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園

古 猗 園

在一座園里，我首先聞到的是花氣。是梅花的清氣，虛虛地為園林勾勒出了一個輪廓，清—虛—淡—雅，這就讓這座園的底色起了濃重的變化。

花氣是園林的底色。以往來此，因是夏季，園內多荷，鴛鴦亭、白鶴軒、戲鵝池，皆有荷，碧意濃淡相間，仿佛是綠色的堆疊、游移、拖延，在園林這張素紙上牽連移動，較為舒緩的描摹了園林的夏日氣息。而現在呢，園內的梅花，用的是水墨洇染筆法，并不圍聚一處，而是散開來，像淡墨一樣，散散點點在各處，讓氣息繚繚繞繞。

女兒吹著泡泡，在梅花的花氣里穿行，一串串晶瑩剔透五彩斑斕的泡泡，(我把它當作園林里的圓潤音符)，扭動著歡快的身姿，把那渾沌薄弱的花氣，給沖破了。

《朱敦儒詞集》中，有寫梅花的詩句——粉瘦香寒，獨抱深心一點酸。在園林里回味這句詞，尤有意味——這深心里的一點酸，就是詞人的文心吧，也是一座園林里的匠心。古人造園時的匠心，如朵朵梅花般攢聚在一起，年經日久，浸潤體悟，慢條斯理地于深心處泛出一點酸。

還有:“天供閑日月，人借好園林”。白居易的詩直白，直白的描摹出我游園的心境。其實，游園，并不僅僅是品味一段風景，品味的還有閑居日子里的心境。古人今人，真正的時空轉換之中，并沒有段落，更沒有連接。白居易的詩是可以折疊，拉長，變形的，像一串泡泡吹浮至今。

古猗園座落在南翔古鎮，是明代萬歷年間由河南通判閔士籍所建的私家花園，它是明人隨意經營的結果。隨意是一種態度，這樣才能經營出味道。古猗園，原名“猗園”，是因“綠竹猗猗”得名。但是，后來加上一個“古”字，就有了更深一層的味道。在我理解，這古，并非是為了說明時代的古，而是心境的古，與閑，與靜。正是因為一個“古”字，倚靠在“猗”字上，每一念及此園，我才覺得它的之閑，之靜，之遠。

因是過年時節，我已閑居數日了。想起白居易的詩，不由興起，學學古人，也要借一個園林。古猗園，離我住處很近，只是一條道路的延長線。

女兒帶我在古猗園里吹泡泡。七歲的孩童，在園林里最為隨意的表現方式之一，大概就是吹泡泡了。

我們的游覽路徑，是由泡泡來完成的。它飄向哪里，我們就追到哪里，并不循規蹈矩。我也不需尋章摘句。我的任務即是——陪女兒吹泡泡。她的技巧比我高超，常常比我吹得更大更圓，這讓她興高采烈，意味更濃。在暖暖的冬陽下，她的笑聲，像一串串泡泡冒出。

——好大。好彩。女兒每吹出一個成功的泡泡，都興高采烈。

女兒吹出的泡泡很隨意，像衣袂飄飄的古人，貼著水面在飛，沿著花徑在飛，順著斗拱在飛;有的被風吹起，飛快地掠過落羽杉的樹梢，又飛向微音閣的飛檐翹角;有的飛快的吹落在地，碰觸到的由黃石、青石、卵石、青磚、青瓦鋪成的冰裂紋、蝴蝶、水仙等鋪地。這些隨意飄散的泡泡，讓我觀看園林的視角有了些變化，也有了些隨意。

泡泡落在了戲鵝池的不系舟畫舫之處。我很喜歡“不系舟”的題名，這讓戲鵝池有了些活潑潑的靈氣。如泡泡一般，這靈氣是一點點地，從巖石、山壑間緩緩升起。不系舟三字為祝枝山所題，透露出他作為明代文人的一種心理狀態，也仿佛為這座明代畫舫雕刻出一扇漏窗，讓我們能一瞥古人歡聚于此的幽深心理。

在南翔民俗風情景區，我摘抄了若干俚語與俗語，這是當地文化的一部分。女兒對此并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吹泡泡，與植物。她讓泡泡停留在一些花上、草叢中，樂此不疲，那是她的大千世界，和五彩童話。

有一個男孩，站在一個高高的亭子處，也在吹。一串串的泡泡，往下飄浮，紛紛觸及了灌木叢。隨意地打轉。突然之間我有些好奇，不知古代的孩童，在明代的這座園林里，他們玩得是什么?也有吹泡泡嗎?

