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聶市老街,鞭炮聲就從深巷里回響著,并頑強地傳到街口了。聲音有點嘶啞,像風燭殘年的老人的咳嗽聲那樣無力。我是沒想到逼仄的老街居然還有這等消音功能,這是我以前完全忽略了的并不奇怪的現象。一行的攝影家中有人自作多情,說什么是歡慶咱們的到來。事實上,就我們這幫角色實在無關古街的痛癢,只是長槍短炮的一隊人馬,像又要在這個地方拍什么電影似的,是要惹來注目的眼光的,何況曾經這里還拍過一部不怎么有名的電影,讓老街的人至今還津津樂道。加上我們還請來了市歌舞團的幾位美女演員作模特,老街的孩子們就圍了過來,成了我們的開路先鋒。要不然,我們尋找的老屋還要費些周折。滿街堆集的建筑材料早就把路堵塞了,有的老屋前一晌還在,現在就拆得只剩骨架了。剛才的鞭炮就是為一戶人家的新居落成而燃放的。盡管那種用水泥預制板蓋頂的小樓房,早也開始野蠻地攻陷了這個古鎮,在明朗朗的太陽下,它們金屬般的材料折射出金屬的光澤,我的眼睛像扎進了禾芒一樣隱隱作痛。尤其是那俗艷的馬賽克的顏色,在青山綠水的懷抱里,是那樣的放縱和肆虐,渾身上下凸現出強硬的反叛意味。這種與自然極不協調的符號遭到自然環境的排斥是理所當然的。即使這些建筑材料是多么地堅固耐用,卻委實不能吸取日月精華,因而注定與大自然抵牾相斥的關系得不到調和。
起初來的時候,我就只想用鏡頭記錄聶市快速消亡的歷史場景,見證這座所謂的歷史文化名鎮,其文化的冠冕和旗幡是如何倒塌在人類的精神家園的瓦礫上。我壓根兒也不打算用我的文字來為它的行將就寢進行最后的挽歌,或者進行祈禱什么?我知道我的文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定會淹沒在越來越密集的鞭炮聲中,沒有絲毫回音。文字是多么的脆弱、孤立無援。就像到嘴邊的一口唾沫,生生地呑進去一樣,是那樣的無可奈何。
這些時日里,我被什么嘶咬著,糾纏著。夜半時分,還有青面獠牙的鬼魅呼之欲出,好像它們被那鞭炮聲吵醒似的,在陰間永無寧日了。那種寂泣的投訴就這樣把我從睡夢中拽醒,病急了亂投醫找錯了門道趕也趕不走。離地三尺有神明,我算是撞見鬼魅了。誰叫我這些年對久遠年代的老屋情有獨鐘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老屋成了我精神家園的既定俗成的心靈符碼,有著跟人一樣的思想和情感,并像神明一樣指示我們的來路,并理解我們先人的生活歷史和面對苦難的生存智慧和意志。
何況聶市的來路不簡單,相傳此地為三國東吳名將黃蓋在這里恭迎孫權的車駕,而得名接駕市,后演繹為聶家市,再到今天的聶市。傳說不足為憑,可這里是三國時期的一個重要交通樞紐不容置疑。昔日水運發達,商賈云集,有“小漢口”之譽,便可以想象曾經的繁華與喧嚷了。相形之下,而今的聶市有如沸點過后的一瓢陳年冷開水,漾不起激情來。一切歸于寧靜。正是這種強烈的對比反差,讓我的這幫搞攝影的好色之徒,找到了一種視覺上的快意,并以現代美女置身于這種極不協調的場景里,產生一種另類的審美效果。
我眼中的聶市,滄桑感濃郁得化不開,它是受損壞的老墻,是腐朽的梁柱,是找不到鑰匙無法進入的古宅,它又是古井旁新鮮的濕跡,是門楣和窗戶上依稀可辨的文字和圖案,是坐在神龕之上的那尊供奉的雕像,也是大門上高掛的紅燈籠。它的歷史無需到故紙堆里去尋找,它印在身后的那條河水里,裝訂在高高的木樓上。雕刻精美的門頭,就是它的封面,氣派的大廳迎來送往的故事就是內容了,這一棟棟做工精美的大院和閣樓,又何曾不是財富的紀念碑。望著它們的老去、頹敗,又何曾不是金錢的墓志銘。
當好色之徒們的鏡頭,對準搔首弄姿的美女時,我的目光落在一棟老屋惟一幸存的石獅子上。這是一對完好的石獅子,就在我短淺的目光接觸的瞬間,相視無語,無語話淒涼。不懂世事的孩童們在騎獅逗玩,而獅子早就沒了脾氣,溫順得連一聲嘆息都沒有了。曾是門庭威嚴肅穆的象征物,已然感到大勢已去。在我眼里,這片殘垣斷壁的表情是矛盾的,雖然天庭飽滿,卻黯然無神。雖然地閣方圓,卻滿目瘡痍。幾分依稀尚存的威勢,竟浸透了蒼涼之感,委實讓人感懷。也許,這些老屋物是人非,幾度易主。仰望梁上空空的燕窩,檐下空空的眼神,恍惚之間,我會覺得人與燕都是寄人籬下的匆匆過客。老屋甚至遭到遺棄也不是稀罕的際遇。從而注定要從院子里長出青草來,成為雀鳥的繹站,蝙蝠的天庭。
人知道需要雨露陽光的滋養,老屋更知道需要人的滋養。有了人,老屋的磚石木材就有了體溫,。有了人,粱柱及飛檐就有了鼻息。有了人,破裂的青瓦就會呻吟,殘缺的雕花也會喊痛。我的痛心疾首源于那些大把花錢,去買文化名鎮的冠冕,而對保護這些僅存的文化遺產喋喋叫窮,掏不出一個子來的人。我更不知道,他們頂著這來之不易的冠冕招搖,是出于什么樣的人文心理?倘若沒有讓世人發現這個能代表江南風物的古村,它還藏在青山秀水的臂膀里,任其生生息息,或許還是一種最好的保護方式。要知道現代文明正以摧枯拉朽之勢,蕩滌著生長在農耕文化土壤上的宗族文化的意識,其速度和力度實在難以置信。遙想當年,強大的政治力量輔以極端的手段,也不過是傷及宗族文化的皮毛或筋骨,使之暫時偃旗息鼓。而現在新的生活方式,卻能輕易地把人心給擄掠去了。從這種集體的性格心理中,一介書生的我,知道文字拯救不了洪水猛獸一般改變的人心,卻仍然固執己見地呼喊。或許能喊醒潛附在人類血脈里的因襲。我是多么地自不量力。
身后的河流憂郁地唱著一首陳年老調。我把攝友們種植在老屋里,隨光影與線條舞蹈。獨自來到河碼頭,和鳴河流的憂郁。碼頭自然有些年月了,比我見過的所有白胡子老頭都大多了。碼頭的基石竟然是石碑鋪成的,每一塊上面都鐫刻了文字。但字跡風化或磨礪得已經模糊難辨了,這些想不朽的文字是歌功還是載德,就不得而知了。知了的是這些石碑在碼頭躺成了一堆堆文字的骸骨,倒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洗滌一個年代濕漉漉的靈魂。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