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的科學與科學的歌唱

歌唱是以歌聲表達情感，塑造形象，反映生活的藝術，而藝術與科學存在“學術思想和社會活動的范圍”的區分。[1]p808歌唱與科學確有聯系，但歌唱科學屬于藝術學科科學范疇，需以藝術現象、規律為依據，二者的聯系不應成為混淆藝術與科學界限的理由。如果過分強調科學對歌唱的作用，就難免造成觀念認識的誤區，引發對“科學的歌唱”觀念認同的想當然錯誤。

歌唱與科學本無直接關聯，還在人類學會歌唱時起，就被限定在藝術而非科學的范疇。其實，人類起初也只是將歌唱視作語言以外的情感表達交流手段。歌唱與科學的聯系是人類謀求尋找更為高效和完美的演唱使然。用科學探究歌唱奧秘本無可厚非，歌唱中有太多需用科學研究和解釋東西。然而，當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嘗試對歌唱及其訓練開展研究時，這種滯后于歌唱發展的探究行為卻成了以科學命意歌唱的前提，美聲唱法因此被指認為“科學的歌唱方法”。但該觀點本身就是歐洲音樂中心論思想的體現，表現為典型的歧視、排斥非歐洲文明的理念，繼而引發了哪種唱法更科學的無謂紛爭。

其實，在歌唱發展的漫漫歲月中，人們既不知道如何歌唱才符合科學，更不清楚哪種方法更為科學，但各種演唱形式和流派唱法反而異彩紛呈。不懂歌唱與科學的關系并沒妨礙人類改進演唱技藝和追求合理發聲。倒是人們嘗試以科學揭密歌唱時問題反倒多了起來。兩世紀前，加爾西亞父子和蘭佩蒂父子率先以科學研究歌唱，意在完善美聲演唱技藝，但后人卻冠以“科學唱法”，并以此貶抑其他唱法。美聲風格的演變始終遵循著藝術規律，其唱法早在科學引入之前便已定型。況且人類至今沒找到唯一科學的正確方法，甚至對歌唱發聲機理都不甚了解，為什么還要堅持扼殺多元文化語境下的他類唱法。前輩藝術家探究歌唱原理的真實目的，只是試圖讓人聲更優美，嗓音更持久，訓練更合理，但這一善良動機卻不幸成為了流派唱法之爭的口實。

“歌唱的科學”與“科學的歌唱”是一對有趣的命題。歌唱的科學是與歌唱關聯的學科科學，主要指與歌唱行為和歌唱生理關聯的科學內容。科學的歌唱是指歌唱活動、行為或方法是科學的，主要指歌唱方法的科學和正確。在歌唱領域中確有科學存在，其范疇主要有與歌唱關聯的生理學、心理學、音響學、語音學、聲學、醫學、美學等內容，其中必然會涉及歌唱發聲的生理、心理、機理等歌唱原理和技術方法。研究大腦意識控制下的肌體歌唱行為及歌唱理論和技能技巧方法等，不僅有助于人類探索歌唱的奧秘，且有助于完善歌唱訓練，發掘嗓音潛能，優化發聲技術，提高生理效能，改良嗓音特征。所以，歌唱科學主要涉及歌唱理論、教學和實踐的規律與準則，涉及運用范疇、定理、定律揭示歌唱現象的本質及規律。

然而，科學的歌唱或科學發聲法在命意上缺陷明顯。因為歌唱屬于藝術行為，是為再現現實和表現情感在想象中實現審美主體與客體的互相對象化的創造活動，執行的是藝術而非科學的標準。歌唱藝術追求的是形象的生動性，風格的多樣性，審美的多元化，而不是追求規律的認知和運作，不是追求事物的本質和真理的唯一性，不是追求對謬誤的排斥和對偽科學的甄別。藝術與科學本質區分，許多藝術現象不能用科學加以印證和檢驗。為了藝術表現的出新，人類始終在探索歌唱形式、手段、方法的改進，為了特殊的藝術效果歌者甚至不惜采用既不合理又不規范的發聲手段，而不是簡單追求唱法的正確與科學。另外，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多元化還為唱法區分提供了強烈述求，我們不應以特定審美標準去界定唱法的科學性和唯一性。如果科學迫使人類將歌唱統一為一種唱法，那么歌唱必將因此失去存在價值。

