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度之行》看福斯特反殖民意識和殖民意識的雙重傾向

《印度之行》是英國作家福斯特的代表作，也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作品。小說描繪了19世紀(jì)作為英國殖民地的印度的社會面貌，從多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印度復(fù)雜的關(guān)系。

福斯特生活在帝國主義瘋狂擴張的時代，白人中心論主導(dǎo)著英國社會人們的思想，但出身中產(chǎn)階級的他卻深受人文主義的影響，追求自由、博愛的人文精神。在《印度之行》這部作品中，福斯特的人文思想體現(xiàn)在其強烈的反殖民主義傾向。小說用深刻生動的筆觸描寫了英國殖民者被殖民主義思想異化了的人性。他屬于當(dāng)時為數(shù)不多的有良知的英國人，對英帝國奴役和掠奪殖民地人民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和譴責(zé)。但福斯特是在西方文化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英國作家，他的思想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殖民主義的影響。雖然是無意識的，但他的文化優(yōu)越感十分明顯，對東方文化的偏見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小說《印度之行》中體現(xiàn)了作者反殖民意識和殖民意識雙重傾向。本文通過分析作品人物形象和作家對印度自然和社會面貌的描述探討其矛盾的雙重視角。

一、福斯特的反殖民主義意識

在這部小說中，福斯特的反殖民傾向是不言而喻的。作者通過描述印度人和英國統(tǒng)治者的沖突，表達了對傲慢、自私的殖民者的厭惡以及對印度人民的的同情和支持。穆爾夫人和菲爾丁是福斯特?zé)崆橘濏灥娜宋铩Ｄ聽柗蛉耸蔷哂胁劬竦尿\基督徒。她努力把愛傳遞給別人，不分種族。“上帝讓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就是讓我們?nèi)圻@個世界上的人，并要我們把這愛變成實際的行動。上帝無所不在，當(dāng)然印度也不會例外，他也在注視著我們在這如何把愛付諸于行動”[1]。這是穆爾夫人的信念，也是福斯特想要表達的博愛精神。因為博愛，她真誠地尊重印度文化，平等地對待印度人。在伊斯蘭教的寺院，她脫掉鞋子，真誠地向印度的神靈表達敬意。她的慈愛和真誠贏得了印度人阿齊茲的信任，兩人建立起了純潔的友誼。

菲爾丁更是福斯特的代言人，他是一個成熟、理性的人文主義者。他長期居住在印度，但和其他的英印人不同，他深入印度人之中，真誠地與當(dāng)?shù)厝私煌Ｍ蔀樗麄兊呐笥选Ｔ谒挠《扰笥寻R茲遭到不公正待遇時，他更是義無反顧地站在阿齊茲一邊，四處奔走，幫助他洗清冤屈，甚至不惜與英印人對抗。

福斯特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動的印度人物形象阿齊茲。對這個人物作家寄予了真摯的同情。他善良、熱情、真誠，有強烈的民族自尊感。他熱愛著本族的傳統(tǒng)文化，癡迷于印度的詩歌，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當(dāng)他誤認(rèn)為穆爾夫人穿著鞋進入清真寺時，他表現(xiàn)出無比憤怒，指責(zé)她冒犯神靈，一個虔誠的教徒對神靈的敬畏之心表露無疑。在他蒙受了英國人的不白之冤后，徹底打破了他對統(tǒng)治者的幻想，成為了一個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但是作為備受奴役的殖民地人，他的民族自卑感又極其強烈，與民族自尊交織在一起。菲爾丁在他生病時來探望他，他既感激，又窘迫，對自己破舊的家感到羞恥。在安排兩位女士去馬拉巴山洞游玩時，他挖苦心思地準(zhǔn)備，但還是時刻被無名的焦慮折磨著，生怕怠慢了他的貴客。阿齊茲的這種交錯的民族自尊感和民族自卑感是殖民地人們典型的心理。福斯特通過對這種扭曲的心靈的描寫，深刻批判了殖民主義對印度人民精神的毒害。

