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存先生
楊絳先生在錢鍾書先生和他們的獨生女兒錢瑗相繼去世后,以九十多歲的高齡,寫出了家庭回憶錄《我們仨》。書還沒上市,已有多家報紙選刊部分章節(jié)。我迫不及待地等著拜讀,不僅因為錢先生是我從青年時代就景仰的大師,而且我還幸運地與錢先生有過兩面之緣,通過幾次信,有過幾年短暫的交往。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這一生,如果有這么兩次與敬仰的智者談話,所愿已足!”
一
八十年代初,我在上大學(xué)期間開始接觸錢鍾書先生的著作,先是《圍城》,再是《管錐編》,對先生的博學(xué)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一九九○年,我在舊書店淘到一本徐燕謀先生在四十年代末編寫的英文散文選讀,書前有錢先生的一篇英文序言。我知道,錢先生和徐先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徐先生的舊體詩集也是錢先生作的序。當(dāng)時我正在編《文匯讀書周報》,就約請徐先生的學(xué)生陸谷孫先生翻譯這篇文章。陸先生一口答應(yīng),但要我先征得錢先生同意。我冒昧寫了一封信到社科院文學(xué)所轉(zhuǎn)錢先生。過了幾天,收到錢先生的回信,信中說:“我少年所作小文,均不值保存,自己亦早忘懷。承寄示一篇,不過其中末例。似不必勞谷孫先生大筆迻譯,所謂‘割雞焉用牛刀’。貴刊并無‘稿荒’之患,何至出此填空補(bǔ)白之下策!?”
第二年下半年,我約請上海師范大學(xué)的林子清先生寫了一篇回憶錢先生在暨南大學(xué)時期的文章。為了慎重起見,我把校樣寄了一份給錢先生,請他定奪。錢先生在回信中說:“子清同志此文實可不寫。盛情可感,而紀(jì)事多不確實,或出記憶之誤,或出傳聞之誤。遵命刪改一下,請子清同志過眼,并請他原諒。回憶是最靠不住的,我所謂‘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子清同志是忠厚老實人,對于暨南同事中的‘人際關(guān)系’實況,不甚看透,故把詹、李、方的話也刪掉了。”所謂“詹、李、方”,指的是文中提到的當(dāng)年暨南大學(xué)的教師詹文滸、李健吾和方光燾。錢先生在校樣這一段的旁邊批道:“都似可刪。借人之口,所言亦非誠心,徒扯篇幅。”錢先生不僅把林先生的文章刪去五分之一,還在很多段落旁作了批注,如林先生說有一次他看到錢先生在讀《胡適文存》,讀得哈哈大笑。錢先生刪去這段話,在旁邊寫道:“恐無此事,《胡適文存》我在中學(xué)時閱過,到六年前才查一句引文。”后來我把錢先生改定的校樣給林先生看,林先生扯著大嗓門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錢先生那時看的肯定是《胡適文存》!”盡管如此,我還是尊重錢先生的意見,把那段話刪去了。文章中還提到錢先生講文學(xué)批評課時說,他的講課內(nèi)容與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xué)》有相似之處。錢先生刪掉了這段文字,并在旁邊寫道:“并非事實,恐系誤記。我只說朱先生的書主要利用法國Delacroix的Psychologie de L'Art,而大家不知道。”錢先生把文中講到他翻譯毛澤東著作的幾句話也刪了,旁批說:“此事不宜講。譯事乃‘集體工作’,故譯本上無參加人姓名,中央政策,我怎好出頭居功!”從報上選刊的章節(jié)看,楊先生在《我們仨》一書中倒沒有回避此事,而有詳細(xì)敘述,還說到錢先生在翻譯毛選時,發(fā)現(xiàn)原文有個錯,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鉆進(jìn)牛魔王腹中。”負(fù)責(zé)毛選翻譯工作的胡喬木從全國各地調(diào)了不同版本的《西游記》查閱,證明錢先生的話是對的。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
二
錢先生有一次在電話中對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rèn)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但是下過《管錐編》這樣一只金蛋的“母雞”,誰又能不想見呢?
