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歸何處

作者簡介:

卞正鋒，男，安徽霍邱縣人，1973年生，先后從事過教師、文案、策劃、編劇、報(bào)社記者等職業(yè)，現(xiàn)為上海市某單位文學(xué)編輯。從89年起至今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報(bào)告文學(xué)若干篇，作品多有轉(zhuǎn)載和獲獎。長篇小說《女俠醫(yī)傳奇》即將出版。

一

高楓把他要寫《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想法告訴梅子的時候，那時高楓正在給梅子做按摩。梅子穿著睡衣，臉貼著床，高楓坐在床沿邊，使出揉、捏、拿、敲的功夫，他的兩只手就像兩條可愛的魚在梅子的后背上輕輕柔柔地游走。

梅子微閉著眼睛，臉色一片潮紅，嘴巴里時不時地發(fā)出一聲快樂的呻吟，像有無數(shù)只蝴蝶不停地拍打著四周的墻壁。此時此刻，梅子就覺得她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包裹著，就那么從頭到腳地被裹得沒有一絲兒縫隙。這時，她的疲勞、她的委屈悄悄地從她的身體里極不情愿而又無可奈何地溜掉。

梅子真想放縱地叫幾聲，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樂叫出來。再說自己的聲音也不會干撓到別人，影響到別人的生活。

梅子住的房子不像一般民工住的小矮房。民工住的小矮房面積小不說，連最起碼的隔音也沒有，要是晚上夫妻倆做起那事來，要得小心翼翼，不然的話左鄰右舍都會被攪得睡不安生，一個個心里像長了草似的難受。梅子住在一個大村莊里的一個小院落里，房是上下兩層的樓房，樓梯在外面，是用鋼條焊成的那種，人走上去會發(fā)出咚咚的聲響。房東住在對面的大房子里，也是兩層的樓房，但住房面積要比梅子的大好幾倍。房東是個司機(jī)，因?yàn)榻?jīng)常跑長途一般不回來，由于人少，整個院子顯得很清靜。

不過梅子最終沒有把自己幸福、快樂的聲音叫出來。她只讓這種聲音小得像一陣輕盈的風(fēng)，小得像無數(shù)只蝴蝶輕輕地拍打著四周的墻壁，然后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小屋里。

蝴蝶撲打墻壁的聲音終于停息了下來，高楓那兩只手疲軟地趴在梅子的背上，他的額頭上布滿細(xì)細(xì)的汗珠。

梅子睜開了眼睛，很是心疼地說，親愛的，你流了好多汗哦。真是辛苦你了!高楓笑笑，一種極欣慰的笑:為人民服務(wù)，首長您辛苦了!梅子也笑了，梅子一笑，唇的兩邊就露出一對很好看的假酒窩。梅子問，你剛才說要寫一篇什么樣的小說?高楓說，名字叫《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是寫外來妹在上海打工卻千方百計(jì)要把自己嫁給上海人的故事。你想，這些外來妹總以為嫁給上海人自己的生活就會好了，可事實(shí)上并不是這樣。梅子哦了一聲，然后又說道，親愛的，你所寫的事實(shí)又是怎樣的呢?高楓說，先別問，寫出來你就知道了，都說出來了就沒有懸疑了。不過，我敢保證，這篇小說，一旦發(fā)表準(zhǔn)會紅，要是被拍成了電視劇我們的命運(yùn)就要改變了!親愛的你就不用每天上班這么辛苦了。高楓能為改變兩個人的命運(yùn)而激動著，他把梅子緊緊地抱在了懷里，他分明地也感覺到梅子身體的顫栗。梅子說，那一定能搞到很多錢吧?高楓說，你真是個傻妞，只要出了名，還愁掙不到錢?梅子說，去，我是故意問的，看你誠不誠實(shí)。梅子把臉貼在高楓的胸脯上，雖然那上面有許多的汗液，但她覺得那汗液里面裝滿了故事，她從高楓的胸腔里似乎聽到了希望。帶著這份希望，她甜甜地睡去，她的臉上盈滿了幸福的笑容。

上海的早晨是被小販們的吆喝聲給弄醒的。當(dāng)然，這句話說的有些絕對，在市區(qū)你是絕對聽不到那樣的吆喝聲的，只有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或是郊區(qū)才會聽到那樣的聲音。但在民工們的眼里，卻沒有郊區(qū)和市區(qū)的概念之分，這里是上海，他們看到的一切都發(fā)生在上海。

一開始是一個女人在叫賣包子饅頭，聲音又尖又長。接著，是一個男人在叫賣山東大餅，聲音渾厚有力。最后是兩種聲音疊加在一起，吵得人心煩煩的。高楓就是被這聲音給吵醒的，他一肚子的不快，真想從床上跳下來沖到外面去把賣包子饅頭的小販們的嘴巴打爛，讓他們的嘴巴再也喊不出聲音來。媽的，好不容易盼來的一個星期天，想早上多睡一會都不讓。高楓睜開眼睛的時候，梅子正在梳頭發(fā)。梅子喜歡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梳頭發(fā)，即使現(xiàn)在是三月的天氣，還有點(diǎn)冷，她也是這樣。所以高楓醒來看著她梳頭發(fā)的時候，并沒有喊梅子天冷要穿衣服。他就那么看著她光著身子站在鏡子面前一下一下梳理著她長長的頭發(fā)。

高楓看了下表，然后輕輕地喚了兩聲梅子，高楓剛醒，聲音聽起來有些啞。梅子問高楓什么事?高楓說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吧!梅子說，沒事，早著呢!梳完頭，她走到高楓的床邊，俯下身子說，親愛的，你今天可不要貪睡，記得在家里好好寫你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噢。高楓笑笑，使勁地吧嗒了兩下嘴，那意思是要吻梅子。梅子把頭一偏，去，嘴巴沒刷，臭著呢，別惡心我!高楓說，美得你，我的意思是肚子餓了。梅子哦了聲，直起身子，說我給你買早點(diǎn)去，說完，她利索地穿好衣服，拉開房門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梅子剛走，外面的樓梯就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那是樓上的房客在下樓梯。

高楓聽梅子講過她樓上住著個叫娟子的漂亮女人，怎樣的漂亮?高楓一直想知道，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高楓忍不住想起來透過窗戶去看，只要把窗簾輕輕地掀開那么一丁點(diǎn)兒縫隙，他就能欣賞到她的美麗了?？墒撬麤]有那樣做，不是因?yàn)樗胱鰝€正人君子什么的，而是因?yàn)樗吕洹?/p>

不久，院子外面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摩托車的引擎聲……

無數(shù)個像梅子一樣沒有星期天休息的人又將開始一天的工作。

二

梅子是開心浴房的洗腳妹。

梅子默不作聲地?fù)Q好工作服，然后端了一桶熱水去她的工作間，桶是木制的圓桶，剛好能擺下兩只腳。水是熱水但不燙，水向外冒著騰騰的熱氣散發(fā)著濃濃的中藥味。據(jù)說，這里面泡的中藥能治多種腳病，但是梅子沒看見過有腳病的人來這里泡過腳，真正來這里的大都是些休閑的人。

客人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好，伸出雙腳只等梅子把鞋子幫著脫了。梅子擺好藥桶，把客人的鞋子脫在一邊放好，然后把客人那對臭烘烘的腳放進(jìn)桶里。接下來，便是重復(fù)的故事?？腿藛栃〗隳F姓?梅子說免貴，這里的小姐都只有一個號，我是2號。客人笑笑，說，小姐，你這么漂亮，有沒有想過換份工作?如果你要換工作找我。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印著什么什么經(jīng)理或者什么什么總經(jīng)理之類的名片來。梅子通常是禮貌地收下這些名片并把它們裝進(jìn)口袋里，說聲謝謝，再然后就一聲不響地給客人捏揉那雙臭烘烘的腳，或是按摩那雙毛蟹似的小腿。

不是梅子太不通人情世故，她也知道這里是上海，她也知道在上海好工作難找，可她就是不希罕人家給的那么好的機(jī)會，因?yàn)樗滥切┤说男睦飳?shí)際上在想些什么。

