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正好紅燈,車排成一大溜兒。我剛想打開車內(nèi)音響,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我摁下接聽鍵,是個男人的啞嗓子:“干嘛呢?哥們!”聽著有點兒耳熟,又不能馬上確定對方是誰,只能哼著哈著,腦子在搜索。“我在雜志上看見你的小說了,你小子夠壞的,里面人物都用的真名。”我實在想不起對方是誰,只能不好意思地問,“你誰啊?”“操,連我都忘了,你小子發(fā)達(dá)了,眼眶高了,哈哈,我,老五!”
老五是我高中同學(xué),那時候我們好得爛韭菜不破捆。不過由于種種原因,或說我們畢業(yè)后,沿著不同的人生軌跡向前走,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只是在高中同學(xué)聚會上見見。
“你啊,你怎么知道我號的?”
“同學(xué)錄上有啊。”
他來電話能有什么事情呢?我心里打點。
“給你提個意見,以后寫小說,別用真名。你那小說我看了以后,老臉禁不住火辣辣的。”
“那是小說,瞎編的。我呢,懶得想名字,就順手把你們的名字用了。”我趕忙解釋。
“不能白用,改天你得擺一場。”
“行,小意思。”
“最近又在寫什么呢?不會又把我寫進去吧。”
我感覺老五就站在身邊,瞪著那雙牛眼。上學(xué)時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閃現(xiàn)。“我最近正在寫一篇叫錄像的小說,里面還是有你。”
“哪一段啊?不會再糟踐我吧。”
“哪能呢,寫得是那年夏天的晚上你帶我們?nèi)タh城邊上的公路上打架,最后你還把人家的自行車劫走了。”“操,這不是寒磣我么?當(dāng)時我不是帶你們?nèi)ソ俚溃窃蹅兇蛸€,到火葬廠去看死人。結(jié)果路上打了一架,火葬場沒去成。”
那年夏天夜晚燠熱漫長,我、老五、癩子、張濤、老田吃完晚飯就往外開溜。我們在縣城中心轉(zhuǎn)盤集合,老五家吃飯早,我們到的時候,老五坐在轉(zhuǎn)盤上早就抽完一根煙了。老五是名人。縣城中心的轉(zhuǎn)盤中央,有一個玻璃鋼材質(zhì)的奔馬塑像,在這匹昂首即將奔馳的馬頭上,有老五的題詞,‘老五到此一游。’這六個字是老五用匕首刻的,刻的很深,穿透了馬身上的那層漆,露出白生生的纖維。老五還耀武揚威地騎在馬身上照過一張相,當(dāng)時我想,這馬真要飛起來,肯定會尥蹶子把這小子甩下去。那時候還沒有KTV和D廳,再說即使有,我們兜里的錢也不夠去消費的,總之縣城沒有什么可以讓我們娛樂的。我們五個只有騎著自行車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縣城的各個角落游蕩。偶爾我們會遇見一場小的交通事故或者老娘們吵架,這會讓我們津津有味地駐足觀賞。要是在僻靜處,看見經(jīng)過的女孩,老田和癩子就會過去搭訕,期望中的艷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癩子有一回在我們的刺激下,沖上前去抱住一個女孩,一聲尖叫,那聲音刺透夜色,好像來到光天化日里。她嘴里吐出一句,“穴明,我和你媽在一起上班,看我明天不告訴你媽去!?”穴明是癩子的大號。癩子聽了后,趕緊嚷道,“我不是穴明。”風(fēng)一樣落荒而逃。我們騎在自行車上樂得都差點摔倒。大多時候,我們把自行車支在青龍河橋上,坐在橋欄桿上抽煙,向橋下污濁的河水吐唾沫,看誰吐的遠(yuǎn)。混到十一點,旺盛的精力還沒有揮霍干凈,就各自掃興回家了。
華子的錄像廳開張是癩子先發(fā)現(xiàn)的。過去縣城就文化館開了一家錄像廳,里面放的都是老掉牙的片子,還經(jīng)常不換片,我們都沒興趣去了。文化館的錄像廳我們?nèi)ゲ挥觅I票,檢票的時候,老五頭前帶路,癩子拎著鏈子鎖壓后,有時候這小子會把鏈子鎖呼呼生風(fēng)的掄幾圈。檢票的二子看見我們把臉扭到一邊裝看不見的,我們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進去。華子的錄像廳放得都是港臺武打、槍戰(zhàn)片,他有個哥哥在廣州,三、五天就給他發(fā)過來一些新片子。這些片子對我們挺誘惑。華子比我們大幾歲,一直在街上混,算我們的前輩,去他那兒看錄像,不掏錢買票是不行的。看錄像還拿錢,老五覺得特沒面子,于是派癩子去找華子。癩子在街面上臉熟,嘴又和八哥一樣。華子說他做的是生意,但也不能不給兄弟們面子,以后我們五個看錄像,買兩張票就行了。他們幾個整天在街上晃蕩,但還是學(xué)生,雖然很少去上課,只能算編外的社會青年。買票的錢只好我出,因為只有我休學(xué)上班了。盡管有些肉疼,可沒辦法,要顧及哥們的感情。我也不是沒有甩開他們自己看錄像的念頭,基于兩個原因,就沒那么做。一是自己看完片子,沒朋友一起分享,會抓耳撓腮,堵得慌。二是錄像散場很晚,門口經(jīng)常會有打架的。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幫半大小子,無緣無故的群毆一個獨自去看錄像的小伙子,小伙子個頭比那幫小子們最高的還高半頭,可在圍攻之下無還手之力。這讓我想起動物世界里群狼圍攻斑馬的場面。其中最矮的一個小子被擠在圈外插不上手,急得從地上抄起一塊磚頭,蹦起來就拍在小伙子頭上,小伙子就像跑氣的車胎一樣,慢慢委頓下去,然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幫群狼頓時轟然散去。
