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師陀 鄉土小說 自然意象 “游子還鄉”
摘 要:在師陀的鄉土小說里,大量的自然意象散布其中并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尤其有代表性的是老屋、曠野和墳的意象。對這幾種意象的著力營造,凸顯了師陀對鄉土生命的關懷、對鄉土中國沉滯落后的生存狀態的文化反思和對精神家園的追尋。本文將深入挖掘老屋、曠野、墳等自然意象本身所沉淀的文化意蘊,并分析其在師陀鄉土小說中所擔負的敘事功能。
師陀在其鄉土世界中,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仿佛有思想、有性格的中原小城形象,也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個或凄涼哀婉或溫馨感人的“游子還鄉”的故事。而在這些小說中,我們可以發現大量的自然意象散布其中并占據著重要的位置。通過對這一系列具有獨特內涵的意象的描繪,師陀寄寓了自己對人的生存苦難、敗落命運以及“小城”的停滯閉塞的思考,而對其中老屋、曠野、墳意象的著力營造,更凸顯了其對鄉土生命的關懷、對鄉土中國沉滯落后的生存狀態的文化反思和對精神家園的追尋。本文不但挖掘了老屋、曠野、墳等自然意象本身所沉淀的文化意蘊,而且還將分析其在師陀鄉土小說中所擔負的敘事功能。
老 屋
房屋住宅作為家庭的物質載體,在師陀的鄉土小說中是用以表達主題的重要意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出現在師陀筆下的房屋住宅大多是陳舊的、古老的、殘破的,甚至是廢棄的。這些古老的房屋,無論是小屋、院落、閣樓還是大宅、府第,都是一個個壓抑個性、摧殘生命的地方。譬如,孟林太太干凈得像用水沖洗過似的院子困住了女兒素姑,將她的青春變為了三十年也穿不完的刺繡嫁衣;葛天民守著曾經華麗但已陳舊的大宅,不再熱心于林場實驗而日益消極委靡;魁爺的府第又高又深,完全隔開了他的四位太太與外面的世界,甚至埋葬了那個勇于追求自己愛情的四太太的生命。而最令人唏噓的,是不止一次出現在師陀作品中的閨房,因為它們象征著一個個美麗生命的凋零。在小說《顏料盒》的結尾有這樣一幕,油三妹在閨房中死去,而附近造船廠單調的聲音傳到馬叔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給棺材蓋釘釘子。于是在《果園城》里,棺材與女子的閨房就這樣不祥地聯系在了一起。閨房成為了棺材一般的空間,女子們在那里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她們最美好的年華甚至是生命。就像老員外最寵愛的三女兒,那個美麗而有才華的姑娘,終其一生也沒有離開她的閨房,終于用跳樓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實際上,師陀鄉土小說中的老屋是被作為家園的象征物而存在的,但這里的家顯然已經涂上了濃厚的封建宗法文化、家族制度和倫理道德的色彩,它們已不能代表正常意義上的“家”——那個充滿溫情與溫暖的精神皈依之所。于是在師陀筆下,那些身處老屋之中的主人公無不在這四壁之內感到壓抑和無所適從,而他們的覺醒和超越也就象征性地體現在對所處的局限性的認識和逃離上。因此,孟安卿、孟季卿、老抓、吃閑飯的二爺、徐立剛、小張,甚至馬叔敖都先后離開了果園城,逃離了這毫無溫情的地方。可以說,游子們逃離的是一個封建倫理秩序下的傳統文化空間,而逃離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精神家園,這是師陀筆下的主人公們乃至整個近現代社會游子離鄉的根本動因。
老屋作為一種不斷重復的意象符號在師陀的鄉土小說敘事中也發揮著相當重要的作用,它不但能引導讀者從中體悟作者所灌注的象征寓意,而且還充分渲染了一種蒼涼悲愴的氛圍,同時有助于深化小說的主題。如前所述,師陀鄉土小說中的游子們所逃離的家園,不僅是作為一種現實的生存空間而存在,而且更是作為一種文化和心理的象征,即封建倫理的桎梏而存在的。游子們的逃離于是具有了反對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的意義,從而與魯迅所高揚的現代知識分子反傳統精神殊途同歸。正如魯迅以“鐵屋”構成傳統文化與中國社會的隱喻,也構成現代知識分子暗淡而清醒的內在精神的象征,師陀也構筑了“老屋”這一意象符號,從而賦予了自己鄉土小說作品更深刻的主題、更廣泛的涵蓋性與象征意義。
曠 野
在師陀的鄉土小說中,我們可以發現“曠野”是一個經常出現的高頻率詞匯,實際上它已經成為師陀鄉土作品里一個不可或缺的突出意象。例如:“女人的尖叫沿著大道送到曠野上去。狗呢,大約到田里撒野去了。……‘小’死了。被埋到曠野的路旁。”(《毒咒》)“叉頭……覺得自己真個孤單單的了,像置身在無人煙的曠野上。”(《人下人》)“這時呼聲起來,聲音短促而且悲哀,久久的顫抖著,宛如曠野的夜鳥。”(《酒徒》)“他喜歡自己的小屋,他喜歡冒著雨到曠野上去……”(《寶庫》)同時,其他諸如原野、荒野、荒原、廣野、廣原等詞匯也廣泛地出現在師陀的鄉土小說里,與曠野共同構成了以“曠野”為中心的意象群。