通?？腿讼戳四_，還有捶背的服務(wù)。捶背是在樓上，照例是一個單人間，一張單人床，室內(nèi)的光線很暗，給人非常曖昧的感覺，客人往床上一躺，眼睛里原本的那點(diǎn)人性光芒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把眼睛使勁地往梅子那開得很低的領(lǐng)口里鉆。梅子也不去理會，這原本就是店里要求員工穿的工作裝，是老板引導(dǎo)著客人往低級里去想，她梅子也沒有辦法。不過，這些男人也就是賤，梅子想，媽的，像沒見過女人似的，這么愛看女人，你媽生你那會你怎么不好好地看個夠?當(dāng)然，罵只能在心里罵，嘴上還得表現(xiàn)出很熱情的樣子，問客人自己的手下得是輕了還是重了，哪一種會更舒服些?？腿撕吆哌筮蟮叵裆藞龃蟛∷频貞?yīng)著，帶著一臉壞笑地問梅子有沒有那種服務(wù)，那種服務(wù)才叫舒服。梅子當(dāng)然知道那種服務(wù)是什么，說，先生，對不起，我這里沒有。客人不信也不依，就對梅子動手動腳。他們往往會趁梅子彎腰的功夫，把手伸進(jìn)梅子的領(lǐng)口里，臉上就會露出一種極淫蕩、極滿足的微笑。你看，像這種沒有品味的男人你又能信他幾分?這要是放在以往，梅子會忍氣吞聲和客人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墒墙裉欤纷訁s很嚴(yán)肅地和客人說話了:先生，我不是小姐，請你放尊重點(diǎn)!梅子今天之所以敢這樣和客人說話，是因?yàn)楦邨髡f他要寫《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小說，只要那篇小說一發(fā)表就會引起上海灘的轟動。那么，他們的命運(yùn)就要發(fā)生了改變，確切一點(diǎn)說，她梅子就要有幸福的日子了，她就不用做這份受人歧視受人侮辱的工作了。以往梅子也動過要和客人大吵一場或是丟棄這份工作的念頭，可是自從她和姐夫發(fā)生了那場不愉快的事后，這種念頭就一直堵在心里了。

梅子19歲那年高中一畢業(yè)，就離開安徽老家來投奔在上海打工的姐姐姐夫。姐姐姐夫住在寶山區(qū)，靠近彭浦新村那一帶。那一帶還處在開發(fā)初期，地鐵還未通到那里。梅子剛來那會，一些地方才建起一兩座商品房和一個菜市場。姐夫說梅子剛來上海，一個長得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住在外面總讓人不放心，還是一起住吧，雖然房子小了點(diǎn)，住在一起互相也好有個照應(yīng)。再則說了，住到外面再便宜的房子一個月的房租也要一百塊錢呢，多浪費(fèi)啊。就這樣，梅子住到了姐姐家里。起初，梅子對城市生活充滿了希望，尤其是上海的城市生活，能夠在這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那可是件連做夢都會笑的事情。她天天去外面找工作，可是兩個月下來，梅子的那份希望開始變得像肥皂泡沫一樣不真實(shí)了。梅子開始嘆息了，原來在上海光有美麗的面孔和青春的熱情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靠著一紙高中文憑就想在上海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只能是一個幻想。梅子開始考慮一些實(shí)際的問題了，那就是她必須要找到一份工作，再也不能白吃白喝姐姐姐夫的了，他們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啊。說來也巧，附近的幾家理發(fā)店和洗腳房正在招洗頭工和洗腳妹，梅子沒去理發(fā)店，她聽人說那地方臟，所以她就去了洗腳房做了洗腳妹。可是洗腳房也不比理發(fā)店干凈到哪里去，這并不是說客人的腳丫子如何如何的臭，而是因?yàn)檫@里的老板要求洗腳妹們要穿領(lǐng)口開得很低的工作裝，來這里的客人還會對你說些聽了臉會紅的葷話，有的客人還會對你動手動腳。梅子每天心驚肉跳地工作著，可還是有客人對她做了過分的舉動。那天，一個客人乘梅子不注意，從后面緊緊抱住了梅子。梅子嚇壞了，說，先生，快放手，玩笑開不得?？腿耸钦f，誰和你開玩笑，你們不是做這個的嗎?梅子一聽急了，說，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人了。誰知客人聽了反而笑了，說，好啊，那就喊吧，如果你不好意思喊，我來替你喊好不好?真是個十足的流氓加無賴，梅子急得差一點(diǎn)哭了，可梅子眼窩子深，她流不出眼淚，也可能是梅子真的急了，她竟回手給了客人兩個十里八里都能聽得見的當(dāng)當(dāng)響的耳光。這下客人乖了，竟老老實(shí)實(shí)地坐回到了沙發(fā)上。

梅子帶著一肚子的委屈回到姐姐和姐夫的暫住地，時間早過了十二點(diǎn)，做梅子她們這一行的夜里下班的時間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四周一片寂靜，梅子輕輕打開房門，走進(jìn)去，再輕輕地把門閂上。梅子知道姐姐上夜班，姐夫是第二天的早班，她不忍心打攪姐夫的睡眠，連燈也沒有開，摸到自己的床前準(zhǔn)備上床睡覺。就在這時，有人從后面抱住了她。剛開始，梅子還以為是幻覺，是白天的噩夢還沒有醒。可是后面那個人沉重的呼吸聲很快就讓她知道那不是夢，那個抱住她的人是她姐夫。姐夫，不要這樣，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姐嗎?梅子說話的聲音很低，她不想讓隔壁的人家聽到，要是讓隔壁的人家聽到，這往后姐姐姐夫還怎能在這一帶呆下去?姐夫說，我不管，你在店里可以做那種事，可為什么要拒絕我?對姐夫的回答，梅子既感到寒心又感到惡心。她在外面受到別人的歧視和欺負(fù)，回到家里姐夫也要欺負(fù)她。她感到全身抖得厲害，他說，姐夫，你別拿這樣的臟話來賤我，把你的手放開，否則我一輩子都會看不起你!最終，姐夫放開梅子，而梅子卻是一夜未眠。天一亮，她就到一個叫做胡莊的村子里租了間房子，她不想再看到姐夫，她對姐姐解釋說，搬到那兒住，上班要方便些。自從租了房子，梅子就沒敢隨便動過辭職的念頭，而今天，她梅子再也不用害怕了。

三

一天下來，梅子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diǎn)。

因?yàn)槊纷娱L得漂亮，來這兒休閑的人大都點(diǎn)2號給他們服務(wù)。2號也就是梅子，因此梅子總是要比別的姐妹們要累得多。現(xiàn)在，梅子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難受，兩只胳膊疲軟得抬不起來了。讓高楓給自己捏捏胳膊錘錘背吧，讓我也享受一下被人服務(wù)的滋味。梅子這樣一想，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捎忠幌?，高楓今天寫了一天小說，也該累了吧。不行，不行，算了，還是不要讓他受累了，只要讓自己回家，能看看他，能躺在他的懷里和他說說話，也就不會感覺到累了。這樣想著的時候，梅子就已經(jīng)走到了出租屋的門口。

打開門，拉亮燈，屋里不見高楓的身影。

梅子有點(diǎn)不大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這家伙也太愛開玩笑了，平素里他總是愛惡作劇，這會兒他不是又在和自己捉迷藏吧。梅子睜大了眼睛想把他從某個角落里給揪出來。梅子室內(nèi)的空間很小，擺設(shè)也很簡單，一張單人床(房東送的)，一張小圓桌，上面擺著一個大方鏡和一些化妝品，還有幾本平時愛看的雜志，沒有衣櫥，她在房間里拉了一根繩子，不多的幾件衣服就掛在那上面。這樣的房間是藏不下一個人的，梅子相信高楓確實(shí)不是在房間里。咦?這家伙不好好的在屋里寫小說，又跑到哪里去了?不過，此時此刻，梅子的小圓桌上多了一袋蘋果，這是梅子最愛吃的水果，梅子走過去，用手摸摸那些紅彤彤的蘋果，挺誘人的。還別說，現(xiàn)在梅子真的感到餓了。下午五點(diǎn)吃的飯，現(xiàn)在都啥時候了?十二點(diǎn)多了啊，她的肚子一見到蘋果就咕嚕嚕地叫開了。

水果袋的下面壓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梅子，我回去了，好想等你回來，可是時間來不及了，我今晚值夜班，給你買了點(diǎn)水果，你下班后回來吃，別餓著了，我的小饞貓!下面的落款是想你的高楓。

梅子這才想起來，高楓是真的走了，他每次來都只是在這里過一個晚上。第二天又要得趕著回去上班。梅子之所以忘記了這事，是因?yàn)樗肽钏恕Ｊ撬胗袀€家的感覺，有個家的溫暖，她不想下班回來，疲憊得自己一個人面對寂靜的房間，一個人去面對孤獨(dú)的世界。

梅子和高楓是在電腦培訓(xùn)班里認(rèn)識的。

有段時間，梅子他們店里的生意很清淡，有的時候一個客人都沒有。店里的姐妹們就一個個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看膩了就打撲克，后來也膩了，幾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有個小姐妹說，梅姐，你長得那么好看，可以去公司做文員的，我一個小老鄉(xiāng)學(xué)了幾天電腦就去了一家公司坐了辦公室，很悠閑的，一個月一千多塊呢。另一個說，做什么文員啊，要做就做董事長的秘書，人前人后的多體面啊。你們真是老土，土得直往地上掉渣兒。一個長得很白皙的姐妹說，我要是長得有咱梅姐兒一半好看，我就去給有錢的老板做二奶，做二奶多來錢呀。就是，應(yīng)該去做二奶，讓有錢人養(yǎng)著，再也不用受窮受累了，多幸福啊!姐妹們嘰嘰喳喳地叫著，個個臉上露著興奮的光芒。但，這種想法給大家?guī)淼募雍芸炀蛷拿總€人的臉上消失了，因?yàn)樗齻兒鋈挥忠庾R到了爹媽沒有給自己生出一幅好看的面孔來。

