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腰巖

1

這是片空曠的野地，齊腰深的野草無聲地蔓延，東面是山，西面是河，每當夜晚來臨，遠遠的燈火稀稀疏疏地閃爍。突然有一天，三個簡易帳篷從野地中間不動聲色地冒出來，開始有孩童在大人用彎刀砍出的迷宮一樣的小道上嬉笑跑鬧，開始有女人大手大腳地出沒于這片未經開化的草叢。

王東元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的人。他每天早上都要騎著摩托車從這里經過，到五公里外的城里上班，晚上下班有時走這條路，有時不走這條路。發現這個秘密的那個早晨，王東元在心里感嘆:世上本來就沒有路，有人用彎刀砍過，就變成了路。

星期天，休息，王東元決定到這片野地一探究竟。王東元不是本地人，五年前來這里打工，認識了附近村里一個名叫蘇小雅的女孩，三年前，他到女方家當起了上門女婿。五年來，王東元都在城里那家最大的物流公司上班，從基層員工干到了部門經理。

早上八九點，初秋的陽光普照著大地，空氣中透出絲絲潮濕和涼意，王東元騎著他的“小毛驢”來到這片野地，在馬路邊把車鎖上，沿著草叢里的迷宮小徑朝著孩童的嬉鬧聲、朝著那三個靜靜地躺在草叢中的簡易帳篷走去。四五個花眉日眼的孩童看見他，都停止了嬉鬧，掩掩藏藏地躲在帳篷后面。看到這幾個小孩，王東元的心猛地一顫，記憶一下子倒回十五年前。

初中剛畢業，由于父親英年早逝，王東元無法繼續讀書了，面臨的道路只有兩條，要么修地球，繼續著祖祖輩輩未竟的事業;要么出門打工，憑山里人淳樸的本質和勤勞的雙手，在陌生的異鄉，在別人的城市混口飯吃。

正在苦苦思索和進行思想斗爭的時候，姚三叔出現了，帶著滿臉的笑容。姚三叔是他的啟蒙老師，從民辦教師轉正后，一直擔任青山小學的校長職務，肩負著四個行政村的教育工作。

姚三叔問，小東元，真打算不讀書了?王東元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用破布擦了擦老榆樹下的那條石墩，招呼姚三叔坐。姚三叔坐下說，我也跟你一樣，十六歲就沒了父親。不過你比我好，讀到初中畢業，我呢，才讀到小學五年級。不過我現在不是挺好嗎?管著一校四點，手下有二十多老師一千多學生——人呀，關鍵要有理想，有志氣，有事業心!

王東元知道姚三叔是在鼓勵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不爭氣的眼淚卻差點掉了下來。

我想叫你去教書，代課。姚三叔試探著說，臉上依然帶著笑容，所有的皺紋一齊舒展開來，那張布滿滄桑的臉與洗得發白的中山服相互輝映，濃濃的山村教師氣質讓人看起來既迂腐寒酸又和藹可親。

代課老師雖然每月只有二十五元工資，但那是細水長流，再說只要自己肯努力，也會有轉正的機會，青山小學的八個公辦老師，有七個就是從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過渡來的，有些人想代課都苦于無門呢。王東元一陣激動之后答應了，并填了張姚三叔帶來的表。

姚三叔收下表說那你收拾好，明天跟我去野雞箐。去那里干嘛?王東元有些不解地問。姚三叔說去那里教書啊，準備讓你去野雞箐教學點。王東元睜大了眼睛，姚三叔說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不過年輕人眼光要放長遠些，雖然那里條件比較艱苦，但是機會也更多，因為越是沒人愿去的地方，越蘊藏著更多的機遇，只要你好好干，我再幫幫忙，要不了幾年就掙上去了，只要轉正了，花點錢跑跑，哪里不可以調?

