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無聲

1995年，我在廣東東莞鳳崗油甘埔合豐電子廠打工。在這家百十來人的小廠里，我偷偷地喜歡著一個梅州客家女孩，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阿苑。那時我每月工資只有200多元，20多歲的我沒有錢也沒有膽量為我喜歡的女孩買貴重的禮物，我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方式才能贏得她的芳心。

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直到三個月后，我的心事因為一個叫熊勇的員工而暴露在大庭廣眾眼前。記得那天，熊勇在車間怠工搗亂，阿苑怕他打擾別人影響工作進度，就命令他到樓下搬貨以示懲罰。熊勇是個被大家稱做“爛仔”的家伙，他覺得阿苑是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嘴臉，任憑阿苑如何苦口婆心，他仍我行我素，甚至當面挑逗她。阿苑剛擔任班組長不久，對熊勇這樣的員工一時不知所措，一著急竟掉下淚來。

看到阿苑受了委屈，向來沉默的我突然爆發出一個驚人的舉動，我從工作臺前沖到熊勇面前，大聲說:“熊勇，你這爛仔，欺負一個女孩算什么能耐?!滾開!”我單薄的身體，對熊勇來說幾乎沒有震懾力，但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在怒吼無果的情況下，我冷不丁在熊勇當胸重重地擂了一拳。這一拳很有效果，熊勇頓時被打懵了，見我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勢，他竟然膽怯了，訕訕地說:“你，你憑什么管閑事?她是你什么人?”我瞪著他說:“她是我最敬佩的女孩，怎么著?”熊勇冷笑說:“嘖嘖，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貨色，癩蛤蟆一只。等著瞧，今晚我帶幾個哥兒們來擺平你。”我故作一副無所謂神態說:“好，有種你找人來，我奉陪到底。”

熊勇像一只斗敗的公雞，看了阿苑一眼，說:“好，看在英雄救美份上，我服從。”然后耷拉著腦袋下樓去搬貨了。阿苑眼里有淚花在閃爍，我一時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她，只好傻傻地站著。很多員工被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驚呆了，很快，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阿苑聽到那些議論，慌忙用袖子擦干眼淚，望著我，小聲說:“你可要小心，熊勇是個爛仔，不能不防。”聽著出自她嘴巴里的這句溫暖的話，我頓感心里熱熱的，并且勇敢地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啊，但是，在她面前，我總是膽怯，我張了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好啦，去干活吧。”阿苑的臉紅紅的，但很快就恢復了班組長的威嚴，用不容置辯的口吻對我說。我不想就此離開，突然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把心里想說的話終于吐了出來:“阿苑，你要堅強，不要輕易掉眼淚。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我會盡力的。”說完，我低下頭，慌忙回到工作臺上。坐下來以后，我抬頭去望阿苑，看見她已經坐在辦公桌前，呆呆地向我這里看。四目相對，她突然像觸電似地眨眨眼睛，臉悠地一紅，緊跟著低下頭去，然后趴在桌上，斜著身子在本子上寫著什么，好久也沒抬頭。我也慌慌的不敢再去看她，但心里卻熱熱的。

那晚下班時，熊勇拍著我的肩說:“小子，算你有種，竟然把我們的廠花阿苑小姐弄得神魂顛倒了。你敢跟我玩命，我算服了你了。本來，今天你打了我，我想叫人來給你放放血，但是現在看來沒必要跟一個情種計較了，不過，你如果請我吃炒米粉，咱們的賬一筆勾銷，怎樣?”就這樣，因為一盤炒米粉，我跟熊勇和解了。吃米粉時，他還向我傳授追女孩的秘訣:“追求像阿苑這樣不易接近的女孩，必須要做到膽大心細臉皮厚。你有這本事嗎?”我和熊勇根本不是一路人，我覺得他這話是對阿苑極大的不尊重，便沒好氣地說:“今后請你對阿苑放尊重些，否則我就是你的死敵，不信等著瞧。”熊勇冷哼:“以你外冷內熱的性格，想追求到廠花阿苑，怕是癡人說夢，信不信?”我憤然離開。