梅子并沒有在意姐妹們說的話，她只是對最前面的那個小姐妹說的學(xué)電腦做文員感了興趣。梅子是個對有興趣的事情愛付諸行動的女孩。她還真的跑到一家電腦培訓(xùn)班里報(bào)了名，反正那段時間店里沒生意，老板也懶得管她們。

梅子在電腦培訓(xùn)班里最大的收獲就是慶幸自己認(rèn)識了高楓。

高楓是個高個子，屬于那種長得還算帥氣型的人，高楓說話很幽默，比如，他和梅子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梅子小姐吧，認(rèn)識一下，我叫止渴。梅子沒悟出來，害得她還真的以為他就叫止渴呢。后來當(dāng)她悟出來的時候，高楓早已笑著走了。

高楓在老家的時候，就發(fā)表過不少小說，還是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這也難怪，陜西本來就是個出作家的地方，像路遙、賈平凹、陳忠實(shí)，不過，高楓沒他們幸運(yùn)，他們有名氣，他高楓沒有，他還照樣得出來打工糊口。梅子曾讀過高楓的一個叫《都市里的鄉(xiāng)下娃》的中篇小說，梅子記得那篇小說寫得很感動人。她對高楓說，你的那篇小說把我的眼淚都給騙出來了，那是一篇唯一讓我流過眼淚的小說。高楓聽了，臉上露出一副很受感動的樣子，沖梅子做了個很難看的鬼臉。梅子說，呸，你就少臭美吧。我問你，你那么會寫文章，怎么也沒找到好工作，要在小區(qū)里給人家上海人守大門?高楓說，你個丫頭片子懂什么，我是上海人的門神，只要我往那大門口一站，壞人就不敢來欺負(fù)他們。你還沒看到那些上海人每天見到我有多尊重吧，梅子說，我的門神同志，你就少貧點(diǎn)嘴吧，快點(diǎn)學(xué)好你的電腦重新找你的工作吧。

希望總是美好的，命運(yùn)不是凡人能輕易改變的，從電腦培訓(xùn)班出來，梅子還是做她的洗腳妹，高楓呢，依舊守他的大門。

梅子在床上烙了好一會燒餅了，也睡不著。不久，外面下起了雨，雨點(diǎn)敲擊在玻璃窗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梅子想，下雨了，在小區(qū)里巡夜的他也不知穿雨衣了沒有?在大門口守夜的他是否能想起為自己撐起一把雨傘。哎，梅子這回真的睡不著了。

四

高楓好長一段時間沒來看梅子了，這中間梅子給高楓打過一個電話。梅子說，你干嘛呢，最近一直沒有過來?高楓笑著說，梅子，你真見忘，不是和你說過我要寫那個《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嘛。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寫，等寫好了，我拿過去給你看，保證讓你高興。梅子哦了一聲，忽然想起來這件事，這事情的確很重要。就說，那你好好寫吧，寫好了拿給我看。說完在話筒里給了高楓一個吻，沒等高楓有反應(yīng)就掛了電話。

又過了幾天，梅子覺得渾身不舒服，四肢發(fā)軟，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就向老板請了病假在家休息?？墒敲纷邮莻€閑不住的人，早上剛睡了一會，就躺不住了。她索性起來把被子拆了洗了。然后把洗好的被面拿到樓上去曬，因?yàn)闃巧系年柟獬渥恪ｊ柵_上的繩子早已擺放了好幾件還在滴著水的濕衣服，梅子知道那是娟子的。她用眼睛瞄了一下娟子的門，房門上掛著一把很大的鐵鎖。很顯然，娟子是洗好衣服然后出去的，娟子的兩套睡衣把梅子的眼球牢牢地給吸住了，那是兩套質(zhì)料很好的睡衣，一套是白色的，一套是乳白色的。梅子想，這兩套睡衣一定很貴吧，穿在身上一定會很好看，很有氣質(zhì)吧。唉，這上海人有錢就會享受，自己從小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穿過睡衣睡覺呢，每天晚上只要解下胸衣，穿著短褲就完事了?？粗思疫B睡覺的衣服都那么奢侈，梅子真是羨慕得不得了，直到把被面在晾曬繩上擺好，然后下樓，也沒忘記回頭再看看那兩套睡衣。

天氣真是說變就變，上午還是陽光晴好。到了下午兩三點(diǎn)鐘的時候，天氣就陰了下來，繼而又起風(fēng)了，最后雨便滴滴嗒嗒地落了下來。

梅子幾乎是沖上樓去的，她的速度很快，以至把鋼條焊的樓梯踩得通通的響。

被面早已干了，梅子把被面抱在懷里，再看看娟子的房們依舊掛著鎖，就隨手把娟子的衣服一并收了回去。

回到屋里，梅子把收來的衣服在晾衣繩上掛好，這才覺得太累了，兩腿軟軟的沒一點(diǎn)力氣。可是，當(dāng)她看到娟子的那兩套睡衣時，所有的疲憊都一股腦兒地沒了。她從繩字上取下那件乳白色的睡衣，對著鏡子在身上比劃著，啊!真美!她的心里蕩起一波波漣漪，有錢真好!比劃完那件乳白色的睡衣，她又取下那件白色的，接著在身上比劃。她真想套上其中的一件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享受一下穿睡衣睡覺的快樂。雖然這個念頭很強(qiáng)烈，但她最終沒有那樣去做。假如這時娟子回來收不到衣服，到她這里看見她梅子正穿著她的睡衣在睡覺，她梅子該怎樣向人家娟子解釋?說自己做好事給她收了衣服，那她穿人家的衣服睡覺又怎么解釋呢?梅子嘆了口氣，把睡衣重又掛回晾衣繩上。

這時，外面的樓梯響起腳步聲，梅子知道是娟子回來了，梅子慶幸得吐了下舌頭。

梅子拉開房們，把半個身子伸出門外，喊了聲娟子。

娟子就在樓梯的半道上停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身詫異地望著梅子，她手中那把撐著的藍(lán)色的雨傘向下滴著水，濺在樓梯上發(fā)出滴滴嗒嗒的聲響。

梅子從來沒有仔細(xì)地看過娟子，這下看仔細(xì)了，濃濃的眉毛，雙眼皮，大眼睛，一副苗條的身材，往那一站，簡直就是一朵剛出水的芙蓉。梅子說，你來一下，你的衣服在我這里。

娟子哦了一聲，旋即臉上就有了笑容，說，小妹多謝你了。說這話的時候，人已到了梅子的房門口。

梅子覺得娟子的那一聲小妹叫得好假，平日里，兩個人見著了，不是裝著沒看見就是把頭一低就走過去了，就是剛才喊她的時候，她還詫異地望著自己呢。這回連小妹都叫上了，不過，一聲小妹還是縮短了兩個人的距離，減少了陌生感，梅子的心里還是感到很受用很溫暖。平日里，梅子見到的那些上海人是打骨子里瞧不起她們這些外來妹。就拿她們的那個老板娘來說吧，本身也是個外來妹，才嫁給本地的上海男人幾天啊，對她們這些外來妹就整天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樣子。開口閉口總是阿拉阿拉的。阿拉是什么意思啊?梅子回來查過字典，不查還好，一查嚇了一跳。原來阿拉是真主的意思。上海人說自己是真主，那是因?yàn)槿思沂谴蟪鞘欣锏娜?，大城市里的人總是感到比別人高貴些的。你是誰啊?假洋鬼子!