王東元思考了兩分鐘，終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好吧，野雞箐就野雞箐吧。姚三叔點點頭，滿意地走了，看樣子很有成就感。

野雞箐雖然隸屬青山村，但那幾個少數民族聚居的村民小組卻深陷大山的重重包圍，離青山街上八公里，離青山小學九公里，五年前鄉教育輔導站在那里設了一個教學點，歸青山小學管轄，可一直都無法正常開展工作，因為那里沒人識字，更沒人愿意進去教書，校長姚三叔一直在為那個教學點發愁。

第二天一早，王東元跟著姚三叔，決定抄近路前往野雞箐。抄近路可以節約四公里路程，可是要爬大陡坡，還要翻抱腰巖——一百多米長的路段全靠手腳并用，抱著懸崖峭壁一步一步地攀援，鑿在懸崖峭壁上的石窩子被摸得滑不溜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雖然從這里摔下去的人已經有好幾個了，但為了省那四公里，人們還是愿意冒險。

有時候，從生到死的距離，只有短短的四公里。

王東元是第一次走這條路，第一次翻抱腰巖，心里陣陣發虛，冷汗直流。早已翻出經驗的姚三叔叮囑他，不要往下看，不要想事情，集中精力，一口氣翻過去。

來到野雞箐，王東元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排排低矮的茅草房靜靜地臥在長長的光光的山梁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破爛得不能再破爛。地里的莊稼也跟那些房屋一樣矮小，雖然已經入秋，但還青枝綠葉，足足比青山小學那邊要晚半個月。氣溫也低了不少，偶爾還會傳來雞犬牛羊的叫聲。

多么靜謐的小山村啊，但給王東元的第一印象不是世外桃源和人間仙境，而是閉塞落后與荒涼貧窮!青山村本來就已經夠邊遠貧困了，但王東元從來沒想到本村還有荒涼貧窮到如此地步的村民組，而且，這幾個有著三百多人口的村民小組，這個名叫野雞箐的小山村，將與他的生命緊緊聯系在一起，就連看上去心里就發毛的抱腰巖，也會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知自己將會有多少青春熱血拋灑在這里，也不知會在這里開出什么樣的花兒，結出什么樣的果子。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心里除了迷茫還是迷茫。也許，他是為了妹妹和母親才來這里的;也許，他是為了將來能夠轉成公辦教師才來到了這里。而此時他的心里，除了哀傷就是悲涼，耳邊又響起了小時候經常喊著唱的一句兒歌:

野雞箐，碓桿應。

想口米湯喝，除非痛大病。

小東元，你現在后悔也還來得及，如果教了三兩年再打退堂鼓，那就吃虧大了。姚三叔打斷了他的思維，他咬咬牙說，校長，我決不后悔!姚三叔笑了下，于是帶著他走進村莊，走訪村民。那些一個個伸頭縮尾躲在籬笆下面和房屋后面的花眉日眼的山村孩童，在他心里留下了再也無法抹去的記憶。就在那一刻，他下了很大決心，要好好在這里干一番事業，不論結局如何!

2

王東元瞟了瞟，簡單而又雜亂的帳篷里沒大人，于是做出很和藹的笑容，用普通話問，小朋友，你爸爸呢?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指著西面的野地說，在挖井。

王東元想去看個究竟，又對小男孩說，帶我去看看好嗎?小男孩猶豫了一下，然后向他招招手，朝西邊奔跑過去。王東元拔腿跟上，另外幾個三四歲的小孩也彎著腿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小男孩在一堆土前站住，看了王東元一眼，指了指前方。

王東元再走幾步，只見前面是個一米多寬的井口，簡易的架子上吊著個破滑輪，一個粗手大腳的女人，穿著滿是泥漿的衣褲，正蹬著馬步吃力地從井里吊東西，手里的麻繩一截一截地往下掉。很快那東西吊上來了，是一筐夾著石頭的稀泥。王東元經常在馬路邊或城里的某個角落，觀看那些建筑民工。平常他們在王東元眼中，無非是干活辛苦點，穿的襤褸點，吃的粗糙點，住的簡陋點，除此之外跟自己毫無區別，都是外來人員，都是流落天涯。