走出小店，到工廠大門口時，我看見阿苑和幾個工友在保安室說笑，看到我從大門外進來，她突然停止說笑，遠遠地看著我，似乎有話要說。我也看著她，對視了一會，她低下頭，見其他人也朝我這里看，她便獨自走出保安室，回了宿舍。我承認我不能做到熊勇所說的膽大心細臉皮厚，我也不敢貿然去接近她。但是，從她的眼神里，我讀出了一個信息，她是擔心我，她以為熊勇真的會找人來報復我，所以才來到保安室。平時下班以后，她一般很少出來，聽說她報了成人大專班，業余時間都在自學。準確地說，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原因之一，而我不敢接近她，也正是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會顯出我的“小”來。

中秋節，廠里放一天假，工友們建議大家到阿苑宿舍聚會。我在心里暗暗歡喜，我又可以近距離看到阿苑了。那晚，我和幾個男工友準時來到阿苑的宿舍。阿苑顯得很高興，臉上帶著笑，那種淳樸的美麗令我禁不住一陣心跳加速。也許是聽信了熊勇的所謂追求女孩的秘訣，我大膽地坐在阿苑旁邊。更大膽的舉動是，我竟為她削了一個蘋果。當我把蘋果遞給她時，她臉像一塊紅布，加上別人的起哄，使得她的表情顯得局促起來。我感到臉在發燙，也不敢看她。阿苑似乎生氣了，起身找個角落坐下來，和我保持著很大的距離。更讓我難過的是，在我跟她碰杯時，她臉上的笑頓時消失殆盡。我不明白，為什么其他男工友跟她碰杯她可以嘻嘻哈哈，而我卻讓她那么不開心。本來，我還有個打算，我想了解她報讀的是什么專業，有可能的話，我也想和她一樣去讀成人大專班的。可是，現在這個陣勢，我哪里還有勇氣去面對她。聚會給她和我帶來的難堪，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一刻，我更加自卑了。為了不打擾她的心情，我只好選擇獨自悄悄地離開。

事實上，自從那天我在車間里為阿苑“救駕”后，有工友便勸我盡早懸崖勒馬，不要對阿苑想入非非。理由是阿苑不但漂亮，而且很優秀，而我跟她的“地位”相比又那么懸殊。難道這些理由已經得到了印證，我和阿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躺在鐵架床上，我輾轉反側，心里只有阿苑的影子，一種強烈地想要向她傾訴的欲望在啃噬著我的心。我拿出紙和筆，模仿席慕容的詩給阿苑寫了首愛情詩……寂靜的夜，燃燒的情感，那是我對她的表白。

阿苑對我的冷漠讓我不敢扮演膽大心細臉皮厚的無賴角色了。我不敢奢望和她近距離接觸，除非工作需要。痛苦難熬的時候，我甚至想把她從心底徹底忘掉。然而，我承認我做不到，我在心里對她的暗戀一刻也沒有停止，相反卻是更加強烈了。為了解除痛苦，我開始用筆傾訴我對她的情感。那些日子，我不再渾渾噩噩，我在中學時作文寫得不錯，經常受到老師表揚，我要在打工的艱苦歲月里，用筆來打拼一片輝煌的天空，我要讓阿苑明白，我并不是個只知干活的普通打工者，我有遠大的理想，美好的情懷。總之，我要用我的實際行動證明，我不是個魯莽的沒有理想的人。

