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維想喝杯咖啡,但又不敢喝,因為他的胃在痙攣。以前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而此時,秘書珍妮弗端著他的專用咖啡杯走進辦公室。她手中的杯子是世界上最性感的人使用的,里面的咖啡正冒著熱氣。這是他今天的第一杯咖啡,雙份的奶沫,沒有放糖。
“今天不喝了。”哈維說。他想,現在一杯咖啡可以要了他的命。他痛苦地皺著眉。
“你沒事吧?”珍妮弗問。她的一只手撐在腰間,樣子像一位生氣的母親,而哈維就像是她不肯喝牛奶的小兒子。“是不是胃潰瘍?”
哈維強顏歡笑。他舉起手,想讓她放心,但那手抖得很厲害,像是在指揮波爾卡舞曲。他不得不把手放下。“只是工作太累了。”他說,“不用擔心。”
“那這咖啡……”她問道,手中仍然拿著他的那只咖啡杯。
回答之前,哈維看了看那杯子。這是他妻子送給他的,兩年前,在他生日那天。噢,天啊,他干了些什么?“把它倒了吧。”哈維對她說。
珍妮弗聳了聳肩。就在她轉身離去時,哈維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他今天必須做的最重要的事,可他差點兒給忘了!“我不想……”他開口說,可他覺得自己嘴里像在嚼砂紙似的。“今天早晨我不想接聽任何電話。”他對她說,“中午之前不接任何電話。誰的電話都不接……”
“鄧肯·麥克尼的也不接嗎?”珍妮弗揚起雙眉。
“尤其是不接他的。”哈維說,“不過,”他又說道,而且這次他還舉起了一只手,指著她,“如果有一個叫巴索的打來電話——他會這樣說明自己的身份,說自己是巴索先生——你必須立刻把他的電話接到我這兒來,明白嗎?除他之外,中午之前,整個早晨,我不接別的電話。”
珍妮弗茫然地點了點頭。她當哈維的秘書已有三個年頭,每天早晨給他沖咖啡,提醒他妻子的生日,他的結婚周年紀念日,一年兩次幫他挑選新的領帶。可現在,她發現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她在門口停住腳步,“你真的沒事嗎?”
哈維微微一笑,“真的沒事。”他說,“謝謝你,珍妮弗。啊,對不起,我剛才忘記告訴你了,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她關上了門。
哈維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深吸一口氣,合上雙眼,眼淚止不住流淌下來。
“是因為你妻子的緣故,是嗎?”
哈維覺得自己的心就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了。他睜大眼睛,珍妮弗又出現在門口,像一只發瘋的狒狒,對他咧嘴笑著。“什么?”哈維費力地說。她怎么會知道的?她怎么會知道!
“她今天就要去度假了,留給你的是無限的相思。怪不得你看上去怪怪的,對嗎?”珍妮弗開心地笑著,因為她解開了這個謎。
哈維快要崩潰了。他相信,自己的雙臂馬上就要掉落在地板上,接下來身上其他垂懸的部分也會如此。然后,他的軀體四分五裂,橫七豎八地攤在地板上,各種內臟溢滿地毯。但是,哈維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是哈哈大笑,笑聲聽上去有點兒怪。“是這樣的,”他說,“她坐的是中午的班機,我會想念她的……”突然,他的笑聲變成了哭泣。怎么會有如此快的變化?此時的哈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會想她的……”他放聲痛哭。
珍妮弗沖到他身邊,雙手抱住他的頭。“噢,真甜蜜啊!”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沮喪。哈維希望在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們能一直保持這種姿勢,甚至持續到世界末日。他把臉緊貼在珍妮弗的胸口,感覺出她襯衣下面穿著的是鑲有花邊的胸罩。但是,珍妮弗松開手,掉過臉,咬住下唇。“我想,那一定很甜蜜。”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
哈維再一次放松自己,閉上雙眼。“你說,那個巴索到底是誰?”珍妮弗的詢問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把雙手放在腦后,雙眼望著天花板,尖聲喊道:“關你屁事!”
