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惑

星星懸在夜空，寒風中瑟瑟嗦嗦的。漢子望著妻菜綠的臉，眼瞇瞇地說:“我要讓你吃魚!”漢子撫著妻鼓鼓的腹，感覺到胎兒在跳跳地動，他的手停在妻硬卻小的乳房上:“今晚我要去逮魚，把你補起來!”

“不行，有狼!你忘了二叔?”妻眼中凄惶，忙用手撫漢子垂到額前的發。

漢子摟住她:“不怕，有刀!”漢子拔出腰間的刀，刀在夜中寒光閃閃。“真遇到狼就好了，殺了它一樣能補你!只要天亮前趕回來，工宣隊的人就不會知道。”

漢子挑起腰子船、魚簍、漁網，耗子般地閃進了屋后的山林。

夜風在山谷流動，黑幕由輕變沉，夜隨之變濃。漢子點上火把，寒風卷過，火苗醉漢一般，歪歪斜斜。漢子往上舉舉，火苗依然醉得厲害，歪歪斜斜卻不倒。漢子移移肩上的扁擔，頓感羈馬脫韁，上下輕松，嘴里就小溪過澗，淌出一首歌。歌聲和漸近的溪聲匯合，漢子看見流出山口的小溪。溪水一片一片的，在夜中暗光閃爍，似披著露珠的落葉。溪水叮叮咚咚的低吟聲，使漢子仿佛聽見了妻被他撫摸時的低吟。漢子心上有花兒開放，酥酥地癢，偎著小河如同偎著妻。

二十多里山路，漢子走了兩個小時。轟鳴突起，漢子看見了老河潭。星光下，流水迷迷糊糊地自崖頂落下，濺起的水花細雨一般，氤氳的水氣圍著漢子跳躍，暖暖的。漢子想起一個春天的中午，他和妻并行在雨中，也似這種暖暖的感覺。想到春天，漢子就想到了二叔，他用火把照照沙灘，沙灘泛著點點白光，如同在天的二叔留下的帶血骨頭上的光。漢子顫顫地一晃，不由握握腰里的刀。春天的血跡早已消逝，沙灘上散亂著流水沖上來的枯枝敗葉，漢子將它們聚攏，小心地擺成蛇形，再點著，紅紅的火開始緩緩地燒。

老河潭一角被照出墨綠色，漢子瞅瞅潭面，黑黢黢的比夜更濃，比夜晶瑩。潭面上隱隱地突兀著一塊巖石，迷迷糊糊似一棵樹。借著火，漢子麻利地理好漁網，把腰子船推入潭水里。

潭水暖融融的，漢子坐在船中輕輕劃動槌棒似的雙槳，腰子船迅速在潭面上劃了個圈圈。潭面不大，漢子卻覺得遼闊，胸中涌起無限空曠。圍著突兀的巖石，漢子下了一圈沉網。要是有魚從上面走呢?漢子又在沉網外面下了一圈漂網。

火即將熄滅。漢子有些哆嗦，匆匆把腰子船劃向岸邊。沙灘上的灰燼忽明忽暗，像一條形將死去的巨蟒在喘息。漢子把腰子船拖上沙灘，哆嗦著又攏了些枝條，火重新旺起。不一會漢子身子就暖和了，倦意跟著走來，漢子長長打個哈欠，兩眼皮直往一起粘，他實在太困了。

星星依舊瑟瑟嗦嗦的，夜卻越發濃郁了。你們來烤火吧。漢子對星星說。他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實在太困了，他努力睜開眼，他不敢睡去。春天的景象早已烙進他的腦海，帶著漁網血絲的白骨凌亂在沙灘上，白森森地刺眼……

二叔是這一帶最有名的魚佬，漢子等人都是二叔的徒弟。山里小河邊人家，不像海邊湖邊大江大河邊的人家，那里人家的漁船再小，也不是一個人能挑走的。山里小河邊人家的漁船極小極小，狀似腰子，只能坐下一個人;槳也只有一尺多長，扁扁的如洗衣槌棒，所以這里不是家家都有漁船，也不是人人都會逮魚。要逮魚必須先投師，這幾年學大寨抓得緊，逮魚被說成是挖社會主義墻腳，不準。二叔不服，依然偷著去。城里來的工宣隊長帶著民兵抓到他，先是開斗爭會，接著要他挑著腰子船，頭頂白紙高帽，扁擔兩頭掛上鈴鐺，一村接一村地游走。背槍的民兵握著白木棍趕得二叔無法停留。一邁步，肩上的扁擔扇一扇，兩頭的鈴鐺就響一響，扁擔不停地扇，鈴鐺便響成串，引得小孩子一直跟著看。