可就在此刻，這種感覺有些不一樣，不僅僅因為自己已經成為擁有當地戶口的上門女婿，不僅僅因為自己坐在空調房里敲著鍵盤上班，而是眼前的這個女人，讓他想起了家鄉，確切地說，想起了那個曾經呆了整整五年，讓他充滿壯志豪情又不得不黯然離開的小山村野雞箐。

抱腰巖!看著女人吃力地把稀泥倒在土堆上，又將筐子放下去，“抱腰巖”三個字又在王東元的腦海里閃現出來。那光滑的石窩子，那直立陡峭的山崖，那望一眼就要暈半天的百丈峽谷，又牽出了許多的辛酸、無奈和苦痛!十年，整整十年了，王東元一直不愿回憶那段往事，但卻不能與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決裂，許多原本最想忘記的東西，往往更加刻骨銘心。

小男孩叫了聲媽，女人回過頭來，粗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王東元想，也許是這野地里的風把它吹得麻木了吧?小男孩再叫，說這人找爸。女人終于開口了，厚厚的嘴唇裂出干癟的笑容，蓬亂的頭發在秋風中微微顫抖。

老板，您找小國軍?女人把王東元稱為“老板”，因為在她眼里，只有“老板”才穿得這么周正。王東元一下驚跳起來，激動地問，小國軍?你說的是哪個小國軍?女人說就是野雞箐的小國軍呀，老板您找他有什么事?

啊，小國軍!皇天不負有心人，居然在這里找到了野雞箐的小國軍!哈哈哈!王東元仰天大笑三聲，聲音蒼涼而又憤怒，讓人不寒而栗!笑完，王東元又轉過身去，朝著老家的方向，默默地發呆。

女人發現了問題，連忙把手里的繩子往面前的樁子上一拴，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說，老板，小國軍得罪您了么?您老大人大量，不要跟那個沒文化無見識的屁私兒見怪，我家是我做主，有啥子吩咐盡管跟我說，我，我給您賠罪了!女人說完，可憐巴巴地望著王東元。王東元臉色冷峻地吼，叫他摸摸良心好好想，對得住祖宗菩薩不!

女人被嚇壞了，眼神變得慌亂起來，腿一軟就要下跪。王東元一抬眼，剛好看見小男孩傻愣愣地望著自己，現出一臉的迷茫。王東元起了惻隱之心，回過臉對女人說，小國軍的事，與你無關。女人卻急切地說，可是他——是我男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替他給您賠罪，給您下跪，給您磕頭。

說完，女人真的要下跪了，王東元連忙拉住她說，孩子在看著，不要亂來。女人愣了一下，眼里流下淚來。王東元大步地從女人身邊跨過，來到剛才女人站的位置，往下一看，只見十多米深的井底，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正在不停地勞作，突然仰起臉大叫，拉!拉!

女人走上前來，蹲好馬步，提起繩子，使勁地往上拽。等她把一筐稀泥拉上來，王東元已經走遠了。直到王東元走上馬路，上了摩托車，她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知道小國軍性格粗魯，得罪了不少人，挨了不少揍，去年被一個包工頭打得躺了十多天不說，還被扣了七口井的工錢。自那以后，女人就變得特別怕事，每天提心吊膽，生怕有人再找小國軍的麻煩。

3

王東元騎上摩托車并沒有直接回家，到了城里才拐上另一條回家的路，走到城郊結合部卻停了下來，敲開路邊一間出租房的門，開門的是個瞎子姑娘。

東元哥，你今天來得真好，嘗嘗我做的飯香不香。瞎子姑娘邊說邊把王東元往飯桌邊拉，摸著飯碗向他遞來。王東元說我不餓，我是來跟你說，我找到小國軍了，這個私兒，終于被我找到了!

瞎子姑娘僵住了，手里的飯碗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可是他們誰也沒有理會那只破碗。瞎子姑娘軟軟地坐到床上，好半天才問，東元哥，你說要怎么收拾他?王東元憤怒地說，把他送去公安局，讓法律來制裁他——犯罪伏法，殺人償命!瞎子姑娘突然一下跪在王東元面前。王東元連忙把她拉起來，說千喬，你這是干什么?瞎子姑娘哭道，東元哥，謝謝你，終于幫我找到了害死父親的壞蛋!

