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邊緣的人,城市給了他們最苦最臟和工作和菲薄的收入,然而他們卻依舊在這個城市里頑強地扎著根。在精神和物質的雙重壓抑下,他們的生活幾乎完全被應付生存所掩蓋,但在迷惘和傷痛之外,他們依舊在彌漫整個城市的濃重霧氣中,以自己的方式,保留著內心的尋找。拾荒者——《你也在尋找》的主角,在這篇小說中,表現出的正是這樣一種生活模式。
近年來,“底層文學”的興起使文學描寫的觸角伸向了社會權利的最底層,這些“沉默的大多數”的生存境遇和生活狀態,成為作家寫作題材的熱點。但隨著這一題材的大熱,為苦難而苦難,或者僅僅是單向度地展示底層(尤其是農民工)的悲慘遭遇,成為“底層文學”通用的手法。然而對于這一群體來說,他們在城市的遭遇不可能完全局限于生活的貧窮與艱難,他們亦有著充滿矛盾的生活以及沖突著的內心世界,對這一層面的展示,才能使小說脫離“報告文學”,實現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重復過奧地利作家布羅赫的“小說定理”:“發現惟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乃是小說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現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
那么對于《你也在尋找》這篇小說來說,它的“發現”在何處?自然小說的敘述模式是其“發現”的主要載體,小說不同于生活之處,在于對生活之背面的揭示。如果說傳統的敘述模式往往帶來的是一個“整一性”的故事,在有頭有尾的“講故事”的模式中,失去了故事本身可能的多重意蘊的話,那么這篇小說中通過現代敘述手法,設置了“紅色高跟鞋”以及“濃霧”兩個充滿隱喻性質的意象,并且將寄托著情感、欲望的紅色高跟鞋以及“容易讓人在熟悉的城市中迷失”的濃霧,來聯結其中的情節與人物。正是結合了意識流和隱喻這種不無荒誕的敘述手法,帶領讀者看到了故事中的故事,看到了人物的潛在意識及其多種可能性,使我們的閱讀不再是單純觀看而有了觀照的意味。
而對于小說內在意蘊的“發現”,我們不妨通過以下一些關鍵詞來闡釋:
父親:
主人公趙武林在撿垃圾時帶著精神有些失常的父親,父親的癡呆和趙武林對父親的關照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趙武林和趙九堡之間,由于趙九堡的癡呆,傳統的父親威嚴兒子服從的模式已經被改變,轉變成了父親對兒子的絕對服從。然而傳統的孝道并未消失,在趙武林對父親的照顧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貧瘠的物質生活中,處于社會底層的拾荒者趙武林對傳統倫理道德的堅持,也可以從中體會到苦難中的溫情和美德。
然而小說將父親的失蹤設置成為一個重要環節,預示著這種傳統的溫情和美德在這個城市中的逐漸消散和無法存活。父親是在趙武林從“別墅區”的垃圾中搶到一只紅色高跟鞋的時候失蹤的,這一情節轉換的隱喻意義不難讀懂,當趙武林內心對于城市生活以及男女情感的渴望蘇醒并且逐漸強大之時,作為傳統倫理和孝道象征的父親,將成為他生活中的尷尬和累贅,于是父親消失了。
“他探到兒子身旁說,武林,我們早點去半山垃圾場,早去能多撿些東西,多撿些東西就能多換些鈔票,多換些鈔票就能給你討個老婆。”“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是個孝順兒子,我也知道是我這個老爹在了所以你不能討老婆。放心,這輩子我肯定會讓你討老婆的。”
