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觀察細、體會深、見識遠;表達自我的時候,不拘常法,縱任無方。不群、脫俗,是小眾中的小眾,高雅里的高雅;孤絕,知音少,寂寞之道,高處不勝寒。
兔子在十二生肖中被列為“六獸”而不列為“六畜”,可見在當年,至遲西周吧,兔子是野獸,尚未馴化為家畜。韓非子那個“守株待兔”的故事,說明在戰國時期,人想吃兔子肉還得到野地里去抓。
兔子什么時候被馴化的,很難說清。事實上家兔是否已被完全馴化也是值得打問號的。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大饑荒時期,國家號召國人生產自救,我家就養了一窩兔子,后來發現有幾雙跑了,一看,從兔窩里打了個地洞逃逸出去了,可見還是有野性未除根。
我剛才用了“逃逸”二字。其中“逸”字就是一個會意字,得義于兔子奔跑。兔子奔跑的速度大概是中國古人所見最快的速度了,所以有“靜若處子,動如脫兔”一語,前者極言安寧,后者極言迅疾。奔兔之速,眨眼不見,不是網羅所能拘囿,故“逸”字被用來形容不愿意以犧牲個人意志自由為五斗米折腰的體制外人士,稱之為“逸士”、“逸民”。孔夫子認為親民任賢的好政治,就是能讓這些“逸民”、“逸士”重新回到體制內,他稱之為“舉逸民”。奔兔之速,有一種驚艷的超絕之美,所以“逸”字常被用來形容才智出眾的人,如蔡邕被稱為“曠世逸才”,諸葛亮被稱為“逸群之才”。
逸士、逸民、逸才都有一個基本共同點,那就是超人的敏感。古人用脫兔之速來形容這種敏感。首先,它們的自尊心很敏感。自尊心不敏感,臉皮厚的人不會去當逸士、逸民。其次,觀察細、體會深、見識遠,所謂見微知著。第三,它們表達自我的時候,不拘常法,縱任無方,如不可執,如將有聞,這樣才能成為逸才。逸是一切媚俗文化的天敵,是小眾中的小眾,高雅里的高雅,孤絕,知音少,寂寞之道,高處不勝寒。
中國民間節日和藝術中的兔,只在月圓之夜出現。這大概是同嫦娥奔月的神話傳說有關。嫦娥并未犯什么大錯,卻落得個“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永恒寂寞,而且還連帶無辜的小白兔,中國老百姓尤其是女人們的同情心就被激發起來了。于是,每年逢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廣東、福建、湖南、臺灣一些地方的女子就會說,這一晚月白風清,嫦娥仙子帶著小白兔下凡來摘青了。我們知道,“青”是“情”的諧音,摘青就是摘情。于是,她們就三五成群地結伴去郊外偷青。當然,名曰“偷青”,實際上都是明目張膽、明火執仗的,姑娘們邊偷還邊唱:“天青青,月明明,玉兔引路去偷青。偷了青蔥人聰明,摘了生菜招財靈。”偷完后還高喊菜園主人的名字(當然是她們中意的男人),說:“我扯了你的瓜菜,你到我家去吃油茶吧!”你看看,在封建禮法那么嚴酷的年代,民間社會還是會創造一些空間,給男女情愛一定的自由,兔子在民間就扮演了“引路偷青(情)”的角色。這也是一種“逸”,讓男女私情在一種亞文化的設計框架內逃逸出禮法制度的藩籬,不能不說是一種巧妙的釋放,這種釋放,從長遠看,是有利于情與理的平衡的。
王魯湘
著名學者,鳳凰衛視高級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