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雅與俚俗的融合
集句詩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一種特殊詩體,其創作方式是通過摘取不同詩作的詩句,重新組合成一首新的詩歌。宋人孫應時云:“集句,近世詩人游戲法耳。”[1]卷十集句詩同勃興于宋代的其他游戲詩如回文詩、藥名詩、八音詩、建除體等一樣,是盛行于宋代博學文人之間的一種高雅的詩學游戲。自宋代勃興以來,集句一直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成為歷代文人展示才華的詩體。
進入明代,集句詩跨越文體的界限,逐步移入戲曲領域,成為當時戲曲創作特有的文化現象。在明清傳奇中,集句主要出現在每一出上、下場詩位置。由于許多傳奇僅有下場詩而無上場詩,因此下場集句成為時代的主流。據現存戲曲文獻考察,湯顯祖無疑是明代戲曲集句創作的奠基者。在其“臨川四夢”中,集句詩數量已近百首,其中僅《牡丹亭》就達70首[2]。
明末清初,集句之風變本加厲。作為“一部鬧熱牡丹亭”;孔尚任《長生殿》在言情的主題上向湯顯祖看齊,在藝術形式上也直接效仿《牡丹亭》,“罔敢稍有逾越”。除第一出“傳概”外,《長生殿》中下場詩全部采用集句詩,達49首。正是源于劇壇的流風所及,孔尚任乃至有“時本多尚集唐”的感慨[3]。
與劇作家對集句的熱衷相反,曲論家卻對這一現象詬病不已。王驥德《曲律》中說:“落詩亦惟《琵琶》得體,每折先定下古語二句,卻湊二語其前,不惟場下人易曉,亦令優人易記。自《玉玦》易詩語為之,于是爭趨于文。邇有集唐句以逞新者,不知喃喃作何語矣。”[4]臧懋循也不滿于湯顯祖全面采用集句,他說:“凡戲落場詩宜用成語,為諧俚耳,臨川往往用集唐,殊乏趣。”[5]因此,在《玉銘堂新詞四種》中,他對湯作進行大肆刪改,集句詩即是刪除的首要對象。
問題在于,戲曲在中國古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正如王國維所云:“為時既近,托體稍卑,故兩朝史志與《四部》集部,均不著錄;后世碩儒,皆鄙棄不復道。”[6]點明了戲曲在古代被普遍歧視的狀況;而集句則是宋代博學文人為展示才華所進行的一種高雅的詩學游戲。“出身”高貴的集句為什么會與正統所不道的戲曲融合?這其間所蘊涵的詩學觀念的變化無疑是值得深思的。于是,重新評價明清傳奇中的“集句”,亦隨之成為一個意味深長的話題。
二、集句嵌入與戲曲雅化
元曲是最為本色、最為自然的天籟之作。王國維云:“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6]然隨著戲曲的發展,這種“自然”性逐漸消退,進而向雅化演進。“元雜劇南下以后,脫離了培養它的土壤。到了明代,它的作者也逐漸由下層文人和民間藝人變為官僚貴族,演出也進入宮廷富室,因此藝術風格也趨向于雅化。”[7]中國戲曲發展到明代,已普遍進入了文人的雅化時期。
明清傳奇從形成到鼎盛的過程,實質上伴隨的就是明清戲曲的雅化過程。孟瑤指出:“(傳奇)多出于文人之手,所以在文字表現上,同趨雕飾,文采駢儷。”[8]關于戲曲雅化的分界,明代思想家、文藝批評家李贄評價元雜劇的典范之作《西廂記》與開啟明代傳奇的《琵琶記》云:“《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9]李贄對化工與畫工的區分,揭示了元明戲曲的巨大差別。它表明明代戲曲,雖然結構精致,思維嚴密,語言流麗,藝術上巧奪天工,但終究難掩人工斧痕,而這種斧痕正表明了明清戲曲雕琢雅化的時代特征。
