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出路從消防隊回到家,天色很沉了。
李出路出生的時候,他母親難產。在奔往醫院的路上有個岔道,他父親不知道從哪條路走才能到醫院,于是就下車打聽。可那天是漫天大雪,岔道處沒有行人。這時車上的產婦已經大汗淋漓,呻吟變成了大吼。李出路的父親對司機說,你隨便找個路口開吧,估計選擇的路就是正確的。司機忐忑不安,斗膽選了條路,結果選對了,很快就到了醫院。醫生對李出路的父親說,你再晚送來五分鐘,你老婆和孩子都得憋死。于是,李出路的父親給他起名李出路,就是你做什么都能找到出路的意思。李出路作為男人長得太有代表性了,塔一般的身體,眼睛亮亮的,下巴突出,有一種男人的魅力。他原先是市消防中隊長,后來因為負傷,胳膊肌肉萎縮做了行政,后來不甘寂寞,居然鍛煉出來了肌肉,回到了消防中隊。醫生好奇地對他說,你怎么能鍛煉出來肌肉呢?李出路說,我的出路就是救火,我想回來就能回來。他的檔案袋比別人的都沉,曾經五次立功,其中一次為二等功。在他負傷的那次救火中,由于戰功突出,公安部授予他一枚銀質獎章。他參加和指揮滅火戰斗三百二十多次,在火場上曾經六次負傷,兩次中毒,五次冒著生命危險搶救遇難的群眾。他曾經孤身勇敢地走進煤氣罐嚴重漏氣的屋內,進屋時他赤身裸體,把任何可能引起摩擦的東西全扔在屋外,在乳白色的煤氣層里鎮定自若地擰上開關。這時,只要有半點摩擦和不小心,就會葬身于火海。李出路是經歷過生與死考驗的蹈火者,他在報刊電視上熱鬧好幾年。
他回到家,見妻子在做飯,孩子在床上哭。李出路連忙把孩子抱起來,在地上轉悠著。孩子終于不哭了,妻子在廚房說,這小兔崽子和你一樣,就得有人抱著才舒服。李出路大聲笑著,說,那是,沒人抱著,我渾身筋骨就緊得慌。桌子上擺的飯菜很簡單,肉片炒辣子,熗土豆絲。李出路吃得很香,因為化工廠失火,他一個多禮拜沒回家。孩子拉屎了,妻子忙碌著,李出路怎么也插不上手。妻子忙完了,用紙巾簡單擦擦又繼續吃飯。李出路說,你去洗洗手。妻子滿不在乎地說,洗個屁,孩子的屎又不臟。李出路沒轍,吃著吃著,手機就響起來。他剛抓上手,妻子就一把搶過來把手機關上說,告訴你,你一個禮拜沒回來,我什么都沒說。你媽媽在醫院,我父親也在醫院,都是我一個人忙活。今晚我在家睡覺,你去醫院伺候老人。別總記錯了,你媽媽在甲區,我父親在乙區。李出路顯擺地說,我又立功了。說著從提包里把一本證書擺在妻子面前,妻子撇撇嘴,我不稀罕,你早晚得燒死算完。李出路咂著嘴,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燒死我對你有什么好處?妻子隨手把證書扔在孩子的小床上,從鍋里給李出路盛來一碗熱湯,回答,我找一個不救火的人當丈夫,起碼天天睡覺踏實。李出路聽慣了妻子這些話,也不生氣。兩個人走進了死胡同,怎么找出口也找不出來。妻子問,這次獎給你多少啊?李出路老實地回答,兩千元。妻子哼了哼,給你媽媽交住院費吧,還差三千多元呢。我父親就我一個閨女,也差著錢呢,你看著辦吧。
李出路抱著孩子轉悠好幾圈,看孩子咧嘴笑,他也隨著笑。孩子長得很像他,那雙眼睛很大,眸子黑白分明。他親孩子,孩子就躲著他。他覺得孩子太好玩了,怎么有了孩子生活立馬兒就有了好看的顏色呢。妻子刷著碗說,沒人告訴你什么?李出路問,告訴我什么?妻子說,剛才咱們家電話打爆了,都是找你的,說你轉業了,給你安排到消防器材公司當副經理。李出路笑了,說,有這么回事,我不去。妻子憤怒了,說,你神經病,人家說月薪五千元呢。李出路說,我跟首長說了,再救兩年火,我就不救了。妻子過來質問,你這兩年什么意思?李出路親吻了一下孩子,說,湊了十年。妻子喊著,你就為這個湊十年呀,我呢,孩子呢,萬一被火燒死,我不就成寡婦了嗎?