自打華子的錄像廳開張后,我們的集合地就改成華子的錄像廳門口了。華子的錄像廳是沿街的兩間平房打通后改建的,天一黑,門口那只大瓦燈泡周圍,蚊子、蛾子一層層瞎飛,我看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從劇團借來的那個黑色半人高的音箱嗚哩哇啦地吼著,裹音箱布爛了,露出銅制的喇叭,用現(xiàn)在環(huán)保的話說,絕對是對人體有害的噪音。華子老婆繃個別人欠她多少錢的臉坐在門前的兩屜桌后面賣票,順便還賣點汽水和瓜子。桌子上擺一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片名,歪七扭八地夾雜著錯別字。我提了好幾回錯字的事,華子竟然白白眼說我閑吃蘿卜淡操心。老五有時帶騷狐貍來,華子老婆有意見,說六個人買兩張票,太不象話。老五聽了想翻臉,癩子趕忙打圓場,說,嫂子,都是兄弟,照顧下,再說她看會兒就走。騷狐貍來了,老五只要買汽水和瓜子,華子老婆也就有一眼沒一眼行了。華子的錄像廳設(shè)施和文化館的沒法比,人家是齊刷刷的連椅,華子這兒一塊木板,兩頭墊幾塊磚頭。為了隔音,窗戶用磚堵死了,屋里充斥著一股子一股子的臭腳丫子、汗堿、劣質(zhì)混合的氣味,屋頂兩個小吊扇,根本就扇不過風(fēng)來,吱扭吱扭響,我擔(dān)心它會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掉下來,就從來不坐在下面。
我們幾個來得早,最好的座位自然是我們的。偶爾也會來晚,前面的位置被人占了,癩子就過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嘴角往后撇一下,同時手指會指指身后,一般那人就會乖乖讓開。當(dāng)然也有例外,人家不以為然,把頭扭回去,癩子做個挽袖子的動作,盡管他穿的是半截袖。他繼續(xù)拍人家的肩膀,人家回頭會不耐煩的問,“干什么?”癩子揚起臉,右手掄著鏈子鎖,粗聲粗氣的說,“我是穴明,在縣城混的沒有不認(rèn)識的,這座位我們哥幾個早就占了,麻煩你抬起臀部,換個地方。”那人打量下穴明,又看下他身邊的幾個,只好坐到后面。
一臺24寸的彩電墩在桌子上,旁邊放一臺索尼錄像機,那張桌子像極了老師的講臺。華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手里捏著盤錄像帶,面無表情的走到前面。他打開電視,再把錄像帶塞進錄像機,亂糟糟的錄像廳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電視機。屋子里的燈滅了。電視開始出現(xiàn)圖象,激動人心的音樂響了。華子就像他的出現(xiàn)一樣,突然消失了。電視屏幕里的熒光,反射在墻壁上,鬼影綽綽,反射在一張張年輕蒼白的臉上。黑暗中有幾根煙頭明明滅滅,還有窸窣的磕瓜子的聲音,大家沉浸在錄像里,仿佛忘記身在何處。
《英雄本色》里的小馬哥,在呼嘯的子彈中,微笑著斜叼著那根牙簽,出手快、準(zhǔn)、狠,無論他是飛身躍起,還是在樓梯上滑下,他依然能準(zhǔn)確的擊中目標(biāo),盡管被擊中的人已經(jīng)躺在地上,他仍然要補上幾槍,直至抽搐的身體成為一動不動的尸體。灰色的風(fēng)衣上布滿彈孔,他總是能神奇的在里面摸出武器,讓我們的擔(dān)心化為多余。小馬哥駕駛著快艇,帶著錢離開了碼頭。我們有些沮喪,因為他這樣離去,似乎有些不義氣。但是當(dāng)碼頭槍聲響成一片的時候,他一咬牙,使勁扭轉(zhuǎn)舵,又殺回碼頭……。
這段情節(jié)看的我們熱血沸騰。看完這個片子的第二天,好多年輕人都穿上了風(fēng)衣,風(fēng)衣上布滿了煙頭燙的窟窿。《古惑仔》也是讓我們津津樂道的一個片子,鄭伊健帶領(lǐng)一群弟兄涌上街頭,他臉頰上的那道傷疤,使他本來小生般的臉龐,憑空多出一份彪悍和冷峻。在街頭械斗的場景,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讓我們看得心驚肉跳,又充滿向往。我們要有洪興這樣的組織該多好啊,義字當(dāng)先,為弟兄兩肋插刀,還能收錢。還有很多片子,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甚至毫不夸張的說,印烙在我們的血脈里。曾經(jīng)我們都夢想成為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戰(zhàn)爭爆發(fā)了,槍林彈雨中,沖鋒號一響,我們躍出戰(zhàn)壕,奮勇殺敵,最后被一顆子彈擊中,我們躺在戰(zhàn)友的懷里奄奄一息,這時候我們的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鮮血浸濕的紙幣,顫抖著交給戰(zhàn)友,艱難地說,這是我最后的黨費。然后頭一歪,去見馬克思了。這些港臺武打、槍戰(zhàn)片的出現(xiàn),顛覆了過去受過的英雄教育,錄像片的主人翁成為我們新的偶像,他們快義恩仇,敢作敢當(dāng),更重要的是他們身邊都少不了溫柔、體貼的美女。