在陌生的地方你一定會遇見陌生的人,哈維想。珍妮弗終于離他而去,讓他在這一天以后的三個小時里,也許是他這一生以后的三十年里,一個人在那里苦思冥想。
當然,格瑞斯頓酒店曾是個陌生的地方。無論何時,對哈維來說,那都是個陌生的地方。它所在的街區,像哈維這樣的人很少愿意冒險去,就是去的話也只是在白天,而且,還必須緊鎖車門。
我為什么要到那里去?哈維問自己。為什么要跟他說話?為什么要這么做?怎樣才能阻止這一切?我現在不想讓那件事發生,我不想,我不想……
要不是因為鄧肯·麥克尼……
麥克尼是哈維最大的客戶,平時深居簡出,靠投資貶值的城市房地產起家,現在成功地擁有好幾個貧民區的房地產,凈值超過三億美元。麥克尼的公司辦公室設在一幢沒有特色、但有六十年歷史的十二層大樓里,樓里的老鼠多于房客。公司成員有鄧肯·麥克尼、他下流的侄子戴維·梅爾文和兩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其中一個據說是這個城市里還活著的最低等的妓女。
哈維和麥克尼一年只見一次面,為他準備個人所得稅報表和財政報告,但他經常收到麥克尼的來信。
和麥克尼最近的一次見面是在兩天前,他叫哈維去檢查一下格瑞斯頓酒店,一幢位于這個城市較為凄涼的西部地區的死氣沉沉的大樓。四十年前,格瑞斯頓酒店高檔繁華,與眾不同的音樂舞臺上,活躍著一群精力充沛的演奏爵士樂的音樂家。真是美味佳肴,歌舞升平。可是,吃飯和跳舞的客人都陸續搬遷到郊區,那些演奏者們也因各種疾病而死去,爵士樂改成了貓王的曲子,樂隊改為甲殼蟲樂隊,一切都迅速變成低品位的東西。格瑞斯頓首先成了那些不入流的喜劇演員的表演俱樂部,然后是脫衣舞夜總會,直到成為目前這種狀況:一個毫無趣味、缺乏活力的酒吧和烤肉館,專營廉價啤酒和油膩食物,一些中年妓女還會按小時在這兒包下幾個樓上的房間。
“粗略檢查一下,查查賬本,看看這個酒店是不是還在經營。”麥克尼在電話中對哈維說,聲音聽上去像只破舊的風箱。
“難道戴維不是正在經營著嗎?”哈維問,因為他不想到那兒去。再說,他和妻子在吵架,那天早晨已是連續第三天了。他本來想晚上晚些回家,累了之后就不會繼續家庭之爭了。
“戴維?”一提到他侄子的名字,麥克尼便激動地大喊起來,他喘著氣說,“那個混蛋只會和那兒的妓女鬼混。這就是我要派你去的原因。”
哈維不知道麥克尼的這番評論到底是在說哈維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呢,還是在說哈維對情欲一類的事情不感興趣。
后者至少是部分正確。
幾個月來,哈維一直相信,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人,為了他的幸福,渴望著獻出自己的一生。他知道她在等他,就像哥倫布知道有一個新大陸在等著他去發現一樣。哈維相信,只要有機會和勇氣,他就可以拋開目前的生活,無拘無束地去找這個女人,因為她可以幫他擺脫目前這種悲哀、平凡的狀況。
換言之,在許多方面,哈維是個正常的中年已婚男子。
他倒不是一心想背叛自己的妻子,也沒認真想過要跟她離婚。因為這樣做的結果只會毀了他苦心經營起來的會計公司,何況有一半的資產是在他妻子的名下。
但是,他也許想把她殺了。
剛開始的時候,這個念頭只不過像一撮細小的、無聲無息的種子。而且,每當他對自己的生活和婚姻感到悲傷和絕望而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他會深感不安。
要是哈維拒絕到格瑞斯頓酒店去的話,事態也就不會進一步發展。然而,違背自己最大客戶的直接指示是不可思議的事。于是,他去了。在完成視察和市場評估乃至心中有譜后,哈維繼續犯了第二個錯誤:他決定在回到那個不溫馨的家之前,好好地喝上一兩杯。
哈維一屁股坐在酒吧圓椅上,那凳子就像是嘉年華里的旋轉木馬一樣搖晃起來。吧臺后的藍色熒光燈照在哈維的臉上,給他端酒的是個身材細長的酒保。他經常咳嗽,每次咳起來,他的支氣管系統就像只裝滿小球的壇子,發出咔咔的響聲。
靠墻的破舊長椅上方是一溜燭臺,燭光搖曳。一臺電視機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像一個熟透的電子水果。電視里播放著無聲的職業撞球游戲。三個穿著超短裙、釘狀高跟鞋和緊身針織套衫的女人坐在一張長椅上,一邊抽煙,一邊嬉笑聊天。大約有三個男人,分散地坐在三張桌子旁。
在哈維的一生中,他從未如此消沉過。慢慢喝光第一杯酒后,他又要了第二杯甜酒加可口可樂。
第二杯酒也快喝光了,他定一定神,準備回家。這時,他意識到有人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他知道那是個女人,因為在熒光燈下,他看到了網眼長筒襪下泛著光亮的柔軟豐腴的大腿。
那女人向他探過身子,問道:“要上樓嗎?”