李出路沒敢說,就在前兩個小時,通訊公司著火,李出路險些就被火燒死。他帶著中隊趕到公司時,小樓里除了傳達室師傅外,沒剩幾個人,偏偏這個時候發生了火災,一萬多伏的變壓器突然起火,燒穿了相距五十厘米的二樓木質地板。煙火封閉房間和樓道,李出路進去以后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覺得喘不上氣來。這種喘不過氣對李出路來說司空見慣,他就是在這種窒息的氣息中才興奮,才能尋找切斷火源的地方,接著就要尋找出路,怎么才能讓弟兄們救完火以后沖出去。很快,他所熟悉的燒糊味道迎面撲來,瞬間,他帶著人馬已經殺到二樓。李出路有這種本事,在什么也看不見的情況下,能判斷出來火源的地方,以及辨別出來出口的方向。李出路跟手下說,你救火的同時必須要找到出口的地方。他感到火勢太猛烈了,他躲進一間屋子里。眼看著烈火在周圍迅速蔓延,一旦地板燒塌,李出路就會落到變壓器上化為灰燼。這時候,他手下的副隊長等人已經被堵在二樓的另一端,李出路聽見副隊長在二樓喊著他的名字,然后咒罵這個經理跑的時候為什么不關電閘,為什么火都著透了才報警。李出路說不出話來,因為煙霧太嗆了。他瞬間感到要出不去了,他很少有這種不祥的感覺。他不想消化在火里,他當時想到了妻子,結婚起就干架,唇槍舌劍,因為一個火字他動手打了妻子。外面,副隊長望著大火正沒主意,如果帶電搶救,危險性會極大。要是斷電搶救,高壓供電是由電業部門控制,誰也難以拉閘。就在這時,李出路看見了窗戶,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摸到了。李出路站起來,他一直匍匐在地上,這是他的拿手絕技。他從窗戶跳到樓道外邊,正好滾到了副隊長跟前。副隊長見到李出路,喊著,我就知道你能找到出路,要不你叫李出路哪。李出路問副隊長,查清楚里面有多少人嗎?副隊長說,傳達室師傅看看全都跑出去了,說估計沒人了。李出路憤怒了,對副隊長喊道,什么叫估計,這有估計的嗎?李出路的救火哲學很特殊,他覺得救火其實是為了救人,因為那火該怎么著你怎么也沒辦法。這時,幸虧經理又跑回來,舞著胳膊吼著,我操你媽,誰說沒人,財務總監還在我屋里呢!李出路說,你屋子在哪?經理說,在樓道的最里頭。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李出路大喊一聲,副隊長你留守,其余人跟我上!就奮不顧身地朝里邊闖。這是一座舊式樓房,樓道不足一米寬,樓道內被煙霧彌漫著,嗆得李出路喉嚨像刀割似的,他隨時都有煙霧中毒的危險,如果回去再去佩戴防毒面具,沒有時間,搶救工作也會延誤。李出路回過身,命令跟著的人立馬兒佩戴上防毒面具,自己一個人艱難地朝前使勁兒摸索。他爬行穿過一道約五米長的樓道,好不容易貼到經理室的房間,只見房間里充滿了濃煙,烈火在一個直徑一米多的洞口中噴出,火烤得李出路面頰發燙。他克制自己,努力睜大眼睛,沒找到財務總監。他不甘心,就扯脖子大聲呼喚,有人嗎,有人嗎?沒有財務總監的回音。他繞著火洞摸索前進,當繞到桌子底下時,猛地發現暈倒在地的財務總監,才發現是一個漂亮女人。李出路發現這個漂亮女人正沉浸在夢幻里,沒有痛苦,她觸摸到了李出路就喊著舒服舒服。在火焰中,她的手還不老實,悄悄塞進李出路的下體。李出路把她攙扶起來時,她要親吻他,她的嘴唇火燙火燙。李出路什么也沒說,就這么用胳膊夾著她,一米一米地往前挪,跨過一米就好像是跨過一個世紀。他呼吸越發困難,頭暈惡心,身子像棉花一樣,實在沒有半點力氣。也許是李出路命大,副隊長佩戴防毒面具及時趕到,兩人搭著這個漂亮女人撤出了險境。走出公司小樓時,李出路回頭看見經理正跟那漂亮女人接吻,他看見漂亮女人的長發已經灰了半截。
二
妻子在過廳里洗著腳,邊洗邊打著哈欠。她說,你給我撓撓后背,現在特別癢癢。李出路把孩子撂在小床上,孩子哭起來,他又想過去抱,妻子厲聲喊著,李出路,你是顧孩子還是顧我呢。李出路只得放棄孩子,走到妻子背后,伸出手給妻子的后背撓著。妻子愜意地指點著,再高點兒,再低點兒。孩子拼命地哭,李出路狠心離開妻子,到小床上抱起了孩子。他發現孩子尿了,把那獲獎證書尿濕了,上面的字跡都模糊了。妻子氣憤地說,你不知道我是在考驗你,你在我和孩子之間選擇,你肯定顧著孩子,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個禮拜沒回來,你回來進門親我了嗎?李出路過去親了妻子一下,妻子賭氣地說,晚了,討來的不如給來的。
晚上,下霧了。霧團在地上使勁兒打滾,然后升到半空中,打濕了人的眼睛。
李出路應該打車去醫院,可是下樓看見放在那里的自行車就情不自禁地騎著走了。他舍不得花錢,妻子單位不景氣,已經在家很久了。去醫院的路上,他拿出手機想看看誰來的電話,可怎么也調不出來。李出路估計妻子把手機的號碼刪掉了,她對付李出路的辦法很多也很有效,其中刪手機號碼是一絕。李出路要轉業到消防器材公司當副經理的消息風傳,估計都是跟這個有關。他手下的人也想跟他走,在大家眼里,李出路就是最好的船長,上了他的船就能乘風遠航。