瞎子姑娘名叫姚千喬，是姚三叔的獨身女兒，十年前父親墜崖去世，由于悲傷過度，只有十歲的她突然雙目失明。五年前，她母親又一病不起，不久也凄涼地死去。于是王東元便把她帶到這個地方，居住下來。前兩年，一直是王東元照顧她，漸漸地她適應了這個城市的生活，王東元去當上門女婿后，她就學會了盲人按摩，每星期到一家按摩院上班六天，一個月有千把塊錢收入。

整整十年了，一直都沒有小國軍的消息，突然聽說他就在附近，姚千喬心里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是憤怒還是痛恨。她知道，要不是因為這個野雞箐的小國軍，父親就不會摔下抱腰巖，王東元就不會出來打工，自己也不會瞎眼，而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十五年前，在姚三叔的再三動員下，有著六十多戶人家的野雞箐終于有人來報名讀書了，讓十六歲的代課教師王東元有了第一名學生，這名學生就是已有十歲的小國軍。第二年，學生們增加到了二十三人。可是這幫學生特難教，三天兩頭逃學，逃學的學生們一看見他就躲，還高喊讀書像坐牢，放牛好逍遙。

那年剛開學一個月學生們就跑了一大半，而帶頭之人就是年齡最大的小國軍。那個星期天，姚三叔再次跟著王東元，翻過抱腰巖，來到野雞箐，點著花名冊進行家訪，向那些縱容學生逃學的家長不耐其煩地宣傳讀書的重大意義。只要讀好書，就能考工作，考上工作了就有工資領，輕輕松松干一個月，就比辛辛苦苦在地里干一年還強!這次姚三叔沒有跟山民們講什么大道理，而是說大實話。那些逃學學生的家長聽見了，聽懂了，于是用棍棒逼著子女來上學。

小國軍的父母也是這時學會用棍棒逼著他來上學的，可是父母剛走，他就偷偷溜出教室，一溜煙往山上跑了。晚上，王東元就來到小國軍家，對他父母說他又逃學的事，小國軍免不了又挨了幾棍，于是對王東元產生了恨意。

寒來暑往，春去冬來，王東元的生活越來越有規律，那就是每個星期一早晨翻越抱腰巖來到野雞箐，星期六再翻抱腰巖回去，平時就住在小破學校里，吃的基本是自帶自種。三年如一日，王東元就這樣走過來了，十九歲的他飽嘗了其中所蘊藏的辛酸、苦澀和樂趣。姚三叔也不虧待他，連續三年把學校唯一的鄉優秀教師的名額都給了他，連五年一個的縣優秀教師的指標也給了他。連續三年鄉優秀和一次縣優秀，給王東元換來了一個民辦教師的身份，工資也從原來的二十五元增加到了四十五元。王東元更加對這份事業充滿了希望和信心，還報考省中等師范函授學校并且已經讀了一年了。

按照有關政策，王東元只要中函畢業，教齡滿了十年，就可以穩穩當當的轉成公辦教師。何況他是在邊遠高寒的少數民族村寨工作，又是教學點“負責人”(一人點唯一的民辦教師每月也有教學點負責人的六元津貼)，教齡要求還可以縮短。

可就在第五年，就在王東元中函即將畢業，離轉正越來越近的時候，卻出事了，點上唯一的五年級學生小國軍被公安抓走了，罪名是參與偷盜牛馬!

辛辛苦苦教了五年的學生居然成了盜竊嫌疑犯，王東元又是羞愧，又是憤怒，一時天地悠悠，時空倒流，所有的理想都不復存在，一直看得最重的事業也變得虛無縹緲，心想要是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就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受罪了，就不會提心吊膽地翻了五年抱腰巖了!那一刻，王東元真不想教書了，就算這里是座金山銀山，也不想教了!

