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之樹》中的兩種對立

摘要:李銳的《無風之樹》是其早期《厚土》系列短篇中《送葬》的擴展版，文中體現了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的對立，民間話語與“文革”話語的對立。本文是從這兩個角度切入開始對文本的研讀。

關鍵詞:物質需求 精神需求 民間話語 “文革”話語 對立

“中國是什么?中國是一個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

——李銳

從《厚土》到《銀城故事》，李銳所有的敘述以及他對中國問題的思考，幾乎都是“中國是個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這一判斷句的展開。

在當代《厚土》系列轟動文壇后，作者就在思考:“無論是作品內涵還是敘事形式上都要有所超越，要在創(chuàng)作上有一種總體的超越。”作者有意離開了《厚土》的創(chuàng)作背景——呂梁山區(qū)，完成《舊址》，才重新回歸呂梁山區(qū)進行新系列“行走的群山”的創(chuàng)作。自《厚土》發(fā)表6年之后，作者推出了《無風之樹》，作者認為這是“真正地超越了自己”。從內容上說，《無風之樹》最初的原型是《厚土》系列中的一個短篇小說《送葬》，作者將其從4000字拓展到11萬字;所以說，這是一個重新敘述的故事，內容是大家熟知的，從4000字到11萬字的跨度，真正考驗的是作者的敘事策略，同時作者的敘事策略也使其真實地體驗和享受了創(chuàng)作的自由和豐富。《無風之樹》文本中，形式結構上有了獨特的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有助于文本意蘊的表達，同時也是作者強烈的生命、文化體驗的呈現。文本在內容的把握、作者對現狀的思考方面極富藝術的張力。

《無風之樹》的故事是由《厚土》中《埋葬》這一短篇小說演化而來的。但我們領略到的卻是一個嶄新的世界，而這個嶄新的世界又緣自一個嶄新的敘述方式。即使用第一人稱獨白，讓多位角色接力似的道出所思所想并由此展開展示大小人物的個性角色，這樣的鋪敘方式使人人都是主角。通過主角們的所思所想展示了不同的人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認識。由不同的認識交會成一段歷史，由這段歷史來深深反省著那種苦難，不是責難苦難，而是要責難苦難中人類的人性。文中的人物形象都是在其內在的敘述和別人對自己的性格品格的敘述中得到豐富和完善的。人是一個小小的世界，無數人的小小世界的組合便構成了大世界的豐富多彩。

矮人坪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的對立

《無風之樹》中所描寫的矮人坪盡管是作者虛構的，但依然可以看出它是以貧瘠的呂梁山區(qū)為模本的，因此小說首先向讀者展示的是令人觸目驚心的貧困。作者用細膩生動的筆觸刻畫了物質極端匱乏下人們的生活，在那封閉荒涼的深山中，人像動物一樣生活在漆黑的窯洞中，世世代代都痛苦地掙扎在生死線上，即使是超常的勞作也仍然無法克服饑餓的威脅，使生命得以延續(xù)成為他們終其一生的目的。在矮人坪里，男人無力娶妻，而產生了所謂“公妻”的安排，在當地人卻也視為正常。

何謂物質?在矮人坪的民眾看來，吃飯、睡覺、生孩子等人類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的解決就是他們的追求。物質生活是人類最基本的需求，然而他們卻不能實現。饑餓逼著他們去偷，大狗二狗偷拐爺用來喂牲口的豆子，丑娃家的也來偷。“有貧困而沒有苦難，再貧困也沒有文學的意味貧困是一種客觀現狀，苦難是一種人心體驗。”①苦難的描寫不僅僅是為了引起人們的同情，更重要的是能喚起人們對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以及對生命本體的思考，當人的生存被壓縮到最低點的時候，當人的生命幾乎等同于動物甚或連動物都不如的時候，刻骨的生存體驗才會被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來。重重苦難的設置使李銳對生存圖景的描寫格外酷烈而又殘忍，生命在這種層層壓抑下呻吟喘息、痛苦不堪，使人們感到這不僅僅是矮人坪人們生存的悲哀，更是人類生存的悲哀，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命運，這其中透露的是徹骨的悲涼。

