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計劃經濟正在逐步向市場經濟過渡一樣,我們的意識形態也處在一個艱難的轉型期中。在這個過程里,大學要面臨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如何找回那失落已久的大學精神。
在今天,大學以及更廣泛的教育問題已經成為社會最熱點的話題之一。由于某種也許不無道理的假定,許多人認為一國在國際社會的競爭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大學,因而國力不足,大學則難辭其咎。大學集中了最多的尖端人才。每年的諾貝爾獎公布之后,照例伴隨著對于本國大學的不滿。由于大學教授們經常參與國家政策以及法律的制定,因此這些政策或法律所導致的后果——經常是不那么好的后果——也很自然地要部分地由教授們來承擔。近年來,大學合并。大學擴招,大學人事改革,大學教授抄襲,大學債務纏身……凡此種種,都會得到廣泛的社會關注,媒體報道,街巷議論,網絡“拍磚”。不一而足。
看起來,比起中世紀歐洲以及近代以象牙塔相標榜的那些大學,今天的大學已經很難在自己與社會之間劃一條清晰的界限了。而且中國的大學也許面臨著跟西方不同的境遇。作為近代西學東漸的產物,我們的大學誕生之際就沒有在象牙塔里,可謂生干憂患之世,承載著振興國運、拯救民瘼的大使命。另外,由于主要大學均系政府建立,新生大學一開始便與國家具有了太過緊密的關系。在西方,大學最早就在教會與世俗政府相互沖突的局面下尋求獨立的空間,而我們的大學卻更多的是國立并受到國家的控制的。雖然1952年之前,教會以及私立大學也曾經取得過輝煌的記錄(突出的例子如燕京、東吳、南開等),但是實際上,早在1930年代以后,政府對于大學的控制就日益強化。到1952年以所謂“院系調整”為名目的改革結束之后,中國大陸內的大學就是清一色的國立化了。
當高等教育整體變成了國家的壟斷事業,大學的處境就全然不同于以往了。當然。也只有社會主義國家可以完成這樣的目標。過去那樣的社會主義經典理論是一種消解了沖突和矛盾的學說。在這樣的前提下,大學的任務,課程的安排,大學的培養方向,大學與國家以及政黨之間的關系,諸如此類的事項都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如果說從前大學要追求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那么在這種新的意識形態下,鬧獨立,要自由,就成為一種在邏輯上完全無法自圓其說的行為了。其實,過去的那種所謂“計劃經濟”要依據計劃來安排絕不只限于經濟(正如市場經濟也不只是一種經濟安排方式一樣);政治權力的架構也必然是命令一服從式的,更重要的是,這種計劃模式一定要延伸到學術知識以及思想等領域,甚至思想領域的高度統一乃是何以能夠實行計劃經濟的基本前提。
不消說,跟計劃經濟正在逐步向市場經濟過渡一樣。我們的意識形態也處在一個艱難的轉型期中。在這個過程里,大學要面臨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如何找回那失落已久的大學精神。這些精神固然包括自由、獨立等價值理念。同時,也必須從一些具體環節上把理念化作有形的制度和規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大學的自治、教授治校、大學與商業以及流俗之間的距離以及鼓勵追求真理與創新的相關規范和制度,從而使大學真正能夠成為一個學者的共和國。
歐洲的大學從一開始也面臨著某種自治上的困難。君主以及地方權貴和臨近的地方宗教當局希望控制大學,與此同肘羅馬教廷也因為強化集權以及抑制異端的需要而力圖把新生的大學置于自己的管轄之下。不過,正是這種兩種勢力之間的拉鋸卻反而成全了大學的獨立。另外,早期大學在遇到地方當局或大學所在地居民的干預的時候,還有一個“殺手锏”——撤離。當時的大學并沒有后來我們習見的那種校舍,所謂圖書館也是藏書寥寥(直到1338年巴黎大學圖書館的藏書也只有1722冊),所以搬家是很容易的事情。到了近代,啟蒙運動和權利保障體制的建立徹底確立了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的正當性,雖然在某些特殊時刻,它們還會受到一些考驗。當大學取得了自治的地位,就會形成與獨立相適應的一些管理模式和學術教育制度,大學之道也會通過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風范而展現。當然,歷史永遠不會終結,大學前行的路途上總會出現一些新問題。例如,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學正在謀求更大的規模,力圖對社會具有更強大的影響力。不過,這種發展已經開始遭遇到某種難題。規模巨大意味著精英教育傳統的式微;影響社會的同時也不得不受到社會的影響。這些問題在西方似乎是一個歷時性的過程,但是在我們這里,歷時性與共時性卻糾結在一起,形成了中國大學發展的特殊境遇。
我新近付梓的《學者的共和國》一書,從內容看,涉及到的正是前述大學的理念與制度的基本事項。自己在大學教書已經二十多年了,說來對于大學教育尤其是其中的弊端應當有相當的經驗和思考。不過,隨著知識界分工的深入。教育學已經成為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而那些從事教學,但專業卻并非教育學的人們要在教育學領域發言就多少有些“野狐禪”的味道,仿佛那句把寫字的人和書法理論家區分開來的老話——“刪書者不鑒,善鑒者不書”。這本以大學為主題的書無意追求成為研究大學教育的專門著作,讀者從收入其中的文章的風格也可以看出其中的駁雜與散漫。全書開始于我停招研究生的公開信及其引發的后續討論,之后的第二編是自己關于大學精神的一些隨筆、訪談和演講。接著第三編是對一些更具體的學術規范的討論,最后一編寫人談書,通過人與書,思考知識分子的風范。由于不少內容跟自己親歷事件與周遭環境密切關聯,不妨說這是今天這個時代里大學教師狀態的一個標本,顯示出他們在探索知識、教書育人以及追求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過程中的理想、努力、歡愉和苦悶。
(作者系著名學者、公共知識分子、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司法研究中心主任,現在新疆石河子大學支教。本文系作者《學者的共和國》自序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