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恨相續(xù) 怨懟難消

關(guān)鍵詞:公孫九娘 蒲松齡 人物心理 “于七之變”

摘 要:《公孫九娘》是一個凄美的人鬼戀故事。其主人公公孫九娘等憾恨相續(xù)，怨懟難消的心理折射出對清統(tǒng)治者在于七之變中嗜血濫殺，摧殘善與美的控訴。其深層則蘊(yùn)含著無法冰釋清初志士與氣節(jié)文人深沉的民族情緒。

《公孫九娘》是《聊齋志異》中最凄美的故事。其美主要在人物美，即兩個女鬼或者善良可憐或者美艷動人，均多具人情，不見鬼魅之猙獰;其凄則表現(xiàn)于鬼氣森然的環(huán)境描寫與人物的憾恨相續(xù)、怨懟難消的心理。有關(guān)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人物美諸方面學(xué)界多有論述，相較而言，對人物心理的分析卻顯得不夠深入。基于此，本文擬對《公孫九娘》人物的悲恨心理進(jìn)行深入分析，以補(bǔ)不足。

一、兩場“美滿”的婚姻 兩顆受傷的心靈

《公孫九娘》以萊陽生稷門遇鬼切入，引出了小說的敘事主體——朱生與萊陽生甥女、萊陽生與公孫九娘的婚戀故事。婚戀為世人的追求，尤其是婚戀中的男女當(dāng)事人常常沉浸于喜悅與幸福之中，然而，《公孫九娘》兩場婚姻當(dāng)事人中因為三人是鬼，他們對自己的鬼身份念念不忘，且對自己無故遭戮殊是恨恨。兩相對比，喜慶的事件與悲恨相交的內(nèi)心較大的張力，充分展現(xiàn)出了兩顆受傷的心靈。

朱生與萊陽生之女甥是一對鬼。女鬼“寡居無偶”，男鬼“欲得主中饋”。他們成婚一可得依靠，一可得家室操持，也稱得上美事一樁。的確，作者用朱生“整履搖 ，意甚欣”與萊陽生之甥女的“華妝迎笑”來傳達(dá)他們對婚姻的滿意度。然而，本應(yīng)喜慶的婚事卻在有鬼來訪的恐怖氣氛中開始，接著多是令人悲傷的回憶。雖是新婚，他們卻念念不忘自己已成鬼魂，其喜慶之下包藏不住是對連坐遭戮的往事的遺憾和悲恨。因而，“半畝荒庭，列小室二”、“室中燈火熒然”、“先葬溝瀆，殊為恨恨”、“幽室之物”等，使這件喜慶之事籠罩于鬼氣之中。作者在《蓮香》中借人物之口，明確表示:“兩鬼相逢，并無樂處。”

因而，《公孫九娘》中寫兩鬼結(jié)婚可以說是《聊齋志異》中的一個例外。細(xì)究作者用意，與其說是寫兩鬼新婚大喜，不如說是寫人物生前的人世憾事，透露其“殊為恨恨”的內(nèi)心世界。

真正的主體故事是公孫九娘與萊陽生的婚姻:公孫九娘在萊陽生眼中:“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她“且是女學(xué)士，詩詞俱大高”。誠可謂“君子好逑”!但是，其新婚快樂只是一筆帶過，接著主要描寫的是“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及女主人公的兩首詩作。其詩云:“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yè)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誰想陽臺更作云?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這兩首詩為新婚有感，雖有死后十三年而又新婚的驚喜與幸福，但更多的是“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的悲恨和“十年露冷楓林月”、“白楊風(fēng)雨繞孤墳”的凄涼。公孫九娘歡不忘仇，“洞房花燭夜”的歡樂，完全被往事痛苦的記憶所遮掩。因此，公孫九娘與萊陽生的新婚，意不在男女邂逅的歡愉，而在于展現(xiàn)九娘對自己當(dāng)年慘死至今不能釋懷的心靈。

辛棄疾詞云:“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蒲松齡將生離別之悲與新相識之樂創(chuàng)造性地組合在一起，以喜襯悲，使人物對無故慘死不能釋懷的悲恨心理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