哈維轉過身打量她。比他妻子漂亮,也許還更年輕。他笑道:“不,謝謝。”
“不要緊的,”她柔聲說,“已經有人出錢了。”
“什么意思?”哈維問道。
“這個,”她說,“先伺候你半個小時。半小時后,再由你出錢。”
“你提供半小時的……免費出賣你的身體?”
“嘿,聽清楚了,”那女人說,似乎有些生氣,但哈維覺得再也找不到更加能侮辱她的話了。“我只是說已經有人出錢了,沒說是免費的。”
哈維有些好奇:“誰出的錢?”
“在那邊。”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哈維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在角落邊的長椅上,在一只白蘭地酒杯后面,坐著一個人。“聽著,半小時后,如果你不想的話,他也拿不到退款的。還沒有男人拒絕過我。”
哈維從凳子上滑下來,慢慢朝角落的長椅走去。那女人還在喋喋不休。那男人身體筆直,坐在那兒,雙手托著那只白蘭地酒杯。
辦公室門外,珍妮弗接電話的聲音讓哈維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下表,才十點,他妻子還未離家去機場。他想象著她駕車穿過城鎮,路上停下來(他知道她一定會這樣做的)買些雜志、糖果和化妝品。
他雙手托住額頭,假裝自己是一塊巖石,一塊有記憶的巖石。此時此刻,他想起了那件可怕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哈維朝他走去的時候,那個男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椅上。也許是甜酒給他壯了膽,哈維挺起胸膛,幾乎是昂首闊步。他感到生氣,他對自己說,讓別人出錢替自己買女人是一種恥辱。哈維不愿受此恥辱,他畢竟有自己的驕傲。
他在長椅上坐下,望著陰影中的男人,用大拇指指著身后的吧臺,說:“是你讓那個女人來見我的嗎?”
那人沒回答。待哈維的眼睛適應黑暗后,他發現那人戴著副眼鏡。
“我要的女人不用出錢買。”哈維說道,嗓音充滿著憤怒。也許他應該嘗試著對他的妻子這樣說。見那人不吭聲,哈維更加自信了。我把他鎮住了,哈維告訴自己。他把身體往后靠了靠,提高了嗓音。“我不需要別人出錢替我買快樂,謝謝你。我的事業很成功……”哈維突然停住話頭。那個男人開口了,但聲音很低,他沒聽清楚。哈維把腦袋歪向一邊,有點困惑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那人的聲音依舊很低,“不是為了你的快樂,是為我自己的快樂。”他拿起桌上的杯子,舉向陰影中,然后送到嘴邊。
哈維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覺得自己的憤怒像空氣一樣從沒有扎緊的氣球中跑光了。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何要離開相對安全的吧臺,坐在這個看上去很危險的男人面前。
“嗯,謝謝你的好意。”哈維強顏歡笑,“可是我有……”他停了一下,“我能應付女人,憑我自己的能耐。”
“對此,你妻子是怎么想的?”那人聽上去來了興趣。現在,哈維能看清楚那人的臉了。一堆蓬亂的頭發,也許是紅色的。一個鷹鉤鼻,厚厚的鏡片后是一對小眼睛,說話時幾乎不動的比常人更小的嘴巴,略帶南方口音,可能是喬治亞,也有可能是卡羅萊納。反正是有教養的南方人。
哈維低頭看了看手指上的結婚戒指,身體坐得更直了。“我們彼此理解。”
“她有自己能應付的男人嗎?”那人問道。
“她……”我在這兒干什么?哈維想。“嗯,謝謝你的介紹——不管是誰,”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希望你把錢拿回去。”
“你恨她,是嗎?”那人說道。
哈維朝吧臺望去,只見那個穿長筒襪的女人也在那兒好奇地看著他。“我甚至不認識那個可憐的姑娘。”他說。
“不是她,”那人說,聲調突然變得冰冷了。“你妻子。”
哈維瞇起雙眼,望著長椅的陰暗處。“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可我已對你十分了解。”那人說道,那語調有些令人討厭。“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到這兒來辦事的。從你的車和衣著來看,你不是很有錢。從你的行為舉止來看,你的生活一團糟。而且,你不想回家。”
“你到底是誰?”