就戲曲劇本而言,集句的全面融入,使其語言面貌得到根本改觀。以下場詩演化過程為例,早期的下場詩是質樸、粗鄙、不經任何雕琢的。如宋元時期《白兔記》第二出《訪友》下場詩:“〔生〕相識如同親眷,〔小生〕朝朝每日廝見。〔丑〕劉伯少坐片時,吃一碗合堝素面。”[10]完全是當時粗俗的日常口語,句式參差不齊,具有強烈插科打諢的滑稽特點。現存較早的永樂大典戲文三種的下場詩亦無不具有這種特點。
到了元末明初的《琵琶記》,其語言風格便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逐漸擺脫民間俗語的影響,轉而將古典詩詞中的名句予以點化。如第二十七出《伯喈牛小姐賞月》下場:“〔貼〕今宵明月最團圓,〔生〕幾處凄涼幾處諠。〔合〕但愿人生得長久,年年千里共嬋娟。”[11]明顯點化了蘇軾《水調歌頭》,初步擺脫了插科打諢的局限,表現出雅化的趨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琵琶記》已開始在下場中有意識地部分摘取前人詩詞。
到了明代中后期的《牡丹亭》,集句已完全統一下場詩。采用集句后,詩歌不僅雅潔整飭,更重要的是積淀著深厚的詩學背景。崔道融《馬嵬》前二句“萬乘凄涼蜀路歸,眼前朱翠與心違”,抒唐玄宗感念楊妃之情;韋莊《殘花》“江頭沉醉泥斜暉,卻向花前痛哭歸”,“花前痛哭”既是對殘花凋零的傷感,亦同時是對韶華難久、青春易逝的人生慟哭;羅虬《比紅兒詩》“好寫妖嬈與教看,便應休更話真娘”以及韓偓《遙見》“白玉堂東遙見后,令人斗薄畫楊妃”,寫出他們心目中女子之艷美。羅、韓詩,句意相近,湯氏巧奪天工,各取一句,既暗示杜麗娘絕世之美,同時也暗含對美的隕落之深切悲悼。
通過以上梳理,明清傳奇的下場詩,其句式、句數和語句演進經歷了一個篩選淘汰過程。我們可以將其演化分為三個階段,一是俚俗階段,以俚語、俗語、自作語為主,形式比較粗糙,以《白兔記》《張協狀元》等為代表;二是雅俗混雜階段,多采用唐詩宋詞,但仍有大量俚俗語,且形式參差不齊,如《琵琶記》等為代表;三是雅致階段,集句已基本統一下場詩,句式整齊,蘊藉空靈,富于情韻,以《牡丹亭》《長生殿》為代表。集句詩的融入是下場詩演化的最后歸宿。正是文人參與創作,講求典雅精致,將集句嵌入傳奇,初步改造了下場詩的濫俗和粗糙,實現了傳奇的整體雅化。
三、“集唐”:雅化運動的必然選擇
集句詩可以隨意集他人詩句。從所集詩句的范圍來看,可以專集一人的,如專集杜甫詩句成詩,稱為集杜詩;也可以專集某一朝代的,比如專集唐詩,稱為集唐詩。集杜與集唐都是是集句詩中特殊的一種。
明清傳奇中的集句,幾乎全為集唐詩。如《牡丹亭》每出下場詩全部采用唐詩,而洪昇《長生殿》也同樣如此,49首下場詩中,集句詩全為唐人詩。
明清傳奇之所以將集句的范圍限定為唐詩,其中緣由與有明一代的詩學風尚密切相關。自明初詩壇始,即透出一股擬古和祟尚唐音的風氣。如“吳中四杰”的高啟、楊基、張羽、徐亥,華亭袁凱,越詩派的劉基,嶺南派的孫簽,臨川詩派的甘理等,都提倡學習唐音[12]。明代中期,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的“前七子”倡導了聲勢浩大的復古主義的文學運動。《明史·李夢陽傳》稱:“夢陽才思雄望,卓然以復古自命。弘治時,宰相李東陽主文柄,天下哀然宗之,夢陽獨譏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13]卷二百八十七李夢陽公開宣稱“宋無詩”(《潛虬山人記》),將宗唐之風推向極致。嘉靖間,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復揚李、何余波主持文壇。李攀龍強調“文自西京、詩白天寶而下,俱無足觀”(《明史》本傳),他編選《古今詩刪》,以明詩直繼唐音,竟全然不及宋詩一字。這種宗唐之風在社會上造成了一種風氣,“五尺之童,才拈聲律,便能薄棄晚唐,自傳初盛,有稱大歷以下,色便赧然”[14]。