我的一篇千字散文在《南方工報》發表了，這件事經辦公室文員阿君傳播后，很快在工廠引起轟動。那天，我的文章傳到了阿苑的手上，她看得很認真，我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她看完了我的文章以后，竟然仰頭望著窗外的藍天白云出神，那么久，那么久。啊!我在心里刻下了她凝神的模樣，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我要更加努力，用筆去開創全新的人生。晚上，我趴在宿舍的鐵架床上，為阿苑寫下了第39首“愛情詩”。詩寫完后，我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愿望，我要把這些首詩送給阿苑，我甚至想象到她看了我的詩后激動的樣子。于是，我工工整整地把一首詩抄在稿紙上，裝進信封，只在信封上寫了工廠地址及阿苑的名字，沒有寄信人的落款。第二天一早，我坐車到鳳崗鎮，把信塞進了路邊的郵筒。

第三天，阿苑收到了我的信。在車間里，她打開了信。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窗外的天格外藍，太陽格外明媚，而阿苑簡直就像春日里一只飛翔在白云下的燕子。看過信，她的臉紅了，就那么久久地向我這里望著。我仍不敢大膽看她，只是在心里感受著一種無言的幸福。

因為那段時間訂貨量非常大，人人都鉚足了勁，阿苑那么真誠地看我的信，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工作，直到廠務總管踱到她身邊方才覺醒。還有什么能讓我更激動的事呢?我想，對阿苑的支持，唯有認真的工作才是。這一天，我干活的效率也出奇的好，到晚上10點，我所組裝的300只電子表，沒有出現一個次品。驗貨，交接，阿苑一直在我身邊，我的心情好極了，我沒有想到，阿苑竟輕聲對我說:“沒有一個次品，很出色，再接再勵哦。”我點點頭，臉很燙，心也在狂跳。

然而，我激動的心還沒有平靜，事情卻出現了意外的結局。由于我在領原料時沒有仔細辯認，結果表殼的型號出了錯，張冠李戴地把兩種型號相似的表殼與表帶組裝在一起，直到入庫時才被庫管員發現。已是晚上11點，廠務主管氣得沖到阿苑身邊，指著她的鼻子說:“你怎么回事，錯搞大了，到我辦公室講清楚。”阿苑像一只可憐的羔羊，她向我這里望一下，跟廠務主管走出了車間。

我的大意讓阿苑受到了無端的指責，我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

不久，阿苑紅著眼睛從廠務主管辦公室出來，她必須立即把我做的貨品分給大家返工。此時，很多人明白緣由后開始抱怨，甚至有人在背后說阿苑是在放任我，要不為什么一天都沒有發現這么大的錯。阿苑默默忍受著別人的抱怨，一言不發。給我發貨時，我看見她的臉色蒼白。我小聲地說:“阿苑，對不起。”阿苑并不看我，說:“別說了，干活吧。”然后快步離去。

返工結束已是凌晨1點了，員工們離開車間時都用責怪的目光望阿苑，有人甚至說出很難聽詞。我故意走到最后，等大家都走出車間，我走近阿苑，心情沉重地說:“阿苑，你按廠規處罰我吧……”阿苑搖搖頭，抬起眼皮看我一下，說:“走吧，太晚了，快去休息。我已經給廠務主管解釋了，沒你的事，責任在我。”次日，由于阿苑出面說情，我才沒有受到廠務主管所堅持要求的處罰。

幾個月來，我的幾篇中短篇小說稿陸續遭到退稿，捧著一大疊業余趴在鐵架床上用心血凝結的作品，我苦悶、彷徨、失望，我多么希望阿苑這時能來鼓勵我啊!但是，因為廠里大半年來連續趕做訂單，阿苑已經累瘦了一圈。在這種環境下，感情與浪漫根本沒有滋長的土壤，我只有無聲地關注她忙碌的身影。