他左拐右撞來到了醫院,李出路就憷頭選擇。他發現自己總是選擇,或者說找出路。他很怨恨父親給起了這么一個倒霉的名字,命運的捉弄,讓自己這么緊張。進了醫院,他連猶豫都沒猶豫就先奔甲區去看媽媽。李出路媽媽原先是個文盲,后來斷斷續續識了幾個字。可他的啟蒙文化都是由媽媽從小灌輸的,講的都是男人怎么成大器的簡單道理。她進過工廠,獲得過三八紅旗手的稱號。因為受他和哥哥的拖累,毫無怨言地辭去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務,用她全部心血養育孩子。李出路小時候得了軟骨病,不愿意吃魚肝油丸,他媽媽就自己吞下魚肝油丸,吃給他看,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去年春天,他媽媽突然患了腰椎管狹窄的病。李出路和妻子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讓他媽媽腰再直起來。今年夏天,年邁的父親被老干部局安排到外地旅游,老人家猶豫了一下,李出路媽媽說,你去吧,我沒事的。父親叮囑李出路別總是顧著救火,要小心他媽媽的腰,千萬別再發展,不注意就會癱瘓在床上。看著父親忐忑不安地走了,李出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他媽媽知道了這種病的嚴重后果,瞞著李出路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藥,她不想連累孩子,包括老伴兒。那天也是下著大霧,水霧彌漫。李出路媽媽毅然決然地吞下一整瓶子的安眠藥,他妻子發現后,惶惶地把他叫回來,消防隊的同事們幫著他把老人抬上救護車送到醫院。大家見李出路的神色很沉重,分手時連招呼也沒打,就悄悄走了,連支煙也沒來得及抽。晚上,李出路問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媽媽,為什么選擇這條絕路。媽媽沒說話,其實那一臉的無奈說明了一切。誰都想活,可誰都怕這么不人不鬼地活在床上,消耗生命。沒多久父親旅游回來,見老伴兒成了這個樣子,對李出路發火了,呵斥著,我臨走的時候怎么叮囑你的, 你天天忙你的救火,怎么連這點兒事都辦不好呢?連續幾天,父親沒怎么答理他,以前父親從來沒對他這樣。李出路也別扭,他想不開,媽媽吃安眠藥又不是自己操縱的。
當李出路來到媽媽的病床前時,手機響了,是總隊長打來的。總隊長嚴厲地說,給你打手機怎么關上了,這要耽誤大事的。李出路沒解釋,他問,有火情?總隊長說,以后你再關機就停你小子的職,干咱這行的撒尿拉屎都得聽著手機,懂嗎?李出路說,是。總隊長是山東東營人,性情跟著火一樣干烈火暴。
李出路接完命令就離開媽媽的病床,他本想上前跟媽媽打個招呼。可是他看見媽媽已經睡著了,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上前,媽媽一說話他就走不了了。把自行車放到醫院,剛出去要打車,就聽見救火車的鳴笛。他感覺太快了,是不是總隊長知道自己去了醫院,因為從消防中隊到醫院需要開車二十分鐘。這么快救火車就鳴笛到了,說明總隊長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李出路覺得腦子這么一閃,應該離開了,八年了就這么被火無情地烤著,眉毛頭發燒過了十幾茬了。又被妻子這么嘮叨著,脾氣性格被閹割了好多回了。車上,副隊長報告,說一個顧客把煙頭扔進了一家超市的服裝庫,引起了火災,估計是八級的大火。李出路對副隊長的口頭語估計很惱火,悻悻地說,你能不能以后不要用這個詞,我估計你每月工資能賺一萬元,行嗎?副隊長撲哧笑了,說,我愿意啊。李出路還沒跟副隊長說什么,救火車已經到了這家超市。
天完全黑透了,大霧依舊沒散去,而且越聚越濃重。
李出路命令副隊長帶領手下人迅速進入了燃燒區。這座超市是一座磚木結構的四層樓房,四樓頂已經出現一道很深的裂縫,濃煙從裂縫里往天空上鉆。李出路帶領大家剛剛沖過危險區,就聽見身后轟隆一聲響,局部樓頂塌落下來,驚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李出路果斷下令,讓水槍手進入燃燒的房間,切斷火舌,保護未燃的物品。副隊長率先抱著水槍沖過去,關鍵時刻供水突然中斷。李出路罵了一句,我操他媽的!他就怕救火中沒有水,這等于人在黑夜里沒眼睛,船在行駛中沒航標。李出路大聲呼喊著,快來水呀!快來水呀!但水就是遲遲上不來,而眼前的火勢卻見勢欺人,一層層地撲面而來,樓道里發出一陣陣的轟隆聲,樓頂板一塊塊地砸下來,樓道里已經是一片火海,屋里的濃煙讓人辨別不出眼前的一切。李出路不知道大家都在什么位置上,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站著。往前走,沒有道路,往后撤也沒退路。他吼著副隊長的名字,說,你小子拉住我的手。副隊長摸到他的手,發現他的手在抖。李出路說,媽的,咱們得組織戰士們從窗口退出去,要不沒路可走了。李出路讓副隊長到窗口呼喊要救護繩子,副隊長使勁兒在窗口喊,但燃燒聲和嘈雜聲淹沒了他的聲音。
一天兩次把李出路逼上了絕境,這是他八年救火很少遇到的。李出路想不明白,怎么一天同時出現兩次火情,而且都是進去就找不到出口。他覺得是不是火神要收了他,就是不想讓他活了。李出路邊走邊拍打著兩側墻壁,也沒有找到進出的門。他當時想,唯一的退路就是從樓道撤,可火海像水一樣流來流去,不知道哪是安全的甬道,萬一被引入歧途,就會是飛蛾撲火。副隊長沉不住氣了,忙問李出路,隊長,我們怎么辦啊!李出路喊著,你小子怕死了吧?虧你還是個男人。說著,他朝周圍喊,都朝我這邊靠攏!他把副隊長和另外三個戰士安排到比較安全的屋門口,一方面尋機撤出,另一方面準備應付意外,因為萬一樓頂燒塌被埋,集中在一起也便于自救,也便于外邊的人營救。