王東元氣得把學生放了，跑回青山小學找姚三叔。其實姚三叔比王東元還早知道這件事，正為這個不爭氣的點上學生四處奔跑。在姚三叔的奔走活動下，一個星期后小國軍放出來了，可是再也不愿讀書了，王東元勸說無效，父母的棍棒對他更加不起作用，姚三叔連續翻了五次抱腰巖，還是老樣子。

小國軍跑了，跟著青山街上的幾個小混混跑了，要去遙遠的地方混江湖。但消息靈通的姚三叔在通往山外公路的半道上截住了他。也就在那天，送小國軍回野雞箐的姚三叔摔下了抱腰巖。噩耗傳來，王東元當即暈了過去，醒來后再也不想教書不想翻抱腰巖了。姚三叔三番五次翻越抱腰巖，目的是為了給野雞箐帶來文明和希望，可是，最終換來的卻是自己的粉身碎骨，這對王東元的打擊太大了!

小國軍逃了，關于姚三叔是怎么摔下抱腰巖的沒人知道，但整個青山小學和青山村的人都一致認為，就是他把姚三叔推下抱腰巖的!在翻越抱腰巖時，任何人都不堪一擊。

姚三叔的死沒能定性為因公殉職，王東元就徹底死了繼續教書，繼續到野雞箐教書的心，從此不再翻抱腰巖，開始了漂泊生涯，直到五年前在這里安下身來。開始的幾年，為了尋找小國軍，王東元一直走南闖北。后來，姚三嬸去世，為了照顧瞎眼姑娘姚千喬，他不得不回歸安定的生活，但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小國軍的念頭。許多蛛絲馬跡顯示，幾年前，小國軍就來到了這個地方，于是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四處尋找，現在居然被他找到了，往事歷歷，許多不愿回憶的東西一幕幕盡在眼前，心里又是悲痛，又是哀傷，又是惱恨。

4

王東元安慰好姚千喬后，再次返回那塊郊外野地，可是野地依舊，卻沒有了給他帶路的小男孩，也沒有了在深井邊吊稀泥的女人，十多米深的井底更沒有那個模糊的身影。直覺告訴他，小國軍又逃了!王東元連忙返回帳篷邊察看，果然有一個帳篷里已經收拾得空空的，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

報警!王東元第一時間想到了報警!可是想想沒有多大意義，于是放棄了。再次回到姚千喬的住處，已是下午五點多了。知道小國軍已經逃跑的消息，姚千喬嚎啕大哭。王東元安慰她說，我一定會再次找到他的，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

今天上哪里風流快活了?回到家里，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蘇小雅陰腔陽調地問。王東元不冷不熱地說，去看瞎妹了，幫她買些生活用品，順便到處逛逛。蘇小雅突然一臉認真地說，我今天打聽過了，瞎妹的眼睛還有得治，就是要換眼角膜。

王東元的眼睛突地一亮，問:真的?這許多年，他早已接受了姚千喬瞎眼的事實，一直沒有往深處想，一直沒想到要帶她到醫院看看，心里想的除了照顧她，就是尋找小國軍，為姚三叔報仇!

蘇小雅說當然是真的了，我一個初中同學在市一醫當眼科醫生，我把她的情況認真地告訴了她。王元東拍著腦袋說，這就好，這就好，我怎么這么笨，一直沒想到把瞎妹的眼睛治好，意義不亞于找到小國軍!

結婚前蘇小雅就知道了王東元的這段往事，知道姚千喬的父親姚三叔與他情同父子，知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姚千喬不管，于是也在心里接受了這個瞎眼妹妹。可瞎眼妹妹也是人，并且還是女人，同樣食人間煙火，有七情六欲，她沒懷疑他們在一起會發生什么越軌事情，而是覺得她應該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擁有正常人的幸福，于是每次王東元去看她，雖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從不干涉。

她是一個很有理性，也富于同情心的女子，她的性格奠定了他們愛情的基石，讓他們走在了一起。她知道，要讓他最大限度地減少與瞎妹之間的“風險”，最好的辦法就是將瞎妹的眼睛治好，讓她自由翱翔，不要過于依附她的東元哥。于是，她就開始詳細地了解姚千喬的瞎眼經過和現實狀況。

下個星期天正是我那同學值班，要不，我們帶她去看看?蘇小雅試探性地問，王東元高興地答應了，但她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再問，你心里有事?王東元不想瞞她，說我今天碰到人生中的第一個學生，也是我教得最長的一個學生。

于是你們就聊了很久?

