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力美 信的形式 士人 宦官 奇辱 奇志 自卑 自信
摘 要:司馬遷《報任安書》被譽為“絕代大文章”,這篇作品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處處體現出一種張力美。這種張力美包含著完全對立的兩極:士人傲骨與宦官身份的劇烈沖突;奇辱與奇志的巨大反差;自卑與自信的精神沖撞。兩極共存于書信體的文本之中,字字血,聲聲淚,給讀者提供了巨大的審美空間。
最近重讀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又一次被文本所傳達的藝術張力所震撼,仿佛面對一個歷史巨人和精神巨人,令人無法掩卷,無法平靜。我執著地反復地追尋文本的藝術魅力,認為這篇作品無論從形式還是內容都體現出一種張力美。
一、語言:信的形式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曾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等職。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被處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實則近于宦官,為士大夫所輕賤。任安此時曾寫信給他,希望他能“推賢進士”。司馬遷由于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感到很為難,所以一直未能復信。后任安因罪下獄,被判死刑,司馬遷才給他寫了這封回信。
作為復信,司馬遷必須應答對方來信,所以《報任安書》把“難以推賢進士”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難以推賢進士”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要傳達的首要內容。但信的形式,最便于主人公敘述自己內心隱秘、抒發真情實感,一些不便于面對面交流的事情與感受,都可在信中或直接或委婉地表現出來。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除了要告訴任安自己無法推賢進士的苦衷,還傾訴了自己曾“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招致的屈辱。正如孫執升認為的“卻少卿推賢進士之教,序自己著書垂后之意,回環照應使人莫可尋其痕跡,而段落自爾井然。原評云:司馬遷一腔抑郁,發之《史記》;作《史記》一腔抑郁,發之此書。識得此書,便識得一部《史記》。蓋一生心事,盡泄于此也。縱橫排宕,真是絕代大文章”①(《評注昭明文選》引)。而要抒發這種復雜抑郁的心緒沒有比書信的形式更適合了。因此,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又借信的形式披露了自己的慘烈遭際和比現實遭際更為慘烈的內心折磨,讀者能在文中閱讀到作者的巨大精神痛苦,并通過對作者表層意識乃至深層無意識的觀照,深刻認識作者精神追求。所以我認為,《報任安書》作為一封回信,它更多展示了司馬遷的精神苦難,而這種苦難,是殘酷現實與純粹精神相沖撞發出的轟鳴,是傳統士人品格面對強權壓迫和世俗羞辱所發出的悲壯吶喊,傳遞出不屈與抗爭的永恒之音。
那么《報任安書》是怎樣展示這種精神苦難的?
二、司馬遷的精神苦難
1.中書令的身份地位與士人精神追求矛盾產生的張力
司馬遷當時的處境是:“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郁而無誰語”;“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②宮刑后的司馬遷感到自己至微至陋!這絕不是個人的自我感覺和一個簡單的拒人所托的理由,自古以來,人們就“恥與宦官為伍”,并把這看作“是一種正氣的表現”。因為宦官與士人,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兩個階層,他們有著冰火兩重天的價值觀與人生觀。“宦官是帝王的家奴,但奴才有時比主子還可惡。在主人面前,他們卑躬屈膝,媚態百出;而一旦小人得志,又會狐假虎威,在人前耍盡威風,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他們一朝掌權,由于變態心理驅使,報復心理特重,再加以缺乏文化教育的知識與修養,有時就比主子還陰險毒辣。”③這是大家對宦官的共識,正像司馬遷《報任安書》所說的“刑余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司馬遷受宮刑后,與宦官相差無幾,所以他深以“中書令”的身份為恥,并把這種感受壓抑到潛意識中。這就是文章開頭具列職官姓名時,他寧愿以太史令的身份復信,也不愿提他深惡痛絕的“中書令”這一身份的原因。盡管在任安的眼里,“中書令”是漢武帝身邊的近臣。
我們來看“士”:古代士階層地位在農工商之上。先秦“士”是以“帝王師”的身份出現,他們自我規范意識強,自信有安邦定國、奮發圖強之才,而且普遍具有“天下”意識,以救國救民為己任。就像司馬遷談到的“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士人是集智、仁、義、勇、行于一身的精神貴族。
司馬遷成長的環境、早年接受的教育及多年的仕宦生涯,早已讓他內心建立起一套士人的價值標準,而且司馬遷也一直以“士”的價值標準要求自己,即使在遭受宮刑后。像司馬遷談自己不能“推賢進士”,只有站在“士”的角度才會如此考慮問題。再如司馬遷“發憤著書”,更是“士”階層一生對“立德、立功、立言”的最高追求。
