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艷詩曾風靡天下,歷來卻毀譽參半。在重新探討元白艷詩之前,務必給艷詩作一審美內涵的界定。首先是表現女性之美,此類詩歌是當之無愧的艷詩;其次是表現男女之情,即艷情。《現代漢語大詞典》對艷情的解釋為“舊指男女愛情”。愛情是一現代術語,五四以后尚屬一時髦語匯。艷情與愛情同指男女之情,但際遇懸殊;第三,更有一種綺靡惝怳,幽眇之思的纏綿吟唱,判斷其香艷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的主觀感受,如果從文人創作心態上來考察,姑且可將此類詩作稱為香艷之隱。
一、元?。杭毮侊L光我獨知
元和十年(815年),元稹任通州司馬,是年作《敘詩寄樂天書》,追敘了元和七年(812年),自己居江陵貶所,應河東李景儉請求, 將十六歲至元和七年間八百余首詩自編詩集的情況,其中包括百余首艷詩,并指出“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艷”的社會現狀,創作此類艷詩旨在以干教化。
元稹所謂為了以干教化而作的艷詩,其中一部分是對當日尤劇怪艷的婦女時尚發表美學見解。其《看花》詩云:“努力少年求好官,好花須是少年看?!痹》e極仕進,對美人也充滿熱情。從現存詩來看,詩人對女性頗具審美鑒賞力。在《離思五首》其三中闡發了他對“最宜人”衣著的看法。再如《有所教》:“莫畫長眉畫短眉,斜紅傷豎莫傷垂。人人總解爭時勢,都大須看各自宜。”認為無須緊跟風潮,選擇最適宜自己的才更重要,此種評論在當今都是很有見地的。
元稹,九歲學賦詩,十五歲及第,才高學富,風流多情,是一位典型的才子型作家。其詩歌創作主張反映現實,列于張為《詩人主客圖》廣大教化詩派升堂位置。其少年才子的天資稟賦,婚戀經歷的浪漫多情,文學理論的諷喻主張,使其對服飾、色澤等女子時俗風尚頗多關注,有時到了絮絮叨叨、無所不談的地步。有研究者從佛學機制,幼年貧困遭際等方面詳加探究“以干教化”的內在動因,未免思致太深。清人趙翼在比較韓孟、元白詩派時指出:“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坦易者,多觸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頭語,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也正道出了元白無物不可以入詩這一特色。應該說,元稹以艷詩創作為自己的“艷詩”說做了很好的注解。
五代韋縠所編《才調集》卷五收元稹詩五十七首。《才調集·序》云:“或閑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韻高而桂魄爭光,詞麗而春色斗美,但貴自樂所好。”《四庫提要》云:“縠生于五代文敝之際,故所選取法晚唐以秾麗宏敞為宗,救粗疏淺漏之習,未為無見。”韋縠所選元稹詩,除《初除浙東妻有沮色因以四韻曉之》一首外,其余全部收入《全唐詩》卷四百二十二,另外《全唐詩》此卷多收《古艷詩》(春來頻到宋家東)一首。在此對《全唐詩》卷四百二十二中所收詩歌加以簡要分類。
第一類為美女類,如:《恨妝成》《曹十九舞綠鈿》《閨晚》《贈雙文》《和樂天示楊瓊》《舞腰》《白衣裳》二首、《鶯鶯詩》(一作離思詩之首篇)、《離思》五首(其一、二、三)、《雜憶》五首、《有所教》等。
第二類為男女情,如:《夢游春七十韻》《桐花落》《夢昔時》《古決絕詞》《曉將別》《月暗》《新秋》《春別》《魚中素》《代九九》《劉阮妻》二首、《憶事》《寄舊詩與薛濤因成長句》《春曉》《所思》二首、《離思》五首(其四、五)、《襄陽為盧竇紀事》五首(其二、三、四)《會真詩三十韻》《古艷詩》二首等。
第三類為香艷筆墨,如:《櫻桃花》《薔薇架》《盧十九子蒙吟盧七員外洛川懷古六韻命余和》《桃花》《暮秋》《壓墻花》《友封體》《看花》《斑竹》《箏》《襄陽為盧竇紀事》五首(其一、五)等。