因為苦悶與失望，我開始跟熊勇走到了一塊，而且有時候在班上還學著熊勇的樣子挑逗女員工，我想以此判斷阿苑是不是關注我。顯然，阿苑對我突然變得十分冷漠了，她可以對別的男孩又說又笑，而當我走近她時，她馬上變了臉，并且走開去。我開始借酒消愁，一個月200多元的工資幾乎全變成酒來消愁。有一晚，我在酒后又給阿苑寫了一封信，第三天，當阿君拿信到車間給她時，她只看了一眼，就扔進抽屜，然后趴在桌上，埋下頭，誰也不理。直到廠務主管走來，在她頭上摸了一下，她立即警覺地站起來，無精打采地去干活。這些細節我都看見了，而就在此時，我已經不再“恨”阿苑了，反而恨起那個無賴一樣的廠務主管來。要不是他催逼得緊，阿苑不會如此消瘦。聽幾個老員工背后說，車間有幾個女孩都被廠務主管玩弄過感情，主管用他的金錢俘虜女孩往往八九不離十。我看見，廠務主管踱到阿苑面前，看著她干活，嘴上說著什么，眼睛一直盯著她，我看見阿苑的臉十分陰沉。后來，廠務主管很無趣地踱出了車間。我唯有在心里為阿苑難過，祈福。

年底的一天，我又把自己灌得一塌糊涂。也許是長期太壓抑了，醉后，我竟然來到阿苑的宿舍門前，我想借著酒的力量向他表白，但還未進門，就被保安架了回來。躺在宿舍床上，我嘴巴里反復說的句子是:“阿苑，我愛你，為你，我會闖出自己的路……”許多人說我是酒后吐真言。第二天，和阿苑同宿舍的阿秀告訴我，阿苑聽說當時我醉得不醒人事，就讓一個工友幫我買了醒酒的藥，我服下后不久就睡著了。我聽著，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我發誓要改變自己。農歷新年過后，我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大家面前，我的臉上有了笑容、干活有了勁頭，最重要的是，我的小說也陸續在一些雜志上發表了，我的變化似乎感染了阿苑，因為當我們相遇時，她竟然能給我一個會心的微笑了。此時，我雖然很想接近她，但我清楚，我只是一無所有的打工者，我只能保持一貫的姿勢，遠遠地注視她。

已經有家室的廠務主管開始向阿苑發起進攻了。香港老板給他很大的權力，阿苑一個弱女子怎不明白，她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不得罪他。聽辦公室文員阿君說，廠務主管幾次請阿苑看電影都被她拒絕了。那天上班，廠務主管竟坐在她身邊，裝作幫她清理賬目，并且時而挑逗她，一副丑態幾乎讓我的眼睛噴火了。我看見阿苑在向我這里望，她的眼神告訴我，她不會屈服，而我也終于沒有像當初對待熊勇那樣上前在廠務主管的胸前狠砸一拳。我想，阿苑不能被妙魷魚，因為她也是來自貧困山區呀。最后，廠務主管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了，阿苑堅定的形象讓我明白，她不會迷失自己。

晚上，我第三次給香苑寫信:

“阿苑，你是一個純潔、堅強、愛憎分明的女孩，你才走上社會不久，我想對你說的是，這個世界并不完美，而且有許多誘惑，希望你擦亮雙眼，明辨假丑惡，勇敢地面對生活的挑戰。擦干眼淚吧，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阿苑，望你自助、自強……”

第三天，我又一次看到阿苑讀信時的那久違激動的畫面。

當晚，我輾轉反側，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我選擇離開。我自己認為，要讓她能真正開心，我必須離開，因為我的存在對阿苑是一種折磨，或者是一種心理壓力。我還想，也許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我需要去追尋屬于自己的天地。

次日，我背起行囊離開了這家工廠。當我走到廠門口時，我看見了阿苑有些凄涼的臉，當時她正站在二樓車間的一個窗口在向門口凝望。我站著，不敢與她真正對視。良久，我緩緩轉身，到廠門外，我再也控制不住，一任眼淚簌簌落下。

一場暗戀雖然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歷史，但它讓我以后的路走得更堅強。因為，它是我青春歲月里一段美好記憶，它讓我懂得，心中有愛，生命不會無助;心中有愛，就有無窮的力量!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