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烏龍

夏麗蘿突然想去買一種盒裝的雞仔餅吃。已經是在朝著賣雞仔餅的路上走了，一路走又一路后悔，后悔和猶豫交織著:也是可以不吃的，沒什么營養，不是一定要吃的，也不餓，剛吃了一碗雙川米線，不吃就省4塊錢。4塊錢能省出什么東西來!夏麗蘿狠了狠心扔掉那些瑣碎的念想，依然往前走，腳步卻不確定。先起的是買的念頭，這念頭便占著理似的在夏麗蘿的腦袋里充了氣樣地漲，終于占了上風，夏麗蘿已經走到了蛋糕店的柜臺前。售貨小姐很殷勤，見到麗蘿進了門，立刻從玻璃柜臺后站了起來，滿臉笑著，遠遠送過來一句“你好，選蛋糕還是面包?”麗蘿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人，見人家殷勤對自己，也拿出一點笑容推開臉面上凝結了一會兒的后悔和猶豫的表情，細細說了句“我買雞仔餅。”怕人家看出她挑貨，只是用眼睛迅速掃了一下面前的雞仔餅，拿了一盒最滿的放到售貨小姐面前，售貨小姐沒接，仍滿臉放著笑，說:“謝謝，4塊。”麗蘿故意給了張10塊的給她找零。皮夾里其實有一疊的零錢，讓別人找零，她仿佛賺了錢似的。

夏麗蘿穿的是件黑色的套頭中袖毛衣，里面也是件黑色毛衣，線要細一些。魚網針型，晴綸線，30塊錢一斤。穿一次就起了球。早上拿出來穿的時候，夏麗蘿坐在床邊用透明膠布粘了半個多小時，結果耽擱了梳洗時間，眉毛也來不及畫就朝單位上跑了。同事汪小玫建議夏麗蘿買個剔毛器，三四十塊錢一個的，嗚嗚嗚，從衣服上推一遍，毛球就沒啦。夏麗蘿懶懶地拉長聲音答到:“好貴哦!”汪小玫笑得前撲后仰，胸前掛著的兩個大圓球撥浪鼓一樣搖。汪小玫是故意說讓夏麗蘿去買剔毛器，她并不是熱心的人，也不和夏麗蘿要好，她不過是略有些無聊的時候拿夏麗蘿的吝嗇和守財開心一下。汪小玫如意了。夏麗蘿白了汪小玫一眼。夏麗蘿的嘴巴長得極薄，恰如刀的那一點刀鋒，眼睛是圓的單眼皮，小鼻子，短下巴，皮膚白而薄。薄的皮膚薄的嘴巴，多少成就了她的俏麗。這么薄的俏麗的女子白的這一眼也是薄和俏麗的，俏麗中帶著妖，妖里面還有薄薄的一層心計。

夏麗蘿和汪小玫是同學。同學是最不適合做同事的。異性同學做同事免不了被其他的同事拿來當做玩笑的話題，抹上一層曖昧的暖色;同性同學做同事是最頭痛的，若彼此大方倒輕松，如果一個怪物遇上另一個怪物，或者其中一個是怪物，則永無寧日了。

汪小玫的難題是錢，錢不夠花。在她之前結婚的兩個同事，都有固定的“幾件套”:手上必定有顆秀氣的鉑金鉆戒，脖子上必定掛了條纖巧的鉑金項鏈，家里一定擺著一套美輪美奐的婚紗照，新房必定是一套而不是一間。這些是面子貨，不是貼身的內衣，隨你自己報價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別人再懷疑也沒那個膽子扯開你的衣服看個虛實。汪小玫拼盡全力才湊夠這幾樣東西，這得感謝“按揭”——房子，按揭;婚紗照，按揭。連她那輛摩托車，也是按揭——她把摩托車的錢除以12，按月付款給車老板。汪小玫太喜歡這種買東西的方式了，它有效地保護了汪小玫的面子。但是按揭給汪小玫帶來的愉悅感還沒來得及張揚，那兩個女人又開始談車子，其中一個，新車已經停在單位的院壩了。汪小玫特別氣餒，自己剛學會走人家已經在跑了，等自己會跑了，人家又在飛了，怎么樣都慢一步。汪小玫特別冒火，做學生的時候縮衣節食那是家境不好，現在自己也有了體面的工作，也嫁了人，還要節衣縮食，而且這理由，還不能道給別人聽，苦也得自己含著吞了。夏麗蘿沒有這些難題，她自己的工資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至于結婚房子車子這些事情，真到了那些時候自有她父母為她操心做主——她偏偏遲遲到不了那些時候。夏麗蘿的難題卻是汪小玫的得意處。汪小玫的丈夫是扔大街上人人都愿意搶的那一種，人帥，家境好，工作好，脾氣好。所以，夏麗蘿和汪小玫相安無事。