我最喜歡的一部片子是《旺角卡門》。時隔這么多年,里面的一些鏡頭和情節(jié)仍然讓我無法忘懷。一開始張曼玉暗戀劉德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裙子有點臟,怕劉德華看見,就用手指頭沾沾嘴里的吐沫,擦裙子。還有她一遍遍照鏡子打扮等劉德華回來和她一起去看戲,結(jié)果等來的卻是受傷回來的劉德華。劉德華經(jīng)常發(fā)火,一發(fā)火就砸家里的東西,以至喝水的時候都找不到杯子。張曼玉臨走前給他買了好多杯子,而且還藏起一只杯子。等劉德華需要的時候,再問她要。劉德華去大嶼山找張曼玉,他們在電話亭里忘情接吻,整個錄像廳里口哨聲,起哄聲不斷,我卻淚流滿面。我特喜歡張曼玉,要是在縣城有這么個著長裙穿帆布鞋的女孩挎著我走在大街上該多么招風(fēng)啊。要是我,絕不丟開她。
這個情結(jié)多年后仍影響著我。在青島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都是異鄉(xiāng)人,就發(fā)生了些故事。本來我以為這只不過是人生當(dāng)中的一段小插曲,可就在我離開青島的前一天,女孩來找我,穿著長裙,腳蹬帆布鞋,笑容燦爛而清爽,我胸口像被子彈重?fù)袅艘幌隆K熘业母觳玻覀冏咴谇鄭u安靜的小巷里,我暗暗對自己說,一定要愛她,好好地愛她。
錄像放完了,燈亮得有些晃眼,我們稀里糊涂地往外走。地上一片狼籍,瓜子皮、冰棍紙、煙頭。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潮濕的墻角立著一瓶啤酒,在冒泡。我們站在路邊電線桿底下撒尿,那尿撒得很長很歡快。
老五說:“你們說,誰最厲害?”
癩子說:“當(dāng)然成龍,你看人家那醉拳耍的。”
老田說:“李連杰,人家是全國武術(shù)冠軍,那是真功夫。龍行天下里打得多好看啊。”
張濤抖抖撒尿的家伙,說:“我看還是周潤發(fā),你功夫再好,也躲不過槍子啊。”他這話一說,哥幾個都不吭氣了。
老五扎著腰帶,說了句讓我們亢奮的話,明天咱們幾個結(jié)拜吧。本來打算各自回家的我們又騎車到縣城中心的轉(zhuǎn)盤開會。在轉(zhuǎn)盤上坐好,老五打了圈紅大雞,唧唧蟲鳴的夜里顫抖起五個紅點。我們在為幫會的名字冥思苦想。老田說我們五個人,干脆就叫五人幫吧。他的提議遭到我們一致反對,因為這容易讓人想起四人幫,誰想遺臭萬年?最后老五說,還是大偉吧,他有墨水。我挺挺胸脯,心想就該我來起,他們的情書和檢查都出自我一人之手。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抬頭看見了天空上黯淡的北斗七星,說,咱們是五個人,就叫五行幫吧!然后我費盡唾沫地給他們解釋,金木水火土在古代代表世界萬物,而五行又相生,取這個名字代表我們的幫會將發(fā)揚光大,兄弟之間互愛。當(dāng)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而且我沒告訴他們五行也相克。在我頭頭是道的胡說八道下,他們頻頻點頭。都說,這名字起的真好。只有老田悻悻然地說,我說五人幫大伙就說不行,大偉說五行幫大伙就贊成,什么玩意兒?我就有些洋洋得意,說了句讓他們齊聲罵我的話,“沒文化真可怕。”
在我們學(xué)校后面的麥地里,我們舉行了結(jié)拜儀式。那天還算好,陰天,有風(fēng)。老田從家里偷來一只公雞,我貢獻(xiàn)了我爸的一瓶古貝春酒,老五買香買紙。麥子發(fā)黃了,我們這群害蟲撲到一大片等待收割的麥子做結(jié)拜場殺雞時遇到了麻煩,大家只看見過殺雞,卻沒一個人動過手。老田家那只公雞預(yù)料到自己的命運,垂死掙扎,以至它的爪子在老五的手背上留下了血痕。老五大怒,他讓老田死死摁住公雞,使勁拽公雞的脖子,那脖子和橡皮筋一樣,盡管拉了老長,也沒有斷掉。雞毛到處飛,就像柳絮一樣。兩只爪子在地上拼命刨,刨起的土粒濺到老五和老田臉上,再加上滿臉汗珠子,弄得他倆面目猙獰異常滑稽。老五吐了口嘴里的土粒還有一片雞毛,從地上撿起刀子,從半空中扎向公雞的脖子,卻落空了,刀子插到地上,只看見刀把。老五被晃了一下,頭正好和公雞屁股親密接觸上。他有些氣急敗壞,站起來,用腳使勁跺公雞的頭,只跺得血肉模糊。我看見他的牙齒也在使勁,老田則閉著眼睛。雞最后終于停止了掙扎,等割開雞脖子,卻沒流出幾滴血。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血是凝固了。