這樣司馬遷的內心就存在一個角色認同的矛盾——外在的宦官身份與多年形成的士人階層內在的價值追求,兩方面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白天以宦官身份小心翼翼地進出宮廷,從事的是為皇帝掌管文書、起草詔令的“尊寵任職”;身份是處以宮刑的低賤宦官,內心卻有士人堅定追求——通過書寫歷史的手段達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我們可以想象在他的生活和內心中,處處存在對立矛盾。就像任安希望他“慎于接物,以推賢進士為務”,他沒有遵照任安的指教去做,他認為自己沒有推賢進士的地位與資格;但他畢竟是在漢武帝的身邊,在某些人眼里是所謂的“尊寵任職”,并希望他“推賢進士”,為此他又感到難言和不安。這種意識的碰撞、精神的分裂,其痛苦可想而知。
2.奇冤與奇志相沖撞的巨大張力
司馬遷蒙受什么奇冤?樹立什么奇志?略知司馬遷生平的人都會明白,但文中作者表達出的復雜曲折的心理需要我們仔細體會。
(1)出入宮廷,司馬遷“欲效忠竟受辱”。
司馬遷說“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司馬遷對漢武帝的恩情是感恩戴德,所以“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他對漢武帝是一心一意,竭力想通過自己全力盡職來表達對主上的忠心。李陵事件的發生,也不是他有什么預謀,只是因為李陵的敗書傳到朝廷時,他看到“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他想安慰安慰主上,讓他寬寬心。另一方面,他也恨那些“全軀保妻子”的投機者,李陵轉戰沙場、馳騁殺敵、開始有一些勝利的消息傳來時,“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交口稱贊;“后數日,陵敗書聞”,他們隨即“媒孽其短”,甚至落井下石。司馬遷恨這些諂媚逢迎、見風使舵的小人,想堵住他們的嘴,“適會召問”,因為“未能盡明,明主不曉”。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因為多說了幾句話,主上竟以“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
滿腔忠誠被一場從天而降的災難壓下,極度的震驚、滿腹的委屈以及無法言說的激憤自然在內心升騰,因無人訴說、又無法訴說,只能把這種委屈壓抑在心底。司馬遷在信中反復嗟嘆“是以抑郁而無誰語”、“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解,無益,于俗不信,只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欲言又止、欲止難休、一言三嘆,作者內心的憤懣躍然紙上。
3.生死選擇,司馬遷“想引訣終茍活”
這場災難無論對司馬遷的身體還是精神都是無以復加的摧殘:“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在這種情況下,死確實比活著更容易。事實上司馬遷在災難降臨時就與死神遭遇過。
(1)究竟伏法受誅,還是接受宮刑?展示出司馬遷內心的生死較量。
司馬遷被強加“沮貳師”“誣上”之罪名打入監牢,并交給司法官處理。這時他面臨三條出路:伏法受誅;拿錢來贖罪;遭受宮刑。“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在這種情況下,還想活著就必須接受宮刑,否則只能伏法受誅。司馬遷第一次與死神正面遭遇。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況且“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這是我們在文中看到司馬遷內心的第一次生死較量。
(2)究竟是受辱茍活,還是尋機自裁?展示了司馬遷不甘受辱卻終將受辱的內心波瀾。
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司馬遷扳著指頭歷數了“四不辱,六受辱”,仍然深切地感到“最下腐刑,極矣”。若說其他侮辱勉強可接受,“最下腐刑,極矣”,實在無法接受,死神又一次向司馬遷招手。可“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何況我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呢?“且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已稍陵遲,至于鞭 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司馬遷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閱讀著這里的串串排比,不難看到司馬遷內心洶涌的波濤。
(3)究竟是引節,還是實現自己的志向?展示了世俗的觀點和司馬遷人生觀的一場場交鋒,顯示了真理的無所畏懼。
世人A:“孟子說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義。你為什么不舍生取義?”司馬遷認為“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即為正義與公理所激發的人,是因為要維護義理,才舍生取義。我并無任何義理非得去維護,我談不上舍生取義。況且“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