娟子站在房門口，說，小妹，你的房間被你收拾得真整齊，看得出，你是個很愛干凈的女孩子。梅子有些不好意思。說，哪里哪里，屋里沒什么東西可擺放的自然也就顯得利索了。娟子，你進(jìn)來坐吧。娟子遲疑了下，說，不了，下雨天的腳上都是水，進(jìn)去了會把地板弄潮的，就在這你把衣服給我吧。其實(shí)，梅子能猜出來娟子不想進(jìn)來的真正理由，娟子一定是發(fā)現(xiàn)梅子的房間里連個可坐的板凳都沒有才這樣說的。

梅子說，你太客氣了。就從晾衣繩上取下娟子的衣服遞過去。娟子接過衣服，連說了兩聲謝謝，剛要邁步走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站住了。她問梅子，小妹，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娟子的。梅子說，那天你朋友來站在樓下就是這么喊你的啊。娟子哦了聲，接著就笑了。

這時，院外響起汽車的嗚笛聲，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徑直走進(jìn)院子里。娟子笑著對那個男人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來了。男人說，誰在說我呢?娟子說，是我和小妹。她又對男人說，是小妹幫我收了衣服，要不，這衣服肯定淋得不成樣子了。男人便也走過來向梅子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娟子見過這個男人，也就是娟子的男朋友，長得很高大，三十七八的年紀(jì)，每次來總是穿著一套黑西裝，系著一條紅領(lǐng)帶。

娟子再次謝過梅子，就讓男人撐傘，自己挽著男人的胳膊，兩個人說笑著走上樓梯。梅子望著他們的背影一直弄不明白，上海人怎么也會租房子住呢?也許他們的房子正在拆遷吧，梅子給了自己一個解釋，因?yàn)樗吹酵ê有麓迥沁叺暮枚啻迩f都在拆遷建商品房。

五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一片放晴的樣子。

對著鏡子，梅子把自己的臉和頭發(fā)收拾好已是上午十點(diǎn)鐘了。

這時響起輕輕的叩門聲。

梅子嘴上說來啦，腿卻沒動，又端詳了幾秒鐘才去開門。

一個中等個，三十歲左右，一臉胡子拉茬的男人站在門口。梅子問，你找誰?男人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說，找你啊，怎么，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你的房東李志剛啊。梅子很謹(jǐn)慎地把男人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這才一聲驚叫:呀，真的是你，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李志剛說，昨晚，回來時都半夜了。梅子說怪不得不知道你回來呢?你快兩個月沒回來了吧，你這副樣子都讓人認(rèn)不出了。李志剛就笑，說，兩個多月沒回了。又用手指指自己臉上那些橫七豎八的胡子，小梅，我這個樣子沒嚇著你吧?梅子說，嚇著了，你說是房東李志剛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房東，你打算什么時候走啊?李志剛說不走了，你沒看到我們這里的好多村莊都拆遷了嗎?這里的很多田都被填上土了，這里要建很多很多的商品房，地鐵一通到這兒，這兒的房價就不得了了。李志剛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顯得很興奮，好像那些房子已經(jīng)聳立在了他的面前。他說這里以后不僅有地鐵還要有很多公交線路車呢?他這次回來就等著拆老房子，分商品房，然后去開公交車呢。梅子羨慕地說，你真幸福!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門里一個門外的說著話。梅子忽然說，只顧說話了，也忘了讓你進(jìn)屋坐會了。李志剛從梅子的肩頭望過去，說不用了，你屋里連個板凳也沒有，等會我給你送兩個過來，我屋里板凳多的是，放在那里閑著也是閑著。梅子道了聲謝。李志剛說，小梅，我是來通知你把我這兩個月的房租準(zhǔn)備一下的。梅子說，早給你準(zhǔn)備好了。說著，轉(zhuǎn)身進(jìn)屋里去取錢。她從墻上取下白色的坤包，從里面拿出四張面值一百的，走到房門口給李志剛遞了過去。房租是每個月二百，兩個月剛好是四百。李志剛的房租要比別人的貴出一倍去，但梅子就是要租他的房子，一是因?yàn)樗X得這里清靜。二來呢，這里是樓房，住在這里自然就會顯得比那些農(nóng)民工們高貴得多，梅子的自尊心強(qiáng)，她不想讓別人總是看不起自己。

接錢的時候，李志剛的手像是有意無意地碰了下梅子的手，他的兩只眼睛在梅子的臉上停留了足足有十秒鐘的時間。梅子沒有注意，她轉(zhuǎn)過身開始整理桌子上凌亂的東西。

李志剛收了房租并沒有馬上走開的意思，他就那么地站在門口，望著梅子的后背說，小梅，你今天休息?你們不是沒有休息天的嗎?梅子說是病了，是請假在家休息呢。李志剛說，是這樣啊，你要當(dāng)心點(diǎn)身體，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接著又問，你還是在那家叫做“開心足浴坊”的店里打工嗎?梅子說，是的啊。李志剛說，你們店的那個王老板和我是一個村子的，原本家里也是很窮的，現(xiàn)在開了這個店才娶了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外來妹。梅子聽著，連連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同。李志剛說，你們老板和我還有一定交情呢，哪天他要是欺負(fù)你，你就說是我的房客，他會給面子的。梅子哦了聲，說好啊。李志剛說，小梅，你長這么漂亮，以后就嫁到上海來吧，上海多好啊!梅子笑著說，才不要呢，誰說我們外地的就不好?

梅子是個十分要強(qiáng)的人，即使她是那么地愛上海，羨慕上海人所擁有的一切，但是她是不肯從嘴巴上表現(xiàn)出來的，她就是這樣一個性格的人。

下午，李志剛送過來兩個方形的凳子，他是一只手一個拎過來的。梅子把兩個凳子擺放在圓形的桌子跟前，她坐上去感覺還挺不錯。

李志剛走后不久，梅子就感覺到胃痛。開始很輕微，后來就痛得厲害起來，一下一下地痛，像是有人在用手撕她的胃。她的額頭有汗水流了下來，臉也一點(diǎn)點(diǎn)地慘白了起來。她趴在床上，嘴里一遍一遍地喊著高楓的名字:高楓，高楓......梅子多么希望此刻高楓能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那樣她就不會感到害怕，她的胃也就不會再有那么痛。人在孤單的時候，人在痛苦的時候，人在無助的時候，總會想到與自己的生命最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她梅子也是人，即使平時她把自己表現(xiàn)得是如何地堅(jiān)強(qiáng)，但此時此刻，她需要高楓用他寬大的手掌捧起她脆弱的生命，她需要他的安慰與照顧。不過，梅子痛苦的期盼，高楓是不知道的。所以最后從梅子嘴里喊出的就是:高楓，我恨你!

娟子聽到梅子的呻吟時嚇了一跳，那時她剛從外面回來，她站在房門口向里面喊:小妹，你怎么了?梅子說，胃痛，我胃痛。梅子的聲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娟子就從房門口走到梅子的床前，她用手扳著梅子的肩，小妹，你怎么了?梅子用雙手撐著床想起來，說，我胃痛。這下，娟子聽清了，她用手按住梅子，小妹，你別動，要緊嗎?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梅子說，不要，老毛病了，痛一會就好了。娟子說，小妹，你等一下。說完就走了出去，外面的樓梯響起“咚咚咚”的聲響，過了一會，外面樓梯咚咚咚的聲音再次響起，娟子拿了一瓶“胃舒婷”走了進(jìn)來，小妹，吃了這藥，胃很快就會舒服一些。擰開瓶蓋，6顆綠色的藥丸便臥在了她柔白纖嫩的掌心里。梅子說，不要，我怎好意思去吃你的藥，這上海的藥貴得就像黃金一樣。娟子說，這藥我也沒有掏錢去買，是用醫(yī)?？ㄙI的，你就別上心了。說完，用另一只手扳過梅子的肩，6顆藥丸便不容分說地依次進(jìn)了梅子的口中。娟子說，小妹，在外打工不容易，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梅子就覺得鼻子酸酸的，人家憑什么要幫助自己?就因?yàn)樽约鹤蛱旖o她收了幾件衣服?那高楓呢，他為什么這么久了也不來看自己?娟子在梅子的眼里一下子變得像親人般地親切起來。

六

高楓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盛夏時節(jié)了。

高楓的上身只套了件白色圓領(lǐng)汗衫，即使這樣，身上還是被汗水弄得一片潮濕。他來的比較晚，那時梅子才下班不久，剛把浴盆里的水裝滿，準(zhǔn)備洗澡。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了那么幾秒鐘之后，梅子一下?lián)溥M(jìn)高楓的懷里，她的雙手把高楓的腰緊緊地抱住，高楓的雙臂則緊緊地環(huán)抱住梅子的雙肩。

兩個人分別洗好澡，高楓又開始給梅子按摩。高楓的動作仍然很輕很柔，可他一觸到梅子的胳膊，梅子立刻叫了起來，連聲說好痛，高楓雙手拿捏的動作就更輕更柔了。

梅子一邊享受著按摩帶來的舒服，一邊把她和娟子結(jié)為好朋友，房東送她板凳的事對高楓說了，梅子只顧自己說話，卻沒有聽到高楓的回應(yīng)。猛然，她覺得自己的后背一熱，她趕緊側(cè)過身去看高楓，只見高楓的眼睛里裝滿了亮晶晶的淚水。

梅子一下坐直了身子，拿手去給高楓揩淚。

高楓說，對不起，都怪我。

梅子說，你看你，怎么像個孩子，我又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好了，好了，不說了。我的高大作家，你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寫得怎么樣了，我現(xiàn)在要看。高楓說，這么晚了，還是不看了吧。梅子說，不行。高楓說，我把作品給你留下，你有空時慢慢看還不成?梅子說，不成。高楓本來不想把作品拿出來，一看梅子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就只好從他的那只黑色皮包里把作品掏出來遞給梅子，說，還沒寫好，還剩下一個尾巴。

