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泉寨是湖南大山中的一個小自然村,環境惡劣,交通不便。
一天,公社領導忽然來到巖泉寨,對隊長說,不久將有一批常德知識青年到這里插隊落戶,要做好歡迎他們的準備工作。過了兩天,縣知青辦負責人送來6名學生樣的男孩,集體住在我家門前的一棟隊屋內,美其名曰“知青居住專戶”。
常德娃子進入“農村廣闊天地”,一切都感到新鮮,也為封閉的山村帶來了生機。里面有一個人稱“秀才”的娃子,不僅人長得好,而且很守規矩。他白天干活,晚上向農戶問長問短,用小本本記錄下來。他說話客氣,舉止文明,真像個秀才。社員們都很喜歡他。
情竇初開的我,慢慢向他走近了。那時我剛從中學畢業、回家務農,按當時的說法叫做回鄉知青。
中秋節的這天夜里,同他一起來的5位知青相約到附近幾里遠的一個長沙娃子知青點玩去了,他將我叫去,說有事相商。我一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問我,你喜不喜歡吃月餅?我不由心中一驚:“什么月餅?”接著說:“我們這里哪有月餅?只怕從天上掉下來吧。”他告訴我說,前天,他家里為他捎來8個月餅,他吃了兩個,現在還剩6個。他邊說邊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遞在我手上。
我畢竟還留有孩子的稚氣,經不住月餅的誘惑,張口就吃。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說實話,我還想吃第二個。這時他又發話了:“這剩下的5個,我也給你,不過有個小小的交換條件……”。
他的話還未講完,我感到臉似火燎,心中像竄進一只兔子。他忙說,別誤會,我毫無歹意,是想請你幫忙找一本書讀讀。他笑著說,他喜歡看書,讀中學時買了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可惱在文革初期都被抄走了。
我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書倒是有一本,只可惜它是毒草,我的爺爺為保藏它,差點讓紅衛兵打死。”
“是本什么書?如此珍貴?”他迫不及待地問到。
“紅樓夢。”我神秘兮兮地告訴他:“是老版,上海商務書局印制的,挺漂亮。”
他說:“那的確是好書。它不是毒草,是金子,遲早要閃光的。”
他將5個月餅交給我,要我當晚把書拿給他。
夜已靜,月如鉤。我像幽靈般溜進屋內,生怕父母知道,作賊似地把書取出來。他接在手中,愛不釋手,問我能借多久?我一語雙關地說,既然你這么喜歡它,就給你吧!只是再三叮囑他一定要保密。
他每天除了干活,不是看書、就是坐下來寫個不停。我想,將來他準會成為一個像樣的作家。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書是沒泄密,而月餅卻惹出了一場風波。
原來,我將月餅給父母備了一份,并講了月餅的來源。細心的母親見我和他相處日子較多,以為我們悄悄好上了,心中高興,以為女兒找了個“洋”女婿。她嘴不留神,在一個親戚面前說漏了馬腳,于是一傳十,十傳百,連同來的幾位常德娃也相信了。他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當面取笑,我心中竊喜,覺得只要大家公認了,我倆的關系就確定了。
我止不住內心喜悅,主動問他打算怎么辦?他說:“心中無愧,不怕打雷。”沒等我答話,他又說:“從今以后,我倆就是兄妹關系,我正好缺個妹妹,按你們這里的土家風俗,你叫我阿哥,我叫你阿妹,你看怎么樣?”我燒著臉說:“這個稱呼不合適吧,我們這里的情哥情妹也這樣稱呼的呀!”他若無其事地安慰我:“管人家怎么看,樹正不怕影子斜。”
也許他的這個辦法起了作用,也許世俗的目光已習以為常,過了一段時間,便風平浪靜了。
1年后,趙家埡水庫動工了,全縣3萬多名青壯年民工都到工地上了,我和隊上的知青們也去了。他去后不幾天,就調到指揮部搞宣傳,編節目、辦廣播,我經常讀到他的油印作品、聽到他的聲音。他不管工作如何忙,只要遇上月餅季節,他就買幾斤給我送來。
3年后,水庫竣工了。與他一同來的5位知青都先后飛回去了,他卻留了下來,區里要他擔任文化站站長。他雖已不住在我們隊了,但每年八月給我買月餅的事,未曾忘過一次。
我的婚姻大事也就這樣擱了下來。說是等他吧,可他從未提過這件事。說不是等他吧,多少人向我說婚,我和家人總是婉言謝絕了。
“文革”快結束的時候,他被招工到長沙一家文藝團體,說作編劇。臨走前夕正是八月,他來我家,帶了好幾斤月餅,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奇怪的是只字未提婚事。我不知他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也不好主動問他。一個月后,他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中說了插隊的收獲和我們兄妹間的友誼,最后特地說,只要月餅上市,我一定給你捎來。
我終于明白了,他愛的是那本書,那份送書的情,不是我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