大家一字并肩跪下,燃香燒紙,宣誓:今日在此結(jié)為異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然后拜天拜地三次,開始排座次,張濤第一,老五老二,老三是癩子,我老四,雖然我們成天價叫老田,可他最小,就做了老五。最后輪飲血酒,突然老五讓我念幫規(guī),我有些措手不及,這個我連想也沒想。不過做為幫里最有墨水的人,我只好臨時抱佛腳,腦子急速的搜索,我想起了少林寺里的寺規(guī)。我們幾個盤腿圍成一圈,我開始宣布。五行幫幫規(guī)第一條,不近女色。這一條剛說完,就遭到老五的強烈反對,他和騷狐貍正熱乎得在興頭上。老五說,這一條有些絞殺人的天性吧。你看錄像里的哪個主人公身邊沒女的,不旦一個,多的一大群圍著,越是英雄,美女越愛。于是這條幫規(guī)作廢。我清清嗓子,宣布第二條,不得偷盜、搶劫。沒想到這條遭到老田的反對。老田說,劫富濟貧可不能攔著,再說即使是偷,偷那些不義之財,這也是俠客所為。這條幫規(guī)也只能作廢。沒過幾天,老田就干了一票轟動全校的事情。那一天晚自習(xí),整個學(xué)校里的所有自行車的鈴鐺不翼而飛。可以想象那個夜晚一個奇異的景象,所有從學(xué)校出來的自行車的車把都是光禿禿的。那些騎著自行車的學(xué)生、老師嘴里嘟囔著,估計是在咒罵偷鈴鐺的人。大家百思不得其解,這個賊偷鈴鐺有什么用啊。也有少數(shù)人慶幸,他們心里想,幸虧這個賊大腦有問題,要不自行車就會被偷走。次日,勃然大怒的校長緊急召開了全校大會,建校以來第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件。昨天晚上校長騎車回家的路上,在幽暗的胡同里,由于沒有車鈴鐺,撞了一個女人。原來他經(jīng)過那個胡同時,總是一路摁著鈴鐺,沒有出過什么事。偏偏鈴鐺剛丟,就撞了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最糟糕的是女人的男人也在。我們可憐的校長挨了一耳光,還賠了一百塊錢。他回家越想越窩囊,他下決心找出那個讓他倒霉的賊,為自己報仇血恨。全校大會上,校長義憤填膺,強烈譴責(zé),并警告盜賊抓緊自首,否則后果自負(fù),法網(wǎng)恢恢,疏爾不漏。校長正白話的嘴角都是沫時,老田背著幾個軍用書包登場了。老田上臺之前還向下面招了招手,然后才跳上主席臺。他把書包扔到桌子上,有幾個車鈴鐺從書包里滾出來,滾在桌子上,又跳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整個會場一下鴉雀無聲。校長的嘴張著,沒有聲音,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那幾個書包里都是車鈴鐺的時候,捂著胸口緩緩的委頓到地下,他的心臟病發(fā)作了。那天我不在場,不過我可以想象老田的神情,他微笑著,就像小馬哥一樣的笑容,老田出名了,當(dāng)然他也被開除了。
還是回到我們結(jié)拜的那天。由于前兩個幫規(guī)的否定,讓我感到文化權(quán)威地位的動搖。于是我說,幫規(guī)不能太多,繁文縟節(jié)影響幫會發(fā)展。不如就定一條吧。大家有些不耐煩了,都點頭同意。最后五行幫的幫規(guī)就一條:兄弟互助互愛,不能做對不起兄弟的事。定完幫規(guī),大家起身撣撣屁股上的土,排成一溜兒直奔老城飯店,那里的辣子雞做得吃。到了老城飯店,老板老王坐在吧臺后面剔牙,見我們來了,臉上開了花。老田從懷里拽出那只雞扔到吧臺上,老王拎起來看看,嘴里說可惜可惜。見我們眼里都是疑問,就說,雞沒殺好,血沒放出來,做出來味道就不地道。下次拿活的,我殺。
我們進了雅座,菜沒上來前,我們就商量誰當(dāng)幫主。大家?guī)缀跫t了眼,最后只好采取民主選舉,但是打開選票,五個人一人一票,看來每個人都有當(dāng)幫主的野心。最后在張濤的提議下,暫不設(shè)幫主,等幫會發(fā)展起來,看誰貢獻(xiàn)大讓誰當(dāng)。那天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大家東倒西歪。我酒量淺,一會兒就暈了。等我明白過來,雅座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掙扎著起身,腦漿欲裂,腳步踉蹌,還沒走出門口,就被老王叫住。老王瞪著他那雙牛眼說,帳還沒結(jié)呢?于是我又晃晃悠悠到吧臺,連看都沒看,就在帳單上簽上龍飛鳳舞的名字。
天早就黑了。為了晚上的自由,前幾天我就給家里說廠里最近忙,搬到廠里的單身宿舍住了。一路上腦子昏沉,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燈沒開,衣服未脫,我就倒在床上。我感覺人一會兒飛上天花板,一會兒又掉到水泥地上。胃反復(fù)像被一只大拳在擊打,惡心,再惡心。終于控制不住,我趴在床上嘔吐起來。迷糊中我看見床單上有紅色的東西,我想,壞了,吐血了。在恐懼和暈眩中,我睡去。醒來的時候,天早已大亮。我爬起來,看了看床單,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吐在上面的是西紅柿皮。