不!我恨他!我為有這樣的學生而感到恥辱!你知道嗎小雅，就是他害死了姚三叔!瞎妹的眼睛，也是他害的!

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蘇小雅第一次見他如此憤怒，如此激動，心里也有些惶惶的。蘇小雅問那我們要怎么辦?王東元說我本來是去告訴瞎妹，問她要怎么辦，可是當我返回那片野地的時候，他卻逃了!蘇小雅沉默了半天，說慢慢再找，先把瞎妹的眼睛治好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是躲不脫的。王東元心想也只好如此了。

可是第二個星期天還未到來，姚千喬就出事了。當王東元下班后拐到她住處看她的時候，叫了半天無人應答，心里感到非常詫異，連忙打電話給按摩院老板，老板說她下午就沒上班了。王東元越發覺得奇怪，于是把門撞開，闖了進去，房間里果然彌漫著一股刺鼻氣味，姚千喬扭曲著身子躺在地上，滿口白沫，已經昏迷不醒。

王東元大叫一聲，連忙撥打120。姚千喬的命保住了，被接回王元東家里。當她向王東元和蘇小雅哭訴了自殺原因后，憤怒的王東元提起一把菜刀就要沖出門去，兩個女人死死的將他抱住。姚千喬哭著說，東元哥，你不能去，不能去，反正我是個瞎子，糟蹋了也就糟蹋了，我想通了，再也不自殺了，我要等著你找到小國軍，跟他算賬。

王東元漸漸冷靜下來，決定不讓姚千喬去那個按摩院上班了，把她安頓在自己家里。姚千喬受此刺激，心理極度空虛和脆弱，但想到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女兒，不能輕言生死。再說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太對不住將她視為親妹妹的東元哥和小雅姐了，于是就把自己整個包藏起來，讓大家感覺到她已沒事，完全走出了心靈陰影。一家人生活很是融洽，只是王東元下班回家的時間卻比以前更晚。

這天，蘇小雅終于對姚千喬說，你的眼睛可以治好，姚千喬聽了先是一怔，然后興高采烈，心里卻生出深深的惆悵與迷惘。

晚上王東元回到家里，蘇小雅躺在床上說，我跟瞎妹說了，她的眼睛可以治好，她很高興。王東元靜靜地聽著，沉默了半天才說，我打聽過了，眼角膜很難弄到。蘇小雅說我那同學也說了，是很難弄到，要先預交十萬元錢，然后慢慢排隊，眼角膜一到手就可以立即動手術。不如這樣，這個星期天我們就帶她去檢查，然后交錢排隊吧。王東元說那錢的問題怎么辦?蘇小雅說買房的事情先拖兩三年吧，把那錢先挪出來。

王東元一陣感動，緊緊抱住她連說好老婆，手也開始變得不老實。蘇小雅輕輕推開他，說不要忙做那事，先說說你這幾天有什么收獲。王東元躺平了身子，說通過暗中查訪，已經知道是誰在按摩房里強暴了瞎妹，我已經報案也請了律師，不久就會有結果，哎，真沒想到，那人竟然是我老板的小舅子!