梅子就坐在圓床前的板凳上看高楓的小說，高楓呢，他躺在床上看梅子。

小說描述的是一個叫劉影的外鄉(xiāng)女孩，在上海打工時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一個比她大近二十歲的上海本地男子。劉影以自己成為了一個新上海人而感到無比的自豪和幸福，雖然這個新家在上海是那樣地窮，然而劉影不怕，她憑著農(nóng)村女孩特有的勤勞和吃苦的精神，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外打工，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新家的生活?？墒?，隨著孩子的呱呱墜地，她和這個新家的一切矛盾都凸顯了出來.首先，家里沒有了經(jīng)濟(jì)來源，丈夫整日酗酒，在外打麻將.孩子要上幼兒園了，由于沒有上海戶口要交高昂的借讀費(fèi)，婆婆整日罵她這個外來妹是個苕把星，劉影的心醉了，她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她后來在一家酒店里做服務(wù)員時，一個男人走進(jìn)了她的生活。那個男人關(guān)心她，呵護(hù)她，體貼她，她劉影該怎么辦?她陷入了迷惘之中。小說只寫到了這里，沒有結(jié)尾。

梅子看得很專注，每看完一頁，她都要思索一番，看完，她把小說稿放在桌子上，嘆口氣，說，沒想到這些假洋鬼子生活得挺辛苦的。高楓問，怎么樣?梅子說，什么怎么樣?高楓說，小說寫得怎么樣。梅子說，嗯，寫得不錯。高楓說，我寫得那么辛苦，你也該表示一下吧。梅了說，好啊。就躺過去，在高楓的左臉上親了一口。高楓說，就一個?梅子笑著說，知足吧，你還想要多少?高楓一翻身壓在梅子的身上，說，我想要一夜!梅子一聲驚叫，用力推下高楓說，饞貓!我問你，你的小說打算怎樣結(jié)尾?高楓說，現(xiàn)在還沒想好。梅子說，好好想想，一定要把尾結(jié)好。你說，小說會不會被拍成電視劇或者是電影?高楓說，那要看有沒有導(dǎo)演對它感興趣了。梅子說，有，一定有。哎，到時我們有錢了，就在上海買房子，買大房子，就你和我兩個人躺在那大房子里該多舒服啊。還有，要買一輛車子，就像娟子男朋友的那輛車一樣地漂亮，你每天開車接我上下班。高楓說，天啊，你個貪心的小東西。好啊，我現(xiàn)在就開車送你上班!一翻身，又壓在了梅子的身上。

鐵床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鐵床一聲一聲，很強(qiáng)烈地響著。就像一陣陣風(fēng)從草原上走過，然后，草原上響起嘹亮的牧歌……

七

高楓的小說一直沒有結(jié)尾，沒有結(jié)尾也就意味著沒法發(fā)表，也就意味著，梅子的房子和車子也只能在腦子里畫。確切一點(diǎn)地說，梅子的希望只能在幻想中徘徊。

在這樣的徘徊中，梅子每天上班下班，下班上班。

洗腳房里的生意和兩個月前比起來要好了許多。那個假洋鬼子的老板娘居然大方地給前臺配置了一臺電腦，這對梅子來說是件值得開心的事，閑下來的時候，她就會跑到前臺玩上一會電腦。但更多的時候，梅子的腦子里想的還是高楓。

高楓真是可惜了。梅子常常這樣想，年紀(jì)輕輕的，就發(fā)表了那么多的小說，當(dāng)了作家。作家這個詞在梅子的思想里是個大概念，讀書的時候，她就驚嘆作家的想象力，怎么能想出那么多的故事來，作家都長著一副啥模樣呢?見到高楓時，她知道了，原來作家長得和常人是一樣的面孔，但無論長得是怎樣的，也不該在小區(qū)里去給那些牽著小狗到處亂遛，嘴巴里說著阿拉阿拉的高高在上的上海人去看大門啊，梅子越想心里就愈發(fā)地酸，生活真是太不公平了，尤其是對高楓。

梅子在51job上給高楓申請了個簡歷，她看到一個叫做什么同福家家利的建材公司正在網(wǎng)上招聘一個高級管理的職位，她就把高楓的簡歷發(fā)了過去，在她的意識里高楓就是這樣的人才，也只有高楓才配做這份體面的工作。簡歷發(fā)出去之后，她用店里的電話給高楓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她給他申請了一份怎樣的工作，要他做好面試的思想準(zhǔn)備。

第二天高楓就接到了那家公司面試的通知，面試的結(jié)果還不錯，不久公司又對他進(jìn)行了復(fù)試。結(jié)果，人事部給出的答案是，你不適合做管理工作，因?yàn)槟銢]做過這項(xiàng)工作。不過，你更適合做另一項(xiàng)工作。高楓問是什么。人事部的經(jīng)理說，你不是搞寫作的嗎?到這里來做策劃吧，工資待遇和搞管理是一樣的，都是5000塊錢一個月，你就等候上班的通知吧。

那一刻，高楓的腦子很亂，屬于那種興奮的亂。是因?yàn)檫@些年在上海受了太多的委屈，這一刻才被承認(rèn)他是個人才?還是因?yàn)橐粋€月的工資太多了，多的讓他無法承受?要知道，在大西北一個人一年也很難掙到5000塊啊。高楓也說不出究竟是屬于哪一種，或許兩者都有吧?？傊?，他就是帶著那么股興奮勁走出了人事部，再帶著那么股興奮勁走出了公司，最后走到大街的電話亭里給梅子掛了個電話，傳送了喜訊。

梅子更是興奮得無法言說，她在給客人做按摩時，她的雙手在顫抖，在客人身上所使的力度不是輕了就是重了。下班回到家里，她感到身體空前的輕松，一點(diǎn)累的感覺也找不到。梅子興奮得一夜沒睡好覺，以她梅子的性格，遇到這么大的喜事，她是不能存在心里的，那樣會悶出病來的，她必須要把這喜訊告訴給什么人才行。于是，梅子就把這喜訊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告訴給了院子里的兩個人。一個是娟子，另一個自然就是房東李志剛了。

早晨，梅子一起來，就把房門打開，然后注意地聽著樓梯的動靜。一會兒，樓梯傳來咚咚咚的響聲，梅子知道那是娟子下來了，就趕緊走了出來，一臉謙恭地問娟子，娟子，到企業(yè)里搞策劃你說工資高嗎?娟子笑著說，那要看在什么樣的企業(yè)里了。梅子說，那要是在同福家家利呢?娟子說，那可是家大公司，在上海很有名氣的。小妹，你現(xiàn)在改行啦?梅子說，不是啦，你看我是那塊料嗎?是我男朋友，在單位上干得好好的，忽然就想起跳槽了，我說他是不務(wù)正業(yè)他還不服呢。娟子說，小妹，這回是你錯了，人家這回可是做了白領(lǐng)了呢。小妹，你好福氣喲，找了這么個能干的男朋友。

梅子聽出了娟子的羨慕，心里就像灌了蜜樣的甜。

梅子第二個告訴的對象是房東李志剛。

梅子知道房東李志剛是個懶蟲，每天早上要睡到8點(diǎn)種才起來，就故意晚去上班了一會兒。

李志剛起來一走到院子里就驚訝地沖梅子說，小梅，你今天怎么這么晚還沒上班?梅子說，有高興事唄。李志剛問，小梅，你有啥高興事?說來聽聽，讓我也跟著高興高興。梅子說，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男朋友要去同福家家利做策劃了。李志剛說，去同福家家利啊，那可是家大公司，你還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值得高興!

現(xiàn)在梅子感到全身有種說不出的舒暢，她把男朋友要成為白領(lǐng)的事告訴給院子里的這兩個上海人，這樣他們今后和自己說話時就不會再帶著同情的語氣了。

接下來，就是梅子每天都要打一兩個電話給高楓詢問他上班的事，高楓說還沒接到電話通知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梅子沉不住氣了，她在電話里對高楓說，你打個電話給公司，問問吧。你要是不好意思問，電話我來給你打。一聽這話，高楓才吭吭哧哧地告訴梅子，公司給他打過電話了。梅子問，公司怎么說?高楓說，明天去你那兒和你說吧。梅子說，不，就今晚。你要不想把我急死就今晚來!說完，拍地一聲掛了電話，沒有半點(diǎn)商量的余地。

晚上，高楓真的來了，他的左手上纏滿了紗布。梅子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高楓就把情況告訴了梅子。

原來公司在第二天就電話通知了高楓的上班時間，在他準(zhǔn)備辭職的那天晚上，小區(qū)里發(fā)生了一起盜竊，在和竊賊的搏斗中，有幾個保安倒在了血泊中，高楓的左手也負(fù)了傷。高楓說，小區(qū)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想我怎么好在這個時候提出辭職呢?我就打電話給那家公司說不去了。梅子說，你別說了，我也不想聽了。你好偉大，你是個英雄，這回小區(qū)里的上海人一定給了你不少錢吧，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做上海人的看門狗吧。高楓說，梅子，你怎么說話呢。梅子說，你以為我想和你說這些話?告訴你，你的事今后我不管了，也犯不著管。你以為我這樣做圖的是什么?我還不是為了我們的將來?