在宗唐之風的波及下,集唐遂成明代一時之風氣。當時戲曲名家何良俊感嘆:“世之集唐詩者眾矣,率多里巷歌謠,要非詩之本。張子特取唐君臣唱酬之作,集而刻之,其亦有康樂之感也夫。”[15]卷二百十五很多傳奇作家就是這些詩歌風尚的擁躉者。前七子中的康海、王九思,本身就留意戲曲,并有曲論傳世,其中康海著雜劇《中山狼》《貞烈傳》二種,影響甚為巨大。傳奇中文詞派的興起自然與明代的詩歌風尚密切相關。“自梁伯龍出,而始為工麗之濫觴,一時詞名赫然。蓋其生嘉、隆間,正七子雄長之會,崇尚華靡”[16]。于是,在這種風氣推動下,傳奇作家選擇集唐詩而不是集宋詩,集宋詞亦不過勢之所然。
就各自風格而言,集唐比集宋更能實現曲詞的雅化。關于唐、宋詩風差異,繆鉞云:“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17]錢鐘書《談藝錄》亦云:“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18]概括了唐詩富于情韻而宋詩長于說理的風格取向。明清傳奇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主情反理”。如湯顯祖就是一個狂熱的“至情”論者,他提出“世總為情”,乃至為了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其《牡丹亭》即是以對情的高揚而震爍千古。洪昇更是著意“古今情場”,“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長生殿·傳概》)。在高揚情韻的明清傳奇中,以“風情神韻”見長的唐詩無疑成為最理想的選擇。
在語言藝術上,宋詩重在俗化,即“以俗為雅”。王琪主張:“詩家不妨用俗語,尤見功夫……此點瓦礫為黃金手也。”(《西清詩話》)蘇軾更認為:“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竹坡詩話》)所以在蘇、黃手中,俗字俚語公然入詩。蘇軾詩句云:“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鄉。”(《發廣州》)黃詩有句云:“聞道貍奴將數子,買魚穿柳聘銜蟬。”(《乞貓》)“軟飽”指飲酒,“黑甜”指熟睡,“銜蟬”指貓,都是日常俗語。作為脫胎于俗文學的傳奇,自然易于拋棄這種趨于“俗”化的宋詩,進而選擇“渾雅”的唐詩。
綜上檢討,集句詩進入戲曲,正是明代戲曲在向案頭化發展的詩學現象。一方面,傳奇作家借此點綴文章,顯耀才華;另一方面,沉淀著豐厚歷史底蘊的集句進入傳奇,不僅使其語言面貌得到整體置換,同時也為傳奇本身提高了文化內涵和文學品位,推動了明清戲曲語言的雅化。因此,集句與傳奇的全面融合,標志著民間戲曲邁向雅化、案頭化的進程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牡丹亭》《長生殿》素以辭藻文雅富麗、才華橫溢著稱,其中大量的集唐正是這種才華的見證之一。而在創作中,作為一種詩學游戲的集句不僅是一項高難度的藝術嘗試,同時也是文人挑戰傳統、自娛娛人的心理渴求。換言之,它標志著明清戲曲家在創作中從“娛人”走向“娛己”,從嚴守音律走向到張揚個性的歷史轉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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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經華,貴州財經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