晚上我到錄像廳門口時,他們還沒來。我站在預(yù)告片子的小黑板前,挑錯別字。不大一會兒,癩子騎著他那輛二六坤車出現(xiàn)了。他的兩條腿撇成外八字慢悠悠的蹬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騎到我跟前。他用腿支住車子,用手勢招呼我,神經(jīng)兮兮的。不看錄像了?我問他。有行動,不看了。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就走。我蹬上自行車,狐疑地追上他。路上我才搞清楚怎么回事。二中體育隊的王胖子勾搭騷狐貍,兩個人還去文化館的錄像廳看過片,看得是甜蜜蜜。王胖子那小子我見過,五大三粗的,打籃球的。去年二中和我們學(xué)校籃球比賽的時候他參加了。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比賽的時候那么多女孩臉紅脖子粗的給他加油助威。他勾搭騷狐貍還是騷狐貍勾搭他,我問癩子。癩子說,不管誰勾搭誰,他敢碰我們的女人,我們就要教訓(xùn)他,讓這小子知道鍋是鐵打的。
還沒到青龍橋,就看見欄桿那兒有三個明明滅滅的煙頭。張濤看見我倆來了,說,人都全了,我看咱們還是埋伏在二中門口附近,等晚自習(xí)一下,王胖子一出來,咱們突然襲擊,打他個措手不及。老五狠狠的把半截?zé)熑拥降厣希x開欄桿。說,不行,那不是好漢行為。要干就光明磊落。咱們直接殺進二中,到王胖子班里把他揪出來。張濤還打算說,可是老五已經(jīng)開始推車子。我們幾個只好硬著頭皮跟他走。快到二中的時候,在張濤的一再堅持下,為了便于撤退,我們把自行車安置在了學(xué)校附近的地方。原來我們經(jīng)常到二中踢球,進去以后自然是輕車熟路。我們很快摸到了王胖子所在的高三(二)班。由于有老師在教室里講課,我們只能待在外面等。雖然我們都是壞學(xué)生,但對老師還是有些忌憚。我們潛伏在墻邊,沒有人說一句話。老五靠墻低著頭,似乎睡著了。張濤好象在數(shù)天上的月亮。老田和癩子透過窗戶在看教室里面,我估計他們是在看里面的女孩。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我豎起耳朵,聽教室里面的動靜,那個老師正在講魯迅先生的孔乙己,講到孔乙己先生吃茴香豆的時候,我不禁咽了口唾沫,我還真沒這么仔細(xì)地聽過課。
放學(xué)鈴聲響得很突然,我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教室門“砰”一聲開了,老師的影子先走到教室外,人才跟著出來。看著他的背影,我們的神經(jīng)開始繃緊。這時候第一個學(xué)生開始沖出來,接著就是涌了,如同高壓水槍噴出的水。我們分別站在教室門口。一個個學(xué)生擦著我們的身子過去。我這時候想,王胖子這個狗日的,最好今天沒來上課。我的希望一分鐘還沒有到,就落空了。王胖子出教室的時候,老五并沒有動手。而是他走出不到十米的距離,老五大聲喊了一嗓子,王胖子,你給我站住!王胖子臉剛扭轉(zhuǎn),老五的人就到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五比王胖子居然矮半頭。王胖子沒有一點準(zhǔn)備,老五的拳就擊中了他的眼眶。“哎吆”一聲,王胖子捂住了眼。老五緊跟著,一個掃趟腿,就把王胖子撂地上了。王胖子倒下的時候,就像沙袋子砸在地上一樣,發(fā)出沉悶的聲音。老五抬起腿狠狠的朝王胖子的頭上跺了一腳。這小子居然沒吭聲,只是抱住了頭。這時候,響起凄厲的女聲,劃破了校園的上空,“壞人打人了,壞人打人了!”老五剛想跺第二腳,被這一聲給喊回去了。從旁邊教室沖出一群學(xué)生,手里拿著掃帚,凳子,還有教鞭。癩子反應(yīng)快,說了聲,風(fēng)緊,扯呼。聲還落地,人就竄了,緊跟他后面的是老田和張濤。老五遲疑下,也跟著跑了。我反應(yīng)慢半拍,等反應(yīng)過來,那幫人就要到眼前。我趕緊轉(zhuǎn)身往校門口跑。那幫人在后面喊叫著,站住,你給我站住!還有人叫嚷,截住他!我竭盡全力奔跑。恐懼就像一根繩子使勁勒住我的肺部和心臟,我張開嘴,大口的喘著粗氣。我的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被抓住,否則會被他們扒層皮。由于起跑之前距離太近,我無法甩開他們。有幾十秒鐘的時間,我閉眼狂奔。終于看到學(xué)校大門,我稍微有點放松,可是這時候幾塊磚頭,嗖嗖從我頭頂和身邊落下。我咬緊牙,又加快了奔跑的頻率。等跑出學(xué)校,來到亮著昏黃的路燈的大街上,那幫家伙還是緊追不舍,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獵物。這時候我的嗓子眼開始發(fā)咸,兩條腿已沒有知覺,我急得都想哭了。我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呲牙咧嘴,內(nèi)心充滿恐懼和屈辱。我恨死老五、張濤、老田、癩子他們幾個。還什么把兄弟呢,還什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呢!危難時候,他們徹底把我拋棄了。