柚黃的太陽安靜地照著街道上渾身翠金的銀杏樹，樹下，風搖落的銀杏葉子，自然均勻地撒出一個圓圈。夏麗蘿每天要從這些樹下走四遍，滿當當的四遍。

已經走過兩間茶葉店了，夏麗蘿突然想起要買烏龍茶，桂花香味的，叫桂花烏龍，又折回去。第一家店，店主是個中年女人，擦白粉，戴金飾，無名指上的金戒指鑲著顆麥綠的寶石，烏的金，油的綠，看在眼里跟只鸚鵡差不多。眉毛又畫得太細，令她的整張臉都往上挑著，無法親近的模樣。夏麗蘿進去后連假裝看看也沒有，進去轉身就往外走，女人提著聲音問:

“買啥子嘛?”

夏麗蘿答得怯怯的，輕輕的，“看看。”“看看”二字剛吐完，人已經走到屋檐口了。

第二家店，是個懷了孕的女人看著的。夏麗蘿一邁進門檻就被四周豐富的茶葉香氣包裹住。三面墻壁都做了柜子，兩面墻柜放茶葉，一面墻做得特講究，格子錯落著，橫豎錯落，高低錯落，專擺著茶器。還有個小里間，只做了兩面墻柜，比外間放茶器的還精致，擺放的茶具也更上檔次。正中，是一張仿清六人餐桌，餐桌中央，是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從里間出來，夏麗蘿才看見懷孕女人坐在柜臺后面，見麗蘿出來，笑容滿面地問:“有看中的么?買茶還是買器具嘛?”那一種盯著人眼睛的笑容，讓夏麗蘿的意識稍微混亂了一下，以為她是自己認識的人。夏麗蘿收回眼神，慢慢走到那一排玻璃罐子前，眼睛掠過玻璃罐子上的黑字白底標簽，一邊尋找烏龍茶的名字，一邊心不在焉地問:“有桂花烏龍么?”女人輕輕搖搖頭，笑著回道，“剛巧沒有。”夏麗蘿暗暗松了口氣，若有，還不好意思和這樣的女人砍價講錢呢，而且，仿佛心里也不是一定要買呢。“要去進嗎?”“要的，肯定要進的，進了給你留著。”“給你留著”，這四個字，尤其是中間的那個“你”字，聽得夏麗蘿一顫，讓夏麗蘿覺得對方把自己看得很重要的。但是，一個陌生的買主和賣主之間，第一次交易，且這第一次交易都沒有完成，怎么讓賣主對買主這么看重呢?夏麗蘿心里也躍過了這個猜疑，馬上，夏麗蘿又為這個女人找到了理由，這就是會做生意的人了。夏麗蘿這里為了四個字心思旋轉，時間上，不過短短的一秒。女人停了這一秒鐘又問，“你喝烏龍茶的，喝點鐵觀音吧?”夏麗蘿搖頭，也送給對方一個深深的誠懇的微笑:“我只想買桂花烏龍，喜歡里面的桂花味兒。”“呵呵!”女人似乎明白地笑了笑，“好吧，那你過個半個月來吧，過半月肯定有了，我本來就打算進一點烏龍茶的。”夏麗蘿走的時候女人特意起身送到門口，“慢走啊，下次來。”夏麗蘿覺得真是莫名其妙的感覺，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熱乎乎地相待了一次，倒比得上天上突然掉了一塊餡餅一樣驚奇。夏麗蘿想下一罐茶一定買桂花烏龍，而且，就在這家買。

從茶葉店出來，夏麗蘿站在銀杏下等公交車。她向街道的那一頭望了望，沒有公交車的影子。三輪車、出租車、自行車、摩托車，螃蟹似的在不寬敞的街道上橫行，個個都不是善類，個個都張牙舞爪。1997，一輛黑色的帕薩特頭頂著一個熟悉的數字沖了過去。她目送著這輛帕薩特，突然笑了起來，圓圓的單眼皮彎彎向下。公交車還沒有來，捏起手機一看，已經等了近十分鐘。她煩躁地蹙著眉盯著手機上的時間，這時候，她聽到一句陌生的男生的招呼:“夏麗蘿。”喊的是全名，除了同學和家人，夏麗蘿熟悉的人全部喊她“麗蘿”，仿佛表示一種親熱，只是仿佛，若是親熱的，親近的，口口聲聲的全名叫出來，也能讓人渾身熱乎。夏麗蘿就著那煩躁的蹙眉表情抬頭，剛才沖過去的那輛黑色帕薩特車正緩緩倒退回來，車窗緩緩降下，于子輝的一張笑臉落在夏麗蘿的眼睛里。夏麗蘿立刻換顏微笑，伸手拉開了副駕駛后面的車門，坐了上去。

于子輝并沒有扭過頭來跟夏麗蘿聊天，一直在跟他的司機說著某個事情。夏麗蘿有些不自在，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直盯著外面的車水馬龍，竟覺得不如在外面等公交愜意自由。是有些不自在的，有人曾當面提議于子輝和夏麗蘿湊一對，但于子輝沒有回應。

車內的氣氛有些勉強，夏麗蘿焦急地等待圖書館的出現。

于子輝突然問了一句:

“夏麗蘿，汪小玫的婚宴，你是沒去還是提前走了?”