就這么奇怪,周邊的人看到了李出路戳在那兒就覺得很踏實,就認為一定會跟著隊長找到出路殺出去。大家就是這么五體投地地佩服他。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李出路猛然發現兄弟中隊從樓道的左側射來一道水柱,當即他判定左邊有安全地帶,可以突圍,于是,他高興地大笑,說,終于有救了,朝左邊快撤!他命令副隊長帶三名戰士盡快撤出危險地帶,而他又彎腰去拿地上的水槍,想繼續去救火,沒料到燒塌的悶頂擦著他頭皮砸下,拍在他手背上,鮮血頃刻染紅了水槍。副隊長轉身看到了,他想回來被李出路大聲呵斥住。李出路連哼都沒哼一聲,端起了一桿水槍就鉆入到漆黑顫抖的悶頂,用水槍向火焰掃射。整個中隊一直堅持了二十多分鐘,終于撲滅了大火。
三
李出路沒有回家,他知道不能告訴妻子發生的這些事情。他就是鐵嘴鋼牙,遇到多大的火情回家也一言不發。有一次,電視臺播放了他救火的鏡頭。他回來以后,妻子哭得昏天黑地成了淚人,抱著他兩個小時沒有松開。其實那是個小火情,他帶人進去以后沒幾分鐘就結束戰斗了。他疲憊至極,渾身跟散架一般。走起路來跟踩棉花一樣,軟軟的。他很少這樣,他覺得自己就是孫悟空,怎么燒都燒不死。他再次進醫院,到了病房已經半夜了。他看見妻子正掏大便,他過去要替,妻子一瞪眼,說,快掏完了你來了,我不讓你小子做成好人。他餓極了,就在糞便的氛圍中從柜櫥里找出點兒吃的。李出路看著妻子掏得很難受,他對妻子又說了一次,我給媽媽掏吧。妻子甩過臉,說,你連自己的屁股都掏不凈,還給你媽媽掏。李出路受不了,說,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妻子說,你跟我說,你來晚了是不是救火去了?李出路梗了梗脖子,說,救火就是上戰場。妻子說,你怎么不死在戰場呢。李出路守著媽媽不好發作,媽媽睜開眼睛對兒子說,你父親也不看我來,你讓他來。李出路知道媽媽住院后,父親就心里煩,在家待著不是心思,就總跑老干部活動中心打麻將,一打就輸。來到媽媽病床前,也就會唉聲嘆氣。李出路正給媽媽按摩著腳,看見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小伙子走進來,另外一個女主持也跟了進來。李出路連忙把兩個人朝外送,說,我這里有病人,外邊說。那個嬌滴滴的女主持人憋不住,說,聽說剛才在救火的現場,你差點出不來。后來,你帶著大家找到一個出路才勉強逃生。李出路很惱火,說,什么叫逃生,我們是救火去的,不是逃生去的。那個扛攝像機的小伙子拽了拽女主持人,三個人走出病房。李出路的妻子已經掏完了婆婆的大便,她就這么奓著兩手跟出來,對李出路說,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給你媽媽掏大便了。李出路很尷尬,那個嬌滴滴的主持人款款走來,對李出路妻子說,大嫂,你作為李出路隊長的妻子是怎么支持他的。李出路妻子看著攝像機鏡頭,舉起兩只手對主持人說,臭嗎?女主持人沒說話,李出路妻子接著說,我就想問,他要是死了,我怎么辦?李出路說,你別瞎說。扛攝像機的小伙子悶頭走了,后面女主持人氣喘吁吁地跟著,小聲說,回去怎么交待,明天的新聞晨報要播的。
李出路這時突然頭暈起來,就覺得天和地在翻轉。他呼吸很困難,覺得每吸一口氣都要喘了又喘。他覺得自己要倒,他從來沒倒過。他曾經跟底下人講過,在哪倒也不能在火場上倒,誰倒下了就甭想再站起來。李出路多少次在火場上要暈倒,但都頑強地挺立起來。他的毅力超群,副隊長問他,你靠什么堅持站著?李出路說,孩子,我倒下了就見不到他了。副隊長問,你妻子呢?李出路說,要是因為她,我就想倒下了,她可以再找一個。
李出路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急救室。他發現自己腦袋上裹著繃帶,臉被毒氣熏得全是紫色。李出路詫異地問妻子,我怎么裹著繃帶呀?妻子不情愿地說,你倒下太快了,腦袋碰到了水泥地板磕的。李出路笑了,妻子頓時嗚咽起來,說,自打跟你結婚,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拖著病身子,又拉扯孩子,可從來沒拉過你的后腿。今天你就聽我一次,別干消防這行當了,當初和你干消防的那幫子人不都轉業到地方了?咱們安安穩穩過日子……說著眼淚撲簌簌滾下來。父親來了在旁邊看著,心里也一陣難受,嗓子眼兒像是點了醋。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鐵錚錚漢子的李出路眼圈也紅了,他拉著妻子的手說,你跟了我十幾年,你吃的苦全裝在我心里。可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樣愿意干消防嗎?你知道我大學沒考上,又沒有多大的能耐,如今我軍銜扛的是少校,領導幾十個人,工資能拿好幾千元。我怎么好朝組織張這個口,說要轉業抬屁股走人呢。他父親在一旁也抹著濁淚,說,我老了,又患了哮喘,一早一晚胸脯像是拉風箱。你媽媽的腰椎管是治不好了,肯定癱在床上。萬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家就沒有頂梁柱了。你跟領導說說,換個不救火的活兒應該能張開嘴吧?