而福斯特對于殖民者的描述則帶有諷刺意味。他用了大量細節(jié)描寫了英國殖民者被異化了的心靈。他們傲慢、虛偽、冷酷、自私，肆意地嘲諷印度人民，把他們當(dāng)做奴仆呼來喝去，使印度人民備受屈辱。朗尼是英國殖民者的典型代表，當(dāng)他的母親穆爾夫人批評他們這些英國官員時，朗尼的回答便代表了他們的赤裸裸的東方主義思想：“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是對他們實行公平裁決，為他們維持社會安寧……不管我們是不是神，這個國家只能接受我們的裁決因為我們的行為不那么可愛，就把手中掌握的有益于這個國家的權(quán)利拋棄嗎……我們在印度并不感到愉快，但我們也不想感到愉快，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們自認(rèn)為自己是救世主，來印度的目的是為了“主持正義和維護和平”，然而他們帶給印度的卻是屈辱和剝削。

在小說的高潮部分馬拉巴事件的講述中，福斯特細致地描寫了英國殖民者的武斷和專橫，以及印度人的憤怒和反抗。在對這一事件的描述體現(xiàn)了福斯特對印度人寄予的深切同情和支持，以及對虛偽、自私、充滿偏見的英印人的厭惡。在小說的最后，福斯特借阿齊茲之口喊出了堅定的反殖民主義的決心：“印度應(yīng)該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任何外國人都應(yīng)該趕出去！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以及所有的宗教應(yīng)該結(jié)成一體！萬歲！印度萬歲！萬歲！萬歲！”[1]阿齊茲的宣言預(yù)示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必然失敗的結(jié)局。

二、福斯特的殖民主義意識

在帶有鮮明反殖民主義傾向的同時，小說中福斯特對印度人和社會面貌的描述也流露出他的殖民傾向。雖然鄙視英印人對殖民地人民的不公正對待，但福斯特認(rèn)為英國將先進的文化帶給了印度，沒有英國的幫助，印度將會更加衰落。“印度是一個我們做了許多好事并且擁有權(quán)力的地方， 而我們從那里的撤出將會是場災(zāi)難”[1]。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在為殖民主義尋找合理的理由使其合法化。

首先福斯特的殖民意識反映在對印度景物和社會面貌的描述上。印度小城昌德拉普兒在福斯特的筆下“一切都那么卑微而敗落，那么單調(diào)而無生氣”[1]。而對于城里英國殖民者的居住地的形容則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英國人的居住地整潔、優(yōu)雅，有秩序，充滿生機和活力，“簡直像一座花園之城”[1] 。

對小說中最重要的場景馬拉巴山洞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作家殖民主義傾向。這一處原始洞穴被描述為樣式單調(diào)、沒有任何裝飾、雜亂無章的洞穴群，除了能發(fā)出巨大、空洞的回聲什么也沒有。穆爾夫人和阿德拉都在這令人窒息的洞穴中被古怪的回聲刺激而出現(xiàn)精神崩潰。對馬拉巴山洞的描述揭示了福斯特對印度的印象：神秘、混亂而不可理喻。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菲爾丁離開印度回到西方，到達意大利時，對威尼斯的一段描述。“威尼斯的建筑，像克里特的山脈和埃及的田野一樣，個個都找到了最合適的位置，而在貧困的印度似乎樣樣?xùn)|西都擺錯了地方”[1]。威尼斯是西方文明的代表，這里的氛圍和諧而優(yōu)雅，令人輕松而快樂。對東西方景物的描繪無不體現(xiàn)了福斯特對井然有序，充滿理性精神的西方文明的推崇以及對印度混亂、無序的鄙視。

在小說的第三部分“寺廟”中，福斯特濃墨重彩的描述了印度教為愛神黑天的降臨而舉行的盛大慶典。這是印度一個重要的活動，所有的人都參與其中。然而在作家的筆下，這個慶典充滿混亂、無序和惡作劇，毫無莊重神圣可言。“全場人聲鼎沸，一片喧鬧，那個歐化小樂隊演奏的樂聲也更加高亢。祭壇上香煙繚繞，人們汗水淋漓，全場的燈火通明，風(fēng)吹著香蕉樹，嘩嘩作響，喧鬧伴著隆隆的雷聲”[1]。而慶典的主持人戈德博爾教授的形象滑稽可笑，他“赤著腳，身上穿著白色的衣服，頭上纏著淡藍色的頭巾，他那副金絲夾鼻眼鏡竟被茉莉花掛住，傾斜著躺在鼻子上”[1]。在慶典結(jié)束時福斯特總結(jié)道：“二十四小時過去了，回頭看看那一系列模糊不清的巨大場面，沒有任何人，能說出其動人的中心何在。要想說出來，真比指出一塊云彩的中心還難。”[1]