“可以停止這種狀況。”那人說。
哈維微微一笑。他不懂那人是什么意思。撒謊。不,我懂他的意思,他對自己說。“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他大聲地撒著謊。
“不,你懂。”那人說道,南方口音更重了,“你非常清楚我說的是什么意思。”
珍妮弗的電話鈴又響了。通過辦公室的門,哈維能聽到鈴聲。他回頭看看自己的電話,表示外面有電話打進來的按鍵亮著,他的胃部一陣痙攣。他望著那亮閃閃的按鍵,希望它滅掉。它滅掉了。
哈維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時間已過十點。
一開始,哈維覺得他只是裝模作樣,因為有些人警匪片看得太多了,假裝自己是喬治·克魯尼或者約翰·屈伏塔。哈維相信,明天,他一定會到處吹噓,說他如何哄騙這個郊區的鄉巴佬,讓這個開著梅賽德斯(哈維把車停在圍欄旁,透過酒店骯臟的玻璃門能看到他的車)來到格瑞斯頓酒店的成功的會計師相信他是個殺手。
但是,那人不像是在開玩笑。他伸出手腕,撩開燙得筆挺的亞麻布粗花呢夾克衫袖管,看了看手腕上那塊配有鱷魚皮表帶的金表。“明天,你會聽說一個人被槍殺在自己的車庫里,”那人說。“沒人知道為什么,沒人知道兇手是誰。但也許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而感到高興。”
“你干嗎告訴我這些?”哈維說。與此同時,那人喝光了他的酒。“我會……會報警的。”
那人站了起來。哈維發現他又矮又瘦,身上穿的襯衫是領尖釘有紐扣的那種,絲織領帶打著一個漂亮的結。
只見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從一卷錢里拿出幾張。“不要這么想。”他說,同時把錢甩在桌子上,斜眼看著哈維。哈維頓時感到周圍的氣溫一下子降低了好幾度。“不要這么想。”那人對哈維建議道。他移開目光,氣溫瞬間恢復正常。“但是,如果你想停止這種狀況的話,明天帶五千美元過來。”
“為什么……”哈維說。他費力地咽著口水。“我和你素不相識,你為什么……”
“我所有的客戶都是陌生人,”那人說。現在,他已從陰影中走出來,往頭上戴了頂蘇格蘭粗呢帽子。“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他用一只手扶著帽子的邊緣,側身從哈維身邊走過。“晚安,”他說。在離開前,他又側過身對哈維說了句,“左耳朵。”然后消失在門口。
哈維一屁股坐下,身體抖個不停。就這樣顫抖了十分鐘后,他站起來,走出酒店,開車回家,腦子里像在刮颶風一樣。
第二天早晨,他妻子在客廳里大聲喊他時,他再次顫抖起來。因為此時他在晨報上讀到一條消息,一位保險經紀人死在他的車庫里。
只中一槍。
在左耳朵后面。
那是發生在昨天早晨的事。現在,哈維又開始顫抖起來。他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然后停在窗前,看著下面街上的行人。他看到了那個沿街乞討的乞丐。每天早晨,當哈維走進這幢大樓時,那乞丐便上前與他搭話,同時伸出一只長滿老繭的手,向哈維乞討些零錢。
一星期前,和妻子又吵過后,哈維心情很是不爽。當那乞丐再次向他伸出手時,他大聲嚷道:“找個工作!”這是他對那乞丐說的唯一一句話。那乞丐有禮貌地點一下頭,說了聲:“謝謝你,先生。”結果,在這天以后的時間里,哈維一直感到既內疚又生氣。
現在,他想,如果他和那乞丐換種活法的話,將會是什么局面。他可以和那乞丐交換身份,這樣的話,他就可以擺脫那可怕的心理負擔,擺脫他做過的可怕的事情。為了得到內心的平靜,他可以把自己所有的財產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
哈維猛地清醒過來。不要有這種荒謬的念頭,他告訴自己。你雇傭的是位職業殺手,辦事小心,從不出錯。他成功后你當然會后悔,任何一個丈夫對于和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妻子不明不白地死去都會后悔的。但是,一切都將屬于你了,他提醒自己。生意,房子,還有你妻子名下五十萬美元的保險單。那份保險已買了五年多,時間足夠長了,不會懷疑到你身上的。這一切都將屬于你了。
朝光明的一面看吧,哈維默默說道。他對自己點點頭,又微微一笑。想想以后你想去的地方,你要見的女人,還有那份自由所帶來的激動!
