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她走的時候,頭發還沒有全白。她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死于寂寞。
奶奶二十來歲時,爺爺就去世了,從此她沒有再嫁人。在那個年月,一個沒有任何職業的家庭婦女,要獨自一人拉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我父親),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為了生活,奶奶沒日沒夜地給人家織毛衣。困了,就在自己大腿上捏一把;回過神來接著再織;實在干累了,就靠在床頭打一會兒盹。父親當學徒那幾年,奶奶一個人在家倍感寂寞。父親因為想家常回來看她,每次都被奶奶“狠心地”趕出家門:“你不學滿師,就別回來見我……”真不知道那段時光,奶奶是用多么大的毅力來承受著孤獨和寂寞的。
父親結婚后,寂寞中的奶奶最大的心愿,就是想早點抱孫子。蒼天有眼,在她老人家43歲那年,我這個長頭孫子終于降臨到人間。打那時候起,帶孫子就成了奶奶排遣寂寞的一種方式(據說人在高興時能忘掉寂寞)。隨著兩個弟弟的相繼出生,奶奶就更別提有多忙活了。我們做嬰兒時穿的小鞋子是她一雙雙做的;我們身上穿的毛衣,也是她一針一線織的。也許我是長孫,也許我小時候跟我爺爺長得太像,奶奶對我總是倍加疼愛——每逢有人欺負我,奶奶總會挺身而出,用她的身子替我擋住拳頭;冬天我不小心把鹽水瓶蓋子碰掉而打濕了被子,奶奶就把自己的熱被窩讓給我睡,自己卻睡到我的潮濕被子里;有次在同學家玩得開心而忘了時間,等我夜里12點趕回家時,奶奶還站在院子門口等我…… 那時我還小,只感受到有種被人疼愛的幸福,卻不能體會到奶奶的孤獨和寂寞。
到農場工作后,我時常想念奶奶。每次公休回城,我就帶著她去看電影,還給她買了九制陳皮、巧克力、花生米、牛肉干等一些她最愛吃的東西。那時,我想的只是對奶奶盡一份孝道,可對她的嘮叨我卻沒有任何興趣,更不會想到奶奶的嘮叨實際上是她長期孤獨和寂寞的一種宣泄。
兩個弟弟工作后,他們也經常買些東西來孝敬奶奶。有次,奶奶忍不住地對我說:“其實你們三個孫子,還有你爸爸媽媽對我都很好,按理說我應該知足了。但我有時還是憋得慌,因為有的話是夫妻之間的話,不是什么話都能跟你們說的……”“奶奶,你要是覺得方便,有什么話盡管跟我說,可不要憋壞了自己。”奶奶不由地撫摸著我的頭,開心地笑了。
奶奶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在生活中她有一套自己排遣寂寞的方式。在理解了奶奶的寂寞后,我便嘗試著來幫她排遣寂寞——她愛聽廣播,我便給她買來半導體;她愛打毛線,我又給她買了些編織方面的書;她喜歡跟同齡人在一起聊天,我便經常陪著她去看二伯伯、去敬老院看羅奶奶和陳奶奶;她愛讀書讀報看電視,我便給她買了《故事會》和一些報紙,還特意為她訂了份《南京廣播節目報》,以便讓她能及時了解每周都有哪些好的情感劇;她愛記日記,我又給她準備了幾個記事本;她眼睛里長了倒睫毛,我便買來倒毛鑷子及時幫她鉗……奶奶開心的時候,常常會對我說:“還是你知道我的心。”
進入九旬高齡后,家里人開始限制了奶奶的戶外活動。白天我們要上班,只有晚上回家后,才能跟她說上幾句話,奶奶常常在無奈的嘆息中打發著她的寂寞。有次,兩個弟弟和弟媳婦來看她,奶奶跟他們聊起來沒完沒了,以至于顧不得洗頭和洗澡。前年初一,全家人在一起團聚。吃過午飯后,奶奶看天氣很好,便嚷著要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我知道,這是她長期心靈寂寞的一種自然流露。她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種無助和哀求,以至于讓人不忍拒絕。一到了戶外,她又是踢毽子,又是玩單杠,興奮得像個孩子,竟然忘了自己身體各個器官的功能已經衰退。結果,引發了她身體內的各種疾病。一年后,她不幸與世長辭。
奶奶可是個老傳統,她太信奉從一而終的理念,以致于孤獨與寂寞伴隨著她一生。記得沒發病前她能吃能睡,外出散步從不需要別人攙扶,編織毛衣和小鞋子時思路也非常清晰。如果她體內的疾病不被引發,依她的身體狀況,即使活到100歲也不成問題。奶奶,您去世已有一年多了,直到現在,我常常還在夢里夢見您撫摸著我的頭,跟我說著悄悄話。如果人生有來世,下輩子我還愿意做您的長孫。但愿您在天堂里永遠都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