等跑到食品公司十字路口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我仿佛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如同肉板上的的肉,任人宰割。拐過彎,一輛東風(fēng)牌卡車停在路邊,想也沒想,我趴下身子,鉆到車底。我仰臉看見車軸,雙手抱住,兩條腿盤上去,整個身子懸空。我努力控制自己的鼻息,肯定臉憋的發(fā)紫。過了一會兒,就聽見紛雜的腳步聲。我的心臟好像按上彈簧,“嘣嘣”的跳。“這小子跑哪去了?”有人在嘟囔,接著我聽見車斗上上去了人,然后又跳到地上。最玄的是,有個壞小子居然俯身看車底下,我屏住呼吸,我感覺自己的心臟由于過分的跳動,突然停止了。我聽見了那小子的呼吸聲。幸虧是黑夜,他沒發(fā)現(xiàn)我。這幫人走了,聽著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我已經(jīng)麻木的四肢再也堅持不住,從車軸上滑落下來。我重重的被摔在地上。我躺著一動不動,心里想,以后再也不和老五他們幾個不講義氣的家伙們玩了。
我好幾天沒去錄像廳,我下決心和老五他們絕交。晚上我就在廠里和工友們打撲克或下棋。老五他們幾個也沒來找我,我想可能是沒臉見我吧,要是他們來了,我非好好羞辱他們一番不可。沒過幾天,我就覺得索然無味,忍不住又去錄像廳。買票的時候,華子他老婆問了好幾句,就你一個人?我沒好氣地說,一個人你不賣票啊?她白我一眼,沒回話。最前面的位置已經(jīng)被別人占領(lǐng),我一個人是沒勇氣去爭奪失去的陣地。往日激情澎湃的錄像,也看不進心里去。錄像散場后,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行駛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車蹬子摩擦著鏈盒發(fā)出吱吖吱吖的聲音,在靜靜地夜里,是那樣的刺耳。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離群的孤雁。我開始懷念五行幫的弟兄們。寂寞的日子啊,真是不好過。
第二天在錄像廳門口,我就遇到五行幫的其余成員。他們幾個在門口身子斜立,手揣在褲兜里,歪叼著煙。依然昔日風(fēng)采。看見我,張濤先過來解釋,老四,那天我們回去找你,在二中門口,看里面沒動靜,想你肯定安全撤退了,我們就沒再進去。本來我在心里已經(jīng)原諒他們,但一聽這話,我不由冷笑,我知道你們肯定會回來的,因為你們很講義氣。我的揶揄讓張濤臉上一陣兒白一陣兒紅。老五過來的時候臉上訕訕的,他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好一會兒才說,這都怪我,做事魯莽,我要聽張濤的,就沒這事了。說完他抬頭看我,我覺得他的眼神挺真誠,就從他手里接過煙,把頭湊過去,讓他給點著。那天是老五買的票。我們還是坐在老位置,那感覺舒服極了。演得是個鬼片,名字叫什么想不起來了。那時候我們只有在電影畫皮里見過一次鬼,鬼還是能讓我們感到恐懼。不像如今,我已經(jīng)看過很多鬼片,見了各式各樣的鬼,沒什么感覺了。那個片子里的鬼比畫皮里猙獰的多,,其中有一段,主人公猛一回頭一個煞白鬼出現(xiàn),嚇得我措手不及。還有那一聲聲凄厲的“小——強——小——強——”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天際緩緩飄來,聽得我毛骨悚然。有好幾次我都想低下頭,但看看他們臉都沖著屏幕,怕笑話,我強忍著看下去,直看得后背冷颼颼的。
散場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幾個臉色煞白,估計嚇得也夠戧。癩子愛吹牛,我們站在路邊撒尿的時候,他說,這片一點也不嚇人。老田附和著,是,看了沒什么感覺。往后他們就開始吹起來,自己膽量多么大。癩子說自己在墳地里睡過覺。老田說他在老家給死人守過夜。老五抖完最后幾滴尿液,說,那咱們比比誰膽量大吧。怎么比?我們起聲問他。一會兒去火葬廠,看誰在停尸房待的時間久。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沒敢回聲。怎么著,都不敢去了?老五笑瞇瞇的。激將法管用,我們只好騎上自行車殺向火葬場。
雖然是夏天,縣城夜里十一點,路邊的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大街寂靜,路燈昏黃,我們幾個像游神一樣穿行。我在最后面邊蹬著車子邊恨癩子和老田,這兩個狗日的吹什么牛啊,還把我給牽連上。老五騎在最前面,他突然雙手撒把,吼出一嗓子,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我是誰。他叫驢般的聲音像瓷器破碎一樣在寂靜中炸響。他的歌聲感染了大家,張濤開始唱,他說風(fēng)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我唱的是,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裝做正派面帶笑容。老田和癩子不會唱歌,便發(fā)出狼一般的嚎叫。他們的聲音尖利,刺穿了我的耳膜,讓我想捂住耳朵。縣城就在我們的歌聲中被甩到身后,路燈消失了,我們來到環(huán)城路上。月光很好,灑在路上,如同鋪了一層石灰。我在后面看著他們蹬車的背影,提醒自己這次一定機靈點。