歌唱方法的多樣性和風格的多元化還取決于歌唱審美沒有絕對的標準，不同歌唱色彩和風格能為欣賞者提供更多審美選擇。在美的認識上人類永遠不可能達成統一，此民族認為優美的聲音，很可能被他民族判定為難聽。因此，歌唱方法涉及的是特定演唱形式和風格規范下的技藝優劣和水平高下，而非是否科學和正確。對歌唱水平的評價只能指向流派唱法的審美標準、技術規范和演唱風格，而品味和手段的區別也只能服從表現需要和風格約定。對不符合流派規范的風格和唱法，只要有真實的審美需求，都應允許其存在。比如，用美聲規范評判民歌唱法，后者就不正確或不規范；但若以民聲標準來衡量美聲演唱，那美聲同樣不符合民族審美習慣。倘若我們在民族、美聲唱法間再擬定一個科學標準，則只能使歌唱背離藝術審美的固有軌道。

人類實踐表明，歌唱方法的形成與民族文化背景有關，不同民族音樂文化語境對唱法技術影響巨大。例如，美聲唱法經歷的氣息由淺而深，共鳴由局部到整體，發聲機能由單一到復合的演變，就與意大利文化語境下的歌唱藝術發展密切關聯。如單音圣詠時代的歌唱，既不需要宏大的音量、豐滿的共鳴、混聲的發聲，也無需復雜的技巧。正是各種音樂技術要素和音樂創作手段，以及演唱風格、表現形式、音色觀念的演變，誘發了增強嗓音勢能、美化嗓音音色、完善唱法技術的需要，促成了美聲的革命，而科技發展并沒有對之構成真正影響。相反，如果科技發展超前200年，由于擴音設備提前出現而使歌者可借助科技手段獲得相應能力，反而會導致美聲唱法的夭折。

再者，不同民族歌唱審美觀念是影響唱法技術的重要基礎，而使人聲符合民族審美習慣是其內在動因。如，中國人偏愛清脆、高亢、嘹亮音色的審美傳統，就與喜愛色彩掩蓋、圓潤、豐滿的西方審美傾向明顯相悖。而漢語音調的復雜變化加上前置母音音位和明亮靠前音色的追求，既是民族文化情結和民族音樂風格使然，也是民族審美情趣的驅使，所以傳統民歌罕有中低聲部歌手。就連同為拼音文字的西方各國，也有類似語音歌唱風格的差異，如法語鼻化音濃郁，德語喉音濃重，分別導致鼻音突出的法國唱法和喉音明顯的德國風格就是很好的例證。如果我們將民族文化差異擴大到所有與歌唱關聯的領域和范疇，不同文化語境對歌唱方法的影響會更加突出。

將美聲唱法視為科學發聲法，是因其率先用西方科學理論研究歌唱，而不是因為它是唯一科學的唱法。以科學驗證美聲唱法的合理性是西方聲樂理論的主要工作。至今沒有證據表明他們的歌唱和訓練的進步得益于科學指導，而從事聲樂科學研究的不是不懂科學的聲樂工作者，就是不懂歌唱的科學家。如果我們將科學等同于正確，就等于指證其他唱法不正確，這是美聲唱法排斥異己的危險做法。歌唱方法無論科學與否都是歌唱的工具和手段，必須服從藝術表現和審美創造。為了表現需要歌者完全可以采用漏氣、喉音、鼻音等不科學唱法以謀求特殊藝術效果，服務特定的情感、形象創造。科學歌唱的提出還表露出對歐洲科學知識體系的膜拜。其實，東西方文化語境下的思想、科學體系差異，并不表明東西方科學的優劣。而不同學科范疇、知識體系、研究方法和邏輯架構決定了科學認知和理論系統，故不同科學體系對同一命題結論形成差異也很正常。世界各國的歌唱理論就緣于這種思想、理論、知識體系和整體文化、科學的差異，并又各有道理。因此，不同演唱風格和發聲技術體現的是民族文化差異，無關乎方法的優劣。

總之，歌唱與科學的關聯不應成為以科學命意歌唱及其方法的理由。藝術追求的是審美的多元化和風格的多樣性，絕非科學性和唯一性，所以以科學命意歌唱本身就是錯誤，如果我們以此來排斥其他唱法，則只能是錯上加錯，必須予以糾正。

(作者簡介：劉大巍，蘇州科技學院音樂學院教授;夏美君，蘇州科技學院音樂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