哈維現在覺得心里好受了些,情緒也高漲起來。這時,傳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緊接著他看見了珍妮弗那張無辜的臉,向他道過歉后,又把兩名警察作了番介紹,說他們想和哈維談談。
“再次見到你很高興。”昨天晚上,當哈維第二次來到格瑞斯頓酒店時,那個男人換了不同的衣著,犬牙形花紋格子夾克,里面是棉織的圓翻領針織衫。他坐在同一張長椅上,雙手捧著另一只白蘭地酒杯。
酒吧里有兩個女人。哈維一走進去,那個穿網眼長筒襪的女人,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告訴哈維她可以提供半小時免費服務的那個女人湊近她的同伴輕聲嘀咕幾句,兩人便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哈維的口袋里放著一大沓錢,鼓鼓囊囊的,摸上去像個保齡球。
“你需要知道些什么?”坐定后,哈維問道。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把錢帶來了。”那人說道。哈維把手伸進口袋掏錢,那人卻舉起一只手,“不要。”
哈維點了點頭。“聽著,”他迅速說道,“從根本上說,我妻子是個好女人……”
“不要說這些。”那人說。
“那我該干什么?”哈維說道。他幾乎是在哀求。
“喝酒。”那人笑了笑,然后舉起手中的酒杯。酒保過來了,哈維要了杯白蘭地,純的。
“現在該干什么?”趁著等酒的工夫,哈維問道。
“這天氣,”那人說道,“對五月份來說真是熱呀,是不是?”
哈維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吐了。這種感覺就像一位早已就位的短跑運動員,只等著發令槍發出號令。一想到手槍,哈維便閉上了雙眼。
兩位偵探就坐在哈維對面。珍妮弗用白色瓷杯替兩位偵探沖好咖啡。那杯子是哈維的妻子幾個月前精心挑選的。珍妮弗關上門,離開了辦公室。
兩位偵探自我介紹了一番,但哈維根本沒記住他們的名字。他現在滿腦子想的是:丑聞。在監獄里待那么多年,一定糟糕透頂。可是,丑聞,他無法忍受。
兩位偵探咕嘟咕嘟喝完咖啡后,便和哈維閑聊起來。其中一位的年齡比哈維大,稀疏的灰白頭發,大肚子;另一位三十出頭,模樣英俊,梳著吹風機吹出來的發式,還有運動員的體格。
哈維還在回答著那個年輕偵探提出的有關他生意上的問題,這時,那位年長的偵探放下手中的杯子,身體向前傾,然后用一種令哈維反胃的聲音問道:“你妻子在哪兒?”
“我妻子?”哈維大聲說道,那聲音聽上去像女高音。他們知道了,他想。他們知道了。他看著辦公桌上那只小型的鍍金座鐘。那是十年前妻子送給他的圣誕禮物。十一點差十分。現在,哈維不想吐,他只想哭。但他并沒哭,相反,他微笑著說,“她在去機場的路上。飛往坦帕的班機,去看——”他覺得口干舌燥,想咽一口唾沫,但做不到。“看一個朋友。在那兒待一個星期。”他的嗓音像風中抖動的樹葉。
“好。”昨天晚上,當哈維把相同的信息告訴他時,坐在長椅上的那個人點頭稱好。“她自己開車去機場,離開一個星期。這樣的話,你可以一周不用聽到她的聲音。因為她離開時,你們剛吵過嘴。”
“不要在屋子里,”哈維低聲說,同時把身體俯在桌子上,差點兒把酒也潑了出來。“不要在屋子里!”
