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本新書,書的作者愛新覺羅·蔚然是一個曾經生活在上海的中文系畢業生,他將數年來騎車走訪中西部農村的紀實報告整理了出來,推到我們面前。在詳實的數據和凄涼的照片間,表露出不無震撼的叩問——“中國農村會消失嗎?”
無獨有偶,學術界最近舉行的“社會文化變革與中國當代鄉土文學的發展”研討會,也提出一個看似危言聳聽的話題,即“鄉土文學會不會消失”?這個議題非杞人憂天,它體現了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前瞻性,以美國文學為例,自福克納之后,歷史鄉土小說基本就很少見到了。
當城市化一步步挺進鄉土中國時,這些隱憂也一步步呈現到我們面前,總有一天,會變得迫在眉睫。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這篇《情歸何處》,已然透露出鄉土文學在逐漸蛻化過程中的突圍方向,那就是從鄉土文學走向都市鄉土文學。
做出這樣的判斷,需要我們回到文學史的脈絡進行梳理。
“鄉土文學”最早由魯迅在《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提出,他說:“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根據這一描述,并結合魯迅、許杰、臺靜農、廢名、以至后來的沈從文和汪曾祺等人的作品,我們可以發現,在鄉土文學中,鄉土中國成為作家批判或者謳歌的對象。如20年代許杰、臺靜農、蹇先艾等作家,基本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思想,對落后的農村多批判而少欣賞;與此不同的是廢名,他對鄉土則懷著詩意般的美好記憶,此后沈從文、汪曾祺也是如此。不過,無情的批判也好,美好的緬懷也罷,他們的文學世界中始終存在一個鄉村世界,如沈從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郵、蹇先艾的貴州等。
《情歸何處》這篇小說的作者卞正鋒,正如20年代的鄉土派作家一樣,也是來自鄉村,懷著夢想來到大城市。在上海的當下,像卞正鋒這樣的作家不在少數,他們的處境和80年前左右的鄉土派青年作家很是相似,他們的創作無法離開鄉村經驗,但是,他們對鄉村經驗的敘事大大的不同于20年代的鄉土派作家。一個顯然的區別在于他們的鄉土敘事帶有漠視和驅逐鄉土的情感元素。為了說明這一點,可以做個比較。《水葬》是蹇先艾的成名作,它向我們展示了古老鄉村用天經地義的心態去水葬一位有偷竊行為的青年,以及在此儀式中群眾對生命的麻木和殘忍。小說強烈地流露出魯迅式的批判庸眾情懷。鄉土中國雖然在他的敘事中成為了豪無詩意且急需變革的地方,但是,他對鄉土的情感是熾熱的,惟其如此,才會承續改造國民性的思想。蹇先艾他們那批鄉土派作家,始終直面鄉村經驗,鄉土中國成為他們作品中不可回避的世界。
在小說《情歸何處》中,這種情感發生了質的變化,小說女主角梅子來自鄉村,在上海艱難地生存著,希望通過奮斗或者嫁個上海老公,日子能夠逐漸好起來。在這篇小說中,鄉土空間已經消失,不過,鄉土元素還是壓縮在梅子的內心世界中,我們能夠從梅子身上的一些品質(如面對高峰質樸的愛情,洗頭房中無奈而倔強的反抗等),找到某種鄉土期待。但是,如果對這篇小說的情感進行粗疏的概括,它與傳統鄉土派的文學的區別是明顯的,從精神層面來看,鄉土世界已經不再是鄉下人進城敘事中無法繞開的表現對象。在城市化進程下,鄉村被判定為一個落后的、必然被征服和淘汰的角色。對于這樣一個充滿否定化描述的空間,已經很難承擔起精神家園的重擔。它不可能像沈從文的鄉土世界,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也不能像蹇先艾筆下的鄉土世界,牽著作家一顆外冷內熱的批判之心。而《情歸何處》中的鄉土世界,是梅子千方百計想要驅逐、想要離開的地方。在精神層面上,鄉土世界已經被放逐了,因為它不再有能力承擔精神價值,即使是批判性的。所以,在類似《情歸何處》這樣的作品中,鄉土空間基本消失了,即使偶爾出現,也只是一個空殼。
對于《情歸何處》這種抽空了鄉土精神能指的文本,已經不能稱之為鄉土文學了,不妨權且稱之為都市鄉土文學。這類文學還是在關注鄉村人的生活世界,只不過,鄉下人的生活空間已經移到了城里。進城后的鄉下人,面臨的第一個困境便是生存的困境,也就是對物質層面關注。這種關注,很容易遭到純文學力量的非議,因為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所謂的“人的文學”被界定為人性的、精神的層面關注。即使阿Q,這么一個喪失生存能力的農民,也只是從精神層面去剖析,而不關注其艱難的生存現狀。都市鄉土文學直接關注鄉下人進城后的生存狀況,多少讓我們回想起那句常掛在嘴邊卻不大留心的話,即對于弱者,我們關注他們的身體;對于強者,關注靈魂。事實上,現代文學一直以來的啟蒙話語,包括知識分子自以為是地對農民的啟蒙,都是剝離了肉體的夢語式啟蒙,無論是對于弱者還是強者,都是在精神層面做出評判。或許,對弱者生存層面的關注,比授之以啟蒙、解放來得更實在,更有效。
從精神能指轉向物質能指,這是鄉土文學在走向都市鄉土文學過程中的一種理路。這種轉向折射出現代化進程中信仰讓位于物質的事實,不過,這種讓位并非如衛道士所想象的那樣十惡不赦,尤其是當我們看到梅子在足浴房里受盡欺凌的工作現狀時,還有什么不能容忍呢?小說《情歸何處》的文學史意義,便在于此。