見二叔這樣，沒人敢逮魚了。二叔也不敢去，可家里五個孩子像五顆缺水的白菜，老是發蔫。二叔只好再去了，月黑風高時偷著去。去到扛槍的民兵都不敢去的深山，偷著逮。

漢子知道二叔去年冬天尋到一處肥水，他很想跟二叔一起去，伺機觀察了許多次，卻始終不知二叔每晚到底去向哪里。若不是二叔遇到狼群，全村的人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深山里還有那么一口如此遼闊的水潭。

那天收工早，漢子剛到家，二嬸就哭哭啼啼地過來:“你二叔昨晚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會不會又被他們抓了?”漢子知道二叔是去逮魚了。

二嬸含淚的目光很肯定:“不會!你二叔說過，他們不敢往那里面去的。”

漢子方才知道這個老河潭。他和二嬸舉著火把沿著溪水一直往里走，月光下的溪水似一根流動的細線，老河潭如一塊被它系著的玉佩，漢子覺得它有些像妻的眼睛——那時候漢子和妻剛結婚。

在岸邊，漢子和二嬸找到了腰子船和魚簍，沙灘上散亂的白骨散發著腥氣，二嬸一下就昏倒在白骨上……

火又要滅了，漢子覺得冷，要是夏天就好了，那就能把船劃到水中突兀的巖石邊靠在那兒睡。漢子又攏了些枝條，把原先燒過的灰燼往旁邊掃掃，他知道那下面很燙，鋪上些枝條就是極暖和的床。以前他跟著二叔冬夜逮魚時都這么睡，不過那時兩人可以輪流守著火堆站哨。

火重新燃著，漢子在鋪好的枝條上坐下，他不愿睡，卻又實在困。他覺得歪倒比坐著舒服，就歪倒，歪著歪著，卻躺倒了。星星依然在空中瑟瑟嗦嗦的，他想夜空要是縮小，縮得像一個鐵罩子罩在自己身上，就不怕狼了。這樣他想到了自己的腰子船，漢子迅速起身，從水邊把腰子船拎過來放在“床”邊。他舒服地躺下，用手扒著船幫把船翻過來，船落下來碰到他的腳尖，他蜷蜷腿，腰子船嚴嚴實實地罩住了他。

熱氣自滾燙的沙礫中涌出，船艙里暖融融的，漢子的倦意不知為何卻消去很多。他想起了妻，妻住鄰村，他們是在公社組織青年突擊隊修大寨田時認識的，那時她二十歲不到，兩只眼睛亮晶晶的。挖土時他們正好挨在一起，她挖不動，他就讓她挖碎土，下硬力氣的他全包了。后來他衣服不知怎么爛了，她就給他補上了。春天時他們就結婚了。現在妻已懷孕，肚子挺得卻并不高。

船艙里看不見星星，黑暗得如同自家的小屋。漢子想到妻偎在他懷里的溫柔，“是不是兒子呢?是兒子就好了。”妻拿起他的手在她腹上摩娑，聲音喃喃的。“只要是我們的，兒子女兒都好!”漢子的手滑到妻的背上，攬住她。“女兒哪有兒子好?”妻小而硬的乳房抵在了漢子胸上，漢子全身酥酥地癢，他勾頭叼住妻的乳頭輕輕地吮。“該給你吃魚了，要是沒有奶，是兒是女都麻煩!”妻深深嘆息，把漢子的頭埋在自己雙乳間，摟緊。漢子感到脖子上有溫熱的水滴，他知道是妻的淚。妻知道二叔的事。

漢子總想去逮魚，妻的淚卻總讓他的心濕漉漉的。他只好每夜都說:“我不去還不行嗎?”

大寨田進入攻堅階段，工宣隊長挨家挨戶地敲門。漢子說我妻快要生了，不能去。工宣隊長說:“那你就一個人頂兩個人，吃住在工地，白天加油干，晚上挑燈干，大干快干!”漢子只能去。

今晚漢子請假回來是拿衣服的，看到妻菜綠的臉，他橫下心，決定不怕狼也不怕人，要去逮魚。現在他摸摸硬硬的船幫，心里很得意，狼也好，人也好，要來你們都來吧。

狼是在漢子睡著后來的，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母狼肚子拖著，快要貼到沙灘。漢子后來才知道它也已久孕在身。狼早就知道有人來到這里，且只有一個人。先前火一直燒著，它們只好在山坡上默坐等待。火滅以后，它們才小心下來。公狼先上沙灘巡視了一周，又到船邊嗅嗅，才豎起尾巴往前搖搖讓母狼也來到船邊。

