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我再次遇見了它們——圓明園里的荷塘、福海,以及湖岸上那些柳樹和白楊。
說“遇見”,多少有些偶然的意思:一個人去到他平日生活之外的某個地方,或閑游,或經過,并不是經常之事,而只是偶然的到來,又離開。事實上,那些池塘、湖泊、樹木,以及所有景物,它們一直都在原來的地方,不會移動,不會離開,只要經過這里的人,“遇見”又是必然的。只是,這樣的相遇,誰又能說得清它有幾分是偶然,又有幾分是必然呢?
或許,在圓明園這個著名的遺址公園里,更有遺址意味和參觀價值的并不是福海和荷塘,也不是湖岸上那些柳樹和白楊,而是長春園北界西洋樓建筑群的殘垣斷壁,但我卻選擇在福海和荷塘邊上呆了半天,看水,看樹,看風荷,嗅聞它們在太陽底下濕潤的氣息,聆聽它們在風中嘩然的聲音。我覺得,在這樣的季節,荷塘和樹木的清雅才是適合我的,福海的闊遠才是適合我的,一個人站在一面明凈的湖鏡前,除了能看到那些蒼翠的倒影,還能看見自己的內心景色。
可一個人的內心景色又是些什么呢?它也有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嗎?或者只是一些隨著年齡漸變的抽象色彩?此刻,我又感到了深深的疑惑。也許,獨自躊躇在這座陌生大都市的一隅,我需要的,只是淡泊心境,安靜地在湖邊看湖。
眼前的福海,是我在圓明園中看到的最大的湖。三年前,我曾來過這里,可那時候正是冬天,福海和周邊的荷塘一樣,已經干涸,結實的湖床之上,覆蓋的是一層幾公分厚的積雪。積雪使福海成了一張闊大的白色,松軟而干凈,一直鋪展到湖岸四周的邊上,到我站立的位置。
一個沒有了湖水的湖,人們自然不需要借助任何船渡這樣的工具,而以漫步的方式,就可以穿過湖心,抵達對岸。于是,我禁不住朝湖面走去,跟著一群奔跑嬉鬧的學生。在那闊大的白色里,寒風冷峻地吹著,人卻是有熱度的。我知道,那熱量絕不只是來自體征的溫度,肯定還來自心境的暖色。
現在,福海已是綠水幽深,如同一位宮中佳人,清麗而雅致。在明亮的太陽底下,在五月的風中,她深情的眸子粼粼地蕩漾,涌動,水波輕拍湖岸,卻不曾揚起浪花。極目遠望時,湖面仿佛她呼吸起伏的胸膛,傳來生命的輕柔的搏動。而那些微許的水聲——它是那個冬天我在湖里留下的腳步聲嗎?還是當年那些雪花以另一個方式(水的方式),再次與我低語和呢喃?它是那么熟悉和親切,讓我覺得巨大的幸福仿佛就在身邊,觸手可及。
然而,我知道,面朝這汪汪的湖水,我已不能像那個冬天那樣,走到湖里、甚至穿過湖心走到對岸去了。我只能在湖的這邊,在潮濕的風里,在濃郁的綠蔭下,想一個人,想一件事,甚至想一個銹跡斑斑的夢。慢慢地,所有的記憶和思念都溶進水里去了,與那些柳樹和白楊的舞動的倒影糾纏在一起,并在太陽下發出炫目的閃光來,讓我帶有角膜疾病的眼睛感到了陣陣刺痛,一時間,四周的景象被眼中的水霧層層覆蓋,又變得模糊不清了。
為了避開湖水那種強烈的反射,盡量讓眼睛舒適一些,我不得不轉過身來。這樣的轉身,并不是我情愿的,我是如此迷戀那一湖的清涼和澄澈、闊遠和深邃啊!然而,轉身,卻又讓我看清了身后的事物——那些高大的白楊、婀娜的柳枝,以及與不遠處池塘里的風荷和葦草。
五月的白楊和柳樹,樹枝不再疏朗而透徹,其間,葉子已長得密密實實的了,它們的綠,濃得有些化不開。從湖面吹來的風們,再也不能像冬天那樣,從枝頭一直那么暢快地刮過去,現在,它們需奮力拔開那些擠擠挨挨的葉片,如同一列隊伍穿行熙攘的鬧市,被沖散后,經了無數橫折拐彎,一個個才從當中擠過去,又匯合到一起。就這樣,風一次又一次穿過,帶走了樹葉的縷縷清香,而樹葉則留下了無數的風聲。??
沿著曲折的湖岸,亦然穿過這片如蓋華蔭的,還有我——一個來亦來去亦去的游人。其實,于北京,于圓明園,于福海,我每次來去,又何嘗不是一陣風呢?只是,我們彼此帶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對此,我卻無法說清,我也不能確定,離開之后,從這里沿著季節一直走下去,是不是還會走到一個有雪的冬天,或者一個有風的夏日。
心中渾沌,而初夏的北京,天空卻藍得那么明白,那么高遠,那么純粹。此時,穿過樹林的風,已先于我來到了這邊的荷塘,遠遠地,便能看見葦草和拔出水面的荷葉在輕輕搖動。
緊鄰福海的荷塘,水不深,卻同樣開闊。這里,陽光潑灑得毫無保留,葦草蔥郁而密集,綠色完全遮住了池塘周邊的灘涂地帶的黑。葦草已經開始揚花了,頭稍稍低了下來,倒影在水鏡里,一副略為含羞的樣子。池塘里的層層疊疊的荷葉,有橢圓,有扇狀,它們已覆蓋了大部分水域。蔥翠之中,蓮花正一朵一朵地打開,或黃,或白,或紫紅,干凈得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我真有些懷疑楊萬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寫的不是西湖的六月荷花,而是這里的碧蓮。遺憾的是,我并不知道這些美麗蓮花的品名,但我能肯定,它們不是睡蓮。睡蓮在我那位友人的《睡蓮》里,他告訴我,江南湖塘里的睡蓮,它們醒來的時候,還像是睡著,它們不會由于陽光的來到而改變自己的姿態,讓那些馬蹄形的葉片離開水面……
然而,我知道,生命萬物,沒有什么是能做到不變的。隨著季節的更替,它們從蓬勃到枯萎到再生,無時不在改變,只是這樣的變化過程,有時緩慢得讓人的肉眼察覺不到它的動態罷了。實際上,只要間隔一段時間再去看時,它們已經與原來不同,比如,此時江南湖塘的睡蓮(如果那里還生長著睡蓮的話),一定不是那年夏天的睡蓮了。
那么,這世上什么才是永恒不變的呢?是“福?!被颉八彙边@樣的名字嗎?因為無論季節冷暖,無論有水無水,福??偸墙凶觥案:!保矡o論時間早晚,無論睡著還是醒來,睡蓮總是叫做“睡蓮”。除此之外,我的思念也是不變的嗎?
不,它依然是變化的——福海,我曾來過,因為留下的思念太多,我不得不選擇了忘卻的紀念。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