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也叫“移覺”,是修辭手法之一。人們日常生活中,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等各種感覺往往可以有彼此交錯相通的心理經驗,于是,在描寫上當表現屬于甲感覺范圍的事物印象時,就超越它的范圍而描寫成領會到的乙感覺范圍的印象,以造成新奇、精警的表達效果。如有些聲音給人“明亮”或“甘甜”的感覺,有些顏色引起“冷”或“暖”的感覺,憑借通感,藝術家可以突破對事物的一般經驗的感受,而獲得更精深微妙的體會,從而探尋到清新奇異的表現形式。“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瀝瀝鶯歌溜的圓”(《牡丹亭·驚夢》)等就是運用通感的名句[1]。
在中外文藝史上,通感現象早就引起古代藝術家的關注。西方早在亞里士多德時期已經注意到視覺向聽覺挪移的現象,提出聲音有“尖銳”和“鈍重”之分,荷馬史詩直至后來的西方現代派作家中也廣泛地運用通感。中華民族更是以審美感受中的通感的發達而著稱。在中國歷代的文論、樂論和詩詞歌賦中對通感多有提及。如《論語·述爾》中“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反映的是聽覺與味覺的通聯。《樂記·師乙篇》中的著名論段:“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這“是指人心被音樂感動后,人體的各種感覺就會彼此溝通,相互作用:逐級拔高的歌聲,會使人產生上舉的感覺,歌聲猝然下降。又有墜落的感覺……歌聲宛如一顆顆連綴起來的珠子那樣晶瑩、圓潤。這里,聽覺、視覺、肌肉運動覺同時融為一體”[2]。在我國,對通感研究貢獻最大者當推錢鐘書先生。1962年,他在《文學評論》發表著名論文《通感》。文中貫通中西,旁證博引,通過大量詩文作品的實證分析,對通感問題做了深刻、精辟的論述,在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詩與音樂的聯姻,是中國古代特別突出的文藝現象。從發生學觀點看,藝術誕生時期,詩、樂、舞三位一體的本源性質是產生這一現象的基因。“詩與音樂的聯姻,主要指兩方面:一是詩之入樂式(以樂配詩和以詩配樂);二是以詩寫樂,即以詩形(包括詩、詞、曲等)敘寫音樂的內容,如樂人、樂的事、樂器、樂歌、樂曲的演唱演奏進程、樂聲形象的描寫以及音樂典故的運用等等”[3]。后者,即本文論述的對象——音樂詩。
人們往往說,用文字來描寫音樂是蹩腳的。但何以我國古代有這么多的音樂詩,現當代有難以計數的音樂散文呢?這是因為音樂是以音響作為載體,在時間過程中有序展開的,它是抽象的,能夠表情達意的藝術。當人們(特別是詩人、文學家)聽了音樂后,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及審美經驗引起情感的共鳴,要把一己的音樂感受予以表達的時候,他們要借助詩文,借助繪畫等藝術形式。這樣,便產生了音樂詩、音樂散文、音樂畫等與音樂聯姻的藝術品種。而音樂詩、音樂散文、音樂畫要仰仗于藝術通感的多覺聯通,想象、聯想等藝術心理活動將音樂的感受得到形象的、鮮明的、新奇的、圓融的表達。所以,音樂詩、音樂散文、音樂畫是藝術大家庭中有獨特芳香的藝術品種。它有那么多經久不衰的經典作品,則雄辯地說明了它的藝術生命力,同時說明音樂在通感的作用下,是可以言說的,是可以描寫的。
由于通感的廣泛運用,使得中國古代音樂詩的創作中無不都是在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中完成,而且是一種打破傳統五官感覺、縱橫馳騁、遐思聯翩、無比張揚的藝術想象力。由音樂想到音樂外,由聽覺出發,然后擴展到視覺、觸覺、動覺、嗅覺、味覺,已成為古代詩人們闡釋音樂思維的一種特有的定式[2]。中國古代音樂詩中的通感運用大致可分為下屬三種類型:聽聲類形、以聲類聲、表象疊加和意象互通。