漢子正在做夢，他夢見腰子船里裝滿了魚，他和船一起飛著回家，妻舉著鞭炮在山口迎接。奇怪的是，鞭炮聲不是噼噼叭叭的，而是咯咯吱吱的。醒來許久，漢子才知道那是狼爪子扒沙的聲音。

狼知道人睡在船下面，它們用爪子在船板上抓，絲毫不起作用。母狼抓了一會，停下來圍著船轉了一圈，就開始掏沙子。公狼立刻明白母狼是要把人從船下掏出來。公狼忙湊到母狼身邊，母狼用它的屁股把公狼撞到另一邊。它們兩邊同時掏起來，于是漢子的夢中便響起了咯咯吱吱的鞭炮聲。

漢子小心摸出火柴劃著，他看見兩邊的船幫下都有毛茸茸的爪子伸進來。他頭皮發麻，他知道至少有兩只狼，定定神，他細細聽聽，也只有兩只狼。

月亮升起，下弦月，沙灘漸漸朦朧。從狼扒出的洞口中漢子感受到了月光。他輕輕抽出刀，把刀背送進嘴里，咬緊，接著又劃著一根火柴，兩邊毛茸茸的爪子都比原先多伸進來了一截，漢子的眼珠兩邊瞟了又瞟，火柴熄滅的瞬間，兩只手同時出動，從兩邊攥住兩只狼爪，雙手手腕齊翻，漢子聽到了兩聲嘎巴脆響，頓時船外響起警笛般刺耳的聲音，漢子知道是狼的嚎叫。左邊的狼掙扎力大，漢子松開手，他打算先干掉一只，再收拾另一只。

掙脫了的是公狼，它丟下母狼跌跌爬爬上山。母狼凄慘的叫聲中立刻增加了幾分恐懼。

漢子用騰出的手握住刀，把那只毛茸茸的腿猛地往里一拽，跟著抬腿翻掉扣在身上的腰子船，揮刀扎進狼的腹中。隨著刀的飛動，狼肚被劃開。漢子松開手翻身躍起，只見母狼已經站起，掙扎向前，它的腹下有東西拖出來，一團一團的。僅僅走了兩步，母狼便搖晃著倒下。漢子乘機沖上前在它身上一陣猛扎，扎了一會，他怕狼還不死，就把它的喉管割斷。

微風自潭面上吹來，漢子感到寒意陣陣。他發現自己身上早已汁涔涔的了，篝火繼起，漢子見沙灘上有東西蠕動。他走到近前，發現原來是母狼腹中掉下的狼崽。它們身上沒有毛，四肢卻動個不休。漢子心中一陣猛痛，他突然想到妻隆起的腹。坐在火光邊，漢子又想到了二叔，心中頓時明朗，不是狼吃人就是人吃狼吧!他默嘆一聲。

月光走進烏云，許久不出來。漢子平靜下來，他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公狼跑了，狼群很快會來。他拎起腰子船放進水里，把魚簍和死狼一起放進船艙。這時他聽見了狼嚎，急切而凄厲。腰子船劃過水面，迅速靠近潭中的巖石。漢子回過頭，沙灘上驟然聚起了無數燈籠，綠瑩瑩，陰森森。他不由一陣后怕，倒吸了一口涼氣。

啟明星已經升起，漢子心中生出一絲輕松，天就要亮了。天一亮，狼就沒有什么可怕了。

沙灘上的燈籠越聚越多，嚎叫聲如同群馬脫韁，奔突在山谷找不到出口，亂沖亂撞。

東方漸漸泛白。似乎是由于徹夜燃燒乏力，沙灘上的燈籠開始黯淡。漢子想該收網了。狼群變得焦急起來，無數利爪刨動沙灘，沙灘塵土飛揚。漢子把死狼從船上拎起扔到巖石上，回過身撈起水中的網。

晨霧自潭面上升起，裊裊娜娜。漢子置身其中，想起了迎風飄蕩的白紗巾。賣了魚一定要買一條，妻戴上它肯定好看。漁網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不時有大紅鯉魚隨網出水。漢子抖著網，心中涌起無限雄壯，扯起喉嚨唱起歌。歌聲激越悠揚，撞擊得群山跟著應和。狼群似乎感到有壓頂之力襲來，緊緊地擠在一起。漢子心中豁亮開來，他將漂網上網住的小魚統統放生。

天邊的云霧絲絲縷縷燃起，漸成霞色。漢子收好網，望望沙灘，見群狼全部臥下，一個個昏沉沉懶洋洋的，大有耐心等待之意。漢子的心仿佛被纏上鉛塊，突然下沉。他不能等下去，一是妻在家擔著心，二是工宣隊長一會見不到他上工地，肯定要到村里找，他們會難為妻的。想到這，漢子開始恨狼，他要嚇走它們。