元稹對詩歌功用的界定相對寬泛,他在《敘詩寄樂天書》一文中指出:“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云景色,當花對酒,樂罷哀余,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懷惜逝,凡所對遇,異于常者,則欲賦詩?!痹姼枋闱?、寫景、摹物,無所不能。第一類詩歌抒發詩人的美人情懷,均表達了對美人的欽慕與欣賞。第三類詩中詠花則聯想到摘花人,蓮臉,女人妝;詠波浪則浮現出女人的笑靨,顰眉;其他或借用小玉、平陽、娥皇、王昌、相如、玉真等艷典流露艷逸情懷。這些以期“自吟暢然”的詩作,都可歸為杯酒光景間的小碎篇章,雖然詩人自謙未能達到“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自遠的水平”(《上令狐相公啟》),卻都寫得燕婉怡人,無傷大雅。但歷來評論家尤喜求全責備,貶抑撻伐。
二、白居易:樂飲閑游三十春
白居易這位以優秀諷喻詩篇備受景仰的詩人,在宦海風波中很快消沉下去,遵循著自己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指南,全身遠禍,終老自適。圣明君主難逢,閑逸生活易得。醉醇飽臥之余,時而良心未泯,復憶起往昔“唯歌生民病”的詩歌理想、政治報負,兼濟天下唯余詩歌中幾句蒼白的慨嘆。既不完全忘卻初始的理念,又絲毫無力抵制現實的誘惑。這種矛盾的糾合,最能體現人性的復雜多變。皮日休《七愛詩》列舉了七位令人景仰的人物,對樂天瀟灑自適的人生志趣頗多褒揚?!敖癯蛔砻鞒凇G宜銡g娛逐日來,任他容鬢隨年改?!薄毒突ㄖΑ窐诽煸娭屑皶r行樂的言行隨處可見,他的部分艷詩創作是士大夫逸樂艷享生活的實錄。
白居易中后期詩歌充滿生命短促的憂患意識,如其《醉歌示伎人商玲瓏》詩:“腰間紅綬系未穩,鏡里朱顏看已失?!痹凇陡莆褰^·諭妓》中更是對諸妓諄諄教導:“莫辭辛苦供歡宴,老后思量悔煞君。”詩人并沒有意識到妓女們供人歡宴的不幸命運,而是以己度人,將其納入自我及時行樂體系中。它如“洛陽女兒面似花,河南大尹頭如雪”《勸我酒》、“謾愛胸前雪,其如頭上霜”《代謝好妓答崔員外》等詩句中如花似玉,冰肌雪膚的美人與衰頹老朽形成強烈的映照。白居易作有多首惜花詩,如《惜栯李花》《惜牡丹花》二首、《惜落花贈崔二十四》等等。在《惜小園花》中詩人說:“人憐全盛日,我愛半開時,”對花時花季的見解正是對盛年已逝的悼惜。花團錦簇的生活,更加促發衰老的哀嘆:“及逢枝似雪,已是鬢成霜”(《洛城東花下作》)、“亂雪千花落,新絲兩鬢生”(《除蘇州刺史別洛城東花》)、“紅櫻滿眼日,白發半頭時”(《櫻桃花下嘆白發》)、“落花如雪鬢如霜,醉把花看益自傷”(《花前有感兼呈崔相公劉郎中》),詩人見花開花落,往往自傷自憐,對良辰美景,往往痛惜將逝。詩人老矣,昔日雄心已了然無痕,唯余溫柔鄉,富貴場中的自悲自戀。再看其《感鏡》詩,“美人與我別,留鏡在匣中。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開篇美人、花顏逗人無限遐思,但詩人絕非僅僅為愛美人而作艷詩,美色在詩中是一相對虛擬的概念,只是裝點艷享生活的重要意象,終究是為了抒發“自照憔悴容”后的惆悵意緒。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元稹列為唐代兩位傳奇小說家之一,陳寅恪贊美元?。骸耙越^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感情,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詩中不多見,而影響及于后來文學者尤巨”,都注意到元稹身上超越詩人的更深廣的文化張力。樂天將口腹之欲,聲色之好,生計之嘆,飽食閑坐等等世俗情態悉入詩中,東坡《祭柳子玉文》中稱“元輕白俗”。對詩人的行藏取舍,也不宜苛責過深。但無論如何,我們不應回避這位曾暢言“唯歌生民病”的“人民詩人”的多面性。
(作者簡介:陳妍,西安體育學院人文系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