聽聲類形。漢代馬融在《長笛賦》中提出了著名的“聽聲類形”:“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像飛鴻。”在這種“聽聲類形”的通感活動中,既有聯覺,也有聯想。如李白在《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中寫道:“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梅花落。”聽笛曲《梅花落》時,視見了江城梅花的飄落,是聽聲類形的通感心理的范例。又如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中“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風揚。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仗強。”這里,浮云柳絮的飛揚,以聲類形描繪出琴聲的縱橫變化,百鳥的喧啾到忽見孤鳳凰,是類聲與類形的結合,使我們領略了這位天竺法師的琴藝。
以聲類聲。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所寫:“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詩人以聲類聲,用了急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鶯語聲、泉流冰下聲、冰破水迸聲、刀槍撞擊聲、裂帛聲等來直接模擬琵琶聲,在這些類聲的同時也會喚起各種類形,使得聽覺、視覺與觸覺等多覺之間產生通感,從而使琵琶女的演奏歷歷在目,琵琶聲聲猶在耳。這要較之單純的聽賞琵琶演奏更為豐富,更為動人。這也是音樂詩、音樂散文獨特的藝術魅力所在。
表象疊加,意象互通。音樂形象看不見摸不著,作為文學藝術的音樂詩就要通過聯想,化聲為象,化意為象,通過文學表象、意象引發通感心理,產生豐富多彩、張揚圓潤的藝術體驗。如柳中庸的《聽箏》中:詩人圍繞“悲怨”二字,“似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通過“春風、楊柳、鮮花、啼鳥”這些可視的表象的疊加,意象互通,將那訴諸于聽覺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悠悠箏聲描繪得形象具體而生動。
無論是外在的直觀形式還是內在的心靈藝術表現都離不開通感。如雪花飄落、駿馬奔騰、紅日東升、小鳥歌唱等,這些現象可以用音樂、繪畫、舞蹈、雕塑等各種藝術形式來表現,而每一種形式都可以把我們引導到一種充滿生命活力的藝術境界中去。這時,藝術給予我們的不單單是一種視覺或聽覺形象,而是通過我們的通感反應產生一幅動人的立體畫面。而我們的藝術通感能力發揮得愈充分,藝術所呈示的畫面就愈廣闊、愈鮮明,也逾顯風采。打一個蹩腳的比喻,一種感官的藝術感覺猶如音響的單聲道;兩個感官的藝術感覺猶如立體聲的雙聲道;而多個感覺的聯通,通感猶如音響的環繞立體聲,聲音立體、豐滿,極富藝術張力,給人以藝術的震撼力。
“藝術的奧秘在善于把握對象的關系以及反映對象的各種感覺形式的關系,用各種手段啟迪人們的通感,以引起人們豐富的藝術想象。為此,藝術表現上要善于把無限寓于有限,把瞬間凝結為永恒,通過個別來反映全體。這樣就要求藝術家在現實的描寫對象上選擇最理想的屬性,即能引起多方面感觸的特征和細節,把自己的美學理想寄托在‘這一點’上,通過‘這一點’達到整體形象的再現,從而給人以不盡的情趣與韻味”[4]。
總之,中國古代音樂詩中大量地運用通感,通過聽聲類形、以聲類聲、表象疊加、意象互通等手法,使聽覺、視覺、觸覺、味覺、動覺多覺貫通,產生豐富的藝術想象力,營造清新奇特的藝術意象及意境,增強藝術的張力及感染力,從而使欣賞者如聞其聲,如睹其象,如臨其境,達到圓潤的高峰體驗。使抽象的音樂作品能夠生動地在詩歌中得到藝術的體現。所以,中國人經常會借助發達的通感在音樂之外尋拾諸種意象來表現音樂的情感效果和感人境界,造就了一大批經久流傳的音樂詩經典作品,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寶庫中增添了顆顆璀璨的明珠。
【參考文獻】
[1]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0:1188.
[2]施詠.中國音樂審美中的通感心理及其成因[J].交響,2005,(4).
[3]魯文忠.中國古代音樂詩200首[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1993.
[4]段國民.創作要抓住通感的觸發點[A].藝術美學文摘(第4輯)[C].成都:四川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作者簡介:彭倩,蘭州市外國語高級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