過了幸福河橋就來到新修的德武公路上。公路中央出現(xiàn)一溜兒發(fā)光的東西,我們好奇的下車觀看。這東西很像燈泡,仔細(xì)看又像發(fā)光的石頭。后來我學(xué)習(xí)駕駛的時候才知道那是提醒夜間駕駛的司機減速的標(biāo)識。老五踢了一腳,發(fā)光的石頭紋絲不動。老田不知道從那兒揀來塊石頭,他鑿了幾下,那東西開始活動。張濤突然說,別再鑿了,別電著。我們蹲下身子開始研究。正研究著,老五突然小聲說,來人了。我們扭頭一看,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離我們越來越近。老五又壓低聲音,一會兒他過來,咱們把他干了,看誰一拳能把他放倒。一看是一個人,我們膽子壯起來,起身站在馬路中央。那人到了跟前,一看是個年輕人,身材不高,但健碩。我們在他周圍形成一個逼仄的包圍圈。他見路上有人攔截,跳下自行車,結(jié)巴巴的問,大……大哥,有……有嘛事?老五說了句讓我目瞪口呆的話,嘛事?把錢留下。小伙子腿開始哆嗦,大……大……哥,我剛……剛下班,身身……上沒沒……帶錢。我讓你沒帶錢,老五話音未落,拳頭就沖向小伙子的臉,小伙子一側(cè)身居然躲過去。老五勃然大怒,雙拳揮舞打向小伙子。小伙子把車子一扔,左閃右躲。我們一看這陣勢,也加入戰(zhàn)斗。在混戰(zhàn)中,我感覺我的拳頭好象都沒打中小伙子,而是打到弟兄們身上。那小伙子看來雖然害怕,但是沒慌陣腳,他身子挺溜活,找了個空隙,就鉆出了我們的包圍圈。我們瘋一樣撲向他,他轉(zhuǎn)身就跑,幾步就跑到路邊的地里去了。我們追到路邊就停住了,老五摸起一塊坷拉跟著跑進地里。張濤在后面喊,窮寇莫追,小心埋伏,老五這才罵罵咧咧地回來。
我們在一起議論幾句算這小子命大,要不非扒了他皮不可之類的話。張濤說,咱們撤退吧,這小子家要是附近的,一會兒招呼人來,就不妙了。癩子說,來多少人咱們打多少。雖然他嘴里這么說,可還是去推自行車。再也沒人提去火葬場的事,大家騎上自行車往回走。我騎在最前面。等過了幸福河橋,我借著月光回頭一瞅,腦子轟的一聲。老五這狗日的在最后面騎著自己的自行車,另一只手領(lǐng)著那個小伙子扔下的自行車。我那時候已經(jīng)有法律意識了,打架么,也出不了多大事。可搶劫是犯法的啊。老五這么一弄我們成搶劫犯了。我剛想掉頭回去制止他。這時候一輛車從后面駛過來,車燈打過來如白晝,照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我心下大駭,不會是人家找車來追我們的吧。這次可不能落在最后了。我玩命蹬著車子往前竄。汽車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清楚的聽到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我一急看見路邊有條小路,車把一拐就上去了。小路坑凹不平,我屁股被顛得離開了車座子。車鏈子許久沒上油了,那經(jīng)得住我這么使勁蹬啊,突然鏈子滑了,我一下?lián)诖罅荷希阎募一铮莻€疼啊,是男人都應(yīng)該能體會到,一股冷汗噌一下子就冒出來。這時候我也顧不得了,從自行車上蹁下來,推著車子狂奔,人和車子被顛得上串下跳。直至離公路遠(yuǎn)遠(yuǎn)的,我才停下來喘口氣。我坐在地埂上抽了幾根煙,腦子里盤旋的都是一個問題,這幾個小子要是被逮住,會不會出賣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推著自行車磕磕絆絆的摸回廠里。門衛(wèi)老張頭坐在廠門口,手里拿著蒲扇,低著頭,看來是睡著了。要是往常,我準(zhǔn)上去大喝一聲,嚇唬他一下。這次我是悄無聲息的從他身邊走過,惟恐把他吵醒。
進了宿舍,插好門。我依然驚恐未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想五行幫的弟兄們實在不可靠,用不著嚴(yán)刑拷打,他們就會出賣我。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我夢見老五他們幾個帶著警察來抓我。夢里我還安慰自己,夢是反的,夢是反的。
早晨到了上班的點,我醒了,渾身酸疼。我閉著眼睛想,說不準(zhǔn)今天就要出事了,還上個屁班,睡個好覺吧。然后繼續(xù)昏然睡去。睡夢中我聽見篤篤的敲門聲,我一骨碌就爬起來。門被敲的都有些震顫。誰啊?我大聲問道。快開門,我們啊!我聽出來是老五的聲音。我惺忪著眼把門開開。老五和張濤站在門口,面色凝重。出事了,派出所在找咱們呢。老五說。我呆住了。看我臉色變了,張濤趕忙說,給你開玩笑呢。老五把那輛自行車給賣了。這不是來找你,請你吃飯么!我心想,這兩個狗日的,居然嚇唬大爺。我臉色緩和下來,說,吃飯就算了,這個月讓老五請我們看錄像吧!