父親消失之前神智忽然恢復“正常”后的兩段話,或許不單是父親的意愿,也是趙武林內心隱秘渴望的一種變形體現。當紅色高跟鞋所寄托的這種渴望日漸萌發之時,便也是趙九堡作為一個癡呆而蒼老的父親在現實世界的消失之時。然而父親的失蹤只是意味著肉體的消失,趙九堡從現實的父親轉變成了“鏡子里的老頭兒”,成為了九堡和美少婦內心世界的洞悉者和潛意識的代言人。小說中走丟后的九堡,能自由地穿行于現實和意識層面,穿行于美少婦和趙武林的遭遇和內心,癡傻的老人忽然變成了隱秘內心的洞悉者,并且不斷地重復著關于尋找的話語。
美少婦:
如果說趙武林和趙九堡父子以及他們的“同事”,是小說希望表現的“底層群體”的話,那么另外一個人物“美少婦”,以其區長情婦以及“別墅區”擁有者的身份,成為與趙氏父子相對照的另一世界。趙氏父子所需要對抗的,是貧困的物質生活,他們通過體力的出賣,以一個個易拉罐的價值,來換取“大饃”、“雞蛋餅”、“討老婆”這樣對于他們而言的美好生活。而“美少婦”的生活,卻是要從這些實實在在的物質中超越。作為小說敘述的另一條主線,作者并沒有用過多的筆墨來描寫“美少婦”的經歷和現狀,而是將重點集中于她的內心獨白中,從不多的幾次獨白,我們可以看到差不多是所有都市情感小說或者電視劇中相同的模式:
七年過去了,難道自己的青春換回來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她要的不是這些,她不愿意承認這一切,離開他雖然可以得到一筆可觀的財富,但她就是想賴著他,要不斷地折騰他,是他毀了她純潔的夢想”,“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文秘,你為什么要看中我,為什么不放過我,我為什么需要別墅、豪車、金錢,這些物質的東西真有那么重要?為了這些我付出了貞操,當了你的情婦,我背叛了林,我在他們中間抬不起頭來……
對于一個用自己的青春和肉體去換取物質的女子,在擁有物質上的豪華之后,不可遏制的就是內心的空虛以及對真實情感的渴望,渴望引起了尋找的沖動,然而作為“金絲鳥”的她,卻無處可以尋找豪華的物質外更為真切的情感和生活。
尋找:
趙武林和“美少婦”,同樣是充滿了渴望的兩條主線,在小說中通過“尋找”這一舉動聯結了起來。對于趙武林來說,尋找的首先是父親這一實體,在父親身上,蘊含的是他對“孝順”、“善良”這些傳統品質的堅持,而在“尋父”這一充滿回歸意味的過程中,他又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挫折,被騙去僅有的三千塊錢的經歷,使他在尋找途中,進一步認識了這個世界的丑陋。此外,在“尋父”途中夾雜著的對紅色高跟鞋的想象,又使趙武林的潛意識呈現了多種層面的渴望,顯示了一個處于城市最底層的拾荒者卑微卻又鮮活的內心。而對于美少婦來說,尋找是源于對“失去”的恐懼和悔恨。“失去”的一只紅色高跟鞋,意味著曾經的青春、純潔和快樂,這一切都不可能再回來,而連區長僅有的一點真假摻半的愛情,也面臨著失去的可能。于是她只能通過不停歇地發泄和尋找去平衡內心的恐懼,“有些東西失去了還能挽回嗎,為什么我一直都在失去,明知在失去,卻停不下來”。于是,兩個同時處于“失去的恐懼”中的尋找者,在小說中有了兩次充滿溫情的相遇,而這兩次看上去不無荒謬之處的相遇,是不是可以用九堡的畫外音“快要找到了”,來解釋成作者一種明知不可能但卻又希望其實現的溫情期盼。
尋找是失去以后的本能沖動,父親一方面是趙武林生活中的負擔,但又何嘗不是他精神上的依靠?物質是“美少婦”曾經的追求,但現在又變成她情感上的枷鎖。因此,尋找的舉動來自于“匱乏”的體驗,或許“拾荒者”的身份設置本來就是一個隱喻,在消費性的都市中翻撿生活所遺留下來的垃圾和穢物,在一堆無意義或是殘缺不全的廢棄物中苦苦尋找生活的物質以及精神支撐,是每個被壓抑和被損害者必定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