女兒吹出一串泡泡，擊在南翔照壁上。照壁上，記載的是南翔鶴一飛沖天的故事。壁石上多繪有亭臺、植物和三兩古人。今天的游人，雖然多了些，但也并不人頭喧動。園林深處還是會尋到些許寧靜。那寧靜，時而被游人的喧嘩給七零八落的分割了，時而又歸攏齊整，在這熱鬧的年味十足的冬日，有一種純粹的鎮靜。

古猗園的精致與清雅，讓人忘了我所在都市的繁華與喧囂。古猗園畢竟氣質閑雅，它和豫園的金粉氣截然不同，它的本質是屬于人文江南的。在一本《人文江南關鍵詞》書中，收入了“蘇州園林”一詞，并以“蘇州園林:一個無法回避的人文江南的典范”作結語。顯然，把“蘇州園林”列為江南園林的代表，但是，我以為表述為江南園林更好。因為，江南園林不僅需要代表，還需要個性。古猗園的個性在于，它屬于海上園林，卻又融入更為廣闊的江南文化。它位于南翔古鎮，它的飛檐翹角是有悠久歷史的。它絕不限于上海園林。它屬于江南，屬于更為寬廣的地域范疇。限之于江南這個詞，無非是為了說明一種格局，和味道。這味道和地域水系有關，還和人的心理層次有關。

古猗園里多是些明代建筑，廳堂、亭廊，秀美精致，連成一片:逸野堂、梅花廳、春藻堂、翠藹樓、柳帶軒……它們漫不經心，烘托著這座園林的氣質。一一看過去，宛如碰觸到泡泡柔軟的邊緣，而里面呢，那文人雅集的勝景，那曾有的歡歌笑語，猶如泡泡包裹著的五彩世界，永遠處于虛幻之中，讓人觸摸不到。

園林里在猜謎語，古代稱為打虎。這是民俗，古猗園里很適宜舉行這樣的活動。我看了若干，思索了片刻，竟沒有射中一個。

濮的一下，女兒又吹出了一長串泡泡——一長串園林的夢境。

丁香花園

豫園、古漪園、秋霞圃……滬上之園，大多有著詩一樣的名字。數年前，我工作的地點離華山路很近，常常于午休時分行至那里。深冬里的行走，顯得鄭重其事，散淡的漫步過去，有許多場景令人難忘。印象最為深刻的，自然是李鴻章的私人花園，名為丁香花園的。它聲勢浩大，以至半條街上有名丁香別墅、丁香公寓等諸如此類，皆冠以“丁香”之名，可見它影響一斑。

起初去時，因為季節因素，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慘淡的隆冬色調，灰褐、紫褐、青褐，擁擁擠擠的堆積在一起，不宜細描。記得，曲折逶迤的花墻，只秀麗地探出身姿，像一個個蕪雜的琥珀，里面的生命狀態被時間的容器給以封存。磚紅的外墻，稀疏的青苔，婉蜒起伏的龍墻……雖只是驚鴻一瞥，但就此便留下了它的暗影。

我曾經這樣寫:我愛園。曾有個樸素心愿，若有閑暇，當走遍天下之園。當然，這只是個渺茫的癡想罷了。不過，凡是關于園的，便有些興味，想去看看。之所以基于這一想法，或許是因為園林應該是會有故事的吧。而平時，也努力地翻尋著和園有關的點滴，想象其中的來龍去脈。

