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風一直在我的耳邊呼嘯,一陣一陣地,吹走了歲月,吹老了人生,我無法回避。那戈壁的風,一直游蕩著,徘徊著,在一個戈壁的匆匆過客心里。
這是德令哈,海子的德令哈,海子的戈壁,寂寞而遼闊的戈壁。
這時候,我聽見風的足音。
在戈壁灘上走著,風,也在戈壁灘上走著,陽光很沉重,漫天灰瓦瓦的藍,有幾朵云在遠處,慢慢飄游,極目遠眺是一望無際的褐黃,地球上安放的那些城市,那些村莊,蜷伏的世俗萬物,人生的紛擾和欠缺,享樂和追求,此刻,是那樣遙遠。這時,我感覺到這片土地對我的接納,它用蘊積了千年的熾熱情懷擁抱著我的夢和我的憂傷,我聽見心底的什么東西在碎裂,一點一點地飄然遠去,我專注地感受大漠的呼吸。風,呼嘯著,是春天的風,寒洌、干澀,像是一雙粗糙的手揉亂額前的頭發,在我潔凈的藍底紅花襖上留下細碎的沙塵,分成若干小股的風從袖口、領口、衣服的纖維縫隙鉆進肌膚,穿透了我的身體,站在天地茫茫里,我驚奇、興奮、恐慌,放松血肉的每一枚細胞,讓這陣穿越荒原的風,穿過我此刻的人生。然后,在未來寡淡而庸常的歲月里,成為虛幻的影子。可這風,一不小心就追逐了我一輩子,我總是聽到風呼呼地在戈壁上奔跑的聲音,混混沌沌的天空彌漫著塵土,太陽閃著昏黃的光,我滿身塵土地奔走,在大地上看到時間在風中飄逝,許多事物和人再也找不回來了。
風在廣袤的大地上自由地穿梭,因為風的吹拂,在浩瀚、雄渾、粗獷的戈壁灘上,顯現了蒼涼而壯麗的詩意,在布滿粗砂礫石的土地上,沙沙地,偶見幾株芨芨草在風中搖擺。它的根深深扎進礫石下的泥土里,窄小的枝葉泛著黃綠,如營養不良的菜色,這荒野里的生命,頑強地掙扎著活著,用不著思想和感覺,在一場又一場的風里,孤寂地生生死死,就像許多人一樣,在一個神秘而碩大的舞臺上,演出一場沒有觀眾的戲。開場靜悄悄的,落幕也是靜悄悄的。偶爾,會見一股旋風卷起一注黃塵冉冉升空,像一只巨手懸腕揮就的狂草,恣意瀟灑,虛實變幻,實乃大寫意的“天書”啊,誰說這里“窮荒絕漠鳥不飛,萬磧千山夢猶懶”呢?
我看見風從荒野上撲過來。一陣子,一陣子,吹著臉,拍著頭,我順著風奔跑,有飛翔的感覺,那一瞬間生成變鳥的渴望,展翅九萬里的盡頭是哪里呢?我摸不清方向,我順著感覺選擇路線,就像我走過的幾十年道路一樣,我不會東南西北地左右權衡,更不會上上下下地算計,在沒有方向的路上,我只會順著風奔跑抑或隨意跋涉,朝前一點點移動,人生曠野的風也是飄忽不定的,往往風止時,再去尋覓屬于自己的那朵云彩,早已是一片空茫了。
我喜歡戈壁神秘而寧靜的夜,那微風吹佛的夜晚也是帶著魅惑的。星光璀璨輝映的天宇,邈遠深邃。沒有指南針,我不知道如何辨別方位,包容在大自然的無限里,我看見夜色像浩渺的海水吞噬了遼闊的大地,我的心在無邊的黑暗中,游歷萬水千山,駕馭流動的風,展翅飛翔。星光燦爛的時候,風微微地吹,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一顆顆星星就像一只只眼睛,從深奧莫測的蒼穹,從傳說中銀河的彼岸,調皮而友愛地眨動著,我不知道哪顆星球上存在著如同我們一樣或更高級更有智慧的生命,天體的神秘一定要遮蔽生命的部分認知,從空中或悠悠或迅猛刮過的一陣又一陣風或許帶著尚未破解的信息。一顆美麗的流星自天邊曳著一溜藍光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星空依然遼遠。我看不見天空的邊緣,就像腳下的戈壁,莽莽蒼蒼,伸展擴張著我的目光和心靈,讓我的靈魂找到一個智慧的棲息地,在博大而無涯的那一瞬宿營,這一刻是否久遠呢,無法預料。在漫漫歲月里,一次次回望那個群星閃爍的亦真亦幻的夜空:微風徐徐而過,黑暗靜謐的大漠,三兩戶房舍窗口昏暗如豆的燈火,沉睡在那扇房門前的黑色牧羊犬,空氣中有一種干冽的清馨。在那一刻,組合成時空的一部分,在記憶的歲月里閃現。