漢子攀上巖石，迎著晨風抓住那只死狼，用刀劃拉幾下，然后用腳踩住它的一支前腿和一支后腿，雙手扯住狼腹處被劃拉開的皮，用力猛扯，狼皮滑塌塌地被扯下。群狼見了，紛紛把嘴插入沙中低低悲鳴。鳴聲掠過漢子的發梢，令他頭皮發麻，漢子用力搖頭，把鳴聲搖散。他割下一塊狼肉，瞄了瞄，倏地扔進狼群。狼群炸尸一般四散開去，好一會才紛紛回轉身張望那塊肉，充滿了恐懼。

許久，一只狼搖擺著上前，漢子發現它是瘸腿，很顯然，它的腿是他折斷的。它嗅了嗅那肉，回轉身來用后蹄刨沙，其他的狼也涌上前，圍成圈回轉身，一起用后腿刨沙。頃刻之間，沙子堆起老高，那塊肉被深深地埋葬。

太陽舞動著從云霞中躍出。漢子知道上工哨子早已響過，工宣隊肯定在逐一檢查人數。焦躁中，漢子將狼皮拋入潭中，潭水托著狼皮緩緩漂向出口。出口再向下就是小溪，水面不寬，兩旁立著許多怪石。漢子突然想，順著溪水不就可以回村了嗎?他把狼肉收拾進腰子船，又看看滿滿一簍魚，喜滋滋地把船劃向小溪。

群狼見漢子劃進小溪，猶豫了一會，隨即走著沿溪跟進。很快狼們明白了溪面不寬，溪水很淺，它們能進去把漢子拖上來。于是它們的腳步快起來，瞬間就逼近了漢子。漢子恐怖，兩手飛快劃槳。慌亂中，船底觸到地面停了下來。眼看群狼就要上來，漢子抽刀割下一塊狼肉對準頭狼砸去。頭狼見有狼肉飛來，機警地轉身跳到一邊，隨即悲鳴不前。

良久，頭狼方上前轉身，群狼也上前轉身，屁股沖里圍成一圈，后蹄不停地向后刨動，直到飛起的沙石把那塊肉深深埋葬。借此機會，漢子已把腰子船移到了溪水中間，劃出了老遠的一截。

一路上，漢子不停地割狼肉往后扔，狼們為了埋葬狼肉，只好悲哀地走走停停。剩下最后一個狼頭時，漢子終于將腰子船劃出了山口。不遠處，原野上有狗吠聲傳來，漢子感到心中一熱。群狼明白這是它們最后的機會了。在漢子心熱時，它們咆哮起來一起撲向漢子，漢子站起身想把狼頭扔過去。突然他想到，狼頭扔完了，后面怎么辦?眼看狼們就要沖上來，漢子把狼頭遞到嘴上啃起來，一開始，濃烈的血腥味差點讓他嘔吐，但咀嚼了幾下他就感到了一陣肉香。這時漢子才想到自己太餓了，狼肉的味道實在是太好了!狼吃人的感覺可能就是自己吃狼的感覺吧。

見漢子站在那里啃狼頭，狼們站住了，它們盯著漢子，眼里全是恐懼。“來吧!你們敢過來我就把你們全吃掉!”漢子一邊咀嚼一邊大叫。

群狼站立，見漢子啃得津津有味，一會兒工夫就啃掉了半個狼頭，便都開始顫栗。過了一會，不知是哪一只狼發出了一聲悲鳴，狼們緩緩轉身，無奈地退回山谷。

太陽已升上天空，松針上的水珠剔透晶瑩，漢子又想起了妻亮晶晶的眼睛。他想她要是吃上幾回大鯉魚，眼睛肯定更好看。

“魚不小吧?”漢子挑起腰子船和魚簍時，工宣隊長帶領幾個背槍的人突然出現。

漢子轉身就往山谷深處跑，腰子船和裝滿魚簍的擔子比昨晚沉重了許多，漢子想扔掉，又實在舍不得。扁擔扇悠著，扇出了哨聲。一會兒工夫，漢子就跑進了山谷深處。

“站住!再不站住我們就開槍了!”

漢子不愿意理會，換了一下肩繼續跑。

“叭!叭!叭!”幾聲槍響從后面傳來，漢子感到大腿一熱，身子一個趔趄，摔倒在地。趴在地上時，他看見一群狼正駐足在不遠處的樹林里，綠瑩瑩的眼睛一會兒盯著他，一會兒盯著他的后面，充滿了迷惘。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吳明陽，男，1976年生，四川雅安人，畢業于北方交通大學新聞專業，已在《散文》、《讀者·原創版》、《四川文學》、《山花》等報刊發表各類作品近百篇。現在廣東某高速公路公司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