梅子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試想陜西那是個啥地方?別說是窮得一塌糊涂，就是兩塌糊涂三塌糊涂都有了。梅子的父母會讓他們的女兒嫁到這樣的地方去嗎?肯定不會，他們能走到一塊的唯一可能性就是高楓能混出個出息來?？墒茄巯碌母邨鲄s讓梅子傷透了心。

那夜。

沒有溫柔的按摩。

沒有蝴蝶振動的翅膀。

也沒有草原上美麗的牧歌。

他們誰也沒睡。

第二天早晨，他們是一起走出去的。一路上誰也沒說話，在胡同口分手的時候，他們同時站住。高楓說，梅子，擁抱一個吧。他們幾乎是同時張開雙臂，他們知道這一次的擁抱意味著什么，高楓看到了梅子眼中的淚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梅子的眼淚，只是他沒有聽到抽泣聲。

八

秋天像個小腳女人，在人們期盼的目光里扭扭捏捏地來了，酷熱的天氣一下子涼爽了許多。

梅子仍然沉浸在和高楓分手后的痛苦里，她沒想到一時之氣，竟讓他們走上分手之路。而且分手并沒給她帶來什么輕松或者是快樂。畢竟她和高楓有著三年的感情，不是說分了之后感情就能立刻淡忘的。說句實(shí)話，她是真心地愛高楓的，高楓曾經(jīng)帶給過她快樂和對生活的憧憬，可她又恨高楓的木納，恨高楓不能面對現(xiàn)實(shí)生活。

一切都過去了，現(xiàn)在的梅子一下子迷惘了，她在生活里看不到了自己，看不到了希望。一段時間里，梅子曾請長假把自己反鎖在那間小屋里，是閉門思過，還是想把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淡忘?梅子自己也說不上來，沒事的時候她就翻看桌子上的那幾本雜志，那幾本雜志還是高楓的一篇小說獲獎時雜志社贈送的，都看了幾百遍了?？粗粗?，梅子又想到了高楓，梅子隨手把雜志扔到桌子上，嘆口氣，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梅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梅子啊，你就把對高楓感情的門掩上吧，你和高楓是沒有未來的!梅子的心一陣陣絞痛。

最先發(fā)現(xiàn)梅子的情緒有異樣變化的是娟子，畢竟是女人，女人的心要比男人細(xì)膩的多。以前兩個人見了面，總是要熱情地打上一聲招呼。可最近，梅子見了自己不是目光躲閃著她，就是要等樓梯的響聲消失一會兒才肯開門出來。娟子敲開梅子的房門，在圓桌前的凳子上坐下，開始和梅子閑話家常，她除了和梅子聊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外，卻是無論如何再也問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娟子心里清楚，梅子一定是受了感情挫折，她臨走時丟給梅子一句點(diǎn)醒的話，人吶，一輩子太短，認(rèn)真了是一輩子，不認(rèn)真也是一輩子，人干嗎要和自己較勁呢?

房東李志剛似乎也看出什么來了，每當(dāng)吃過晚飯他總要來邀梅子一道出去散步。開始梅子不肯，可是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她也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從胡莊出來就是新建的小鎮(zhèn)，林立的商鋪彩燈閃爍，放眼望去那些村莊仿佛是一夜間從這個地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挺拔的樓群，和一個個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小區(qū)。

梅子說，想不到上海的發(fā)展真是太快了。李志剛站住把右手食指豎在嘴上，噓!—-兩個人便都停止了說話，不遠(yuǎn)處傳來1號線地鐵的嗚鳴聲。李志剛說聽見了吧，這就是一個國際化都市的發(fā)展，想不到昨天我還是一個農(nóng)民，而今天就成了一個真正的上海市民。上海真好，小梅，你喜歡上海嗎?梅子說，喜歡啊。李志剛說，喜歡就留下來吧。梅子沒說話，李志剛望著梅子，猶豫了好半天，最后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問梅子，你最近好像一直不開心，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和我說說，悶在心里會生病的。梅子看看李志剛，燈光下，李志剛那長著橫七豎八胡子的臉早已收拾得干干凈凈，那雙眼睛透出的也是誠實(shí)的感覺，絲毫看不出有半點(diǎn)城里人的狡黠。沉默了一會，梅子仰天嘆了口氣，然后說出了她和高楓之間的事。說完了，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李志剛說，你們的故事挺感人的，也挺可惜的。梅子說，你認(rèn)為我和他的分手是對還是錯?李志剛說，你是個現(xiàn)實(shí)主義者，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們倆是兩根平行的線。

就這樣，有了李志剛的相伴，有了可以傾述的對象，梅子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又開始了每天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的生活。

這天，梅子下班回來剛進(jìn)入夢鄉(xiāng)不久，有人敲她的門，梅子迷迷糊糊地問了句，誰啊?外面的人說，我，李志剛。梅子問，你有事嗎?李志剛說，小梅，你有暫住證嗎?梅子說，沒有，你問這干嗎?李志剛說，你快起來到我房間里來，這個村莊被警察圍起來了，正在查暫住證呢。這下梅子沒了睡意，沒有暫住證可不是好玩的，上次她的一個小姐妹因?yàn)闆]有暫住證半夜里睡覺時被警察帶走，到現(xiàn)在還沒有音訊呢。梅子匆忙穿好衣服，開了門，沖站在院子里的李志剛問，是真的?李志剛說，哪里會有假，我剛從外面回來，親眼看見的，你快到我房間里避一下吧。

李志剛在前，梅子在后，兩個人上了二樓李志剛的房間，這還是梅子頭一次進(jìn)李志剛的房間，房間里家具不多，擺放得卻很亂，李志剛不好意思地沖梅子笑笑，正想開口說什么，院子的大鐵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懥似饋?。透過窗子向樓下看，梅子嚇出一身冷汗:兩個警察正在搖晃大鐵門。李志剛趕緊下了樓走到院子里去開門，梅子看見他和警察說著什么，幾個警察走進(jìn)院子，用手電筒透過窗子往梅子的房間里照了一會，然后上樓敲娟子的房門，只見娟子穿著那件漂亮的乳白色睡衣站在門外用她梅子聽不懂的上海話和警察說著話，然后幾個警察就下樓走了。

梅子就又趕緊走到后窗去看，只見小巷里全是警察和社保隊(duì)員，一群群沒有暫住證的外來工們排成兩排手放在后腦腦勺上，面對墻根蹲著。梅子的心里很是感激李志剛，要不是他及時通知自己并把自己藏起來，自己這回也該在墻根下的那群民工中了。梅子不是不想辦暫住證，一個暫住證不才只有五塊錢嗎?關(guān)鍵是辦暫住證的人還要他們交這樣或那樣的費(fèi)用，加在一起就有好幾百了，梅子很氣憤，這和搶劫有什么區(qū)別?梅子想想都會心痛，她梅子一個月才能掙回幾兩銀子?交交房租，水費(fèi)和電費(fèi)連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買。所以，當(dāng)假洋鬼子的老板娘催她們?nèi)マk暫住證時，梅子說，不辦，打死也不辦!氣得老板娘說，好，好，不辦可以。到時被警察抓走了，可別說阿拉沒讓儂辦!

李志剛走進(jìn)房間時，梅子說，謝謝你!李志剛說，謝什么謝呀，指指沙發(fā)說，小梅，坐一會吧。梅子就，不了，他們已經(jīng)查過了，這個院子已經(jīng)安全了，你看天都亮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該睡覺了。李志剛說，是的。不過，一點(diǎn)困意都沒有，真的!梅子說，還是不打攪了，我走了。說著就向樓梯口走，李志剛吭吭哧哧了半天直到把臉都憋紅了，才說，小梅，我喜歡你!梅子一下怔在了那里，半天才說，不會吧?李志剛說，真的，從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歡上了你。梅子說，你不該喜歡上我。李志剛問，為什么?是因?yàn)槲冶饶愕臍q數(shù)大嗎?梅子說，不是。李志剛問，那究竟是為什么?梅子搖搖頭，說，我也說不清，太突然了，讓我想想吧。李志剛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

九

李志剛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可他的實(shí)際年齡卻是三十八了，李志剛的母親是五年前得肺病去世的，父親和鄰鎮(zhèn)的一個寡婦好上了，后來就干脆住到了寡婦的家里。這些都是散步時李志剛告訴梅子的，好多時候梅子還以為李志剛在和她閑話家常，現(xiàn)在想想，原來他是有目的的，他是在把他家庭的信息傳遞給她。這家伙，表面上看挺老實(shí)的，心眼兒卻還挺多的。

梅子不由自主地把李志剛和高楓做了一番比較:高楓浪漫，是個理想主義者。李志剛老實(shí)，是個現(xiàn)實(shí)主義者。結(jié)論是:和理想主義者在一起，不安全。一切都只是空中樓閣，水中望月。和現(xiàn)實(shí)主義在一起，踏實(shí)。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只需把生活認(rèn)真經(jīng)營就行。

但是，她忘不了高峰，真的忘不了。每一天，每一刻，高峰都在她的腦子里，尤其是她看到李志剛望著自己的時候，她不敢去正視他的眼睛，因?yàn)樵诶钪緞偟难劬锼吹降氖歉叻?，她眼中的男人只有高峰?/p>

怎么辦?怎么辦?