那人仔細觀察了哈維一會兒。“不要怕成這樣嘛。記住,你是老板,我只是你雇來幫忙的。你說不要在屋子里,就不會在屋子里。就在車上。”
“你不像是那種會去格瑞斯頓酒店消遣的人。”那位年輕偵探對哈維說。
哈維告訴他們,自己是去那兒替一位客戶辦事的。不信的話,他們可以去調查。
“我們早已調查過了。”年長的偵探說。
“那么,你為何又回到那地方?”年輕偵探說,“昨天晚上?”
“去做第二次檢查,”哈維說。“為了證實……”他深吸一口氣。他應該現在就跟他們達成認罪辯訴協議嗎?早一點兒達成認罪辯訴協議對自己的判決有幫助嗎?還是孤注一擲?“為了證實前一天晚上我的觀點是否正確。”
“你是去問查理·薩瓦納在哪兒下手?”年長的偵探嘲笑道。
“誰?”哈維真的驚呆了。
那人一邊滿意地點著頭,一邊聽哈維描述他妻子的車,哈維還向他指出他妻子在去機場的路上有可能會停下來的一些地方。因為原先哈維和他妻子一起去機場時,她總會在相同的地方停下來,為此,哈維很是惱火。“你看,這樣的話,很好下手。”那人一邊說,一邊點著頭。
哈維想說什么,但那人揮了揮手。“真的很好下手。”那人說,“你妻子的車將停在機場的停車庫內。我會自己開車過去。事成之后我就離開這兒,去履行另一個約定。”他不時地點著頭,對自己的行動計劃表示贊同。“你妻子將被裝在皮箱里。”他微笑道,“不會登上飛機的。”
“我還要知道別的情況嗎?”哈維問道。
那人搖了搖頭。
哈維起身想離開,那人伸出手,將他攔住。“不要告訴我說你忘了那筆小錢。”他遞給哈維一份當天的報紙。“假裝上廁所,把這帶上。把你那些小錢夾在報紙里,帶回來。”
哈維又坐了下去。“我憑什么……我憑什么知道……”
“事情是否已辦妥?就憑我是職業殺手。否則的話, 我不會冒這個險的。”
他以下的話使哈維毛骨悚然。
“就憑我喜歡這工作。”
“你把一份報紙帶進了廁所,是嗎?”年長的偵探此時站起身,在哈維辦公室內來回走動,看著墻上的油畫,就像在美術館一樣。這些畫都是哈維的妻子挑選的。
哈維現在才知道,他們一直在密切監視著自己。
“是的。”他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只戰戰兢兢的小動物發出的。
“兩分鐘后,你從廁所里出來,把報紙還給查理·薩瓦納。”那位年長的偵探還在兜著圈子,年輕的則坐在那兒,一邊用指甲剔著牙齒,一邊觀察著哈維。
“那是他的報紙。”哈維說,他盡量露出笑臉。“我只是借來看看。”
“像你這樣的人,怎么會和查理·薩瓦納攪在一起?”年輕偵探饒有興味地說。
“誰?”哈維再一次問道。
“當你把報紙還給他時,你們談了些什么?”
“什么?”哈維低聲嘀咕著。
把五千美元夾在報紙里,哈維從廁所出來,回到那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放到桌上。但那人看都沒看一眼。
“你會在自己的辦公室打電話嗎?”那人說,眼睛朝穿緊身衣和網眼長筒襪的女人那邊看去。
哈維說是的。當那人問他辦公室的號碼時,哈維告訴了他。
“明天,一個叫巴索的人會給你打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跟我的一模一樣。”那人說,“中午前的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打去。中午之前,不是中午之后,他會告訴你,事情已經結束了。”
這時,哈維為自己的鎮靜感到吃驚。“也就是說如果成功,你會給我打電話。”他說。
“不是我,”那人說。以前,他說話時語氣中總帶著點兒調侃,可這次卻很憤怒。“是巴索。也不要問確切的時間。不要說‘如果’。我不會出錯。”由于他的口音,“出錯”兩字聽上去像“出處”。
“如果到中午,你……巴索還不給我打電話,該怎么辦?”哈維問道。
“以前從沒發生過類似的事。這次你也應該相信。一星期后,你我再次在此見面,有事到時再說。”
哈維點點頭,準備離去。
“如果明天不打電話給你,下個星期你也就不要到這兒來了。”那人說,“而且,你也別指望能再見到你的那些錢。”
哈維轉過身。那份藏有現金的報紙已被卷起來,夾在那人的胳膊底下。他的視線早已回到房間那邊的幾個女人身上。“明天可能會出事。”那人說,“但你必須相信我,因為我會小心謹慎的。我的客戶都相信我。”說完,他便朝那幾個女人走去。
他在幾個女人中間坐定,哈維離去時,身后傳來她們開心的笑聲。
“你出錢雇查理去殺你的妻子,是嗎?”年長的偵探站在哈維的辦公桌前。“對你和你妻子,我們有所了解,最近你們時有口角。”
哈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到底知道多少?“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他說,雙手抖個不停。
“查理·薩瓦納不和任何人來往,除非是有什么買賣。”年輕偵探說道。“而查理的買賣就是殺人。當然,是為了錢。”
“既然……”哈維開口說道,“既然你們知道了,為何不把他抓起來呢?”