如果說老屋象征了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傳統文化空間,主人公們的出走是一次快意的逃離,而逃離的目的是為了尋找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精神家園的話,那么曠野顯然正是這一過程的延續,也就是這種尋覓與追求的象征。而作為這種追求的表現,我們可以發現,游子們在曠野中的漂泊成為了師陀鄉土世界中的一大景觀。在現實中沒有可以安頓靈魂的地方,內心深處又有著追尋的躁動,于是師陀筆下的主人公們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放逐,形成了一種“在路上”的漂泊情緒,曠野意象正與這種漂泊情緒聯系在一起。“曠野是人的本性的所在,曠野上的一切美的真的東西在同丑的惡的對比中顯示出自己的詩意。通過曠野,路翎使自己的人物取得了最高的生存價值。”①七月派筆下的人物是如此,而在師陀的筆下,“曠野”的意義也恰是在主人公漂泊的途中凸現出來的,或者說,也只有在曠野中師陀才使自己的人物取得了最高的生存價值。譬如《巨人》中猶如“魔鬼的化身,曠野上的老狼”,曾有“一身的邪精力,充溢著野性的鋒芒”②的老抓,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后重回故鄉,卻只能做了故鄉的客人,因為不被接受,他只好從人群中退出,與“一槽騾馬和牡牛,兩條狗,一只貓”為伴,“獨自躲進想象的莽原上去消磨日子”③。顯然,老抓野性的生命力是他在漂泊的過程中才葆有的,也可以說是曠野賦予的,所以一但停止了漂泊,他便不再有生命力的張揚了。而寫于1936年的《一片土》更具有明顯的寓言性質,主人公“這人”為尋找“心靈的暖床”、“靈魂的安寧土”④而在曠野上饑餐渴飲,艱苦跋涉。他不可能停下來是因為只有不停地追問與探求,他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而曠野給了他思索和跋涉的空間。這些主人公實際上也是整個現代知識分子群體不斷跋涉和對精神家園苦苦追尋的一個象征。
曠野意象大量出現在師陀的鄉土小說中,成為其小說文本一道內涵獨特的風景線,而這一意象符號在師陀的小說敘事中也有重要的作用。它不但具有深刻的象征寓意,而且在小說中反復出現也可以造成小說敘事的內在節奏感,如同音樂藝術中的主旋律一樣不斷地深化小說的主題。如果說在“五四”新文學的肇始時期,魯迅看到前面是墳,墳的前面是沒有人走過的路,但仍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不顧“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中夾雜著憤怒和悲哀”⑤而肩起黑暗的閘門開辟和探索民族的出路,是顯示了先覺者的孤獨的話,那么師陀則是以他筆下大量的曠野意象傳達了現代知識分子精神漂泊和追求心靈家園的主題。他為現代文學開拓了一個新的疆域,也更為深刻地展示了現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歷程。
墳
墳是一個經常出現在現代鄉土小說奠基人魯迅筆下,而在鄉土抒情小說代表人物廢名的作品中也屢見不鮮的意象,這一意象符號同樣存在于師陀的鄉土小說之中。如《老包子》結尾處老包子長滿青草的墳頭;《鄉下人》里主人荒涼破敗的祖塋;《受難者》中陰森恐怖的墳墓等。盡管師陀鄉土世界中的墳的意象并不密集,但其具有的文化意蘊與敘事功能同樣不可忽略。
從老屋到曠野再到墳,我們可以看到一條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心靈發展歷程的清晰脈絡——為尋覓溫暖的精神家園而逃離傳統文化的桎梏,而又在無家的惶惑和曠野的詢問中品嘗著孤獨。在曠野中,游子們“異鄉人”的靈魂始終在游蕩、在尋找、在思索,但他們所發現、所感受到的卻始終是生的悲哀和生命逝去的無可挽回的憂傷,于是便有了墳的意象。墳是一種象征,它象征著無邊的空虛和寂寞,也象征著無望的生命,這是師陀對個人生存與命運的獨特洞察,也是他對中國文化的本源感受。
對于墳這一意象符號,師陀是別有寄托的,這一意象在小說敘事中的作用使其已不單單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土丘,而可以看作是燭照師陀鄉土小說世界的一盞明燈。師陀在這一符號中寄寓了自己的文化感受和對死亡的沉思。可以說,墳是一個把現實和已逝的生命記憶結合在一起的典型意象。魯迅在《藥》中建起夏瑜的墳,寄寓了深廣的憂思與憤慨;而在廢名的眼中,墳是唯美人生的一道風景,是人生的裝飾,是大地的景致。師陀則將他藝術的觸角伸向熟悉的鄉土世界中的生命個體,通過對墳的意象的描摹,透露出深沉的思索,并以老屋、曠野、墳這一系列自然意象,象征性地表現了鄉土世界中的游子們精神追尋的軌跡。
基金項目:內蒙古自治區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項目:“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游子還鄉’母題研究”(NJSY07212)
作者簡介:劉元,文學碩士,集寧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王慶福.生命力:來自曠野的張力[J].南京:江蘇社會科學,1994(2):125.
②③蘆焚.巨人[A].里門拾記[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60,63.
④ 蘆焚.一片土[A].羅崗編.果園城[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133.
⑤ 魯迅.魯迅作品精選[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21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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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羅崗編.果園城[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
[6] 蘆焚.蘆焚短篇小說選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
[7] 蘆焚.里門拾記[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