對我而言，丁香花園即是如此。其實，初次接觸丁香花園，便被它深深的吸引住，是因為從命名上來講，覺得其中的浪漫成份大過現實意味，有一種飄渺難言的情緒，任我在那樣寒肅的冬日，怎么樣也把握不住。最為遺憾的是，丁香花園并不對外開放，所以，它更給我一種神秘之感。這種感覺有點夢幻的成份，是在游覽其他園林沒有過的。它就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在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就像是灰藍色的。一至天陰，顏色立刻暗下去，在那么狹小的地方，努力地做著經營，讓人想像著它內在的意味。

后來翻書，果不其然，原來，丁香花園正有個繞不過去的浪漫旖旎的故事:當時，由于李鴻章在上海開辦了許多軍事、航海、紡織等工業，經常住在上海.而晚年娶了個年輕的丁香當姨太太.但丁香不甘心當小老婆，又與正室和其他的偏室不和.李鴻章為體念丁香，乃特請當時的美國建筑大師羅杰斯為其設計營造了一處私家花園，供丁香居住.這便是丁香花園名字的由來。但又有一說，此處應為李鴻章之子李經邁的住宅，而李氏家譜中根本沒有丁香這個人，也就是說李鴻章從來沒有過丁香這個姨太太，李經邁也沒有。也許是因為丁香花園的名字太引人遐想了，就此讓李鴻章背負了百年“艷名”。

閱讀至此，仿佛當初的感覺向下壓了一壓，略微呈現弧形。一時間，丁香花園仿佛更與彼時所感受到的神秘色彩相糾結著，亦如同紫色，在夜霧下淡淡彌漫開來，卻又讓人難以一時觸摸的到?；叵肫饋?，華山路的深濃華美，也如同一幅油畫，那凋落的枯黃樹葉，一層層地鋪敘，顯得高貴、華麗，覆蓋了所有的藝術想像。而丁香花園則像小幅的水彩，畫風頗顯灰黯的深紫，它小巧玲瓏地依附在華山路街面的一角，顯得樸素而溫和。

丁香花園屬于純粹的中西合璧，是融西洋花洋官邸建筑與中國江南園林于一體，既有生活情趣，又充滿藝術韻味，是真正的滬上之園，也更顯私人性質。我在一本介紹上海名人故居的書中，看到對丁香花園的描述，它的內容是具體飽滿的，是可以把握的，具體點說，是一點也不浪漫——甚至連一句可摘引的詩句也沒有，這讓我是有些兒沮喪。但是，因為所了解到的故事，使得對它最初的感覺仍起伏可感，滄桑之意也就此是濃厚的。

其實，不為人知的是，丁香花園除了藏嬌，還收藏有許多珍貴的書籍和古物。李鴻章是個收藏家，所以在丁香花園里建了兩幢別墅，分為一號樓及三號樓，一號樓為丁香所住，三號樓就是藏書樓了。據說，園內除植有臘梅、紫藤、梧桐、香樟、雪松、玉蘭、桂樹等植物，更是廣植丁香，映襯著白墻紅瓦，令人賞心，每逢丁香花怒放時，就是另一番景致。紫色神秘的丁香，還有濃濃書香的藏書樓，在時光的簌簌流淌中漸漸顯影，仿佛有生命的印痕劃過，曾經郁郁蔥蔥。

趙踐老師說，她想寫一本有關園林故事的書。我說這個體裁好。或許因為，園林的夢境是由故事而經營的，人們對之進行過的無窮無盡的想象，正是基于各式各樣的故事之上的，這樣的園林，這樣的故事，我是期待著閱讀的。

后來，再多次經過那里，丁香花園也以多種變幻的季節姿態，給我以美感，但最初的那種印象卻一直無法替代。它于隆冬之日的那種文體上的溫和典雅，讓人既熟悉又陌生，既有著音調上的美感，又富于美學的意味在內，讓我隔著多年的時空，仍然努力去讀懂它內在的情蘊。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