李出路沉默許久,病房里的氣氛很壓抑。李出路對父親說,我想不出什么話來張嘴,我立功受獎的時候,您跟周圍的鄰居夸耀,說我兒子是英雄,多威武。現在讓我這么跟領導張口,我就是臨陣脫逃。李出路妻子急了,那你也不能總是風風火火領頭往火里沖,要知道水火無情,這個理兒你該懂吧。你一次命大,兩次僥幸,那火還總躲著你啊!你這是倒在醫院里了,你要是倒在火場上,就成火葬了。李出路不悅,對妻子說,你也替我想一想,我是一個中隊長,戰士家長來的時候,對我又是千叮嚀萬囑咐的,都指望孩子能成才。在危險的時候,我不帶頭沖上去,讓戰士們打頭,我怎么向組織交待,向戰士家長交待!李出路激動地怒吼著。妻子的嗓門更大,你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李出路問,我怎么假了?妻子戳著他的鼻梁子說,你就是神經病,見了火比見了我都親。幾天不著火了,你就憋得跟瘋了似的。這句話說得李出路腦袋生疼,他閉上眼睛,暈乎乎地就過去了。
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座禮堂里面,一場由氣焊引燃的大火騰地燒起來,這次的起火原因是氣焊引燃了通風管道內的泡沫塑料消聲材料和外部油氈防水層。他領著大家奔赴火場。這時禮堂左側的三樓窗口已經濃煙滾滾。當時他不知道因為什么起火,火源又在哪里。他登上二樓伸出的前檐,嫻熟地接過掛鉤,隔窗斜掛在三樓窗口上,引身上梯,在左右搖擺的梯子上這一套動作絕對連貫利落。他練過多少次這套動作,上樓后跑到通往悶頂的小門口,就在打開房門的一剎那,一股強大的氣浪把他掀出好幾步遠。這時,火已經沿著通風管道,進入到觀眾廳的悶頂,吊頂上的木龍骨架正在受到威脅,如果不盡快控制火勢,禮堂將毀于一旦。他戴上防毒面具,持著水槍毫不猶豫地沖進室內,然后沿著三米高的垂直鐵梯爬上了只有一磚寬的墻壁上,用水槍橫掃火舌。燃燒的通風管道和木架與他近在咫尺,強烈的輻射熱蒸得他全身都麻木了,臉上就像有人一層層地撕他的皮,尤其是泡沫塑料燃燒時所散發出來的混雜毒氣,使他呼吸越來越困難,惡心,想嘔吐。這時候,妻子遞給他一杯水,他喝完又進入情緒中。他第四次拿起了水槍,覺得眼前發黑,已經喘不過氣來,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聽使喚。他突然在想,怎么妻子會給他遞一杯水。他扭頭找妻子,發現妻子抱著孩子在火里微笑,孩子的衣服燒著了,眼看著就變成黑色。他對妻子喊著,你帶著孩子走啊。妻子繼續微笑著,說,我想和你一起被燒死。他滿眼是紅色,可能是血。他喊著,你把孩子帶走啊。妻子就是不走,孩子已經沒了,妻子也燃燒起來,好像飛了起來,渾身都是他水槍射出來的白泡沫。他握不動水槍了,他也想飛,于是就把槍放在腋下用力夾緊,但身子還是往下墜。他想大聲呼喚,但嗓子像是被粘住,干張著嘴發不出聲來。此時,他意識到自己有中毒的危險,隨時會倒下,稍稍往前一傾,就會落到四層樓深的觀眾廳。他便緊緊倚在伸出的墻壁上,靠近鐵梯,默默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烈火不撲滅,禮堂就保不住,萬一整個頂棚塌落,后果將不堪設想。想著想著,看見妻子站在他跟前,說,我帶你出去吧,我知道路在什么地方。他很興奮,就跟著妻子朝前走。真的有條路,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是一片大花園,姹紫嫣紅。孩子在花園里玩耍,他身子忽地一軟就倒在地上。妻子說,你看跟我出來對了吧,要不然你就燒死在里邊。他卻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嘔吐,妻子笑著說,你是不是懷孕了啊?李出路惱火地說,我這么難受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妻子咯咯笑著,說,你看有這么多人采訪你。李出路看見很多扛著攝像機的人朝他跑來,他緊張,朝妻子身后躲著。妻子張開雙臂像是一只大鳥,拎著他朝天空飛著。
他感覺自己在這座可愛的城市上空飛翔,云彩在周圍飄拂著,身后有很多的人在飛。其中有他的孩子,孩子被媽媽抱著,父親也笑呵呵地跟著。他朝下面看去,一群群的人向他招手。他看到人的顏色都是綠的,和樹木一個顏色,碧綠碧綠的,十分茂盛。
四
李出路總覺得有人在撫摩他的頭發,那手很溫暖。一天兩次救火,睡了沒幾個小時。他睜開眼睛,看見媽媽的手在自己臉上,太陽已經爬在醫院的窗玻璃上,他發現自己的眼里怎么都是淚水。他驚訝地對媽媽說,您怎么來了?媽媽哽咽著說,我才知道的,是護士推我過來的。他轉臉看到哥哥紅著眼睛站在身邊。哥哥歉疚地說,本來不想讓你過來照顧媽媽,知道你忙。可我下崗幾年,剛找到工作,走了就回不來了。李出路問,什么工作?哥哥說,給一家通訊公司當保安。李出路問,哪家通訊公司?哥哥說,就是你救火的那家。李出路想起那個經理,問,損失怎么樣啊?哥哥說,小半拉樓房燒塌了,公司經理知道你是我弟弟,就讓我留下了。李出路問,跟我有關系?哥哥說,經理說,你要是不去,公司沒了不說,周圍的兩幢樓房也完了。媽媽說,你轉業吧,聽媽媽一句話。媽媽活不了幾年,你不轉業,你的家也完了。