梅子決定給父母打電話，看看他們的態(tài)度，她就把房東追她的事和父母說了。沒想到父母在電話里一聽就樂得像小孩過年似的，說，找了個上海女婿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了。母親說，大十幾歲有什么關(guān)系?大一點(diǎn)兒知道疼老婆。哈!哈!哈!父母在電話里笑得很開心，把梅子的心笑得一顫一顫的。

最后，父親說，梅子，你的親事就這么定了!

放下電話，梅子就病倒了，父母做出的決定那就是最高指示，她梅子是個孝順的女兒，從不反對父母的意見?？墒歉叻濉?，這回真的要和高峰說再見了。她躲在被窩里偷偷地哭，最后，她決定去找娟子，把自己的心思和她說說，她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的心事嗎?現(xiàn)在娟子成了她唯一可以訴說的人。

娟子就穿著那件乳白色的睡衣坐在床上很認(rèn)真地聽完梅子的故事。梅子說，娟子，你是大城市里的人，見識多，你說我這樣做不是很賤吧?她的心里一直沒有忘記高峰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會不會像高峰故事里的那個劉影。梅子坐在娟子的對面，那雙望著娟子的目光充滿了渴望。

娟子說，好可惜了的一段戀情。外來妹都想嫁給上海男人過幸福的日子，這沒有錯，可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稱心如意。讓我講一個真實(shí)的外來媳婦的故事給你聽，聽完了你或許能明白出什么來，不過你可千萬別失望。

娟子說，一個江西妹嫁到離這兒不遠(yuǎn)的一個村莊里，消息傳到老家，爸爸媽媽高興得不得了，他們還到廟里給觀音敬了香，說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他們的女兒成了上海人，爸爸是個老實(shí)巴交的莊稼人，一輩子被人看不起，這回因?yàn)榕畠杭薜搅松虾?，也讓他在人前人后的有了面子，村子里的人都恭敬地稱呼他“上海老丈人”。從前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跑到家里托爸爸在女兒面前說情給他們在上海找份工作。只是他們的這個愿望沒法實(shí)現(xiàn)，你想，她不過是一個剛嫁到上海來的外來妹而已，哪里有能力給那么多的人介紹工作?為此，她把好多親戚都給得罪了，說，她做了上海人就高高在上，把親戚都給忘了，連爸爸都怪罪她說，連那么點(diǎn)兒小忙都不肯幫，害得他在村子里好沒有面子!

其實(shí)，他們只知道她嫁到了上海，又哪里知道她在上海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娟子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她老公沒工作，全家人就靠公公婆婆的低保生活。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清清苦苦的，就是在她坐月子的那段時間里，也很少吃到葷菜。

啊?怎么會是這樣。梅子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還有上海人生活是這個樣子。

娟子說，那個江西妹的生活苦一點(diǎn)倒也罷了，可后來她老公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整日泡在麻將館里不回家。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因?yàn)槿氩涣松虾艨诙鴽]法讀書，公公婆婆整日的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總找茬兒罵她。她一氣之下，抱著孩子偷偷地跑了出來，再也沒回去。

說到這兒娟子停了下來，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寂靜起來，彼此能聽得見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梅子想想高楓小說里寫的那些情節(jié)，再聽聽娟子說的這個故事，不由得后怕起來，以至于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娟子問，小妹，你怎么了?梅子說，娟子，你說你們上海人為什么要那樣對待外來媳婦啊?娟子笑笑，是一種無需掩飾的苦笑，小妹，謝謝你，謝謝你一直把我當(dāng)做上海人看，我告訴你，我不是上海人，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外來妹。梅子再次被嚇了一跳，你開什么玩笑?娟子說，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那個故事里的江西妹。梅子瞪大了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認(rèn)識了娟子，要不是娟子親口對自己說，打死她也不會相信，娟子的闊綽，娟子的氣質(zhì)就擺在那里，不是一般人想學(xué)就學(xué)的了的。梅子說，那你的孩子呢?娟子說，我把她送進(jìn)了一家封閉的學(xué)校，現(xiàn)在都讀兩年級了。梅子問，那他呢?娟子聽得出她問的他是誰，就說，他是我以前在老家的戀人，由于我爸媽的反對才分的。他后來在上海的工地上打工，由于他的努力現(xiàn)在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不過，我和他之間是真正的愛情關(guān)系，我愛他，他也很愛我。我女兒的讀書費(fèi)就是他資助的，你看我這身睡衣也是他給我買的，要幾百塊呢?梅子問，那你們會不會還走到一塊?娟子嘆了口氣，說，他已經(jīng)有家室了。

本來梅子還想問娟子今后打算怎么辦，但看到娟子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神色，她又把話吞了回去。

十

秋去冬來，天氣漸冷。

胡莊的先期拆遷也已經(jīng)開始，一部分人已經(jīng)從這個村子搬離。梅子暫時還住在那里，不過，春節(jié)前肯定也是要搬走的。

自從娟子對梅子說了她的故事后，梅子對李志剛開始有了疏遠(yuǎn)，甚至有了戒備。雖然李志剛照常來收房租收水費(fèi)和電費(fèi)，有時有空也過來坐坐，但大家都絕口不再提那件發(fā)生在李志剛房間里的事。仿佛那件事已經(jīng)很久遠(yuǎn)，已經(jīng)被大家淡忘，或者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那件事。

按理，再過段時間梅子就從這個小院子里搬走了，從此她和李志剛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可事情并沒有像人們預(yù)想的那樣去發(fā)展，在他們之間又發(fā)生了一個戲劇性的故事，讓他們彼此間從此有了刻骨銘心的眷戀。

這還得從梅子的工作說起。

隨著小鎮(zhèn)的發(fā)展和繁榮，這里的人氣越來越旺，生意也越來越景氣。從前的洗浴行業(yè)因?yàn)榭驮瓷伲筇峁┬苑?wù)的客人也少，所以那些老板們還都是在半遮半掩地經(jīng)營?，F(xiàn)在不一樣了，市場繁榮了，他們的市場也跟著繁榮了，那些在外面賺了錢的主兒們蒼蠅一樣地往里涌，說是來洗腳按摩，眼睛卻死命地往那些小姐們身上望，像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因而那些老板們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個個也就變得放肆起來。梅子店里的王老板把目光放在了梅子身上，梅子成了王老板眼里的搖錢樹。可梅子拒絕做那種事，后來被逼得緊了，梅子向王老板提出了辭職。不過王老板卻把梅子一個月的工資外加一千塊錢的壓金給扣下了，說死也不給，理由也似乎很充分，是你自己提出的辭職，這些錢就理當(dāng)扣下，要是我王某人提出的，一個子兒不會少給!大有一副有法可依的架勢。

面對強(qiáng)勢，梅子很是氣憤，但又無可奈何，就這樣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血汗錢打了水漂，梅子實(shí)在不甘心。怎么辦?梅子一下沒了主意。

梅子首先想到了娟子，也許她能替自己想個辦法，可不巧的是那幾天娟子和她男朋友一道去了那個封閉的學(xué)?？磁畠喝チ恕Ｗ詈笏氲搅死钪緞偅皇钦f過王老板和他是同村又有交情嗎?

梅子就找到了李志剛，李志剛一聽，就說，小梅，你放心，這錢我肯定能給你拿回來。

李志剛到梅子他們那個洗腳房的時候，王老板不在，在那兒主事的只有那個假洋鬼子的老板娘。李志剛用上海話向老板娘介紹了自己，以及他和王老板的交情，最后才說出自己來的真正目的?？墒钦f了半天，人家老板娘就是不給他一丁點(diǎn)兒面子，老板娘拿眼睛斜了他一下，嗤的一聲冷笑，別說是你，就是上海市委書記來了，阿拉也不一定給他這個面子，這是規(guī)矩。李志剛一聽也就來了氣，規(guī)矩?逼良為娼是誰立下的規(guī)矩?這是犯罪，犯罪你懂嗎?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就在前臺那兒吵開了，說出的話也越來越難聽。老板娘操起前臺上的電話機(jī)，也不知給什么人打電話，說有人來砸場子。時間不大，從外面涌進(jìn)一群手持棍棒的人，進(jìn)來對準(zhǔn)李志剛就是一陣猛打。

李志剛渾身是傷地跑到街上的公用電話亭里給他爸爸打了個電話，李志剛絕對沒想到那個假洋鬼子的老板娘會對他來這一手，很是氣憤，以至于他在給他爸打電話時情緒很是暴燥:媽的，太囂張了，我要和她通過法律的手段來解決，我就不信正義戰(zhàn)勝不了邪惡!