福斯特的雙重傾向還體現(xiàn)在對印度人物的塑造和描述上。雖然福斯特對印度人寄予真誠的同情和友善，但他對印度人的描寫都不可逃脫地帶有對東方文化歧視的烙印。小說中的普通印度人被描寫成迷信、懶惰、自卑、沖動、愚蠢的人。這完全符合西方世界對東方人的想象。福斯特甚至用帶有明顯偏見的詞語描繪印度人像“移動的泥土”[1]，印度村落像“低等而又無法毀滅的低等生物體”[1]。福斯特這樣描寫英國人組織的所謂搭橋聚會上的印度人集體形象:“球場那邊膚色黝黑的人群，人群中到處有夾鼻眼鏡閃光，還可以看到他們的腳在地上移來移去，好像他們覺察到朗尼在蔑視他們。歐洲的服裝樣式像麻風(fēng)病一樣在印度傳播開來。”[1]印度婦女則被描寫為膽怯、自卑，有些古怪，“一會兒畏縮著，一會兒又有了精神，一會兒吃吃地笑，還做出一些細小的動作，流露出贖罪或失望的情緒”[1]。甚至是描寫印度人效仿西方人的服飾時，用了“像麻風(fēng)病一樣”這樣的比喻，不能不讓人感覺到福斯特對印度人的鄙視。

小說中寄予了作者真誠同情的印度人阿齊茲的身上也反映了歐洲人眼中典型的印度人的諸多缺點，如缺乏理性、虛榮、撒謊、不負(fù)責(zé)任等。做事愛沖動是阿齊茲最突出的特點，這是源于他缺乏理性的思維方式。他在受到菲爾丁和穆爾夫人友善時感到受寵若驚，奴性，盡心竭力地討好他的英國朋友，但在受到無端指責(zé)而蒙受冤屈之后，他又變成了一個略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甚至開始始猜忌曾為他四處奔走申冤的菲爾丁。在審判結(jié)束，菲爾丁請求阿齊茲原諒阿德拉小姐放棄賠償時，他更是憤怒。過分感性的阿齊茲認(rèn)為菲爾丁如果是他的朋友就該無條件地站在他的一邊，對阿德拉小姐的同情和幫助都被認(rèn)為是背叛友誼。這讓信奉公正和寬容的菲爾丁十分不解。

福斯特對小說中一個重要印度人形象戈德博爾教授的描寫也充滿諷刺。在茶會上他的歌聲被形容為“刺耳難聽，毫不明快”、“單調(diào)”的“嘈雜聲”[1]，使人難以捉摸。福斯特對他吃相的描寫像是一個小丑“：他只顧吃東西，吃了還吃，不斷地吃，露出一臉笑容，而且眼睛對手上的食物連瞟都不瞟一下。”在阿齊茲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時，作為同胞的他卻表現(xiàn)了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他的冷漠讓人無法理解。這個人物充滿神秘感，有時似乎高深莫測，有時又似乎十分愚蠢而漠然。對這個形象的塑造反映了作者思想意識中的矛盾。他們總是在用自己的固有價值觀來審視印度人，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解讀印度和印度人的思想和行為，因此印度對于西方人是難以理解的。

小說中福斯特的代言人菲爾丁被塑造成一個公正理性的人文主義者，他以真誠平等的心對待印度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也帶有東方主義的烙印。作為一個教育者，他是以救世主的身份來到印度的，試圖通過教育來改造這塊土地和這里的人們，通過傳播西方的所謂文明，來教化印度人，把他們納入到西方的文化體系中去。所以在小說的最后，菲爾丁宣稱：大英帝國真的不能廢除，否則印度就會馬上衰敗下來。

《印度之行》這部小說帶有鮮明的反殖民主義傾向，但同時不可否認(rèn)地留有殖民主義的痕跡。盡管存在文化優(yōu)越感和對印度的偏見，福斯特仍不失為一個有良知的英國人，他能深刻反思英國殖民擴張，抨擊英國殖民者對印度的奴役和掠奪。他真誠希望通過博愛和人文精神化解沖突，達到“連接”。這部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雙重視角，反映了作家矛盾的思想意識。這與作家的出身、教育以及當(dāng)時復(fù)雜的社會環(huán)境及思想潮流不無關(guān)系。

注：該文系華北電力大學(xué)校內(nèi)青年基金（200821005）成果

【參考文獻】

[1]E.M.福斯特.印度之行[M].楊自儉，邵翠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作者簡介：吳嘉平，華北電力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