啊!是他!蘇小雅驚叫一聲，腦袋里隨即浮現出一個浪蕩公子的影子。他叫孟悟良，人稱孟無良，是路路通物流公司董事長的小舅子，依仗權勢，橫行鄉里，無惡不作，高中時他們同班，糾纏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為了擺脫這個惡少，她只好轉學到鄰縣才讀完高中。

蘇小雅知道，被這條惡棍糟蹋過的少女不知有多少，但沒想到連一個盲姑娘他也不放過，恨不得自己親手宰了他。早在被他糾纏的學生時代，她就幻想自己能夠有個奇遇，學會一身武功，然后于某年某月某個雨后黃昏，于城里的某個角落，將這條惡棍做了，最好一不做二不休，連他身后的保護傘也做了。可是這樣的奇遇一直沒有發生，所以那條惡棍依舊逍遙法外，為所欲為。

報警是沒有用的，你不知道他家的勢力有多強大。我們這個市，幾乎就是他家的天下。

如果法律制裁不了他，我就親自去制裁他。王東元說，小雅，這個世界上，有四個女人不得受到任何污辱和傷害，誰污辱傷害了她們，我就要誰付出雙倍的代價。

蘇小雅知道，這四個女人就是他媽媽、妹妹、瞎妹和她自己，于是不說話，心里只有感動，但同時也希望他只是說說而已，不要真做出極端事來，如果那樣的話，她寧愿去殺人的是自己。

見蘇小雅不說話，王東元繼續說，我總覺得，小國軍沒有走遠，就在這個市里，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從那天他女人的表現來看，他們現在很怕事，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躲了起來。但不管他怎么躲，我都要把他挖出來，等瞎妹的這件事情有個了結，我就去找他。

5

兩個月后，市法院在當地的報紙和電視上公布，要公開開庭審理孟無良強奸盲姑娘姚千喬一案。這條新聞轟動全市，成千上萬人申請旁聽。許多之前被孟無良傷害的受害者及他們的家屬也守在法庭外面，只等審判有所進展，就乘勝追擊，一舉將這條罪惡滔天的惡棍拿下。

開庭那天，王東元和蘇小雅帶著姚千喬早早地來到法庭，坐在原告席上。審判大廳里座無虛席，開庭時間到了，孟無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帶上法庭，坐在被告席上，依然還是那副趾高氣昂，有恃無恐的模樣。

庭審開始了，姚千喬數度哽咽，含淚申訴。義憤填膺的律師也接連舉證，引述相關刑律，要求重判孟無良。而孟無良卻大呼冤枉，說他與姚千喬是賣淫嫖娼，屬于買賣關系，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存在強奸。姚千喬氣得怒發沖冠，王東元也數度激動地站了起來，蘇小雅死死地將他拉住。

最后一位關鍵證人出場了，他就是那家按摩院的老板。可是，他指證說姚千喬和孟無良的確是賣淫嫖娼，而他正是中間人!

反了反了，這個世界反了!更要命的是審判長居然對按摩院老板的指證予以采信，推翻姚千喬的律師出示的所有證據，一錘定音地宣布孟無良強奸罪名不成立，予以當庭釋放，由公安機關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予以處罰!

宣判結束，姚千喬暈了過去，蘇小雅連忙將她扶住，大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王東元卻默默地站了起來，含著眼淚看了蘇小雅和姚千喬一眼，伸手入懷，抓住那把帶著體溫的，昨晚從城里流浪藏人的小攤上買來的匕首，然后回過頭去，死死地盯住按摩院老板和孟無良，見他們昂首闊步地走出法庭，趕緊尾隨出去。

他剛走到門邊，那幾個人已經走到法庭前面的院子里了，他正想快步跟上去，一刀一個結果了他們。就算不能將他們結果，也要制造出轟動效應，讓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審判結果。為了他最尊敬的姚三叔，為了姚三叔的獨生女兒，他必須這樣去做，雖然他知道這樣做的后果，但是他無怨無悔，義無反顧!