世人B:“這么看來,你不是一個勇者,勇者會為名節的問題去死。”真正的“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司馬遷說的真勇者,蘇軾在《留侯論》談到過:“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④所以司馬遷認為真“勇者不必死節”。
世人C:“你不去引決是準備茍活在這世上?”“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
世人D:“你有什么不得已?”“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我們感到司馬遷內心像九曲黃河一樣,盤旋而來;又像滾滾長江一樣,洶涌而去。最終,司馬遷還是忍辱活了下來。
讀到這里,我們感到司馬遷的精神從苦難中得到救贖了,司馬遷的靈魂升騰了,升騰到一個嶄新、潔凈而廣闊的世界。可是誰想過,這一決定,司馬遷需要面對多少世人白眼,需要克服多少世俗偏見,需要經歷多少次煉獄般的生死洗禮,才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人生,有勇氣直面一次次的世俗質問。非大智大勇者不會有此決斷!然而,司馬遷是否完全超脫了?
4.忍辱著書,極度的自卑和強大的自信
司馬遷忍辱活了下來,但士人“恥與宦官為伍”的傳統觀念,長期以來一直讓司馬遷處于極度自卑中:“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 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自卑感并非變態,它是改善人類地位的原因”⑤,所以司馬遷的忍辱茍活,并沒有讓我們感到活得窩囊,相反他的人生散發出中國士人最燦爛的光輝,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中國歷史上驚天地、泣鬼神的激越篇章。為什么會如此?那就是文中表現的強烈自信心。
閱讀全文,我們能感到司馬遷自卑的同時,對自己的事業始終是充滿信心的。“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所以隱忍茍活,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為此“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因為堅信自己事業的正義性“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在史記完成后,他也料想到,《史記》因為批判了漢帝國的黑暗面,揭露了當時那些“圣君賢相”以及酷吏政治的種種隱私,暫時、或者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可能遭摧殘、被禁止,因此他才小心謹慎地將《史記》“藏之名山”,他相信《史記》終將會有一天將“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像日月一樣放出光華,像大山一樣高高聳出于漢朝歷代帝王們的陵墓之上。這樣便抵償了先前所受的侮辱,為此即便千萬次被戮,又有什么后悔的!并且堅信只有到“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正如錢理群在《承擔、獨立、自由、創造》中談到的:在你的“生活里有沒有‘比其他東西都重要的東西’,有沒有‘不可奪’之‘志’,這是一個關鍵,要害;有了,你的心就有了著落,你的精神就有了寄托,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處,于是,就總要有所在意,有所守護;沒有,心無所系,精神無所寄托,你就沒有著落,既無以安身,也無以立命,也就不在意什么,一切都無所謂,也就自然談不上要守護什么”。
閱讀《報任安書》,體驗司馬遷所經歷的精神痛苦和他所進行的不屈抗爭,讓我們產生慘烈與悲壯、渺小與偉大集一身的復雜體驗,在體驗中我們的心靈得到滌蕩,精神得到升華;同時司馬遷一生的苦難,和他超越苦難的血淚結晶《史記》,也永遠成為一種精神資源與精神養料,陪伴一代代的人領悟著生命的意義、思索著人生的價值。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十一五”規劃2009年度教育學一般課題“大學語文課程新體系之構建研究”(BIA090035)研究項目成果
作者簡介:秦朝暉,太原師范學院基礎部副教授,從事文藝學及語文教育研究。
① 韓兆琦選注:《史記選注集說》,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9頁。
② 《報任安書》,選自《古文觀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③ [日]寺壽善雄:《話說太監#8226;序》,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④ 蘇軾:《留侯論》,選自《蘇軾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⑤ 轉引自《心理學百科全書》,第2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