第一次,兩位偵探露出不自在的表情。“查理作案很小心,”年長的偵探說道,同時坐了下來,“況且他四處流竄,但我們想,這一次他也許是犯了個錯誤。”
“就是和你談話。”年輕偵探說道。
“我不明白你們在……”他媽的,哈維的喉嚨又干了。“你們在說些什么。”他把話說完。
“你的秘書說你取消了今天早晨所有的約會。”年長的偵探說道。
哈維承認這是事實。
“這樣的話,你有很多時間可以和我們談談,”年長的偵探說道,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并且可以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表示外面有電話打進來的電話鍵亮了起來。
哈維的身體動了一下,想把那個鍵按滅。
“請你再說說,昨天你從銀行里取出五千美元現金,是派什么用場的?”
這已是那位年長的偵探半小時內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哈維第三次回答說,那是準備用來給他妻子買度假禮品的。
按鍵燈滅了。哈維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看了看辦公桌上的鐘:十一點十五分。他的電話還沒響。那電話鍵又亮了。
“那些錢你用在什么地方了?”這是那位年輕的偵探半小時內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
也是第三次,哈維說他用那錢去還賭債了,他沒想到對方催得那么急。他屏住呼吸,兩眼盯著那按鍵。
兩位偵探一聲不響地看著他。接著,那位年長的站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著,再一次觀察著墻上的油畫。“我們還是回到開始時的話題吧。”他說。
那燈滅掉了。
哈維松了口氣。“隨便你們說什么。”他說。他真想哭。
又過了十五分鐘。哈維的感覺比早晨要好一些。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分。他的電話沒響過一次。巴索先生還沒打電話來。事情還未發生。
那燈又亮了,他聽到門外珍妮弗接電話的聲音。
兩位偵探伸著腿坐在椅子里,臉朝著哈維的辦公桌。“請再說一遍你和查理·薩瓦納的談話內容。”年輕偵探說道。他不再作記錄,那位年長偵探在剔指甲。
那燈滅掉了。這電話又不是巴索先生打來的。
哈維笑了笑,松了口氣。“好吧,”他開口說道,“就像我剛才跟你們說過的一樣,他是新英格蘭人……”
差不多半小時過去了。年輕偵探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哈維仔細看著桌上的那只鐘,十二點差兩分。兩位偵探對視了一眼,年長的那位揚起了眉毛。他們同時站起身,合上了他們的筆記本。
“我們會再聯系你的。”年輕偵探說道。
哈維并攏十指,雙手構成一個帳篷狀,說這個提議很好。那盞燈亮了。
“與人交往時要小心。”年長的偵探說,“關于你妻子和薩瓦納,我們會通知佛羅里達警方。”他又加上一句。
哈維臉上露出笑容。沒有危險。他從未告訴過在格瑞斯頓酒店的那個人他妻子要去哪兒。除了哈維的名字、住址、他對妻子的外貌以及她那輛車的描述外,那人對哈維一無所知。
兩位偵探朝辦公室門口慢慢走去。哈維對他們有幾分抱歉。“真高興見……”哈維正要說下去。
電話響了。
哈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看著那電話,兩位偵探對視了一眼。
哈維辦公桌上的鐘指向十一點五十九分。
電話鈴響第二聲時,兩位偵探都盯著哈維。哈維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你怎么不接電話?”年長的偵探問道。第三聲鈴響。
“可能不……”哈維開口道,他真想哭,“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該死的鈴聲又響了。哈維恨不得從墻上扯下電話線,扔到窗外,然后看著它一路掉下去,落在那個沿街乞討的乞丐面前。那幸運的、無家可歸的、饑餓的、沿街乞討的叫花子。
又是一陣鈴響。
“不重要?”年輕偵探說道。“這是我們到來后的第一個電話。你怎么知道這電話不重要呢?”