正如作者所說:“當背過臉看見的是苦難，轉過臉看見的是深淵的時候，能夠感知這個處境、感知這劫難的心，豈是一個‘哀’字可以盡述?”②苦根兒代表的是一種“啟蒙性”。可苦根兒是孤立的，沒有人理解他，天柱說:“咋理解，沒有爹沒有媽，又不娶媳婦，又不過日子，成天就是非要弄出個成績來不可。你再有成績也得娶媳婦過日子吧，啊?要是全中國的人都不娶媳婦，都不過日子，全中國都絕戶了，再有多大成績不是也白搭?”③苦根兒式的革命烏托邦卻從未與民眾發(fā)生任何關系，沒有人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也沒有人理解他所說的語錄。這真的是一種悲哀。革命啟蒙都是為了民眾，然而啟蒙并未得到大家的理解。他們覺得人活著吃飯睡覺娶媳婦才是最重要的，苦根兒的革命行為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種現代性啟蒙的表現。可這種現代性在底層卻表現得很怪異，不被底層民眾所理解。這種精神上的高層次要求與矮人坪的低物質需求發(fā)生了沖突。根據馬斯洛的層次需求原理，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是最基本的，只有實現了最基本的才能實現較高層次的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求。苦根兒是為了實現他的革命理想和抱負，屬于自我實現需求，而矮人坪的民眾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性欲)都沒有達到，又如何達到最高層次的精神需求，所以在文中作者表現了兩種需求的對立。而矮人坪的民眾卻是物質(生理需求)和精神(革命理想)的共同缺失。這兩種需求的對立也同樣導致了兩種語言的對立。

民間話語和“文革”話語的對立

李銳是一個具有自覺藝術追求的作家，《無風之樹》由開始作者就一直在試圖運用一種語言的自覺，這種語言即作者說的口語寫作，“這是一種我創(chuàng)作的口語”。他在對人物對話的創(chuàng)造性模擬中，深刻地還原了矮人坪民眾的生存處境。矮人坪的語言是口語化的民眾的底層語言，苦根兒代表著官方的廟堂的話語。這部小說所要講述的歷史話題，在文本中呈現為“文革”語言和民間語言的斗爭。正是這兩種語言的斗爭卻勾畫出了“文革”這個特殊歷史時期里中國人的真實生存樣態(tài)。

當苦根兒在審問拐五爺時說:“你是富農，是階級敵人。暖玉是貧農。你和暖玉有不正當關系，你這就是攪亂了矮人坪的階級陣線。”拐五爺說:“有啥不正當的，她睡她的窯洞，我住我的馬號，咋就不正當啦?再說你們那陣線在哪兒，也沒跟我說過，我也從來沒見過，咋就是我給攪亂啦?”④階級陣線在拐五爺聽來不知為何物，也從未見過，語言的不能溝通是交流的最大障礙。苦根兒與拐五爺的對話就完全無法展開，苦根兒語錄式的話語拐五爺根本無法理解，在全書第二十節(jié)苦根兒讓拐五爺重復他剛講完的毛主席語錄時，拐五爺只總結了兩句“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和“掃地得掃干凈”，貌似無知的話語卻將苦根兒的政治話語消解得干干凈凈，這使得苦根兒常常慨嘆“你們哪能理解我”，反映出的正是他所代表的“文革”話語在遭到抵制后的無奈。

但是民間話語與“文革”政治話語在力量上并不均衡，盡管作者有意識地讓第一人稱“我”的敘述充斥了文本的絕大部分，幾乎將第三人稱“他”的敘述完全包圍，但是在實際中，這場力量懸殊的較量只能是以民間話語的失敗而告終，拐五爺的自殺、暖玉的出走、劉長勝的解職都說明這種抵抗是極其勉強的。但是我們畢竟看到了作者試圖用“我”的生動鮮活的敘述來抵制“他”的冰冷殘酷的敘述的努力。這是隱含在文本中的一種對立。作者設定了不同的敘述人稱，使用了風格各異的話語，廟堂意識不停地在作者改變民間意識中努力，但是民間意識是根深蒂固的，不需要公然的反抗和挑釁，在綿軟悠長的生活中就將廟堂意識慢慢地解構了。矮人坪的“瘤拐”們與上級派來的“大個”干部在生理上的對比就暗示了民間世界與廟堂世界的關系，拐五爺的憤怒是民間世界與廟堂世界不可調和的矛盾的激化、爆發(fā)。作者在后記中寫道:“當人被積壓到最低點的時候，當人被生存的處境幾乎還原成為動物的時候，對于處境和出境的體驗才被最大限度地凸顯出來。”民間話語與“文革”政治話語在力量上并不均衡，但是我們畢竟看到了作者試圖用“我”的生動鮮活的敘述來抵制“他”的冰冷殘酷的敘述的努力，盡管它只是在敘述幻境中的一種狂歡，但是作者對歷史重新表達的渴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

結語

作為一個有著明確的自我意識、不斷尋求著變化與創(chuàng)新的作家，李銳的創(chuàng)作過程充滿了許多不安定的因素，無疑這一過程充滿著艱難，也暗含著一無所獲的危險，但是這種探求本身比墨守成規(guī)和重復自己要有意義得多。從這一角度講，盡管《無風之樹》還有一些不完善的地方，但作者的這種大膽嘗試卻在當代文壇極具啟示意義。

注 釋:

①李銳:《無風之樹·后記》，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②李銳:《拒絕合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5頁。

③④李銳:《無風之樹》，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頁，第120頁。

參考文獻:

1.李銳:《我對現代漢語的理解》，《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版。

(作者單位:鄭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