王東元掏出手機，迅速地給蘇小雅發出早就預備好的短信，告訴她小國軍的藏身之所，然后把手機放回褲袋，把匕首拔了出來。可是，當王東元正要沖下院子的那一瞬間，驚天動地的事情卻提前發生了，先是孟無良慘叫一聲捂著胸口倒了下去，接著倒下去就是按摩院老板。

當人們反應過來時，這兩個人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小國軍!小國軍!王東元大聲呼喊著，朝院子里沖下去。人們驚叫著紛紛散開，兩名法警也握著手槍沖了過來，最后匕首卻插進了小國軍自己的胸腔里，鮮血汩汩地流淌著。

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王東元扶著小國軍聲嘶力竭地吼。此時的小國軍，穿著一件灰色舊夾克，一點都不像記憶中的他，一點都不像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顯得那樣的滄桑，那樣的疲憊，那樣的蒼老。如果，不是整整教了他五年，不是有這么深刻的仇恨，王東元根本認不出他來。

老師，我對不住您，對不住姚校長，對不住野雞箐。小國軍跪在地上，艱難地說著，臉上沒有痛苦的表情，好像曾經挨過千刀萬刀，這最后一刀已經不在乎了。

果然是他推的!果然是他把姚三叔推下抱腰巖的!王東元一把扔下血流汩汩的小國軍，心也在汩汩地流血。

老師，我愧對天地，愧對祖先，愧對恩師，整整十年，流亡天涯，過著魔鬼一樣的生活。其實我早就知道您帶著千喬姑娘到這里定居，也知道您去過那個的工地，還探查到了我最近的隱身之所，可您一直不忍心報警，沒讓警察來抓我，老師，我感激您，謝謝您!

小國軍艱難地使出最后的力氣，向王東元磕了三個響頭，聲音越來越弱。老……師，……我……走……走……走了，……眼……眼……眼……角……角……可是，還沒把話說完，他就漸漸停止了呼吸。但王東元懂他的意思，是要把眼角膜給姚千喬換上。

王東元伏在小國軍的尸體上嚎啕大哭。驚愕的人們逐漸清醒過來，開始救人。兩名法警雙手握槍，一步一步地移向小國軍，當確定他已經死去，才把槍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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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城很遠的一個黑磚窯的簡陋宿舍里，王東元找到了小國軍的女人留下的寫得歪歪扭扭的字條和一張郵政儲蓄的存款單子。字條上這樣寫道:王老師，當你找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帶著孩子，四海漂泊去了。我是你們隔壁村的，六年前跟了他，躲到這里來。我們知道你一直在四處尋找他，并且永遠不會放棄。后來，聽說你帶著那位姚校長的瞎眼姑娘來到這個城市，但我們不想走了，只想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你做了，就一了百了。你終于還是找來了，可我們卻躲了，不料又被你找到了。可是，你并沒有報警，你一直在猶豫。我們知道，你與姚校長有著父子之情，但也不忍心讓自己最疼愛的學生去死。我們終于醒悟了，悔恨了，想去投案自首，恰好這時，電視里說姚校長的瞎眼姑娘姚千喬被人糟蹋了，馬上就要開庭審判。我們知道千喬姑娘要討回公道絕對不可能，于是就發生了后來的事情。老師，現在，我們可以告慰姚校長的在天之靈了。小國軍有話交代過，他死后，眼角膜就贈給千喬姑娘換上。這十萬元錢是我們所有的積蓄，把它給千喬姑娘做手術費吧，密碼是你到野雞箐教書的日子。還有老師，我們走了，小國軍在這里的后事就請你代勞，他的意思是要把骨灰帶回抱腰巖下，葬在當年姚校長摔落的地方。小國軍之妻(其實我們只是同居關系)劉桂香親筆。

王東元默默地收起這張字條和存款單子，掏出手機刪了那條曾在法庭門邊匆忙發出的短信，抱腰巖突然浮現在眼前，是那樣的陡峭，那樣的險峻，冷冷的風呼嘯著吹來吹去，那些鑿在絕壁上供人上下攀援的石窩子，光滑得就像跑過油的鏡面。

王東元哭了，其實他早就想痛哭一場，為姚三叔，為小國軍，為野雞箐，為抱腰巖……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胡樹彬，1977年生于貴州納雍，現居浙江永康，主編企業季刊《哈爾斯雜志》。2007年開始學寫小說，已在《江門文藝》、《貴州作家》、《百花園》、《小小說月刊》等發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