讀海子的《日記》: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海子的那一夜必定進入了常人看不見的高處,廣漠的大地,遙遠的天宇,繁星飛旋,清晰而深邃,縹緲而無限。那邈遠星空,有人類認知的殘缺和時光流逝的感傷,有現實的茫然和未知的魔幻。我在那個星夜看見了什么?若干年后,依稀還記得在空濛里劃向穹窿的那一剎心靈的戰栗。現在,偶爾站在城市的混凝土路面上,微風拂面,一邊仰望天空,一邊尋找蒼茫璀璨,我的目光已滿是疲憊,面容的皺褶充盈著歲月的風塵,帶著詩歌在戈壁徜徉徘徊的激情已永遠留置在荒原漠野。在文字里,可以看見時間的某個點,但“點”的溫度和背景影像卻已模糊,重要的是戈壁在生命里的一次相遇,它曾經進入視野,調節心靈,展現的博大、粗獷、壯觀、豪放,潛藏在零零碎碎事物的深層,被流逝的歲月遮蔽,但它在生命中留下的刻度卻很清晰。在很多夢境,我執著地在茫茫大漠尋覓平靜和動力,我總是在夜晚想起戈壁,當夜色把塵世的喧囂紛擾吸納以后,心靈在茫茫天宇飛翔盤旋,在空曠里觸摸那永世的孤獨,我知道,我也幻化成另一種寂寥和蒼涼。
我不知道海子在戈壁的那個夜晚有沒有風吹過,我喜歡戈壁狂風呼嘯的夜晚,獨自坐著的時候,坐在那間小屋里,傾聽,此時窗外的黑暗無窮無盡,一盞昏黃的燈被穿堂而過的風吹得搖搖晃晃,詭異而清冷,我屏住呼吸,諦聽風走過山巒、沙包、戈壁的細碎而熱烈的聲音,風從遙遠的天邊走來,從時間深處走來,或肆意飛揚地喧嘩,或嘈嘈切切地低語,我仔細辨別那顆孤獨的白楊樹葉相互撞擊的嘩啦啦的聲音,聽窗紙被風撕破的聲音,聽鄰家大黑狗偶爾的一聲狂吠,這些可能并不重要,只是在這樣神秘的氛圍里,感覺風的強勢和力量,它比我更了解窗和門的空隙,它從我看不見的洞孔里擠進小屋,肆無忌憚地飄來蕩去,我能感覺它的楔入縫隙的力量。窗簾晃動著,空氣中夾著塵土的氣息。我仰起頭,瞇著眼睛,光暈里的塵埃正在起起落落。外面,風正在天地之間,呼啦啦的,反復的,走近,又走遠。
我想起那場風。那是初夏的一個下午,天空藍的晶瑩澄澈,白云如一波波洶涌的浪花似的漂移,陽光下的戈壁如一塊鋪向天邊的褐黃色地毯,越野吉普在戈壁公路上,在一望無際的灰褐浩茫里急馳,前面出現了一堵云墻,白灰色的,與半空中飄浮的薄云匯合成碩大的云團,交匯著,擴大著,如宣紙上一筆巨大的皴染,遠處傳來隆隆的咆哮聲,像轟炸機群飛過來似地,剎那間,滾滾黃塵以鋪天蓋地之勢席卷而來,有人驚呼:“沙塵暴”!只見狂風肆虐,塵土飛揚,遮云蔽日,風裹著沙土從車的四面八方橫掃而過,呼嘯著,礫石不停地敲打著,噼噼啪啪地響著,車停了,如同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顛簸搖晃,車內的空氣里沙塵彌漫,有一股土腥味兒,用衣袖,用紙,用手捂住口鼻,瞇著眼睛,靜悄悄的,此刻,一片黃黑色。閉上眼睛,只有風聲、沙粒的敲擊聲。漸漸地,狂風息怒了,天空一片昏黃,車開始顫顫巍巍行進,沙幕漸漸薄了,曠野慢慢清晰起來,我的一顆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大漠的喘息和顫抖,粗暴和安詳,昭示著強大的力量和豐富的信息,我默默細細地體味,那蒼涼的焦渴蘊含著度盡滄桑的等待。
我披著滿身塵土睜大眼睛看,四野茫茫,滿目奔涌的濁黃,陡然想起當年西征的岑參,在“平沙莽莽黃入天”的大漠,“隨風滿地石亂走”的大漠,金戈相搏,鐵馬馳騁,英雄豪氣,在荒原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印跡,那時的風,已刮過千年,還在刮著。在風里,我們能抓到什么呢?伸出手,一粒粒沙子一閃而過,幾株寂寞的芨芨草一閃而過,分分秒秒也一閃而過。我,依然兩手空空。那場戈壁的風,一陣一陣地,刮過大地天空,刮過山巒草原,刮過村莊城市,刮走了一年又一年,世事紛繁,隨風飄逝,在風中,一代又一代人長大,變老,消失。
我禁不住嘆息著,那聲音裊裊回旋,在蒼茫歲月里飄散,我屢屢聽見時光的齒輪咔嚓咔嚓地巨響,幾十年的光陰似乎只是跨了一步的功夫,我的軀殼帶著滄桑走到喧嚷多姿的時代,那戈壁卻深深地藏進了內心。在心里,我無數次向它走去,穿過河流嘩嘩流淌的聲音,穿過海子的村莊和麥地,穿過春天霏霏的細雨,還有寂寞的午夜,還有名來利往的滾滾凡塵,我走著,一直走著。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