二、善美雙毀葬溝渠 冤魂不散提舊事

《公孫九娘》中，萊陽生之女甥、公孫九娘，一善一美，相得益彰。萊陽生之女甥的善主要表現(xiàn)在人物的言行。其中萊陽生之女甥“凝目含涕，遍問妗姑”的禮數(shù)、對舅舅的感恩及下文提及的死后再嫁仍“不肯草草”，要舅舅主婚的守禮等等，生動地刻畫出了一位賢淑善良的婦女形象;公孫九娘的美既見于“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的正面描寫，也出自眾人之口介紹的言詞，它們共同給讀者留下公孫九娘天仙般的美少女形象。但是，這一善一美在“于七之變”中，遭連坐死于非命，葬于溝渠。什么是“于七之變”，什么又是連坐呢?

小說開始交待背景說:“于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shù)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

所謂“于七一案”是歷史事實，指的是清代初年由于七領(lǐng)導(dǎo)的反清起義。于七本名樂吾，山東棲霞唐家泊村人。他從十四歲就開始習(xí)武，于崇禎二年考取了武秀才，次年又中武舉。杜延 筆記中記載于七說:“士有貧窮冤抑者，往訴則 濟(jì)，代報復(fù)，往往滅惡人家。久而東人墮其術(shù)中，更與通心膂供使令，于是為諸盜冠。”{1}在順治五年，他以淘金工人為骨干，在膠東起義抗清。起義失敗后，他投降了清廷。在順治十六年，鄭成功、張煌言率十萬大軍以復(fù)明為旗幟，圍攻南京，再次激發(fā)了北方的農(nóng)民起義。順治十八年，于七再次在膠東發(fā)動起義。清廷派萬余名滿蒙“八旗兵”和九省兩萬多名“綠旗兵”圍剿，雙方力量懸殊，起義失敗，大批起義軍及其家屬被殺害。小說所說的“于七一案”當(dāng)指的就是發(fā)生在順治十八年的這場農(nóng)民起義。

“連坐被誅者”正是依據(jù)“連坐”的法律規(guī)定，清人對起義軍家屬進(jìn)行的無情屠戮。《史記#8226;商鞅傳》:“(秦孝公)卒定變法之令，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根據(jù)《索隱》，“五家為保，十保相連。”“牧司謂相糾發(fā)也。一家有罪而九家連舉發(fā)，若不糾舉，則十家連坐。恐變令不行，故設(shè)重禁。”可見，“連坐”是一人犯罪，左鄰右舍等一同受罰的峻法。換句話說，在“于七一案”中，清統(tǒng)治者，良莠不分，濫殺無辜，才有了“碧血滿地，白骨撐天”的慘烈景象。

萊陽生之甥女、公孫九娘正是“連坐”峻法下犧牲品的代表，她們一善一美，無端遭戮的個人遭遇很具有代表性。在歷史的車輪滾過十三年后，當(dāng)年的當(dāng)事人對已成往事的昔日慘死仍耿耿于懷，悲恨難消，正是對清廷在于七案中嗜血濫殺，無端摧殘善與美的有力控訴!

三、舊恨未消添新怨 只因當(dāng)年冤仇深

在《聊齋志異》中，無論是人鬼戀、還是人狐戀，互有真情的愛情故事都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公孫九娘》卻是一個例外，它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悲劇結(jié)局。其中寫道:公孫九娘托付萊陽生替她遷墳，但是，萊陽生倉促間“忘問志表”，尋找九娘墓不得，“及夜復(fù)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fēng)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旋。”至此，作者并未草草結(jié)束，還給他們夫妻一次見面的機(jī)會:“半載不能自釋，復(fù)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已晚，息樹下，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驚悼歸舍。失意遨游，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與語，女徑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舉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萊陽生失信于公孫九娘，未能替她遷墳，致使公孫九娘舊恨未消，又添新怨。因此，他“半載不能自釋”，渴望再次見到公孫九娘。在他們真正相見時，公孫九娘卻是怨怒沖天，連解釋的機(jī)會都不給他，“煙然滅矣”，大有“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意味。

蒲松齡在篇末的“異史氏曰”中評價說:“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 ，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于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fù)骸骨之托，而怨懟不釋于中耶?脾膈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從文字表層來看，蒲氏似乎不大理解公孫九娘的“怨懟不釋于中”，為萊陽生叫屈。教人費(fèi)解的是作者為什么要將公孫九娘這位普通女子與屈原、太子申生等政治人物相并論?將男女私情與忠臣孝子的忠君愛國之情相并提呢?似有些不倫不類，或者是作者在暗示讀者什么呢?