哥哥說,經理說你很危險,再晚一分鐘你就被困在里邊出不來了。李出路問,財務總監是你們經理的什么人?哥哥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護士進來,對李出路媽媽說,你該走了,坐長了腰受不了。護士推走了媽媽,扭頭對李出路和他哥哥說,不管是誰,得給老人家交費了。李出路問,多少錢?護士說,估計三千多吧。護士推走了媽媽,媽媽留下話對李出路說,你交,你哥哥日子不好過。哥哥對弟弟不好意思地說,我每月才一千元,你大侄子快高考了,我得攢學費。李出路說,我交。李出路看著哥哥單薄的身體,說,你得吃好的,不能總是湊合。你看你那身體,跟竹竿一樣,風一吹就倒了,你想還能在那當保安嗎?哥哥忽然哭了,不節制地哭出了聲。李出路想勸,但越勸哥哥越是哭得厲害。哥哥說,你轉業吧,我能到你那干活。這個經理總罵我,我實在忍受不了。
中午了,李出路掙扎著走出病房,他想起來還沒去乙區看岳父。臨出病房前,總隊長帶副隊長過來看他,對他說,你先休息幾天,剛才問過大夫,你中毒挺深的。李出路問,中毒會有什么反應?總隊長說,你瞧你的臉色跟紫茄子一樣,說話都費勁。總隊長走前,悄悄把李出路叫到跟前,小聲說,組織上有意讓你轉業到消防器材公司當副經理,你熟悉器材,人脈也不錯。李出路說,不要我了?總隊長說,我想要你,但實在張不開口了,你足足干了八年中隊長。現在提拔的名額有限,你肯定上不來了。李出路說,我要不走呢。總隊長說,你的副隊長要上來,不能總擋著人家扶正吧。李出路沒說話,總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總擔心有一天火神不饒恕你,把你收了去,我就對不起你妻子。李出路很敏感,問,我妻子找過您?總隊長說,何止找過呀。說完,咂著牙花子低頭帶人走了。副隊長折身跑回來,塞給李出路一個信封,說,這是我的小意思,你別聽總隊長的,我就跟著你干。沒等李出路反應過來副隊長已經消失在門外,李出路拆開信封,見里邊是嶄新的一千元錢。
李出路噔噔跑到乙區的病房,見妻子正在給岳父擦著臉。岳父見李出路進來,一臉的不快。妻子悻悻地說,你還過來呀,我就知道你這人靠不住,我怎么對待你媽媽的,你又怎么對待我父親的。岳父旁邊敲鏟子,當初我不讓你找消防的,你不聽,找消防就等于跟寡婦一個樣。妻子不高興地對她父親說,咱不提老話好不好,你閨女當寡婦你高興是怎么著!李出路覺得很傷感,就問妻子,你也不問問我怎么樣了?妻子沒好氣地說,你這么活蹦亂跳地進來能怎么樣,火燒了你多少次不還是這么精神煥發的。有護士走進來督促,說,今天再交不上錢,藥就得停,液也輸不了,趕快想辦法。李出路問護士,多少錢?岳父生氣地說,看什么了就交三千元,我哪偷去!李出路從口袋里拿出兩千元的獎金遞給護士,能不能先交兩千元?護士說,你別給我,直接到收費窗口交去,給我收據就行。李出路下樓去交費,妻子跟出來嚷著,你還差一千元呢。李出路擺手說,你別管,我有辦法。妻子說,你能有什么辦法,你口袋里只有三百二十三塊六角。李出路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妻子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你妻子,你有多少錢我應該知道,省得你犯錯誤。李出路惱怒地說,原來你天天翻我口袋?妻子說,你是裝傻呀,連我天天翻你口袋都不知道。
李出路哭笑不得。
在交費窗口,李出路從副隊長的信封里抽出一千元,連自己那兩千元總算夠了。他拿著收據跑回病房,交給護士,說,趕快輸液,趕快給藥吧。妻子在旁邊說,你哪弄的一千元?李出路說,借的。妻子不客氣,你借的你還,我沒錢。岳父看不過眼,對閨女說,你怎么對他總是跟敵人一樣啊?妻子說,我不這么對他,他就離不開火場!李出路走出醫院,他心咚咚在跳,他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他從來不收任何人給的好處,但今天卻收了,而且還花了。是不是天意這么考驗他,副隊長給了他一千元,可他恰恰就缺這一千元,而且是人命關天。副隊長給他錢不止一次,他曾經跟副隊長急過,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副隊長嬉皮笑臉地解釋,我就是比你富裕,我老婆是銀行的,她工資是你我的總和。李出路就把信封扔給他,然后繃著臉總說這是你最后一次了。可副隊長繼續給他,持之以恒。李出路回到中隊,趕快找到三班長說,我家有急事,你借我一千元。三班長抱歉地說,我只有四百元。李出路就找了另外兩個班長湊齊了一千元,然后把一千元偷偷放回到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鄭重其事地交到副隊長手里,還是那句老話,你這是什么意思?副隊長嘆著氣說,你媽媽你岳父都在醫院,你手里沒多少錢。我給你就是想幫你,還能有什么意思?李出路說,我不走,你也當不上我的隊長。副隊長陡然變色,說,你怎么這么臟心爛肺,我跟你生生死死多少回,就為你的隊長嗎,我是敬佩你才這么做的。你確實有英雄的架勢,就如同我喜歡項羽,項羽真是英雄本色,他兵敗而不肯過江,然后用槍戟支撐自己,不讓身子倒地,而戰死疆場。李出路怔住了,他看見副隊長眼里涌出淚水。他只好選擇轉身離開,副隊長叫住他問,你媽媽病怎么樣?李出路說,還行。李出路心踏實了許多,隊長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反復原諒自己,反正就是那么幾十分鐘的幌子,誰沒有個偏私的時候呢。