“它會停止的。”哈維說,“馬上就不響了。”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動手了,哈維想。那個人謀殺了他的妻子。
“我們聽說,查理完成工作之后總是以這種方式通知雇傭他的人。”年輕的偵探說,“通過打電話。”
電話又響了兩聲。年長的偵探不經意地朝哈維的辦公桌走去。“我來替你接吧。”他說,“幫個小忙。”
哈維閉上眼睛,身體像他曾在電視節目中看到的在里約熱內盧大街上跳桑巴舞的人一樣抖個不停。里約熱內盧是他曾經想去的地方,目的是為了尋找漂亮女人。
在年長的偵探拿起聽筒之前,電話鈴又響了一次。他在觀察著哈維,但哈維看不見他,因為他的眼睛緊緊地閉上了。“你好……”這位偵探用溫柔得令人吃驚的聲音說道。
哈維睜開雙眼,偵探正把話筒遞給哈維。
“打給你的。”
哈維想承認一切,懇求饒恕,和律師談話,擁抱妻子,尿濕褲子,他想做任何事情,就是不想從偵探手中接過話筒。但他還是雙手接了過來,然后緊緊地貼在耳朵上。
兩位偵探密切注視著他,注視著一個男人聽說自己的妻子被謀殺后的反應。
“喂?”哈維說。聽筒中,一個聲音在對他說著什么。哈維一邊點頭一邊回答,“我知道……這真是個好消息……我想,我們應該盡快碰個頭,查看一下財政情況……噢,我馬上就辦,這可真是太好了……不,不,一點兒也不,一點兒也不……祝你愉快。”
哈維放好聽筒,對兩位偵探滿臉堆笑,兩只手不再顫抖。“謝謝你扮演秘書這一角色。”他對年長的偵探說道。然后,他又開了個玩笑。“在你出去之前,可以留下一份履歷,你知道,以免珍妮弗跳槽。”
年長的偵探聳了聳肩,年輕的說了句臟話,然后雙雙離去。
航空公司確認說,飛往坦帕的873次航班是準時起飛的。哈維放下聽筒,來到窗前,朝樓下的街道望去。他仍然可以看到在人行道上的那個乞丐。
“找份工作!”哈維對那乞丐大聲說道。自從十分鐘前兩位偵探離開到現在,他一直在笑。
一陣敲門聲后,哈維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珍妮弗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關切的表情。“你還好嗎?”
哈維讓她放心,說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他正盼望著吃中飯,這將是兩天來他吃得最飽的一頓。啊,自由,啊,輕松的心情。
“你必須承認,整個上午你都怪怪的。”珍妮弗說。
哈維揮了揮手。“工作壓力。”他說,又拍了拍自己的胃,“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可能患了胃潰瘍。”一想到這兒,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兩個偵探……”珍妮弗說。
“一個誤會。”哈維肯定地對她說。
“還有那個電話……”她有點兒遲疑。
“哪個電話?”
“中午之前的那個電話,也是整個上午我為你接進來唯一的電話。”
“啊,”哈維說,“那個電話怎么啦?”
“呃,我當時有點兒拿不準是不是要接到你辦公室,因為,嚴格地說,那時還沒到中午。”珍妮弗說,“盡管不是您期待的巴索先生,可對方說情況緊急,所以我自作主張……”
“沒問題。”哈維說,“你做得對。”
“可是,我看得出來,事情真的很重要。而且,你一掛掉,他又打來了。”
“是嗎?”哈維說,“為什么?”
“他想知道你有沒有事。他……”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走到哈維身邊,看著他的眼睛。“他擔心你悲傷過度。他說剛才他通知你你的母親在療養院里去世了,可是你的反應實在有點奇怪。你真的沒事嗎,哈維先生?”
責任編輯/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