終于讓我逮著一個好機(jī)會。一九九一年秋天,陸谷孫先生主編的《英漢大詞典》出版了上卷,因為書名是錢先生題寫的,所以我就自告奮勇向陸先生提出,給錢先生送樣書。憑詞典這塊“叩門磚”總可以叩開三里河南沙溝的錢家大門了吧。
果然皇天不負(fù)有心人。錢先生答應(yīng)召見。約定時間,我捧著詞典來到錢先生家。出乎我意料的是,錢先生不僅沒讓我難堪,還特別熱情地把我拉到沙發(fā)上坐下,問我多大。
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
九十年代起,施蟄存先生開始做結(jié)束工作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生前散書。有年輕朋友去看他,他就會讓他們從他的書架挑喜歡的書拿走。那時我經(jīng)常去北山樓,有時是送一些新書去給他看,有時是代他買了雪茄送去,更多時候就是去聊天。每次去,老人總會讓我挑幾本舊書,或送我一些瓦當(dāng)拓片等小玩意。
施先生年輕時醉心于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xué),他早年的創(chuàng)作受西方文學(xué)的影響很深。在他的藏書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西文書,以英文為主,也有一些法文和少量德文書。其中很多是初印本,還有一些珍本書,記得他跟我說過,他有一本T.S.艾略特的詩集簽名限印本,是三十年代通過上海的西文書店訂購的,后來送給臺灣詩人杜國清。還有一本Edith Sitwell的簽名限印本詩集,送給香港的馬海甸。當(dāng)然,他送我的西文書最多。
那時,我與幾位朋友經(jīng)營了一家小書店,施先生有一次說,他想把西文書全部處理掉,讓我去挑選,挑剩的放在小書店寄售。于是約定一天,我下午過去,他已經(jīng)把所有的外文舊書都搬出來,我們坐在方桌邊,一本一本過目,他向我一一介紹:這本是他以前想譯的,那本是誰的藏書。有些他覺得還有用,就留下;有些讓我自己保存,不要賣。這樣從下午一直到晚上,把他的外文書理了一遍,留下了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約一二百冊讓我取走。
當(dāng)時在哈佛的李歐梵先生正好來上海,聽說此事,趕緊過來挑書。他挑走了不少書,后來寫過一篇《書的文化》介紹,其中提到顯尼志勒的《黎明》(Daybreak)一書的扉頁上有一行字:“讀了覺得賭錢究竟有意思”,李歐梵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我知道。施先生曾告訴我,這是邵洵美的筆跡。這本書我自己準(zhǔn)備收藏的,大概一時疏忽沒藏好,竟被李歐梵先生挑走了,真是懊惱不已。
施先生一生,不斷買書,也不斷散書,到了我手上,也只是一小部分。后來他多次給我寫信,列了不少書名,要我自己留著別賣,但有些書并不在其中,可能早就送人了。不過,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沒有留下一份目錄,還是很遺憾的。
最近有閑,把施先生送我的西文書翻檢了一遍,挑出幾種有意思的作一些介紹。
魏爾侖詩集
在施先生送我的西文舊書中,以《魏爾侖詩集》最為珍貴。這套彩繪皮裝精印的詩集,共有六本,分別是:《感傷詩集》(PoemesSaturniens,一九一四)、《美好的歌》(LaBonne Chanson,一九一四)、《戲裝游樂圖》(Fetes Galantes,一九一五)、《平行集》(Parallelement,一九二一)、《今昔集》(Jadiset Naguere,一九二一)和《愛情集》(Amour,一九二二),巴黎Librairie Albert Messein出版。每本書前都印有一張“印制說明”,我曾請施康強(qiáng)先生幫助譯出:“日本紙印刷五十冊,內(nèi)含一套單行的插圖,由藝術(shù)裝幀商Rene Kieffer簽發(fā),巴黎Seguier街十八號,編號1-50;小牛皮版印刷五百冊,編號51-550。本豪華版永不再印。”每冊都有編號,這六本詩集的編號都不一樣,每本書的彩繪插圖作者也各不相同。《愛情集》的編號為307,插圖畫家為Th.Hummel。
那天下午,施先生一本一本地向我介紹他的西文舊書,輪到這套書出現(xiàn),雖然法文我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但書中每首詩都有一幅彩色題圖一張尾花,漂亮極了,我一見傾心,愛不釋手。但施先生撫摸著書本,說:“這套書暫時還舍不得送你,過一兩年后一定踐約。”果然兩年后,收到施先生的信,說:“《魏爾侖詩集》可以送你了,等天晴,帶一個袋子來取去。”
在送書的時候,我請施先生在書上題幾個字留作紀(jì)念,他說過幾天補(bǔ)寫一段文字,但后來也一直沒寫出來。幸好在他早年的散文《買舊書》中,提到過這套書:“蓬萊路口的添福書莊,老板是一個曾經(jīng)在外國兵輪上當(dāng)過庖丁的廣東人,他對于書不很懂得。所以他不會討出很貴的價錢來。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經(jīng)從他那里以十元的代價買到一部三色插繪本魏爾侖詩集,皮裝精印五巨冊,實在是很便宜的交易。”施先生還講了一個故事:戴望舒買回這套書后一日,來了一個外國人,自稱是愛普羅影戲院經(jīng)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書莊看中了這套書,第二天去買,才知道已經(jīng)賣出,找上門來要求鑒賞一下。這位外國“書淫”后來在愚園路也開了一家舊書鋪。
這家添福書莊,葉靈鳳在《舊書店》一文中也提到過。
施先生和戴望舒是同學(xué)好友,在震旦讀書時,他們就合租一間廂房,一起跟法國神父學(xué)法語,早年都曾醉心于法國象征派詩歌,魏爾侖是他們共同喜歡的詩人,戴望舒還譯過不少魏爾侖的詩。戴望舒后來把這套書送給了施先生,那是兩人友誼的紀(jì)念,幾十年后施先生又把它送給了我。
最早的橫排書
嚴(yán)復(fù)的《英文漢詁》,精裝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一九○五年版。這大概是中國第一本介紹英文語法的書,還印著嚴(yán)復(fù)的英文名字——我第一次知道是這樣:Julin Khedau Yen-Fuh,把他的姓、名、字(又陵、幾道)全部放進(jìn)去了。從版權(quán)頁上看,這本已是第四版了,可見當(dāng)年還是挺暢銷的。我在施先生的書架上看中這本書,是因為版權(quán)頁上有一張嚴(yán)復(fù)的凹凸印花,很別致,圓形圖案,當(dāng)中是一只燕子,中圈印著“侯官嚴(yán)氏版權(quán)所有”,外圈是“know thyself ”。
這本書拿回家后插進(jìn)書架十多年了,也沒去再看,最近偶然翻閱鄭逸梅的《藝林散葉》,其中有一條:“嚴(yán)幾道著《英文漢詁》一書,于一九○二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為我國使用橫行排版刊印中文之始。”鄭逸梅搞錯了出版年份,但已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我以前也曾留意過這個問題,中國最早的洋裝書(平裝或精裝)是哪年出版的哪一種、最早的橫排書又是哪年出版的哪一本?我查過不少專著,都沒有提到。原來最早的中文橫排版書,就是施先生送我的這一本!
(選自《看圖識字》/陸灝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