五
三天過去了,沒有一場火災,哪怕是小的。李出路突然閑下來,他覺得中毒感覺依然在腦子里作祟,就是疼痛。他憋得實在難受,就帶大家演練救火時如何在災場尋找出路。副隊長對他說,歇歇吧,大家的神經不能總這么緊繃著,繃得太緊容易斷。李出路不高興地說,我這么多年了,斷過嗎?副隊長說,離斷很近了。副隊長第一次拒絕他,李出路問,你說怎么辦?副隊長說,我買了一盤美國影星霍夫曼主演的電影《英雄》,是描寫消防隊員的。讓大家看看,很有意思。李出路問,什么意思?副隊長說,霍夫曼是個消防隊員,踩著烈火,冒著生命危險,在飛機里背走了幾十名乘客,然后悄悄消失,而后來有無數個冒名頂替的人去領獎。我看過,其實讓你去演,會更生動。李出路沒說話,于是副隊長組織大家興高采烈地看電影,李出路抽空回了一次家。
他主要是想孩子了,進了家門,就覺得氣氛不對,妻子始終沒理睬他。孩子在小床上玩著狗熊氣球,咯咯地笑著。李出路不管妻子的情緒好不好,抱起孩子就親,親完了就抱著在屋子里轉悠。確實絕了,只要一抱起孩子,所有煩惱的事情都被風吹走了。他看見孩子沖他笑,孩子的小臉蛋紅撲撲的。他也跟著孩子笑,兩個人傻笑著。妻子走過來,呵斥說,你把孩子放下。李出路抱著孩子過來,親著妻子調侃著,又忘親你了,我真是豬腦子單細胞,記吃不記打。妻子厭煩地躲閃著說,我讓你把孩子放下。李出路憤怒地說,我的孩子我抱著,我為什么放下!妻子搶著孩子,李出路就是不給,兩個人僵持著。李出路不高興地說,我風風火火奔到家,一進家你就拉著臉子,怎么得罪你了?妻子說,我問你,那天在醫院,你口袋里一千元錢是哪來的?李出路裝糊涂地說,什么一千元?妻子瞪著眼睛,你少裝洋蒜,我就問你哪來的一千元。李出路支吾著,我找同事借的。妻子說,你胡說八道,你是從醫院交完錢以后才找那幾個班長借的錢,我早就問清楚了。李出路惱怒了,我提醒你,我那是給你父親交的住院費,怎么好心倒當驢肝肺了。妻子不依不饒,喊著,你老實回答,那一千元到底是怎么來的?李出路發現妻子固執得要命,可無論如何又不能說出謎底。他索性說,我偷的,你滿意了吧。妻子說,你說不清楚,那你就是偷的!李出路吼叫著,我是立功的消防英雄!妻子也對他喊著,你少拿英雄嚇唬我,你那錢是從哪里來的。李出路莫名其妙地沖動,過去隨手扇了妻子一個嘴巴,妻子委屈地哭泣著,我還不是為你王八蛋好,你還打我!你打著燈籠遍天下照去,能找到我這么理解你的老婆嗎?你媽媽的大便我掏,我煩過嗎?你父親生氣了我去哄,我煩過嗎?你天天忙著救火,回家跟住旅店一樣,我不是也認了。我問你那一千元錢不是為你好嗎?你要是犯了錯誤,我在單位姐妹面前還有什么臉!咱們家的日子今后還怎么過!孩子長大了還怎么能在別人面前戳著!
李出路覺得自己矮了大半截,他沒想到妻子腦袋瓜里裝了這么多復雜的玩意兒。房門被狠勁兒推開,李出路父親拄著拐杖撲進來,滿臉寒氣。孩子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李出路怎么哄也不行。妻子接過來,把奶頭塞進孩子嘴里。李出路父親說,行啊,你小子真裝蒜,我昨晚看電視了,說你怎么從救火現場到醫院去伺候你媽媽,那不是你老婆伺候的嗎?李出路沒馬上明白什么意思,就怔怔的。父親拐杖敲著李出路的腦袋,你現在貪功了,知道自己朝臉上抹粉了。你他媽什么東西,還有沒有人心,那是你老婆的功勞。李出路鬧不清楚父親為什么發這么大火,嘟囔著,那是電視臺的事,我什么時候貪功了。父親嘆口大氣說,不管怎么說,你為你老婆也轉業吧,省得提心吊膽。這時,來電話了,是總隊長的。總隊長很嚴肅地說,組織上決定你轉業,安排你去消防器材公司當副經理。李出路的腦袋嗡的一聲,問,什么時候走?總隊長說,明天吧。放下手機,妻子和父親都看著他,李出路也不說話,就是抱著孩子在房間里亂走,走著走著,他仰臉朝天花板大喊著,喊的什么誰也聽不清楚。
李出路收拾著東西,副隊長遞過一支煙。李出路煙癮很大的,但在現場從不抽煙,他說引起火災最多的原因就是這東西。李出路破例接過煙,抽了一口,看著煙牌子說,你日子過得夠清苦?副隊長笑了,說,我當了隊長,估計工資會提高吧。副隊長總是在笑,李出路這次聽到他說估計沒生氣,說,隊長應該是你的。副隊長說,我跟你不一樣,我老婆就盼著我能提拔,然后像你一樣成為立功的英雄。我每天忙了一天,回家看見她,她就說,你今天沒救火。我說沒有,她就說沒勁,救火顯得多男人啊。李出路說,我走了,你還氣我。副隊長抱住李出路,說,我舍不得你走。李出路沒說話,妻子這兩天在醫院伺候母親和岳父,腿都腫起來,紫紅紫紅的,一戳一個軟坑。那天,老婆回家嘔吐了半天,說給母親掏大便的時候掏出了蛆,說母親的肛門已經有了褥瘡,爛了。老婆說,我跟你離婚吧,我一天也不想給你媽媽掏大便了,再掏我就瘋了。李出路的岳父已經正式給他下通牒了,說住院一個月,就看見李出路的貴面四回,比見皇上都難。哪回來看看,連尿壺都不端,沒個屁大的工夫就偷偷溜了。一個女婿半個兒,這個女婿哪是我兒,純粹是我爺爺呀。李出路心里也憋氣,因為哪回到醫院去伺候岳父,都給岳父捶后腰,一捶就是兩三個小時。李出路認真地想,轉業就轉業吧,能替妻子做點家務事。
