初來乍到,如有什么需要幫助的事情盡請告知,教友們理當互助友愛。”
謝如芳心頭滾過一陣暖流,艾瑪在一旁不失時機地將謝如芳懷孕后未買高額保險,因而無法作產前保胎及治療一事告訴了羅先生。羅先生沉思片刻后說:“謝女士,你明天就讓艾瑪陪著來我妻子的診所作檢查吧,她會給你免費的。”
謝如芳朝羅先生點點頭,眼淚忽然止不住滾落下來,她甚至感覺到一陣胎動,難道腹中孩子也跟她一樣高興嗎?這一刻謝如芳寧愿相信上帝存在,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信奉上帝的艾瑪和羅先生及時出現在她身邊,并且不約而同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第二天,謝如芳在艾瑪陪伴下來到羅太太的私人診所。這是一棟奶黃色小洋樓,門前銅牌上分別用中英文刻著“江美惠婦產專科”幾個大字,謝如芳猜想江美惠大概就是羅太太的名字。
謝如芳認真聽著江美惠說的每句話,但她對每周一次的治療建議面露難色。謝如芳低下頭來說:“江醫生,我和丈夫才來美國不久,怕是支付不起您這兒的醫療費。”
江美惠笑道:“雖然我和丈夫來美國后都信奉了基督教,可我這兒是私人診所,不是慈善機構,看病還是要收錢的。我知道你支付醫療費有困難,所以跟丈夫商量出一個變通辦法,不知你能否接受?”
聽到這句話后,謝如芳滿懷希望抬頭望著她。江美惠說:“我的兩個孩子都出生在美國,長著中國人的面孔不會講中國話,所以我想如果可能的話,請你給我那兩個孩子當漢語家教,每周上兩個小時課。我免收你來診所的治療費用,你也免收我孩子的學費,你同意嗎?”
還沒等江美惠把話說完,謝如芳便一個勁地點頭。此刻,她又感到腹中一陣胎動,她的心被即將為人母的幸福感充填得很滿很滿。
六
謝如芳精打細算花著每一分錢,她把自己和蘇楊的日常生活開銷都控制在兩千美元獎學金之內。
偶爾一人獨處時,謝如芳會撫摸自己腹部跟孩子說話:“寶寶,媽媽把你帶到美國來是為了讓你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你的美國護照,你是世界上最發達國家的公民,將來走到哪兒都讓人羨慕。你長大后,不用像中國孩子那樣起早貪黑苦讀書,也不用加入令人恐怖的高考大軍,美國政府提供的優越社會福利能讓你舒舒服服過一輩子。等你滿了十八歲,連爸爸媽媽也能申請美國綠卡,我們一家人都能在美國過上富裕幸福的生活。”謝如芳這些話與其說在跟孩子講,不如說是講給她自己聽的。只有這樣,她才能消解眼下在美國土地上產生的一切心理不平衡。
這天早上,天沒亮蘇楊就起床出門去了,謝如芳將電視頻道鎖定CNN滾動播出的新聞。突然,電視畫面上出現了直播鏡頭,畫外音報道說就在二十分鐘之前,蘇楊就讀的大學發生一起校園槍擊案,最少已造成十多人傷亡。
謝如芳心口一陣狂跳,立刻給蘇楊打電話,不料手機在床頭響起來,天哪,原來蘇楊竟忘了帶手機。謝如芳發瘋一般抓起拎包出門,她想去坐地鐵趕往蘇楊進修的大學。謝如芳忘了自己是個孕婦,她幾乎一路小跑著奔向地鐵站。她內心一遍遍祈禱上帝保佑她丈夫,她不能失去蘇楊,她腹中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其實謝如芳趕往大學的時候蘇楊已經離開了實驗室,他跟仲昆去了貝法姆島海灣,為一個退休老人釣魚比賽活動當導游,那些老人都很富有,給小費時出手很大方。
謝如芳第一次坐地鐵,換乘樞紐站有一處長長的通道,通道內光線很暗,她的去路也被擋住了。兩個男人堵在謝如芳面前,他們都頭戴絨線帽,帽子拉得很低,謝如芳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是本能地將拎包抱在胸前,顫抖著喊了聲:“我是孕婦。”
一個男人伸手奪過謝如芳的拎包,另一個在她喊出第二聲之前朝她臉上猛擊一拳,兩個男人飛快離去,前后只不過幾十秒鐘。不知過了多久,清掃工發現這個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立刻撥打報警電話,警察把謝如芳送到醫院。醫生緊急為謝如芳施行剖腹產手術,才保住了母親和孩子的生命。警方根據她手機中保存的電話號碼找到江美惠的診所,江美惠和艾瑪一起驅車趕往這家醫院,才知道她們花費不少心血的小生命已經誕生,是個可愛的女孩。但由于產婦受到外傷,嬰兒又是早產,醫生告訴江美惠和艾瑪,這個孩子很可能會落下先天性疾病。江美惠和艾瑪聽了不禁相擁而泣,同為女人,這一刻她們不知該如何去面對和幫助即將從麻醉藥中清醒過來的謝如芳。
產后第三天,謝如芳還沒有見到被留在重癥監護室暖箱里的孩子。由于孩子從降生這一刻起就成了美國公民,可以免費接受一切治療。然而母親謝如芳每住一天醫院的費用對她而言都是天文數字。于是謝如芳不得不暫時離開孩子,住到江美惠的診所里去靜養。
蘇楊去了趟社會安全局,憑著醫院開具的出生證明,僅花了半個小時,就替孩子辦好了社會身份號碼,也等于拿上了美國公民護照。
女兒滿月那天出了院,謝如芳和蘇楊決定為女兒起名叫蘇中美。她的小腦袋沉甸甸垂在胸前,脖子也不會轉動,醫院診斷為輕度先天性腦癱。謝如芳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女兒那本嶄新的美國護照上。
(原載《收獲》2010年第2期 原小說約3.3萬字圖:季躍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