假洋鬼子的老板娘似乎也覺察了她今天的過分，這里畢竟是上海，是不允許什么人可以胡作非為的地方。王老板在李志剛的爸爸沒到來之前很是時候的回來了，他一回來就對李志剛兄弟短兄弟長地賠不是，不就是那么一點(diǎn)工資的事嗎?既然是你老弟來了還能不給你面子?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何必非要為一個外來妹搞得咱們兄弟不和?大哥我現(xiàn)在送你去醫(yī)院治傷，等你好了大哥再擺酒席為你壓驚好不好?

李志剛是個老實(shí)人，看王老板態(tài)度那么誠懇，心也就軟了，想想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家低頭不見抬頭還是要見的，也就不想把事情鬧大，就說別的事情都免了吧，只要你把梅子的工資給我結(jié)了就行。

梅子拿到了工資。她一看李志剛臉上的傷，心里就明白了幾分，她找來藥酒一邊給李志剛擦傷一邊問李志剛發(fā)生了什么事，李志剛就把經(jīng)過說了。梅子說，你真傻，他們都要打你了，你還不跑，你就不怕?李志剛說，不怕。梅子問為什么不怕?李志剛說，因?yàn)槲倚闹杏袗郏乙獮槲宜鶒鄣娜四没毓ゅX。梅子把臉轉(zhuǎn)過去，她怕李志剛會看見她眼睛里旋著的淚水。李志剛說，小梅，你看著我，我對你說我是真心的愛你。梅子把臉轉(zhuǎn)過來看著他說，我知道。李志剛說，那你會不會信任我?會不會還對我心存芥蒂?梅子說，不會，即使全上海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也相信你是個好人。李志剛就笑了，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梅子說，李志剛，你笑起來好難看，真的好難看，像個傻子!

十一

梅子最終還是決定要嫁給李志剛，梅子的父母也專程到上海來看了李志剛，梅子的父母表現(xiàn)出一副很滿足很自豪的樣子。不久，梅子和李志剛的婚期也定了下來，日子就定在一月二十六，反正結(jié)婚前老房子也要拆了，新房子也會分下來，他們還到村委會打聽了一下近期政府對外來媳婦頒布了哪些政策。打聽的結(jié)果讓他們很高興，對沒有職業(yè)的，由政府出資培訓(xùn)技能，然后推薦上崗。孩子的戶口可以隨父也可以隨母......總之一切都是令人滿意的。

如果說這時候沒有高楓的出現(xiàn)，梅子和李志剛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是，偏偏這個時候，就有了高楓的消息。有關(guān)高楓的消息是在電視新聞里播放出來的。

事情是這樣的，在每晚6點(diǎn)鐘的新聞里，電視各大頻道都播放了這樣一條新聞:某小區(qū)保安高楓在夜晚巡邏時和入室盜竊的小偷發(fā)生了搏斗，高楓腦部受了重傷，至今未醒。

這條新聞梅子和李志剛自然也是看到了，梅子看到這條新聞時，像彈簧似的跳了起來，再箭一般地向外面沖去。當(dāng)她趕到那家醫(yī)院時，高楓還在昏迷，醫(yī)生說能不能醒來就看他的造化了。

看到昏迷的高楓，梅子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對李志剛說，你先回去吧，我要留下來照看他幾天。李志剛理解的點(diǎn)點(diǎn)頭，臨走，關(guān)照了梅子幾句要注意個人身體的話。

已經(jīng)和高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現(xiàn)在這個高大的男人就那么直直地躺在梅子眼前，要不是他鼻子上的氧氣罩和床頭邊掛著的輸液瓶在提示梅子的話，她還以為他們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李志剛小院里的那間小屋。梅子百感交集，她在心里問著自己:為什么看到這個男人的消息，自己還會風(fēng)急火撩地趕來?為什么自己還會不假思索地要求留下做他的陪護(hù)?自己不是和這個男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嗎?問過一千遍之后，梅子嘆口氣，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在高楓昏迷的那段時間里，他工作的那個小區(qū)的居民們每天都會陸陸續(xù)續(xù)地來醫(yī)院看望他。他們拎著營養(yǎng)品，或是捧著鮮花，病房頓時成了鮮花的海洋，禮品的世界。他們送給高楓更多的是祈禱，愿好人一生平安!這時的梅子對高楓忽然有了新的認(rèn)識和理解，她在心里對高楓說，你是好樣的，我為你驕傲!

或許是上天的憐憫，也或許是人們的祈禱，高楓醒了，然而他卻失去了記憶。梅子的心沉到了冰谷，她和他講他們以往的故事，給他讀他曾發(fā)表的小說，想以此來喚醒他沉睡的記憶，但一切都是徒勞。

李志剛幾乎每天都來醫(yī)院和梅子一道照看高楓，由于操勞，他和梅子一樣瘦了許多，他給高楓買了輛輪椅，每天推著高楓在醫(yī)院里散步。這天李志剛拎著煲好了的雞湯來看望高楓，在給高楓喝過雞湯后，梅子把李志剛拉到房門外的走廊里，很難過地說，李志剛，你說高楓的身體會好起來嗎，他的記憶還能恢復(fù)過來嗎。李志剛說，會的，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高明著呢。我想好了，實(shí)在不行，就把分來的住房賣了，把他送到國外治療。梅子說，不行，他需要一個他熟悉的環(huán)境來療養(yǎng)，我想留在高楓的身邊照顧他一段時間，可以嗎?

李志剛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下雪了，上海的冬天是很少有雪的。他們默默地注視著窗外飛舞的雪花，啊，雪花是那樣的潔白，又是那樣的美麗。他們偶爾也對視一眼，但又很快把目光移開，因?yàn)樗麄兛吹搅吮舜搜劾锏臏I水。

這場雪一連下了好幾天之后，天氣開始放晴，天空里又有了燦爛的陽光，走在陽光下就會感覺周身有股融融的暖意，直襲心頭。

梅子推著高楓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后，就推著高楓向醫(yī)院的大門口走去。這時的梅子忽然有了個想法，她想也許高楓在熟悉的地方見到熟悉的人或物能喚起他一些意識來。

他們?nèi)サ牡谝粋€地方是高楓工作的小區(qū)。一路上，梅子一直都在注意高楓臉部表情的變化。雖然有不少小區(qū)居民熱情地圍上來和他打招呼，他一直也在笑，但那是一種和陌生人公式化的笑。

在小區(qū)一處寬大的草坪上，一對年輕的夫妻正帶著女兒在嬉戲，有趣的是這一家三口人都穿著紅色的毛絨上衣，像三只紅色的蜻蜓在草坪上空飛舞。他們好幸福啊，梅子的心里涌出許多羨慕。忽然，那個女的向她跑過來，等到了近前梅子看清了，是娟子。梅子問，你怎么會在這里?娟子說，我家在這里呀。她用手一指對面的樓群，呶，六樓?？粗纷右荒樅傻纳裆曜硬缓靡馑嫉匦α?，她壓低嗓門說，忘記告訴你了，我回來了，這里是我老公剛剛分來的新房子，他現(xiàn)在不賭了，也有工作了，我女兒的戶口也快落實(shí)到上海了。梅子想問你那個男朋友呢?可看著娟子一臉的幸福，她又不忍心問了。

最后去的一個地方是梅子的出租房，整個村子現(xiàn)在也只剩下這一家房子沒拆了，梅子不知道，那是李志剛和拆遷辦的人協(xié)商的結(jié)果，因?yàn)槊纷舆€在醫(yī)院里沒回來。

打開房門，圓桌上的一疊書稿引起了高楓的注意，那是高楓還未完成的《才下眉頭又上心頭》，一直就那么地?cái)[放在桌子上。只見坐在輪椅上的高楓嘴唇動了幾下，《才下眉頭......》這幾個字被梅子清晰地聽見了，她俯下身，激動地說，峰，你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嗎?她把臉貼在高峰的臉上，淚水奪眶而出。想想，想想后面是什么?

是，是，又上心頭。

對!對!梅子緊緊地抱住高峰，泣不成聲，你想起來了，你想起來了!

高峰也抱住梅子，輕輕地問，我怎么會坐在這里?沒等梅子回答，突然就見高峰淚流滿面:梅子，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好嗎?

這時，有個人正站在門口，梅子回頭看時，李志剛正站在那里望著他們微笑……

責(zé)任編輯 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