傍晚在歷亭街的眼鏡快餐老五宴請了五行幫的所有成員。我邊啃著豬蹄邊問老五,咱們不是打架么,你怎么想起搶人家自行車了。老五抹抹嘴說了句裝比的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酒足飯飽我們直奔錄像廳。老五買票的時候特別瀟灑,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扔在桌子上,沖華子他老婆說,剩下的放你這兒。花完了你再跟我要。
那天晚上放映的影片講的是三個懷揣著夢想偷渡到香港的年輕人,他們一開始也老老實實工作,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很難出人頭地,就加入了黑社會。盡管在刀尖上混日子,他們?nèi)匀粓F結(jié)如初,很快在旺角打出一片天地。但他們一直受老大的壓制和欺負(fù),由于實力不足,只好忍氣吞聲。這部片子拍的很煽情,有好幾次我眼角都濕濕的。我們正看得帶勁的時候,突然電視機滅了,一片黑暗。原來停電了。頓時錄像廳里亂成一片,如同一鍋開了的水。過了好一會兒,華子像幽靈一樣冒出來,說,今天來不了電了。有人開始嚷,退票,退票!華子說,沒辦法退票,又不是他讓停的電,何況片子都快演完了。說罷華子就走開了。老五剛想上去說道說道,癩子一把拽住他,悄聲說,華子不好惹,再說咱們五個人才買兩張票。
片子正看得興致勃勃,停電,大家都覺得挺掃興。出了錄像廳,也不知道去那兒,只好作鳥獸散。
第二天天一擦黑,我們就像說好的一樣早早的到了錄像廳,小黑板上寫得卻不是昨天的片子。癩子去找華子,華子說,他媽的那盤帶子找不到了。我們坐著,電視上演得是什么,我們根本看不進去,腦子里全是昨天片子里的鏡頭,那兄弟三個最后到底是什么命運?那晚,頭一回沒看完片子,我們就出來了。
我推著自行車剛想走,卻聽見老五嚷:“車子呢!?我的自行車呢?!”
我趕緊支好車子跑過去。老五兩手一攤,繼續(xù)嚷嚷車丟了。這話像對我們說的又像自言自語。
“找找,再找找。”張濤說。
“就這么巴掌大的地方,那有啊?肯定丟了。”癩子說。
老五陰著臉,走到錄像廳門口,問華子老婆:“見我自行車了嗎?”
“你的自行車問我干什么啊?”那婆娘沒好氣的反問。
“在你這兒看錄像,自行車放你門口,不問你問誰啊?!”老五火了。
一看老五那陣勢,華子老婆叫起來:“華子你快點過來,有人鬧事!”
華子聞訊從屋里躥出來,嘴里叫著:“誰他媽的鬧事?!誰他媽的鬧事?!”
老五說:“華哥,我自行車在你家門口丟了,你說怎么辦吧?”
“怎么辦?涼拌!誰叫你自己不鎖好的。”華子惡狠狠地說。
“華子,我說吧,這幫小子就是黑心狼,你還照顧他們,這不照顧出事來了么?”華子老婆在旁邊說。
“華哥,在你門口丟的,你怎么也要給個說法!”老五面無表情,他說完話,嘴角撇了撇。
“要你媽了個比說法!”華子眼瞪的都看見了血絲。
“華哥,都是弟兄,何必這樣呢?”癩子在后面小聲說。
這時候街上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停駐觀看,錄像廳里也探出了幾個腦袋。
華子身子往前一探,誰也沒防備,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癩子一個耳光。耳光清脆,就像憑空炸響了一個鞭炮。癩子一下捂住臉,沒敢吭聲。這時候我看見老五從褲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夜色里這把匕首就像一根冰棍,發(fā)著清冷的光。我感覺他是把冰棍遞給了華子的肚子。瞬間,華子的臉上現(xiàn)出奇怪的表情,然后他低下頭,用手捂住肚子。喉嚨里滾出局促的一聲,就像唱歌到高音部分,氣不足,聲音就斷了。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徐永,七十年代出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在《長江文藝》、《當(dāng)代小說》、《文學(xué)與人生》、《星星》詩刊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和詩歌。2001年年底辭職經(jīng)商后輟筆,2009年始重新業(yè)余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