李出路走的時候,全隊的人站成兩排,都朝他行注目禮。李出路清楚,必須趕快走,走得時候哪也別看。他腳步匆匆,故意把帽檐壓得很低。
到消防器材公司報到的時候,看見經理帶著一個漂亮女人走過來,對他說,這是你的銷售主任,他發現那女人很漂亮,那雙眼睛很大,眼睫毛很長,像是大商店里的洋娃娃。那女人伸出手,握住李出路,嫣然一笑,說早就知道李出路是個英雄,以后還指望多幫助。女人的手像是海綿,攥著女人的手,攥得指頭都軟綿綿的。他走進碩大的辦公室,覺得像是宮殿,他從窗戶里看見了那座禮堂,就是他帶人救火的,也是他在夢里邂逅了自己。有人敲門,李出路打開一看是那女人,女人說,你妻子打電話到公司,說你手機關機。李出路看手機發現沒電了,慌忙打開。妻子惶惶地說,你媽媽不動手術要死了知道嗎?是我和你哥哥在旁邊守著,她死活要看你一面。妻子說著,李出路的兩腿哆嗦著,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喃喃著,怎么會呢,不可能那么快呀。妻子惱怒地說,在你媽媽病重的時候,你為什么關機?那是你親媽媽。李出路說,手機沒電了。妻子喊著,你手機從來都沒有沒電的時候。李出路說,就今天到公司沒電了。
六
李出路急忙趕到醫院急救室,見到媽媽鼻孔插滿了膠皮管子,李出路心跟刀絞似的。他妻子和哥哥在媽媽身邊忙碌著。李出路走到媽媽身邊,老人家奇跡般睜開眼睛,始終看著李出路,嘴唇在急劇地抖動。李出路控制著眼淚喊著媽媽,很少流淚的媽媽突然滿臉是淚,拼力喊著李出路的乳名。老人家從被子下面伸出手拉住李出路的衣角,對他喃喃地說,你還是媽的好兒子,知道了趕過來看我。本來,我告訴你老婆,不讓通知你的。我知道你忙,你忙得連媽媽都沒工夫看了,只要你不來,就是真的沒工夫了。老人家說這句話時,李出路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哥哥強拉著李出路出去,李出路清楚地看見媽媽的臉一直追隨著他。他已經看不清楚媽媽的眼睛,因為全是淚水,說不出是他的還是媽媽的。哥哥告訴李出路,咱媽媽用真情支撐著生命,始終在等你,說你的救火時間這么長,怎么還不滅呢。李出路對哥哥說,咱爸呢?哥哥沒吭聲,李出路生氣地說,我問你話呢,咱爸呢?哥哥說,咱爸借錢去了,去了好幾個小時,到現在也沒個影。李出路說,我還有錢,為什么讓爸爸去借呀。哥哥悶聲說,大夫說,要給媽媽動手術,需要四萬,你有嗎?
李出路蒙了,他覺得尋找不出來究竟出口在哪兒。他給父親打了電話,說,您別到處借去了,我有四萬。父親在那邊不耐煩地說,你有個屁。李出路說,我真的有四萬。父親在電話那端喊,你給我拿出來看看。李出路想找副隊長借,他知道只要一張嘴,副隊長就會借給他四萬。李出路給副隊長打電話,可是怎么打也打不通。妻子跑過來說,你不守著你媽媽,又去哪兒?李出路說,我去借錢。妻子瞪圓眼珠,多少錢?李出路說,四萬。妻子說,你找誰能借四萬,你借完了怎么還?李出路說,沒有四萬,手術費怎么交啊。妻子說,好,我看你能從哪借來四萬,借來了算你小子有能耐。妻子走了,李出路繼續給副隊長打,依舊是無法接通。他父親拄著拐杖站在他面前,憤慨地說,我是借不來錢,你呢,你那四萬在哪兒!你媽媽要是沒救了,就是死在你手里!
天色逐漸暗下來,李出路等待著副隊長的手機能接通。這時,他突然看見總隊長帶著幾個人走過來,走廊里的腳步聲很是親切。總隊長說,有人告訴我你為難了,這是大家給你湊的四萬。妻子聞訊過來說,你傻站著干什么,還不謝謝。總隊長忙擺著手,對李出路說,你雖然轉業了,可大家依舊把你當成是英雄。李出路慌忙解釋,我算什么英雄啊。他突然感覺到總隊長的臉上有了一股暖色,他看見窗戶外的天空出現了橘黃色,才知道黃昏是那么美麗燦爛。
當天晚上,他看著媽媽被推進了手術室。在門外,他和妻子守著。他對妻子說,是你找的總隊長吧?妻子瞥他一眼,說,找了又怎么樣,你為組織救火負傷多少次,現在你有難了他還不幫你。李出路對妻子悻悻地說,我不想求人。妻子說,你不是給副隊長打電話,人家不回對吧。李出路說,你怎么知道的。妻子哼了哼,說,你拿著手機在走廊里罵街,罵他忘恩負義,聲音那么大,誰聽見都知道了。李出路說,可能他有事。妻子說,算了吧,你在的時候他是你的狗,恨不得舔你的屁股。你走了,他就成老虎了,還在乎你。這時,李出路的電話響了,是總隊長的,三班長沉痛地告訴他,接他班的副隊長在火災中犧牲了。李出路沉默了半天,問,他怎么沒找到出口呢?三班長說,他不像你,你進入火災現場就找出口,他進去以后就忘了,結果沒有出口,最后被憋死在里邊。我收拾他的東西,發現他手機里都是你的電話,你是不是著急找他。李出路說,你為什么能出來?三班長哭了,說,我們以為他已經出來了,結果……李出路說,你混蛋!
七
半個月后,李出路下班回家。路上,他看見有好多輛救火車鳴笛掠過,上面坐滿全副武裝的消防隊員,瞬間,他好像看見副隊長在指揮車上穩穩坐著,似乎是一座山峰。有行人告訴李出路,前面一家歌舞廳著火了。他抬頭望去,果然有一股股的濃煙蔓延。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