這句話太突兀了。夏麗蘿本來想說她不太喜歡汪小玫，不想去參加她的婚禮，話快出口又咬住了。這樣的話，在于子輝面前，是不適合說的。不管于子輝對她的印象怎么樣，她自己卻是要盡力維護好一個女孩子完美的形象。說這樣的話，會讓于子輝覺得她不夠大氣。而且于子輝的這句話，讓夏麗蘿心里突然蹦出了一絲喜悅。這一絲喜悅使夏麗蘿如同受到一枚上弦月柔和而圣潔的光照。夏麗蘿想像著于子輝在觥籌交錯的婚禮上暗自搜尋的神情，輕微微地說:“提前走了，我最好的同學也在那天結婚。”這個謊撒得很普通，就像一句四平八穩的詩。

于子輝問:“哪個同學?中學的還是大學的?”

夏麗蘿沒有料到他居然會接著問下去，她認為于子輝會聽出她在撒謊，撒一個可以撒也可以不撒的謊。

“總之你不認識，說了你也不知道。”說最后一個字的時候，夏麗蘿讓自己認認真真地笑了笑。

于子輝好像也笑了笑。

于子輝提前下了車，他讓司機把夏麗蘿送到圖書館。

從于子輝的車里走出來，夏麗蘿開始沉浸在一種輕盈的未明的喜悅中。

“喲，有車送你呀!”汪小玫刺激性的聲音掉進耳朵里，夏麗蘿目不斜視，挺了挺胸徑直往圖書館里走。“誰的車呀?好像于子輝的吧，于子輝人好，熱心，經常送人，順不順路都送，門衛的許師傅都坐過幾次他的車。”汪小玫完全不理會夏麗蘿臉上不好看的顏色，跟在夏麗蘿身后把高跟鞋踩得當當響。夏麗蘿突然覺得于子輝以前沒有向她表示什么一定是汪小玫在于子輝面前說了些什么。夏麗蘿一直沒有正式談過戀愛，但是相親的時間加起來足夠談一場戀愛了。相親其實比戀愛結婚危險。相親就是互相挑，挑來挑去挑花了眼，夏麗蘿這個挑人的反而成了被挑的。她的心慌逐日見長，可是稍微遲了。她面對的仿佛是傍晚的菜市場，菜倒是有，擺明是挑剩下的，那么多手挑來挑去，捏也捏得蔫了，而且這個時候，菜販的心思都不在做生意上了，忙著打捆收攤回家了，你只能拿著什么是什么，在次中選好的可能都沒有了。汪小玫結婚后整天把“老公”二字咬來嚼去的，彷佛故意要凸顯夏麗蘿的形單影只和無人問津。

看中一個好一點的男人好比看中一件價格不菲的衣服，想買的心是急切的，又掏不起那個錢;或者掏了，又怕不值得。就盼望著降價，三天兩頭地去盯著，怕錯過了降價，也怕萬一被人相中買了去。心憂憂的，渾身的精氣神一半耗沒了，只有自己知道的難過勁兒。夏麗蘿下了決心，如果再碰見于子輝，如果再坐他的車，她一定要爭取一次，狠狠地爭取一次。她特別賣力，隨時以一種準備好的優雅姿態去迎接那一次模樣的相遇。她在自己手機上設置了一個日程提醒，日期是每周五，時間是13:45，內容是桂花烏龍。她每周都去那茶葉店問一聲，桂花烏龍回來沒有?茶葉店的懷孕女人，她后來再沒見著。夏麗蘿想如果那女人到店里那么桂花烏龍也就到了。她也每次都到茶葉店對面的公交車站牌下等車，跟碰見于子輝那天一樣。

世間種種，費了心的，會白費了心;沒費心的，它卻打你個措手不及。夏麗蘿的雄心，經過一個冬天，就開始萎蔫。

藤黃的銀杏葉一片一片從高高的樹冠輕輕慢慢地落下來，圖書館的黑框大門像畫框似的框著它們，夏麗蘿一步一步走進去，像走進畫里。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袁瑛，七十年代末生。現供職于四川省彭山縣招商引資局。在《天涯》、《美文》、《山花》、《散文百家》等刊發表散文若干，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芙蓉哪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