自然，一位普通民間女子不可能與屈原等相提并論，男女私情也不能與忠君愛國之情相比并。唯一的解釋是蒲松齡評論的并非人鬼戀故事本身，而是它背后的故事。蒲氏在《聊齋自志》中說:“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2}《過日齋雜論》云:“蒲松齡因目擊國初亂離時事，官玩民偷，風(fēng)漓俗靡，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書，以紓孤憤而諗識者。”{3}正如蒲箬在《祭父文》中說:“非僅為談諧調(diào)笑已也。”《聊齋志異》為有感現(xiàn)實時事，有所寄托之作。

在《聊齋志異》相關(guān)時事現(xiàn)實的作品中，《三朝元老》直斥無氣節(jié)者為“王八無恥”;《林四娘》則讓死后十七年的衡府宮人來到人世間，她那令人酸惻的“伊”、“涼”之調(diào)，津津可聽的宮中舊事和故國深情的詩篇無不透露著懷挽故國之意。同理，《公孫九娘》之意自然在它的背景“于七之變”，而不在于人鬼戀故事本身。從這個角度看，作者有意識地將人鬼戀的虛構(gòu)故事與“于七之變”的歷史事實相嫁接，使子虛烏有的虛構(gòu)故事因此具有了一個真實的歷史背景。從而，虛構(gòu)的故事也就成為歷史事實的衍生物。換句話說，這場虛構(gòu)的故事為當(dāng)年歷史事實的延續(xù)，她們冤魂不散，再次與活人相交接，并不是什么“夙愿”未了，非要演義一場動人的愛情故事，而是要借她們之口舊事重提，翻騰歷史，激活人們開始塵封的記憶，提醒人們不要忘記昔日的血淚史。

探究歷史，“于七一案”是清代初年漢人抗擊異族統(tǒng)治的政治起義，是一場排滿斗爭，是一場政治事件。矛盾雙方是漢人與滿人，兩者之間是政治、民族矛盾的雙重交織。在清代初期，漢族知識分子用“天崩地裂”來形容這次改朝換代，當(dāng)時民族矛盾是非常激烈的，所以，清統(tǒng)治者早期對反清勢力的鎮(zhèn)壓是極其殘酷的。以“于七一案”來說，據(jù)《萊陽縣志》記載:“九月，大軍抵萊陽，供應(yīng)浩繁，及東過南務(wù)，即大肆屠殺……康熙元年春，七潰圍竄走，大軍斬應(yīng)和父子，馀眾悉降。當(dāng)大軍之初至也，有謂萊陽同惡者眾，欲悉誅之。賴知縣鄒知新力請三大帥，保全甚多，然猶戮數(shù)百人。更索與七相交，凡通一刺者，皆下臬獄，亦數(shù)百家，三年始雪。今鋸齒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關(guān)有荒冢地曰:‘萊霞里’，殺戮之慘可知矣。”那么，公孫九娘“怨懟不釋于中”，絕非是死后十三年托人遷墳不成之類的子虛烏有的事件，而是對自己無辜慘死的悲恨。如此仇恨，豈是個人婚姻與遷墳之類能化解的呢?因為公孫九娘的遭遇不僅是個人的，也是以萊陽、棲霞為主的膠東一帶人民的，也是整個漢民族抗清志士與氣節(jié)文人的，是根本無法冰釋的怨恨。

一言以蔽之，《公孫九娘》這個凄美的故事中人物內(nèi)心深處憾恨相續(xù)，怨懟難消，是因為它蘊(yùn)含了清初民族志士與氣節(jié)文人深沉的民族情緒。

作者簡介:蘭拉成，文學(xué)博士，寶雞文理學(xué)院中文系副主任，副教授，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xué)研究。

{1} 謝國楨:《明清史談叢》，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2} 蒲松齡:《聊齋文集自序》，《蒲松齡全集》，學(xué)林出版社，1998年版，總第34頁。

{3} 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518頁。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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